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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糟蹋了汉语

2014-07-31杨伯商昌宝邓军海

粤海风 2014年3期
关键词:汉语语言同学

杨伯+商昌宝+邓军海

上课时间:2014年4月2日(星期三)晚18:30—21:00

上课地点:天津师范大学劝学楼B115

听课人员:文学院各年级学生占主体,其他学院和专业次之

网络平台:支点文学网(www.zhidianwenxue.com)

“支点三岔口”,诞生于2012年10月,由天津师范大学三位青年教师发起,至今已举办18期。我们的初衷很简单:以交锋的方式讨论公共话题,为学生提供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课堂。

开场白

商昌宝(以下简称商):《五四启蒙思潮研究》的课堂荣幸邀请了文学院的两位“闲人”:邓军海(以下简称邓)、杨伯(以下简称杨)老师。(掌声)

因为看到同学对师大课堂的不满,所以我们三人想为这种单调枯燥的课堂注入一点新鲜的活力,于是在几年前创办了支点三岔口。我知道在坐的诸位,一路走来习惯追求标准答案。但是人文社会科学有那么多标准答案吗?我们要告诉你的就是,关于同一个问题我们三位老师的观点很可能不一致,甚至相互冲突,在这个过程中你如何寻求标准答案呢?当然,我们也不想给你提供标准答案,或者本身也没有标准答案,我们只期望给你的是一种思考,促使你读书去寻求自我解决。好,欢迎两位莅临支点三岔口。(掌声)

杨:支点三岔口本期取名“谁糟蹋了汉语”。这个题目上个学期是邓老师提出来的。开始的时候商老师有点顾虑,觉得这个题目三个人可能吵不起来。后来邓老师用实际行动打消了商老师的顾虑。(同学笑)我们的形式是这样的,商老师和邓老师负责“吵架”,我是今晚的DJ。

关于这个题目呢,我事先并没有和两位老师多交流,但是我知道他们肯定会有很多的想法,尤其是商老师,肯定会对“谁糟蹋了汉语”这个题目有着深刻的、新颖的、独到的见解,但是这不重要。(同学笑)因为无论商老师说什么,邓老师都会说,是商老师糟蹋了汉语。如果一会儿邓老师真的这么武断地说话,我想我只能对他表示完全同意。(同学笑)

可是,在对邓老师表示支持之前,我首先要对他表达微词,因为这个题目是他想的,但是这个题目本身有问题。“谁糟蹋了汉语”,如果我们把它翻译成一个陈述句的话,就是:有人糟蹋了汉语。这个命题本身就有一个有待证明的前提,那就是:汉语真的已经被糟蹋了么?汉语被糟蹋了,什么叫糟蹋,难道现代汉语不好吗?然后,哪一种汉语被糟蹋了?我觉得这都是在他们俩吵架之前应该好好搞清楚的。至少在我看来,汉语挺好的。我们的汉语作家,刚刚拿到诺贝尔文学奖;我们的网络论辩如火如荼,伟大的网友不断创造新词;我们的领路人,也不断制造让我们热血沸腾的新词。而且,为了让我们使用干净的汉语,做了大量工作。只要你上一下百度,或者接触一下报纸和期刊的编辑,你就知道你所能听到看到的汉语,经过了多少重质量检查。这样一种干净的、富于创造力的、能得奖的语言,怎么能说是被糟蹋了呢?我们听听两位老师的“怪论”。

邓:陈才宇先生说他翻译《失乐园》,“首先遇到的困难来自汉语本身。汉语不像英语有丰富的中性词,这就在描述天神的活动或天界的气象时给我们带来了尴尬”。C.S.Lewis在《返璞归真》中曾说,人类有一思维习惯,“通常更热衷于表扬和批评,而不是描述和解释。它想要把每一个区别都变成价值上的区别”。这一思维习惯的结果就是,人们喜欢给中性词添上一些褒贬意味,结果使得好多词都成了废品。C.S.Lewis在《魔鬼家书》里面说,民主之本义乃一种政府形式,一种政治安排,可称之为政治民主。魔鬼引诱现代人,让人们把民主理解成民主精神(democratic spirit)。大家也知道,中国从“五四”时开始进口民主,而实际进口的是一种民主精神。我们进口的科学也变成科学人生观。这导致的效果是什么呢?我们现代汉语里面的中性词在减少,褒义词和贬义词在增多。尤其是用来进行政治上的互相攻击、互相扣帽子的词发达得不得了。糟蹋汉语的第一步,就是语言里充斥什么什么精神之类词汇,如什么天津精神,还有我们师大人的精神,还有文学院的精神,商贵族的精神。(同学笑)

