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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念恩师林增平

2014-07-31王杰

粤海风 2014年3期

欠林公一笔文“债”,二十几年了[1],不胜惶惶;欲遂愿,更甚惶惶。

林公是中国近代史教学和研究领域的一块丰碑。他的思想致远而深邃,人格高尚而含蓄,远非敝人可以悟其真,更非拙笔可以究其蕴!几多理意,只能冥冥中意会点滴,感其一二。这书不出、道不明之妙,便是林公为人敬佩的奥秘、也是他流芳百世的珍藏……

杯小乾坤大

初读林公,适1972—1975年在中山大学历史系修业之时,林公那部两卷本《中国近代史》令我们求知若渴的一代工农兵学员如史海得珠、爱不释手,几把“批林批孔”的主旋律搁置一边,奈何我们却无人知晓大著的主人仍蹲在湘西花垣等地的“牛棚”劳动改造,直到1976年,《辛亥革命史》编写组才从平江的农田里把他要回长沙来。

幸会林公,是在1978年的初冬。其时,中南地区辛亥革命史研究会在广东省中山县翠亨村孙中山故居纪念馆宣告成立,我作为会务人员得以目睹国内如姚薇元、章开沅、林增平等一批辛亥革命史研究大家的风采,并尽情地笑纳大家的厚爱,“三生有幸”之情,油然而生,难以言表。记忆犹新者,就是让我负责“收钱买酒”一事:时际改革之风初拂,学术春天乍到,人文复苏,学魂振奋。“辛亥革命史研究会”的问世,不仅在中南地区,而且在全中国也是一件学术盛事,大家都想开怀小酌几杯,以庆祝一番。但是,学人的工薪不高,手头还是紧巴巴的,奈何会议经费有限,更无酒水方面的开支。不知是谁提议凑钱买酒——教授5元、副教授2元,讲师以下不收,但可听任自由,这一动议得到与会者的一致赞成。“经费”告着落,林公乐不可支,笑嘻嘻地第一个掏出钱来:“王杰(说的是不咸不淡的广州话,而且仅会勉强讲这两个字),收银。我带头!”我人生第一次听林公讲“广州话”,说得委实有点南腔北调,逗广东同仁笑得前仰后翻的。林公以微笑应大笑,场面好不热闹![2]斯时,享教授工资待遇的仅姚薇元、章开沅两位先生,副教授的也不多,如张磊、方志钦等先生所在的单位尚未启动职称评定呢!经林公这么“炒作”,有“义务”者纷纷“行善”,一下就凑齐了款项。一瓶“茅台酒”才七元多钱,二十几元可买上几瓶上好的酒了,晚餐的气氛自不待言。[3]

事后,我始得知,林公好酒,有酒“瘾”,[4]但没成“痴”变“癖”。林公“充分发挥”的最佳水平“是未见他醉过”[5],他饮酒“有度”是出了名的。20世纪80年代初,曾披挂参加近代史学界“五虎将”的“擂台赛”,上过“英雄榜”,[6]经过“大阵”,有过参战的光荣历史——尽管他从未以此作过炫耀。我在华中师范大学师从章开沅先生攻读学位的时候,林公每次大驾光临,刘望龄先生总是事先备好花生米、茴香豆、杯子和好酒,带到招待所,恭候“主人”享用。酒友好群。适逢学术会议,林公常常找他的“知己”同桌用膳,饮上几杯,夜晚每每还要“海选”某一房间,心领神会者,再“意犹未尽”一番。

一次,得刘望龄先生“恩赐”,让我在桂子山照顾林公的起居,有幸单独与林公谈酒,先生的音容笑貌,又仿若眼前:

请问林公:您知道我也会喝一点酒,这喝酒的学问有多大?

林公不假思索回应:酒量大,学问就大!

