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人性·人格:萧军《延安日记》解读
2014-07-31梁庆标
梁庆标
“兽性、人性、地方性、民族性、国民性……这是一个连接的东西。我应该深深地研究它们,要抓住它的最终的本质,表现它,提炼它,美化它……”[1]
(萧军,1941年11月16日)
香港地区是境外现代中国人物传记的重镇。对以真实性为生命的传记而言,香港有着相对自由、开放的政治文化空间,因此比较有利于各种声音的表达。曹聚仁20世纪50年代早就说过,他就是“为了写许多的传记,连自传在内,才到香港来的。”[2]几十年之后,北岛还针对其作品在大陆出版时的体无完肤如此慨叹:“幸好有香港,给我恢复本来面目的可能。”[3]但遗憾的是,除了寒山碧先生的《香港传记文学发展史》(2003)等少量著述外,香港传记尚未得到充分重视和研究,这恰恰是笔者近期的研究任务。萧军的《延安日记》2013年夏在香港出版,产生了较大影响,本文尝试对其进行考辨与评析,阐明其传记价值。
一、日记出版之路
1942年6月4日,萧军在日记中如此写道:“我将来写一部连续性的自传体小说,什么也不管,第一要真实,中国不能写我到外国去出版,去写。就以我的日记为底本。我要向人类呈现我这人,让他们去解剖。”[4]这句话充分表达了萧军希望通过自传写作来记录真实的决心,也揭示了他通过延安两年的实际经验所获得的对中共政治统治性质的体悟和预见,因此为了保证自传的真实性,有必要到国外去写作和出版。此后,萧军多次思考这一计划,也着手准备,并拟定了书目,包括四部:“《乡村》,《都市》,《军中》,《祖国》。”[5]力图把自己所思所见完全写出来,但由于种种原因自传系列并未最终完成,仅写出了关于童年的部分生活片段,大致是从出生到10岁左右的经历,以《我的生涯》为名发表于1947年、1948年的《文化报》。[6]因此,他留下的最重要、最完整的自传还是长年不懈记录的日记。
果不其然,70年后的2013年,即萧军去世25年后,正如他当初悲情预言的那样,代表其部分自传的《延安日记:1940—1945》果真在香港首次公开地完整出版,可见他当初对延安生活的本质的体验和理解是深刻、准确的。这些日记材料确实给他之后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其日记在“文革”中被查抄,并被当成反党的直接证据,使他遭受残酷迫害,被关押多年。幸好,萧军凭借自己的意志坚持到最后,活到了被平反的日子,日记也得以保存下来,成为鲜活的历史证据,其意义不可估量。但饱经政治摧残之后,萧军丧失了整理日记、出版自传的兴头,这一工作是由其后人完成的,其出版过程也颇有波折。
在2006年出版的《人与人间——萧军回忆录》中其实就已经收录了延安日记的一部分,但只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内容,远非完整。2007年第3期《新文学史料》选择发表了萧军1940年的延安日记(8—10月),不过编者明确说明,发表的部分进行了删节,事实上也确实如此。2011—2012年,《现代中文学刊》重新补充发表了由萧军的女儿萧耘、女婿王建中整理的1940年日记(包含了去延安之前的1—4月日记,5—7月这三月日记已遗失),但仅仅是这一年的日记。虽然《萧军全集》(20卷)本已经于2008年出版,包含3卷书信和3卷日记,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印数很少,只为少数图书馆、专业研究者和家属持有。而公开面世出售的则是去除日记与书信卷之外的14卷《萧军全集》[7]。有必要指出的是,20卷本全集中的延安日记部分,与香港版在文字上基本完全相同,并没有删改。但遗憾的是,前者缺少了1941年9月22日至12月30日的日记,约3万字(中有对毛泽东、朱德等人的多处记录,颇有价值),大约是在整理时未能发现这本日记,后来在香港版中进行了补充。此外,香港版还增加了十几幅相关人物的照片和影印的信件。由此我们依然可以说,时至至今,萧军日记的完整版本在大陆尚未公开出版。