以上为第一层意思。第二,据我观察,现代以来,中国出现了古来没有的一个现象,就是主义混战。你是这主义,我是那主义,打来打去打到今天还打不明白。老商有一段时间批评我,说老邓你这个人怎么没节操,你到底是个什么立场?是自由主义,还是“左派”?还是个传统文化本位?为什么我越看越糊涂呢?我觉得,“五四”以来的一个思维习惯,就是非得找哪一派。然后要找一个政治正确。正因为主义混战,知识分子忙于寻找立场,它的结果就是所谓的启蒙,就容易变成宣传,进而变成洗脑。

第三,我们自现代以来还有一个毛病,就是不在哲学里面找思想,而在文学里面找。甚至在文学里面找政治。所以,政治术语、政治批评在整个20世纪的文学批评里面极度发达。我们的文学史,其实就是照着政治批评的框架来写的:什么什么代表了进步,什么什么代表了人的解放。这都是政治术语,不是文学术语。乔治·奥威尔在《政治和英语》中曾说过,我们的思想为什么荒谬愚蠢,因为我们的语言脏。我们的语言为什么脏?是因为我们的语言全充斥着政治术语。每一个角落都是政治。

第四,我们现代人特别的自大。木心在《琼美卡随想录》中说过一段话,可能中文系的学生受不了了。他说中国现代文学史,得由后人来写。目前已经撰成的文学史大致是“文学封神榜”或“文学推背图”。这话什么意思,就是你这个现代文学史,太把它自己当根葱了。就好像自己一下子就由一个历史阶段跟古人不一样了。所以我们要开创一个新时代。在这样一个语境下,我们最爱问这样的问题:儒家能不能推出民主宪政。我请问,推不出来又能怎么地?比如说我今天吃晚饭,能不能推出民主宪政?肯定推不出来啊。推不出来,我的饭还是要吃。为什么什么东西都要放在你“现代”这个法庭上去接受你的审判,符合你的胃口就是好的,不符合你的胃口就是坏的。我把这个东西就叫做现代自大。

第五,由于现代自大,我们要全面革命。“五四”时要新国民,30年代搞新生活运动。我们要搞一个全面革命,要渗透到每一个角落,其中就包括语言革命。“五四”以来,中国人就对语言做了一个系统的一个改造工程。《1984》里有个情节,就是老大哥整天委派一批人去编词典,制造“新话”。白话文运动,在杀两个东西,一个是文言,一个是白话。那你会问,我说的明明不是白话么?不是文言啊。你搞清楚,你去看看《水浒》,看看宋元白话,你再对比一下这样的报纸上的文字,就知道什么叫白话。

第六,五四新文化运动所隐含的危险就是,全面革命。往古,革命只不过就是政权更迭而已。但是中国自“五四”以来的革命不是这样,全都是“大革命”,是全方位的革命。从你说话剪指甲到你上厕所,移风易俗,要改造到你的骨子里,要改造你的国民性。现代以来的这些救国的启蒙者的这样一种思想,其实是期待中国出现一个“全能政府”。后来出来了,什么都能干。挺厉害的,语言也给你们变了。你以为你现在用的是汉语,你和古人用的那个语言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语言。

经过系统改造之后,我们有一套整齐的术语,可以让一个人变得十足的愚蠢。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说,我们的现代汉语有这么一系列的八股:“首先,我认为,我们认为,相当,主观上,客观上,片面,在一定的条件下,现实意义,历史意义,不良影响,必须指出,消极的,积极地,实质上,原则上,基本上,众所周知,反映了,揭露了,提供了,可以考虑,情况严重,问题不大,保证,彻底,全面,科学的,此致敬礼。”