很显然,林公以幽默开场,但听得出,他的话里带“刺”,不用说就是“冲着”我来的。其时,我大约有不下一斤的“量”,面对林公的“突然袭击”,毫无思想准备的我,顿感脸庞泛红起来。便打趣地说,林公真幽默,我可是诚心求道的啊。

林公见我有点坐立不安,便以“随便聊,随便聊”安抚之,使我静下心来促膝交谈,旋而娓娓地谈起了“酒经”来。林公说,与同仁饮酒,有一种归属感,可以开怀畅饮、互通信息、获取真知、积淀知交;与陌生人碰杯,乾坤大、学问深,得先行察言观色,如考辨史料一般,审视其真伪,酒风正者大抵人品亦正,酒桌上多心计的,交往时要多留点神;偕知己者小酌,一定要讲真心话,嘤鸣知音;同话不投机者把盏,有两种方式可择应对,或随之哈哈呵呵,适可而止,或大块吃肉,作壁上观,切记酒量千万别过度,以免酒后“吐真言”、出洋相;二人对饮,不是知己不相聚,当推心置腹;至于一人自斟自饮,那就是拥抱清静、享受孤独,藉以驰骋思维,作无边际的思考,求无意中的创获……

啊!这便是林公的酒道,我得了林公的“真传”!孤独是一种深奥的事情,只有善思者才会领悟到——或许,林公的《中国近代史》,林公的资产阶级研究,林公的湖湘文化研究,都是透过酒杯,发酵“孤独”,从中感悟得来?!

时过境迁,人文沉淀。林公的“好酒”和“酒道”,随着领教的增多、认知的深化,日渐铭入我的记忆中,仿若佳酿陈年,愈老愈醇,经久弥香。

处下始见高

思想从孤独中来,把学问播及民间,惠泽大众,需要功力。林公为了达到理想的彼岸,毕生孜孜以求,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是林公的治学之道。

林公把中国近代史研究领域誉为“一块风水宝地”,[7]又把湖南誉为成长发展的“一块风水宝地”[8],早岁勤奋聪慧的他,脚踏这两块风水宝地,兢兢业业,辛勤与付,一步一个脚印,日渐风生水起……

林公的学品,体现于勤奋的治学精神和严谨的治学态度。恭谨的林公,自认不是禀赋特异的“神童”,他曾如是忆及其早岁启蒙:“小学阶段,我的学业成绩一直是中下水平,仅免于留级而已。毕业后,考入江西颇有名气的南昌心远中学。尽管侥幸跨进了中学的门槛,但毕竟经不起那严格的筛选,所以,念完一年级,就因为考试不及格的课程达到了留级的界线,于是当了‘降班生,重读一年。”[9]难能可贵的是,林公以“留级”为教训,鞭策自己奋起直追,迎难赶了上来。

1953年秋,中南区进行院系调整,林公调入湖南师院历史系任教。其时,值芳龄“而立”,“革命加拼命”,每年都承担专科、本科中国近代史课程的教学任务,年年都把讲义从头到尾校订、修改、充实、提高。经过“四次轮回”、“五易其稿”,1958年,洋洋60万言的讲义,以《中国近代史》冠名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那年林公才35岁。林公对该书的成书过程所作的自述,字里行间,令人感佩不已:“为把讲义修订好,我一般地说得上是专心致志,埋头苦干。除了三伏天,午睡这个程序是被我从日常生活里排斥出去了的;而且还经常捐弃了文娱活动,开夜车是每日例行功课……做学问,在年富力强的岁月,是应该下点苦功夫的。”尤需指出的是,林公伉俪两地分居十几年,多少忧愁牵挂被抛于一边;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长沙,亦属全国有名的“火炉”,又没有电风扇,与蚊虫为伴当是家常便饭了——坐冷板凳,过清贫活,做硬功夫,养浩然正气——个中甘苦,恐怕只有如林公他们那一辈人方能体味其真。林公如一位面有菜色的知识分子,器宇轩昂地屹立于天地间。