说到日记在香港的出版,萧军的长孙萧大忠是如此考虑的:“本书涉及了不少中共领袖人物和文化名人,在大陆出版必然有着繁琐的程式和冗长的等待时间。”因此在北岛的推荐下选择了牛津大学出版社在香港出版。这正是对其祖父早年忧虑的回应,也正是因为在境外出版,并且在保存历史真实的信念之下,日记最终以原始的完整面貌问世,“尽其所能,不作删节,全部发表。”[8]这是对萧军,也是对历史的最大尊重。不过要说明的是,所谓完整也未必绝对,书中有若干处出现“×××”的字样,一些人名被抹去,但出版者并未进行说明,因为原文如此,还是辨识不清,或者是有意隐去等。这就需要进一步验证考辨。经查阅发现,在《人与人间——萧军回忆录》,以及萧军的女儿、女婿所写的《关于萧军日记》(《新文学史料》,2007年3期)中可以知道,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原文字迹模糊的结果。这种说明应当是可信的,因为日记中关于许多政治文化名人(毛泽东、贺龙、王震、周扬、丁玲、艾青等人)的话语都是完整的,没有用“×××”的符号。
那么,萧军延安日记的重心何在呢,他如何看待延安和自己的?这正是这部重要文献的价值所在。
二、权力·党性·人性
上文题记所引萧军写于1941年11月的一则日记,可以看作他对日记写作的功能的理解,也暗含了他对自己身份的定位。此时萧军到达延安一年半左右(他1940年6月到达延安),却已见惯了“党人”的各种特权、卑鄙、庸俗和阴险面目,作为一贯性格耿直、敢于犯上的“非党人”,他受到各种排挤、打击,也见识了某些朋友的忘恩负义,因此与官方关系紧张,感觉甚为失望。经过几番思想斗争和反复思考,萧军基本上对自己的志业进行了定位:坚持作家身份,放弃政治诉求。而且与某些作家不同,他始终深受导师鲁迅的影响,以“人性”“国民性”而非“党性”为根基和出发点,超脱党派、阶层的局限,如大侠一般“以天下人管天下事”[9](1941年2月25日),实施“新英雄主义”,深入挖掘“兽性、人性、地方性、民族性、国民性……”,他要特别对其中的阴暗丑恶等缺陷进行暴露,目的自然是人性之醒悟和改良。随后他那以记录真实为目的的自传小说之计划,其目的也非常明确,就是突出对人性的刻画:“使人们知道一个人是怎样复杂而又单纯的动物。”[10]这正是萧军日记的独特和可贵之处。
在萧军笔下,延安人就远非常人所理解的“单纯的动物”。翻览延安日记可以看出,因为生活于延安的政治氛围中,深有感触,所以他对某些“党人”的“党性”描绘最为突出,成为人性理解和塑造的核心内容。奥威尔曾引述过尼采的一句话,用在这里也很是精到:“政治压迫和个人罪咎之间的关系像尼采所说:‘最有害的是人性不优越却在政治上优越。他必须在政治优越方面进行修正,为自己的权力感到羞耻。”[11]也就是说,最可怕的是平庸、邪恶的掌权者,他会滥用权力,制造不应该的、最大的灾难。这就要求当政者要充分意识到自己的本性,并致力于提升自己的人性品格,避免败坏社会。或者说,他最好能够充分理解自己的权力将会导致的后果,并采取慎重的态度。但遗憾的是,当政者往往不易觉察自己的这种弱点及其后果,对此,某些旁观者能认识得更清楚。作为“非党人”的萧军恰恰就是这样的旁观者和记录者,正如奥威尔在《我为何写作》(1946年)中所说,“我的出发点总是感到党派偏见和不公。”[12]同时代的萧军亦是如此,他们都是站在最基本人性的立场上看待政治权力如何与人性的幽暗相结合的,也就是权力被滥用的现象,因此自然不被当权者所认可。