杨:鉴于刚才邓老师比较激动,我觉得有必要总结一下他到底说了什么。(同学笑)我听邓老师讲话之前,其实是带着几个悬念的。第一个悬念是他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提“五四”。(同学笑)答案揭晓了,是3分40秒的时候。(同学笑)第二个是他什么时候开始说白话文运动,好像是第12分10秒。(同学笑)刚才邓老师说了什么呢?其实核心的一句话就是汉语已经被糟蹋了。汉语被糟蹋的标志就是普通话。然后他告诉你普通话意味着汉语被系统地杀死了。首先是文言被系统地杀死了,然后是白话被系统地杀死了。结果才造就了我们现代中国人所说的普通话,而在邓老师看来,现在中国人所说的普通话叫新话。所谓的新话就是乔治·奥威尔所说的,被现代的政治动员机器系统制造出来的语言。而什么样的权力可以制造新话呢?他认为,是一种现代性的极权。而这现代性的极权根源不止在权力那里,还在现代人的心态,即普遍的现代的自大。他认为在中国这个自大可以追溯到1919年甚至还要往前。这是邓老师的观点,现在我们听商老师的。

商:怎么说呢,要是没有杨伯先生的总结,我一时还不知道从哪下手。(同学笑)老邓的问题实在太多,我若一一回答,时间上是不容许的,那就择要来谈一下。

第一,平日我号称贵族、倡导贵族精神,竟然惹了老邓不高兴。其实,大可不必。因为说到底,中国自某一年代开始真正的贵族已经都被打杀掉了。那我为什么一直号称贵族,并倡导贵族精神呢?是因为当下中国世风日下,用李敖的话说就是形势大好,人心大坏。这个社会已经连基本的道德底线都没有,遑论精神信仰,所以我在倡导贵族精神并力求以身作则,我是想让人们看到一种与这个糟糕的变态的国家和社会不一样的一种精神。但事实是,我已无法做贵族,我能做到的就是要保有一种贵族的精神。至于我的贵族精神与什么天津精神、天师大精神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不知道您何故将它们混淆在一起。

第二,老邓刚才张口就否定“五四”。说“五四”时进口的不是民主,而是民主精神,进口的不是科学而是科学人生观。我想老邓在这里面将历史给宏观化、笼统化了,你也犯了笼统主义的错误。科学被普遍提出和接受是在1915年左右,当然还可以往前追溯,而科学人生观是1922年提出的。那是张君劢与梁启超等从欧洲归来后到清华大学演讲谈的一个题目,并掀起科学与玄学之争。“五四”时我们最先进口的是民主和科学,这一点只要翻看一下《新青年》等杂志,就一目了然了。另外,老邓大概对民国初年不了解,那时我们的确是进口了民主,包括参议院、众议院等三权分立等现代民主的基本形式,只是后来被一帮败家子给糟蹋了。

第三,老邓谈到启蒙就是宣传、洗脑,还说道鲁迅政治正确等。真是很奇怪,鲁迅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政治正确。他的政治正确是死后被人误读、被人利用,怎么能这样无意识地顺从学界一些不明真相的“专家”人云亦云地构陷鲁迅呢?至于启蒙(Enlightment)和宣传、洗脑词语,更不能放在一起说,这个我想不必给你作学理上的梳理吧。

第四,老邓说了一些“现代”如何如何等问题。为什么你生活在现代竟然这么拒绝现代?你的质疑与否定,我觉得好像还不是西方的后现代,那是对现代的深度反思。我觉得你就是一个反现代的人。奇怪的是,一个如此反现代的人为什么还要用麦克,还用苹果电脑等现代产品呢?真是逻辑混乱呀!你如此反现代,应该回到远古去,过过钻木取火的生活才好。

第五,老邓讲到白话文,又讲到简化字等,并将一切罪责归结到“五四”。关于从繁体字到简化字,这是一个历史问题。远点说,隶书是篆书的简化,草书和行书是隶书的简化,简体字是楷书的简化,简体字在南北朝的碑刻中就大量出现了,后被称为俗体字。王羲之的《兰亭序》在其324个字符中,102个字是简化字。清末民初,政府公开提倡使用简体字,“五四”人提出白话文错在哪里呢?即便简化本身是错误的,但怎么独独把罪责归到“五四”呢?我们祖先有一些东西不适用后人了,那就需要改,需要顺应。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趋势。如果与这个趋势为敌,所谓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百年来中国的教训吃得还不够吗?(掌声)