林公的学品还体现于谦恭的精神。

随手翻开林公的著作,字里行间,处处充溢着他不争名利、志趣淡泊和谦虚谨慎的精神。《中国近代史》成书时,值林公血气方刚、学坛得意之际,他在“序言”中如是写道:“本书体例、结构、取材等问题的处理,总的来说,都是近年来我国学术界在中国近代史研究领域内得出的成果所赐予的。”一句话,表述了林公虚心求学和尊重前人成果的学术品格。付印前,编辑在封面的样稿上打上“林增平著”,林公提笔将“著”改成“编”,编辑建议改署“编著”,又被林公婉拒。一字之差矣,而百世景仰哉!按林公的预计,该书出版后少则3年、多则5年,就只有“覆酒瓿”的用场。岂料过了20年,1979年竟重印了5万部。往后,多所高校及社会科学院把该书指定为中国近现代史研究生招生简章的必读参考书,林公这般自述其时的心境:“这样,我就有点沾沾自喜了,因而当出版社于1982年第三次重印时,我请编辑同志把封面上那个‘编字去掉。虽没改为‘著字,意思是这部书不应当用‘编字来贬损它的著作价值了。1984年初第四次重印,又发行了3万多部。现在想起来,脸上确有点火辣辣的,感到自己颇不谦虚了。事实上,随着岁月的推移,书里不少内容显然落在研究进度的后面,可由于抽不出时间来增删校改,所以四度重印我都不曾对书中存在的论述不当、史事讹误加以修正。对此,我只应深感内疚,怎么还骄傲起来呢?足见,做学问始终保持谦逊的态度,良非易事。”仅此一件事、一段话,再也无须赘言,亦足见林公学品之一斑。

学品好而精品出。林公的学术成果堪称精品,精品出于“埋头苦干”者之手,这自然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了。

林公的人品,体现于淡泊致远、不争名利;宽厚和善而又爱憎分明。

“文化大革命”十年间,像林公这样的忠厚长者,居然也会遭到横蛮的批判,受尽了身心的折磨:他在批判会上被打掉了门牙、期间祖坟为暴徒刨挖,接着是毫无例外的下乡劳动改造……从“牛棚”出来,林公没说过一句有怨气的话:“过去了的事,就让它永远过去吧!唯一无法挽回的是,白白浪费了十个春秋!”林公正是以这样一种宽容的心胸、豁达的世态,去面对现实,以是,他的人际有似如鱼得水。善哉!如众熟知,湖南有个杨慎之,此公当过湖南省长程潜的秘书,既有资历,也有学问,颇有点刚直不阿、“恃才傲物”之风,因此,知交者不多也。林公能与杨慎公结为知音,可见林公“能耐”与“容量”之一斑。杨公忆及林公的人品时引述了如下一段话,既喻之为林公“襟怀坦荡,心口如一”的箴言,又颇具几分“天真未凿的童稚情趣”的话语——“如果先把人看成好人,后来发现此人并不怎么好,甚至是坏人,那也不要紧,顶多上点小当,改变看法也就行了;如果先把人看成坏人,那就是唯心论,一开始就犯了原则性的错误,后果不堪设想。我认为,增平教授之所以令人倾倒心折,他的周围能够团结那么多性格迥异、档次不同的人,是和他这样忠厚长者之风密不可分的。”诚哉斯言,林杨(慎之)配、章(开沅)林配,堪称史学界的佳话,其间推心置腹、精诚合作之互动,当令正气之师感之系之,而足令一类鸡肠气量之辈省之思之!

坚持正气、爱憎分明乃林公高尚人品的另一维度。

1988年,全国史学界代表大会在北京京西宾馆举行,与会者都在认真讨论如何摆脱史学危机,趟出史学低谷的有关问题,有位高人突发奇论,语惊四座:“有办法,我们承担整理了全省乡镇企业的历史资料,赚了一笔钱,走出了低谷!”平素温和的林公听完,拂袖离座,用很高的嗓门对邻座的杨慎之先生说:“混蛋!这叫什么走出低谷?庸俗低级!”[10]林公对时下传媒、出版物和学界的粗制滥造、请人捉刀、剽窃抄袭、冒充“通才”的丑恶现象深恶痛绝,每每与同仁谈及,都旗帜鲜明地表示,要像对待伪劣商品一样,把伪劣作品和书刊曝光,儒不必坑,书可以焚,绝不能让那些以权谋私、不学无术的文化掮客亵渎了神圣的学术事业。这就是林公在做人原则上的“格”。