这类记述比比皆是,无需详引,兹举数例。对于延安生活,萧军感受最为突出的是官僚和特权意识。众所周知,王实味在《野百合花》中指出了延安的等级差别和领导人的特权状况,“食分三等,衣分五色”,根据萧军的记载,这确实是存在的,而且还非常严重。在他看来,这里自上而下到处都看到此类现象:“官僚、凌乱、卑俗、无教养……啊,丑恶到这里来集合了!”[13](1941年5月12日)比如,其日记就记录了作家的等级区别:“①特等:如茅盾,小厨房,双窑洞,男勤务和女勤务,开销不限。②甲等:每月十二元津贴,不做正常工作。③乙等:八元。④丙等:六元。⑤工作人员:四元。”[14](1940年9月26日)这在当时就引起了许多作家的不满,但只能发牢骚。在许多公开场合中都充满这类等级意识,萧军不愿去戏院看戏,是因为在那里有“一种卑鄙的封建小家子气的气氛!有什么首长席,来宾席……那可鄙的面孔,官派的举动……”[15](1940年10月7日)在他看来,许多领导人物都缺乏气度和魄力,非常平庸,无论地位如何高、权力如何大,都无法令他欣赏,一般党人们更是如此:“我不再对这些共产党人现在的本身存过高的要求,因为我更深懂得他们了,他们大部分是平庸的,缺乏独立灵魂的,缺乏教养的……”[16](1940年10月2日)这种现象是他一到延安就体会到的,已经形成了传统:“这里开始制造‘谄上的传统。……‘当差的风气在这里很盛行……这种新兴的官僚主义是革命前途一种暗影。”[17](1940年8月15日)1941年,他还总结了6条“党人”的作风问题,如“掩饰过错”“俨然以正统自居”“喜欢居功”“不求上进,依赖党”[18]等等,直截了当。
如此境况下,权力的巨大力量必然带来各种弊病,引发各种不良效应。比如,特权意识使得一些高级知识分子们具有了优越意识,因此肆意放纵自己。“另一些党人们,——如刘白羽之类——充大作家,装病,进女同志房子挨耳光等……我竟生活在这样的人群里!”[19](1941年6月4日)也有一些“党作家”过于关注自己的个人待遇,如草明,一来就“争津贴,多领馒头”(1941年6月4日),如此等等,显得甚是粗鄙。在萧军日记中,艾青则是最卑琐的诗人:嫉妒多疑、自我中心、阿谀奉承、无原则、平庸偏狭,他总要提到自己,也喜欢攻击别人,搞两面派。其诗则极差,因为丧失了艺术性,盲目追随权力和政治风向。某些作家甚至以孤立和攻击萧军为荣,以此来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或者换得入党的机会(如Q,具体人名不详,1941年1月15日),萧军因此成了延安“‘坏人物的典型”。在延安整风运动中,萧军成为被批判的众矢之的,放箭者正是那些“党人”,让他倍感愤怒:“我帮过他们忙的‘党人!如今他们为了表现党性,竟不惜来咬我一口,我想到了人底品性!一个党员的品性。”[20](1942年6月11日)丁玲与萧军本来关系比较亲密,后来则逐渐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原因也正在这里。
在权力的诱引下,延安的婚姻生活也出现了非常势利荒唐的现象,因为很多婚姻都是政治性的、功利性的,不免出现很多问题。据萧军记录,有些干部依仗地位和权力风流放纵,不尊重女性。而对权力和地位的欲望也刺激了女人们的虚荣与卑俗行为,萧军根据自己的了解有所记录:“这里的女人有一个普遍的倾向:势利,虚荣,向上爬……她们有高的就不要低的。”[21](1940年9月18日)这类例子很多,萧军举出了一些领袖的夫人,如“M的老婆”“W的老婆”,萧军形容她们“爬上去就像一个癞蛤蟆似的蹲在丈夫的光荣上”。[22](1940年9月18日)甚至还有比这更难听的话:“这些卑贱的东西们比外面社会以生殖器做工具而换得舒服的女人们还要自骄自傲,是没有什么两样的……”[23](1940年8月19日)萧军的情绪化色彩已非常明显了,可见其愤怒不满到何种程度。这样的夫妻在个性、修养方面差别往往比较大,因为琐事往往争吵不休,因此始乱终弃、闹离婚者不少。据萧军妻子王德芬说,女人们对此也进行了抵抗:“女人们闲谈,她们一致是对于‘性感到了厌倦,每当星期六她们是义务地来应付,甚至发生争吵,以至于男人在女人面前手淫。”[24](1943年4月19日)