第六,老邓说“五四”之后都搞的是大革命,全方位的革命,然后国民性改造,最后推导出一全能政府来。我觉得这种立论真是很奇怪。谁都知道“五四”精神是民主和科学,再扩大一点就是包含自由、人权、法治等,这些现代理念古代中国没有,是五四新文化时期开始大范围传播,才使中国人第一次意识到作为现代国家的公民意识和权利。还有,怎么会说这些现代思想和观念直接推导出全能政府呢?民主宪政才是其正常结果呀。你不要因为后面出了异化的政治,就由果及因说前面都是错的。不是有一句俗语说:种下的龙种收获的是跳蚤。你不能因为在岔路口迷失,就否定出发本身也是错误的。同学们不这么认为嘛。(掌声)

杨:听商老师说话呢,其实我也带着悬念,就是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跑题。答案是从第一秒开始。(同学笑)为什么这么说呢?各位听了半天,你会发现他说的不是谁糟蹋了汉语,他想说的是 “五四”没有糟蹋汉语。于是,话题完全落到“五四”上面。他试图指出邓老师的一些历史性的错误。比如民主问题、科学问题,可能时代发生了错位。当然了,商老师自己也犯了一点错误。比如刚才提到简化字的问题,汉语的简化从很早很早以前有了,但我希望你知道,汉字字体的形变和简化字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你也犯了笼统主义的错误。下面继续。

邓:第一,老商还是跑题了,因为我们讨论的是汉语,而老商非要扯到贵族上去,还顺便给我扣一个笼统主义的帽子。我只是在提醒各位,“贵族”不等于“贵族精神”,民主不等于民主主义,科学不等于科学主义。凡是拿“科学”当口号用时,哲学上便叫做“科学主义”。我们都是受了“科学主义”的熏陶。

第二,老商刚刚说:“启蒙和口号、宣传,不同,应该将概念搞清楚了。”但,一旦一样东西成了口号,就有宣传的危险。你去看看康德,那叫做启蒙。康德的书,大家读过么?你们读不懂,为什么?因为太涩了。陈独秀的文章当然好读了,煽情么,简化么,口号么。口号式的文章里,思想还没来得及展开,就不允许读者继续思想了。

第三,至于老商说我反现代,说我“你生活在现代,怎么能这样呢?”这样的问句,我一般拒绝回答。正是因为我生长在现代,所以我才要反省自身。这就相当于柏杨写了本《丑陋的中国人》以后,好多人就问他“难道你不是中国人么”。这样的问题,还问?老商说,你这个反现代逻辑混乱。其实一点也不混乱。我就是反现代,而且这个词并不是我老邓的发明。现代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在那一天出现的时候,一流的思想家就反省这个。启蒙从一开始就是有争议的。相反,如果老商你随便拿“现代”这个词到处乱用的话,其实就是把现代这个词废掉了,现代这个词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只是一个听起来颇为动听的形容词而已。我今晚总是强调的一点,我们从小经过的那些训练,使得我们的褒义词、贬义词太过发达,我们的词汇表里很大一部分都可以用好和坏代替,你不信就去盘查盘查。

第四,该说说“革命”和“大革命”的区别了。看过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的人都知道,法国革命和以往革命的区别就是:全面革命。这个革命被中国、俄国、朝鲜等国家所复制,简化汉字就是全面革命的一部分。老商说古代书体演变,就是简化,这绝对是偷换概念。比如说:我从生下来就有变化吧?我在不断地长大,这是变化,但是你驾着“历史必然”的名义,强制的说“历史的必然规律是,下一步,人的眉毛都一般样,都是柳叶眉”,要我把眉毛割掉。我们一定要明白,什么叫做“自然的变化”。什么叫做“强行的手术”。我用的是《1984》里的专有名词,与你草书、隶书的演变,毫不相关。

第五,至于老商说,“五四”这个口号是“民主精神”。哎呀,口号太多了。“五四”新文化以来到处都是口号。而现在老商的口号就是“贵族”和“贵族精神”。我为什么警惕口号,是因为我们现代社会有两个特别的危险:一个叫“广告”,一个叫“宣传”。C.S.Lewis在《论平等》一文曾说,一批对广告和宣传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人,即便建立一个民主政府,这个民主政府也根本靠不住。

