探梦人⑤
2014-08-02
去月球的飞行路途一路无碍。降落后刘军领了抗重力差的药物,在机场大厅呆坐了一个小时,等反应过去。他已经好几年没来月球出差了。
静海疗养院规模不大,几个医护人员牵着几个无肢患者在室外庭院散步。刘军克制住自己不要直盯着他们瞧。
“有没有预约?”前台护士问。
“有。”刘军报出名字。
“上楼,5306。最近来看他的朋友真不少。”护士说着,用笔做了个记号,冲他温暖一笑。
杰是自己来开门的。
“请进。”他说,侧身从门后退开,为他让出空间,“很高兴见到你。”
他是个微胖的中年人,白净,戴一副少见的有框眼镜,理着同样少见的有厚厚刘海的发型,看上去像个从旧时情景喜剧里走出的宅男。
“想喝点儿什么?”他扬声问,驱动轮椅朝厨房驶去,“昨天知道你要来,我订了些可乐和果汁。楼下那个小护士说我不能老用访客作借口,她说再测到我血糖过高,就要增加理疗活动量。天啊,女人都真可怕。”
刘军笑了。在事先的电话联系中,杰知道他的警察身份。他似乎并不反感,对他的来访表示欢迎。
他在客厅沙发上落座。窗外是一片溪水潺潺的森林。若不是同一只鹿每隔数分钟就走过画面,很容易相信那幅景象是真的。
“我知道,你是为何江来的。”杰说,微微耸动了下肩膀,“他碰上什么麻烦了?”
“我们也想知道这点。”刘军说,“他刚来看过你?”
杰眨着眼,直视着他,神色专注犀利。刘军想起技术部小孩儿们查出的资料。杰在全身瘫痪前,是个以专横著称的教授。
“我查过你的身份。”他说,“你不是个普通警察。”
刘军摆了摆手指,“现在我只是个吃公家粮食的,交差罢了。”
“你们为什么会对他感兴趣?”杰说,“何江说,如果有人跟着他过来问东问西,我就把自己能说的都说了。”他扬起眉毛,讽刺地示意自己的身体,“他知道,我没能力反抗。我还需要友好的政府为我每天的药物、轮椅和床铺付账。”
“他没犯什么事儿。”刘军说,“最近地月关税谈判,你知道?”
“我会看新闻。”
“他想在月球特使隔壁的房间睡一觉。”
“那他的确没犯什么事儿,否则新闻里早报了。” 杰轻轻吹了声口哨,“他被你们逮住了?”
“第二天又逃走了。”刘军说,“我们都不知道他的来历。他背后有人把相关资料清理得很干净。”
“听上去像他们的作风。”杰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这是他的私自行动。他在战争结束那会儿为临时政府干过很多次类似的事。他自己对政治没什么兴趣,也不是什么激进分子。我不认为他想干掉月球特使。”
“他能在梦里杀人?”刘军问,他有过类似的猜测,自感过分荒谬。
“他有这种能力。上帝不仅仅给他一双能看的眼睛。”杰停顿一下,歪着头看刘军,“看看我。我是他发挥能力的第一个受害者。”
“每个人年轻时都会犯些错误。”杰说,“我们都是。何江大概不怎么愿意提他呆在南大的几年。昨天夜里他女朋友来找我聊过。连她也不知道那段时间的事。”
刘军点头。他有种奇怪的感觉,杰似乎很希望老朋友能落到真正的警方手里。理由也许和杜君一样,至少比在月球人手里安全。刘军自然不会放过杰的健谈,能套到一点信息是一点。
“我们当年的宿舍里有三个人。原本有四个,那个月球佬二年级受不了课程压力转系了。何江比我们大好几岁。我们谈论高中生活时,他从来不插话。后来混熟了,才知道他是孤儿农场长大的,来南大之前,在疯人院关了将近一年。幸好那个城市陷落,他才有机会跑出来重新伪造身份。那天晚上他绝对是喝高了。”杰咯咯笑起来,“从那之后,他不得不把我们当成朋友。”
“他进过疯人院?”刘军皱眉。
“何江自称是当时合作的马戏团存心要搞他。”杰做了个鬼脸,“但我认为他当年的确有精神失常的症状。他不能忍受长期没有梦境。他们只让他在表演时进入别人的梦境。这很困难,在上千人围观的喧嚣环境中和别人同步入睡,同步进入产生梦境的快相睡眠期。绝大部分情况下被挑上台来的观众兴奋得根本睡不着。他们只能利用托儿来表演,只是想利用何江上过报纸的名头。”他开朗的神色黯淡下来,“下台后,他们把他赶到离营地几千米外的独立拖车里去睡。马戏团在当地大作广告,人人都认识他的脸。没人愿意睡在离他一千米之内。他只能像贼一样偷爬到当地居民的阁楼上去睡,但也不是每天晚上都能得到机会。他称自己变得的确有点暴躁自闭。但我怀疑那时,他真的跨过了那条线。”杰摇头,“他说自己在疯人院的日子很难熬。特别是晚上,疯子们的梦境很有传染性。要是再呆上一段时间,他恐怕自己会真的疯了。”
“他有没有提到过,为什么会有跟着马戏团巡回表演的念头?”刘军问。按蓝星农场主的说法,何江原本该有不错的未来。
“他年轻,非常害怕自己会被利用或被关起来。用他的话说,当个秘密的怪物不如做个公开的。”杰说,嘴角讽刺性地弯起,“他认为名声可以保护自己。当时他还没到二十岁,能想到这步已经不容易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刘军问,向杰轮椅上的身体打了个手势,“你们起了某种争执?”