在萧军看来,延安时代的种种弊病实为根本的人性低劣之表现,以上种种乱相,正是德性之低劣的表现,因此早就慨叹道:“共产党人的德性是建立的日子了。”[25]为此他试图从更高的角度来认识。1941年2月19日,他来延安尚不足一年,就如此直接评述道:“现在正是圣人性与兽性在斗争的时代。”[26]他自己当然也非常警惕,常常自省。他喜欢读名人传记,之后往往自我反思,以其为榜样,如读完托尔斯泰传记后思考到:“我具备着马克思、列宁、鲁迅、托尔斯泰这些伟大人物的某部分品质,我有着一种释迦牟尼、耶稣、摩西、穆罕默德等人物对人类负责的精神。我将要慢慢完成这种品质和精神。”[27](1942年2月17日)他以这种高超的精神激励自己,由此也加深了对现实的不满,也就是说暗中在以伟人的品质与他所看到的延安党人进行对照,烛照出这些人的人性之劣:“这些新兴的共产党人,他们大部分全具备着这个社会本有的恶德啊!”[28]如虚荣、势利、追逐权势等。再加上其他各种阴暗的表现,促使萧军忍无可忍,向毛泽东直接反映情况,促成了文艺座谈会和整风运动,运用自上而下的权力机制对权力、社会风气进行整肃和控制(这是另一个重大问题,本文在此不做探讨)。不过在萧军看来,虽然“忏悔”一词在这时期成了流行话语,但这种活动其实变成了应景式的虚假应付,空洞无力,非常可笑,根本没有触及灵魂的深处,是一种功利性的运动,是在官方强制下的必要表态。他对舒群的“忏悔”就如此评价:“‘必须改造自己这是舒群一篇自我忏悔性的文章,文章很流利,只是没有什么自己的见解,一种应景的随潮流的文章。”[29](1943年4月2日)也就是说,在以“反对八股”为内容之一的整风运动中,恰恰造就了新的八股文风,新的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这是由统治的本质所决定的,真是莫大的反讽。这在当时是一种普遍的现象:“近来为了响应一种政治的号召,有些‘作家和知识分子们忏悔得已经失去了为人的原则,到了可怜、可耻、不可信甚至谄媚的地步了,这不是好现象,也不是正路。”[30]这种“忏悔”和“自白”不是由衷的,自然不够真诚。不光要写忏悔交代材料,还经常举办“坦白运动”大会,各自轮流发言袒露、揭发自己、批判自己,以示自省自新,这种表演的盛况可想而知,也正是权力与人性结合产生的典型现象。
三、自剖自审与人格独立
如上文所述,从根本上而言,萧军是从人性的深度来理解各种不良现象的,这是他观察人、记录人的计划的一部分。他试图超越狭隘的党派与政治权力之争,从普遍的角度探析人这种生物的秘密,当然也包括他自己。他多次自称愿做普罗米修斯、耶稣和堂吉诃德,在作家中自比托尔斯泰,以拯救人类为宏旨,愿意做一个传教者,这促使他不断注意对自己人格的培养。
也就是说,既然从人性的角度观察剖析,并自比救世者,萧军自然不会忘记对自我的解剖,如他深深厌恶的奴性。有一次他和毛泽东一起去看戏,感受到了群众的热烈欢迎,他意识到这是借了领袖的光,因此反思道:“下次再不跟这类人出走。从此我更懂得了一个自由人底自由是如何地可贵,这冷却了我很多可笑的虚荣心。”[31](1941年9月4日)毛泽东曾夸赞了他写的《论〈终身大事〉》一文,萧军很是得意,但转而又意识到这是奴性之体现,非常警觉,由此自省道:“我自以为那文章也不坏,很兴奋,这恐怕是一种奴才性的感恩心理。”[32](1942年3月29日)这种恩宠意识其实是许多人共有的特性,很多人以面见领袖为荣,巴结奉承,被夸赞更是得意洋洋。萧军难以免俗,也产生了此类心理,不过其超越之处在于不断反思,自省自己的劣性,以此保持人格之独立。这最终导致他和领袖与官方关系的疏远。在写作上也是如此,他不愿歌功颂德式的谄媚,不愿做政治投机者,那是他厌倦反感的,因此下决心道:“凡是政治上他们自己歌颂的人物,我就不再去描绘他们,我要描写那些不被注意的人们。”[33](1941年2月5日)其“反崇拜”“反威权”的独立意识可见一斑。此外,他经常反省的还有性格的某些缺陷,如脾气暴躁、不够节制、偏狭唯我、好斗等,由中也可见出他的真诚坦率。萧军甚至还一度滋生了政治野心,他和众领袖名人交往接触,一个目的是暗中观察,吸收他们身上的优良品质,如毛的柔韧、冷静等(也指出了他缺乏哲性深度、缺乏锋棱、“太中国式”等弱点,他甚至还产生了为毛写传记的念头),欲图自己有一天组建政党,掌控整个中国。虽不切实际,但也可以见出萧军对现实的不满和对自己的要求,是他“新英雄主义”救世冲动的体现。