商:我一直在回应你的问题,都没来得及展开立论,怎么跑题的是我呢?老邓刚才说,“五四”以来,民主科学口号满天飞,到处都是口号,让他很反感。是的,一段时期以来,中国的口号的确太多了,也确实让人反感。但是你的反感与“五四”的口号有什么必然关系么?这两种口号的本质和目的是截然不同的呀。“五四”人的口号根本是为个体意义的人的觉醒,包括人权的获得与保障,而不是集体意义上的与人民大众翻身等诸多口号。它告诉我们要用民主与科学这样的实践理性来重新评估传统中国,让我们告别传统中国在上专制、在下奴隶的一种国民性,它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更趋于理性,而不是躁动、煽动,不是广场上、深山里闹革命,怎么会说一个思想文化革命与法国那样一场政治革命一样呢?

杨:我对这两个人目前的谈话非常失望,因为彻底地跑题了。我们今天的主题明明是汉语,可他们把主题变成了“五四”“现代”。我觉得应该帮你们做一个求同存异的清理。你们俩虽然吵得这么凶,其实是有一个共同点的。谁糟蹋了汉语呢,如果我说是权力的僭越而糟蹋了汉语,你们有没有异议?

邓、商:没有。

杨:那么权力是如何糟蹋的汉语,我希望你们一会儿能好好谈谈。第二点,在权力僭越之上,是否还有一个理性僭越?什么是所谓的语言的大势所趋,什么是所谓的符合时代潮流的话语体系?人认为人的理性可以规定,也认为自己的理性可以动员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权力来推动自己的规划,这就是理性的僭越。它可能和“五四”、现代、启蒙有关。你们的争议,可能在这个层面。继续。

邓:去年参加了一起老乡的孩子的婚礼,回来以后,我很难过,因为语言被糟蹋了。婚礼的司仪是这样说的:当这两个男女青年,一个像女神一样地,一个像男神一样地跨入婚姻神圣的殿堂……这三个神字,我听着特别刺耳。因为在中国,受过几年教育、认识几个字,甚至还认为自己有点知识的人,基本上都是无神论者。所以这些“神”字在这些人嘴里只不过是噱头,就像商家广告里的卖点一样。后来更让我伤心的是,我很尊敬的一位长者,他的父亲、作为证婚人上台讲话,一开口便是一副领导的语调。我们已经被洗到什么程度上了。当老百姓在正式场合讲话时,领导语调去掉了,他就不会说了。商老师经常用一个词叫做“话语陷阱”,我们今天主要讨论的内容也就是话语陷阱的问题,也就是语言把你绑架了,而你却不知道。我的问题是,你们把自己从中学开始,总结中心思想、段落大意的那一套去掉,把“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大家好,我代表谁谁表示诚挚的敬意”这一套话语模式去掉,这时,你面对一篇小说、一首诗,还能说些什么?不用这套话语模式,你还能不能在正式场合中给自己的亲人以美好的祝福,给别人许个愿?我前两天批评一个研究生,我说你们写的语言脏得不能再脏了。我们的语言已经脏了,但我们还意识不到。所以要尽量提醒自己,我们用的语言可能已经被污染了。

商:有些人啊,活得真累。人家结个婚,你看他认真得气成那样。(同学笑)说语言脏了,我认同。但我不认为语言脏应该追到“五四”去,而是要延后几十年。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对于“五四”来说,那是一种民间的推动,是部分知识人的一种思想主张,并没有用强力灌输到社会生活中。后来使用白话文,实在是民间与新文化人达到了统一,所以1920年民国教育部规定中小学要使用白话文。我觉得这是政府应潮流而动,而不是一种强权压制。而往后推几十年,情形就大变。如果有兴趣,请翻看一下20世纪50年代的《人民学习词典》(陈北欧编著,广益书局)、《新知识词典》《新知识词典·续编》(北新书局)等,那里面的辞藻释义就是你们今天使用的《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包括《大英汉词典》,都是沿着那些词典而来的。这些所谓新词典,真的是一场所谓权力的僭越,权力对语言的僭越,权力对语言的糟蹋。比如我们最熟悉的一个词——“发动群众”。我们知道,“发动”可以和其他词对接,如“发动机器”。这里面,“群众”和“机器”就具有一样的属性了,都是需要发动的。我再举一个例子,比如你们最习惯的“反帝反封建”,这个词就是从1950年那几个词典开始定型的。其实这个概念是个伪概念,因为它来自于列宁20世纪20年代的指示,但帝、封建对于中国事实上都是不存在的。但为什么要这样界定和传播呢?不过是为了强调所谓中国革命历史进程的合法性。而这样做的一个后果就是,中国人一谈帝国主义,就血脉偾张,充满了仇恨感。