林公的师品,体现在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毕生以“教书匠”为职志的林公,在教育战线上辛勤耕耘了45年,也无私奉献了45载。他35岁成名后,一如既往,眼睛向下;作为“著名的辛亥革命史专家”[11],他在后辈心目中是那样的如雷贯耳,却从来不以大家、长者、尊者自居,更不是夸夸其谈、哗众取宠的侃爷。他从擢升为副院长乃至校长,仍坚持为本科生开课,并不断吸收史学界的前沿信息,认真备课;“他常常将自己写作的一些论文,或正在写作的东西拿出来给学生讲解”[12],一方面向学生推介学术殿堂的前沿信息,灌输学术研究的理念方法与技能,一方面又接受学子的思想碰撞,进一步完善自身的学术观点。

名心重而巧伪生、利欲昏而神智冥,则其学必难自立,亦无以谕之于人。人脉“处下”,这或许是老子哲学在林公身上的外烁。林公处事,总把心态放低一些,哪怕是对比自己水平低的同事或学生也没有瞧不起的俗气,而是虚心学习他人长处,不断臻思想至升华。黄河、长江纳百川,就是因为地势低洼,高山上的流水都往那里汇合——“处下”恰恰是一种进取。

如春蚕吐丝、若烛光自燃一般的禀赋,以培育青年,提携后学,这是长者的拳拳之心、眷眷之意。林公在这方面犹如润物无声,不张声势,蓄势爆发,是一般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每逢学生公干或外出找工作,林公总是给写一大堆介绍信,让后辈享尽他的所有资源。周秋光先生在编辑《熊希龄集》时,初出茅庐,全凭林公的“手令”打遍全国,八面玲珑——应该特别指出的是,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如果没有“过硬”的关系,欲买一张票、找一床铺、看一本书,简直有如入蜀道一般。笔者与周兄感受同此,促膝交谈之际,周兄每每为林公的“扶马送程”之恩感激涕泪;方志钦先生任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所长时,亦曾收到林公为学生求职写的推荐信,函中不乏“恳乞”、“为祷”、“感荷”之语,情理交融,几至催人泪下。[13]反之,为长者、为上者,倘若对学生、下属漠不关心,甚至横眉冷对,以权谋私,无疑自行断子绝孙,势成孤家寡人!不知看官尊意以为如何?

把读郭汉民、李育民两先生所撰有关林公对培育湖南师范大学中国近现代史学科所倾注的殷殷心血,我们对此会有更深刻的认识。[14]君不见,岳麓山下的近代史学青年军英才辈出,勇猛善战,在全国范围攻城略地,咄咄逼人,已占据了中国近代史学界的大多要冲,他们十不离九出自湘军统帅林增平的麾下。[15]除了培育本土的“新军”,林公还放眼神州,培养华系“新军”。1981年的全国青年辛亥革命史研讨会聚首长沙,这里成了培养辛亥革命史新生研究力量的“讲武堂”。那次会议由中南地区辛亥革命史研究会主办,林公以高瞻的远见、博大的胸怀、主动的姿态,把全国学子们召入三湘大地,开了全国青年辛亥革命学术讨论的先河。“湘江煮酒后,不作井中蛙。”[16]经此“洗礼”,一大批青年学子藉以广交同行、开阔视野、增强信心,不断茁壮成长——后来,我把此次会议的与会学子称作“长沙帮”[17]。如今,“长沙帮”的学术影响早已蜚声史学界[18]。“长沙帮”不仅在“帮内”深入人心,而且得到全国近代史学界的日渐认同。直可预言,中国的近代史学史,将会给“长沙帮”留下应有的笔墨和位置,也将把林公等老一辈开创盛举的功德书诸于史册。饮水思源,林公便是我们感激终身的掘井人之一。

藉此多书一笔的是,有学人把1981年的辛亥革命青年学术研讨会誉为“黄埔一期”,鄙以为,为免生歧义,可否称为“长沙一期”。林公等老一辈学者不仅培养了“长沙一期”,于1991年又培养了“长沙二期”。两期的数量相加,将近二百号生力军。后生他日成名,自当铭记岳麓山下、湘江河畔,有一位老人在铺路、在垫肩……