但是必须认识到,萧军欲图超脱于一般党人之上,当然是过于浪漫化的,在现实政治面前要撞得头破血流。他归根结底是文人,虽然也有政治意图,但“文人”如何能斗得过“党人”?他不愿做郭沫若式的依附者,“也不愿意像一个‘士似的那样被别人豢养着”(1941年3月7日)[34],而是做独立的批判者,这是党所要警惕的。而一旦其行为对党不利,就会受到钳制乃至攻击。由《延安日记》可以知道,萧军与官方的关系一直比较紧张,也不时受到排挤、攻击,因此经常考虑离开这个政治中心,但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等因素一直未能成行。直到1943年年底,他找到一个机会,准备到乡间度过一段时间,原本打算住2年,结果只坚持了4个月,原因很简单:他全家被断了口粮和供给。迫于困顿,为了生计,只能转回。回来后他为了恢复与党的关系,于1944年4月将这段时期的三册日记交给了彭真,算是“交心”。据萧军估计,彭真对日记进行了摘抄,毛泽东可能也读过。
迫于环境,萧军只能在此隐忍,但也更加坚定了离开的信念,只不过要等待时机。待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萧军就开始着手自己的行程。在一则日记中他记下了读卢梭《忏悔录》的感受:“读完了卢骚的《忏悔录》,这是增加我追求真实与坚定自己灵魂的力量的书。我底性格虽然与他相反,但我们底处境和经历却有些类似的地方,也许我比他更艰苦些,因此我也更坚强些。”[35](1945年9月26日)应该说,在抗战时期,卢梭自传是很少被关注的,因为这与官方精神不合,仅有的接受者往往是具有独立人格和真诚信念者,他们关注的还是卢梭的坦诚勇气和抗争精神。萧军就是这少数人,接下来他通过反思坚定了自己的独立与抗争意志:
骨头只是为狗准备的,虎豹却应该自己捕食新鲜的小鹿或羊羔。……尽管我相信什么或爱什么,但如今我却不再为它们失掉了“自我”。我愿自由地取舍一切,却不愿我底自由握在任何人或事物底手里。——我不愿为奴隶了,我应该是做主人的年纪了。[36]
从“奴隶”到“主人”,这可以看作萧军《延安日记》的总结,是他在延安5年生活的最终结论。5年的见闻和经历使他深深了解了这个政权和政党,在日本投降之后,他决定离开延安边区,去东北开拓自己的天地。这是他来延安不久就一直怀有的念头,离开这里,独自去奋斗。他不愿做叭儿狗,靠摇尾乞怜来求得施舍,而是愿意做虎豹,靠自己的力量和血肉博得生存,如此方能做自己的主人,摆脱做精神和肉体奴隶的地步。现在,时机到了。此后,萧军毅然走向了自己的道路,在后来的历次运动中他饱受打击和折磨,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因为他的根性是如此坚实,而比他坚固千万倍的,则是政权的本性。如此看来,尼采虽逝,其告诫则言犹在耳,依然值得警惕万分。
四、结语
当然,萧军日记中的延安也并非全然是灰色的,其中也有一些正面的形象,但萧军是从他自己的视角——即制度和人性方面——来认识和记录的,因为“把一个人逼成叛徒的东西——人或制度——比叛徒更加可恨”[37](1940年9月25日),容易刺激人性邪恶欲望和丑行的制度比恶人更要邪恶,他既要让人们看到“杀人的手”,又要看到“操刀的人”[38](1941年9月4日)。因此,为了中国、为了革命事业,他要更多地关注其间的负面信息,如历史学家修昔底德一般“要从人世生活的最低处来看人世的普遍性质”[39],而由于其遭遇和性格,可能会有所夸大和偏差。其意义主要在于为我们提供了认识延安政治生活的第一手材料,有益于我们进一步深入探究权力与人性的关系,建立更完善的政治制度,以达到合法有效地限制权力、提升人的德性的目的,这也是自古以来世人的政治理想。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