杨:我总结一下两位老师的观点:商老师的主题是权力的僭越糟蹋了语言。语言的变革,他区分了两种,一种是民间的推动,一种是官方系统的动员。哪一个对汉语造成了灾难性的破坏?是官方的系统地动员。邓老师大谈在婚礼上他的失落、他的伤怀,这是不是跑题了?我认为也没有。商老师说的是权力是通过什么样的机制糟蹋语言,邓老师说的是当语言被权力彻底糟蹋后的结果是什么。那个结果就是在座的各位,以及我们所用的语言,沾沾自喜的语言。所以我认为邓老师在婚礼上,那样的一种看似矫情的伤感也不是矫情。商老师可以开解邓老师:你一认真你就输了。但有的时候,你不认真,汉语就输了。下面开始提问。

提问环节

同学1:从古至今,在我们的语言里面都有一些“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种话,一直到今天我们也在用这样一种套话,您显然认为这是不对的,但是从古到今一直是这样,从这个方面来说不算是一种对汉语的糟蹋吗?

杨:这位同学说“奉天承运”是套话,我们现在的官方汉语有很多套话,你说怎么能说现在的套话那么多是被糟蹋了,古代怎么就不是被糟蹋呢?我想从两方面解释。第一方面是邓老师提到“有的语言是自己生长的,有的语言是系统塑造的”。“奉天承运”是属于自然生长的语言,而“团结在什么周围,以什么为核心”那是系统塑造的语言。另外第二点,你不要认为你说话只是在说话,当你说一种语言的时候,其实你是在用一种思维方式来思考。你说“奉天承运”的时候,和你说“团结,围绕在什么中心”的时候,有什么不同你要意识到。你向谁致敬,那个致敬的对象是不一样的。这不单单是一种语言的问题,也是一种意识的问题,可是一种脏的语言它却塑造了你的这种意识。

邓:我再补充几句。你说“奉天承运”你要注意,那是某种特定的情境里面独有的,他不可能是在每天生活里面都说吧,你今天说的那个套话,是渗透在每一个角落里面的,差别太大了。

商:我补充一句,要知道:语言其实是一种政治,只是很多时候我们陷入集体无意识罢了。

同学2:今天题目是“谁糟蹋了汉语”,我的第一想法就是网络的问题,因为这对于我来说更贴近生活。

杨:我说一下我的观点,我觉虽然网络问题可能不一定糟蹋汉语很严重,但它确实有一定的破坏作用。比如说,现在网络上有一句话,“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就是我的女人叫马伊琍”。这句话一说,通过网络大行其道,大家都知道了这句话。但如果你的男朋友和你说“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就是我的女人是你”,你还会觉得这是一句好话吗?可能它就带有了一定的贬抑的程度,这就是网络在作祟。

其实网络本身也是一种权力,话语权力,其实这种糟踏的机制和我们刚才所说的权力的僭越,我想有共通之处。而且一个权力是可以随意编写字典的话,它当然可以随意改变网络。

商:我想对这个学生进行一下“学理上”的回应,以示与某些人的区别。(同学笑)在新闻传播学里面,有一个概念,叫“Mass Communication”。“Mass”这个词,起初带有一定的贬义色彩,主要指低层次受众,有点像勒庞的“乌合之众”的那个意思,但后来中性了。我们今天谈糟蹋,主要是一种政治层面的公权力的滥用,虽然网络已被赋予一定的政治性,也已经成为公权力的一种。简单说,如果说网络糟蹋语言,主要与受众本身的层次较低有关系,虽然这样说可能有点得罪人。

同学3:我是历史学院的,对三位老师久仰大名,今天也是非常激动。邓老师您刚才说希望我们抛开在考试时总结的那些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的话,再去思考一些东西。可是从我小学到初中到高中,我都是在总结自然段,总结中心思想,写那些话。可是您刚才说让我抛开这些。我就是想问一个问题,您刚才说的那些话,是对我们一直以来,语文教育的一种否定吗?