淡往透知交

于学术上“无爹无娘”的我,在长沙撷采了灵气,又从林公处得此知遇之恩。林公对拙文《中华革命党略论》鼓励有加,称为“试图弥补研究的薄弱环节”之作[19]。会上,还赠送了他与章开沅先生主编的皇皇巨著《辛亥革命史》三册。往后,林公对我关怀备至,视从己出,他多次亲笔签名寄赠大作及《清代人物传稿》。由他主编的《清代人物传稿》(下),又约我撰写“朱执信”一稿。二十多年前林公的约稿函于今信笺已泛黄、字色变淡,手迹仍清晰可辨,更倍感亲切。

几个月后,林公经与黄彦先生多次联系,达成“协议”,再次约我与黄彦先生为《清代人物传稿》撰写“孙中山”一文,并请爱徒郭汉民先生转达尊意,勖勉有加。

撰稿期间,多次蒙林公和郭汉民先生的具体指导和悉心帮助,孙传、朱传遂以如期交货。这是我与林公“合作”的最好纪念。

终生铭感的是,林公于身体欠安期间,主持了马小泉、周洪宇和我的学位论文答辩。换一句话说,是林公给我们的博士学位的“出生证”作了亲笔签署。

1991年秋,我们学时届毕,已陆续撰就学位论文,跷足以盼远在美国访学的章开沅师返校答辩,奈何章师事冗难能如期东归。经刘望龄先生与林公多次电商,遂决定我们于1992年元月23日答辩。鉴于林公身体不适,不便舟车劳顿,我们便“移师”南下长沙,于湖南师范大学红楼举行学位论文答辩。至今仍令我们愧疚不已的是,因举事匆促,林公要在10天内审阅完3篇计60多万字的文稿,还要写评语、组织答辩。目睹林公举手投足动作略为迟缓的情景,于心不忍与衷心祈祷之情共生。作为人生的第一次答辩,我又是“打头炮”的“选手”,心情不免惶惶。林公见我拘谨的样子,猜出了我的心思,微笑地说:“不要紧张,答辩只是你们几年研修过程的一个程序,也是最后一个程序。这个程序只是提高论文质量的重要环节,至为关键者,是要虚心听取答辩委员的评议,善于吸取同行已有的成果,准确把握学术前沿的走向,有问题,就带着回去慢慢消化是了,一场答辩不可能否定你三年的学业,也不可能解答你多年积下来的疑难。你们现在好比‘十月怀胎,已届临产,我们权充助产婆,帮你把孩子生下来!”经林公的一番“助产”辅导,我们把紧张的神经比作“临产前”必经之阵痛,心情舒缓多了。于是乎,答辩前的那一顿晚餐,我们嚼出了“辛辣”,品来了“甘香”,吃得“踏实”,也吃饱了“踏实”。

长沙的冬令,寒风钻骨,但经林公有条不紊的组织安排,以及对答辩过程的运筹帷幄的把握,加上答辩委员们的真诚付与,三人都如愿通过了学位论文答辩。当林公宣布答辩告竣,引领掌声响起,时际暮晚莅临,举目远眺,岳麓山下,爱晚亭边,霞光嬉戏,炊烟袅袅,喜雀声声,好一派温馨祥和之夕色!令人顿生“天地人”浑成一体之境幻。陶醉中,我即兴涂了一首小诗,抒发了“石头落地”的快意。奈何当时初叩诗门,未识妍媸,现炒不敢现卖,缺乏勇气呈请林公指谬。兹录于此,谨将当年一首“原汁原味”之涂鸦以及一颗充满感激的心情献给敬爱的林公,用以铭感林公恩赐的厚爱,但愿泉下有知:

长沙解剑洗征衣,

爱晚烟轻岳麓栖。

借得洲头冬月筏,

乘风煮酒过灵溪。[20]

人活着就是在为别人奉献的过程中体现自己的价值,林公的价值就在于他上善若水,付出爱心而不贪图回报。他热心扶掖后进,绝不是一种情绪的外化,而是一种气质使然。这种气质,倾注着老一辈学者的真诚与期待之胸怀,又洋溢着大家对后学的“拳拳”与“眷眷”之情愫,人心难违,亦天下难为也。要之,今生幸遇林公者,这是一种造化,善莫大焉!今世弘扬林公者,乃一种荣傲,舍我其谁!?