[1][4][5][9][10][13][14][15][16][17][18][19][20][21][22][25][26][27][28][31][32][33][34][38]萧军:《延安日记:1940—1945》(上),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31页、第492页、第629页、第126页、第629页、第174页、第56页、第78页、第71页、第1页、第189页、第186页、第500页、第40页、第40页、第40页、第123页、第406页、第406页、第279页、第432页、第116页、第128页、第279页。
[2]曹聚仁:《鲁迅评传》,香港东西文化事业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139页。
[3]北岛:《越学越难》,《城市文艺》2009年第5期,第25页。
[6]这部分自传经萧军后人整理在其死后以《我的童年》为名出版,见萧军:《人与人间——萧军回忆录》,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版。
[7]萧军:《萧军全集》(14卷),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
[8]萧大忠:《出版后记》,见萧军:《延安日记:1940—1945》(下),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72页。
[11]转引自[美]杰弗里?迈耶斯:《奥威尔传》,孙仲旭译,东方出版社2003年版,第166页。
[12][英]奥威尔:《我为何写作》,见杰弗里·迈耶斯:《奥威尔传》,孙仲旭译,东方出版社2003年版,第469页。
[23]萧军:《延安日记:1940—1945》(上),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9页。值得注意的是,这句话在《新文学史料》中被删掉了,同时还有多处名字被隐去等删减情况,可见国内发表时的谨慎。不过《现代中文学刊》则予以保留,未做删改。
[24][29][30][35][36]萧军:《延安日记:1940—1945》(下),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89页、第75页、第75—76页、第761页、第761页。
[37]萧军:《延安日记:1940—1945》(上),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2页。因为涉及对“阳翰笙、田汉”的评判,关于“叛徒”问题的这一段在《新文学史料》中也被删除了。
[39]刘小枫选编:《古典诗文绎读·西学卷·现代编》(上),华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237页。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境外中国现代人物传记资料整理与研究”(11&ZD138)、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当代西方自传理论与批评研究”(11CWW018)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