杰大笑,“你们这些警察总是往阴暗处想。事情恰恰相反,我们都被他吸引住了。”他朗声笑起来,“何江是个很有魅力的家伙,聪明,风趣,在待人处事上比我们都成熟。他当时的社会经历已经比同龄人复杂得多。我和A,另一个舍友,都知道他有窥探别人梦境的能力。我们又都是学生物的,自然没法克制探索欲。我们在一起做过不少荒唐的实验,偷用学校的设备。他的基因异常之处,就是我帮他检测出来的。但仅靠这条线索仍然无法解释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我们所做的事一开始只是类似玩闹,后来何江开始有了些严肃的想法。”
“他要读的书,就是为了研究自己身上的古怪处?”刘军问。
“是的。”杰点头,“出事后,他跟我说,原本以为了解自己后,就能多些掌控力。没想到——”他再次叹了声,“还是按顺序说,何江当时比较认同一个流行理论:梦是人的大脑在入睡后进行信息分类处理的过程。他有亲身经验,知道人的梦境材料有一部分来源于现实的生活经历。他做了个数据库,来归类整理我们宿舍楼里的梦境,并与做梦者的基因序列相比较。比较重大的生活事件,基本都会以各种不同的变体进入梦境。我们都不太理会精神分析那套,太过隐喻性的归类都被排除了。建数据库那阵子,我们都成了八卦偷窥狂。”杰边笑边摇头,“A长于计算机。他要是活到现在绝对是个好黑客。他监视了一阵子周围人的网络通信,来更好地掌握他们的生活细节。我们还像变态一样四处偷同学的头发和用过的纸巾,以得到基因样品。我们那时很害怕泄密,觉得会被他们头朝下塞进马桶。我甚至还梦到过这个场景好几回。何江告诉我时我们都笑得不行。”
杰侧头望向窗外的虚拟画,停了一会儿。刘军也没催他。
“数据收集将近一年后,我们发现现实生活给梦提供的素材,实际上只占了十分之一,而且有个奇妙的延时效应。比如说,我们今天的会面让你印象深刻,但你八成不会在今天晚上就梦到一个坐轮椅的胖子,而一周后,我却很可能出现在你的梦里。时间差的平均数值是十天。有极强烈情感触动的事件也会在当天的梦里反映出来。”杰说,“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那句古谚说什么来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惜的是,我们仍无法找到他那个异常基因srGAP2与做梦之间的关联,这种缺陷原本发生概率就极小,又绝大部分在出生筛检时被排除了。何江对那些显然不是来源于日常生活的梦境元素更感兴趣。有些梦境,明显超出了做梦者的知识范围。”
“能不能说得通俗点儿?”刘军说。
“我们当年隔壁住着个体育系的哥们。”杰说,“他脑子里除了足球和姑娘外没什么其他东西。因为离得近,何江的窥探功能发挥得极好,针对他的梦境记录异常完整。他有天晚上梦到了一个非常完整的粒子对撞机。何江恰好在数天前看过相关的资料,认出来了。但梦里那个对撞机的细节极为精确。”
“他也可能是从电视报纸之类的东西上看来的。”刘军提出异议。他也不知道粒子对撞机是啥玩意儿,但听名字肯定是日常生活中看不到的东西。
“刚开始我们也这么想,后来何江知道,物理系一个学生刚去欧洲粒子中心访问回来,带回了一些内部照片。A把内部照片弄了来。对撞机的有些细节并没有公开发布过。”杰说,“他反复确认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决定在我们仨内部做个实验。”
他长吸了口气:“实验结果就是现在你看到的,直到现在他都为此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