邓:当然!中国的语文教育,取消掉也无妨。不信可以试试。我不要求你全部推翻,但是你要学会提问。上大学,首先要从反省教材开始。至于你说从小学到高中语文一路如何如何,我要提醒你的是,这个语文教育方式叫做“‘红领巾教学法”。从1953年一直到现在,我们祖孙三代人受的都是这个教育。正因为受了这么多年,我们就会认为它是天经地义的,我们想不出,也不敢想语文教育还有别的可能。

杨:我接着那个同学的问题,说一个我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故事。上个学期期末考试之前我想给我们的古代文学考试做一个改革。因为每年考来考去就是李白的艺术特色、杜甫的艺术思想,好像总是这样。我决定做一个什么样的变化呢,只是罗列几个作品,没有标准答案,希望同学们做一个赏析,但是是有条件的赏析,在试卷的前面,我列了一个黑话表。什么是“黑话表”呢,就是像情景交融、主题鲜明、欲扬先抑、阶级属性,这些词一概不许出现,出现一次扣5分,上不封顶。(同学笑)这个卷子的确出来了,而且后来也的确投入到考试当中了,但是这件事引起了很大反响。首先是我的同事说:你这样搞,让我怎么判。我的学生,听的就是我给他们念的那些情景交融、艺术特色,但是你不让他们说这些话,你让我怎么判题,他们以后还听不听我的课?不但这个老师这样说我,我还遇到了系统的抵抗,有领导找我谈话。我要说的是,不只是中学语文、小学语文,照目前这种状态可以不要,就连大学的文学教育也可以不要。因为它离真正的语文太远。

商:我同意两位老师的观点。

同学4:老师您说这样的教育可以不要,我们是天津师范大学,那让文学院的一部分同学将来毕业干什么。

邓:不是,主要是文学院的老师没有活干了。学生不愁,学点其他的,对吧,主要是我们没活干了。

同学5:刚才邓老师说道,权力对语言是一种糟蹋,提到了现代汉语拼音。1928年国民政府在选定国语的时候,北京话以一票的微弱优势,战胜了广东话,成为了国民政府的国语,等到1954年大陆中国确定汉语拼音方案的时候是沿着国民政府的这个北京话的国语顺势下来的。但是我觉得不管是所谓的国语,还是汉语拼音方案,对语言是一种规范,并不像刚才邓老师所说的,并不是对语言的一种糟蹋。因为我们学了古代汉语都知道,从上古到中古再到现代,汉语的发音是一直不一样的,如果没有这样一种规范,那么汉语发音今后还会发生变化。所以对于邓老师刚才那个观点,我不是特别赞同。

邓:我首先声明一下我的几个观点。第一你说上古语音有变化,很正常。那种变化在某种程度上就相当于,我的普通话和商老师的普通话还不太一样。但是无论国语还是普通话,都是一个系统的语言规范。我只是提醒大家,当语言被纳入规范的时候,它也许有我们所意识不到的一系列危险。比如说,方言,在这个普通话的体系里面它就是不合法的。在中小学的墙壁上会赫然地写着:“请说普通话”,你这个方言的东西其实就相当于一个错别字了。那么说到汉字简化的同学,别忘了,在中小学课堂上,繁体字是错字,这里面有power,有权力的,你是第二等级的,是被排除的对象,充其量是被保留的对象。这里有一种强制的、统一的嫌疑,这个东西就叫做“理性的僭越”。就是自然生长的东西,你非要让它美容,抽掉一根肋骨,这个叫做“僭越”,我就说这一个,好吧。

同学6:我有一个问题想请问一下邓老师,如果我们为了适应现在的生活,交际的需要,使用现在的汉语,这是不是糟蹋汉语?对于语言,评价的标准我觉得应该是合不合乎我们现在交际的需要,而不是合不合乎传统汉语的标准。

邓:你有没有发现你这种提问的语气是很常见的一种语气?我只想说我为什么思考这个问题。我给你举个例子。“启蒙”这个词——“Enlightment”是可以拆的,而且还可以变的,在启蒙前面再加一个词缀“Anti-Enlightment”——“反启蒙”,还有一种叫“非启蒙”——“Non-Enlightment”。《红楼梦》里面有一个段子,当甄士隐抱着英怜在外面看灯的时候,那个癞头和尚就说,你把这么一个“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抱在怀里作甚。“有命无运”,鲁迅先生曾把这个词专门倒过来用,他叫做“运命”。就“命运”二字而言,汉语里曾经有四个词——一个叫“命”,一个叫“运”,一个叫“命运”,一个叫“运命”——在你的《现代汉语词典》里只有一个词了,叫“命运”。举这个例子是说,我们的思维没有繁殖能力,因为古人看到“命”这个词的时候,他就会想到“运”,他已经想得比我们多了两步,然后也可以想到“命运”,也可以想到“运命”。我只是在提醒这个,所以我们动不动不要就说,我们是现代人,我们要适应现代社会,我们要有现代的追求,这个是托辞。最近几十年,这种话语太发达了。我们把“人民公社化”说这是时代的潮流,是发展的方向。我们现在“强拆”又是时代的潮流,等等。建议有点文学兴趣的同学可以去看一下《魔鬼家书》,那里面有一个段子,说魔鬼引诱现代青年的一个段子就是让你们把希望放在未来。

同学7:老师,刚才您提到说,“话语陷阱”,我对于20岁的自己还是有所期待,所以我现在想问商老师,我需要修炼什么,才能够对这个社会有距离而自由的活着?

商:呵呵。这有点难为我了。还是按照邓老师说的,先养成习惯向教材挑战吧。为什么呢,是因为我们已经是教科书的一代了,不管你们承认不承认。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大学的经济、管理系要学《西方经济学》。其实你在谈西方的时候,就应该同时存在东方,对不对,那就一定应该有一本教科书叫“东方经济学”。可是你们看,即使经济发达的日本,他们所使用的经济学教材完全都是英文原著。所谓“西方经济学”是一个意识形态的概念,是要相对“计划经济”“中国特色市场经济”。而“中国特色市场经济”有“学”吗?每天变来变去的,有什么“学”呢?目标就是从挑战教材开始,至于你能走到什么程度,靠你的努力和智慧。

同学8:老师我想和您讨论一下,如果说强制是一种糟蹋,那是不是温水煮青蛙就比较容易接受,这究竟是不是一种错误的方式,还是……

杨:刚才这位同学的话你们听见了吗?说强制是糟蹋,然后慢慢来可能就不是糟蹋,是吧?她打了一个特别传神的比喻,就是“温水煮青蛙”。我想说,只要这个权力把你当青蛙,把语言当青蛙,怎么煮都是糟蹋。

邓:语言的演变是生长,不是煮青蛙。由一个蝌蚪变成青蛙的过程,那就是语言的发展,你想想煮青蛙多可怕。我觉得你们还是没有反问自己,我们想问题,思路为什么总是那么简单?原因是我们把词都变调了。比如说,“辩证法”和“形而上学”本来是两个中性词,但是在现代汉语里面,一个是褒义词,一个是贬义词。“唯物”“唯心”本来也是中性词,现在都是褒义词和贬义词。“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一个是褒义,一个是贬义,但其实这些词都是中性词。我们所关心的是,这样一个集体的篡改,会对你的脑袋带来什么伤害。咱们也不要惯谈什么语言的发展。爱讲这些大道理,恰好是因为你上当了。我们反省一下我们自身的语言有没有拖累思维的步伐。你们政治学得太多了。说白了,我特别不喜欢这类词汇。

总结环节

杨:今天两位老师吵得很辛苦,但最辛苦的不是两位老师,是后边整场站着、坐在地上的那些同学,向你们致敬。当然,其他同学也很辛苦,感谢你们为了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话题,忍受两个老师这么长时间的“殴斗”。最后我们感谢一下商老师、邓老师,套用一句刚刚被糟蹋的汉语:“吵架容易,思考很难,三岔口,我们且行且珍惜。”下次再见。

(作者单位:天津师范大学)

(整理人:杨杨、乔方瑜、张雨晴、李培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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