无牌胜有牌

老子曰:“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人能“七善”便是“道”。哲人认为,任何东西都有“道”,比如医道、茶道、商道等等。任何人都处在三种维度中,除了时间、空间,还有一个就是“道”。“道”字由“首”字和走字底构成,在古文字库,“首”就代表着一个人,走字底是一个十字路口。“道”者,乃人生抉择之智慧也。

林公留下的故事多多,闪烁着智慧与幽默,蕴涵着大度与若愚,令人永生感悟的是:无牌才是大智,无大牌才是大品——人到无牌品自高。

林公不耍大牌,有口皆碑。林公任湖南师范大学校长时,一次,他去校内邮局给友人赠寄《历史研究》的油印本,询问邮局的办事员可否按印刷品付费,办事员坚持要以信函收费,林公便按规矩逐件办理手续。无巧不成书,霎时杀出个程咬金来——身旁一位认识林公的热心人试图有所作为,赶忙陪着笑脸劝说办事员:“这是林校长!”冀望能给予通融。岂料办事员得理不饶人:“林校长又怎么样?”本来林公经已自觉不好意思,又吞了这么一句令人哑巴吃黄连的话,好不尴尬!他便赶紧收拾邮件,急步离开。事后,他有意对熟人提及此事,并谈及当时的感慨——那庙里有小神仙,会说神话,我以后再也不同那些神仙打交道了。可是回头一想,校内就这么一个小庙,不去那里寄东西了,不啻舍近求远,不是自讨苦吃吗?小事一桩,林公并没有耍大牌,邮局办事员反而在林公这个“大牌”前耍了“大牌”,而且不怕林公这个大牌秋后还以颜色。这倒反从另一个侧面展示了20世纪80年代在林公挂印的湖南师大,宽松与和谐的氛围——无大牌者敢耍大牌。这岂不归功于林公治校有方!?

20世纪80年间,因学术和工作之需,林公与华中师大章开沅教授交往频繁,每每披星戴月于长沙与武汉之间,火车成了他出行首选的交通工具。有时是预先购票,有时是上车补票,有时补票幸可补座,有时乘客太多,就只能“站岗”到终点了。一次,林公临时上车,补了票,厢内人满为患,几无插足之地,乘务员见他年事已高、一脸和善,就关切地问他有无随员,知他无人照料,又无座位,乘务员放心不下,便试问有无“优待证件”?林公从没享受过火车的优待,一下也不知哪个证件可以优待,便掏出身上所有的证件让之“检验”,乘务员眼快,一下就瞄准了林公的“红牌牌”(红色的证件)——湖南省民主促进会主任委员,表明这个可以优待,享受安排座位。接着,乘务员又以半疑惑半责怪的口气问,您怎么不早点亮出这个“红牌牌”啊!?林公一时语塞,“哦哦”回应一番,心满意足地跟着乘务员享受优待而去。抵武汉后,林公主动说起此行奇遇,却不忘作自我解嘲:以往呀,“无为无位”,只有挺起腰杆,站着做人。哦哦,这次遇见贵人,给了个位,却要掏“红牌”。我说你们知道不?足球场上掏“红牌”(趁机表演了掏牌的手势,抖了几下,挺标准式的,也不知是何时从何处学来),是要出局的。让我自裁自判,否定自己,判自己出局,我做不到,做不到!林公一番打趣,绝妙已极,举座无不捧腹。

林公的谦恭也是出了名的。一次会议,两人共榻一室,同房的同仁呼噜打得很厉害,折磨得他几乎一夜未成寐。翌日一早,睡眼惺忪的林公对同房说:“你的呼噜打得真有水平,了不起。”岂料同房人十分谦虚地答道:“瞎打,瞎打。从研究的角度说,还真够不上什么水平。综合识者意见,我自己掂量了一下,充其量只是‘初级阶段而已。”林公一听,大气不敢出。饭后茶余间,他又不忘以此素材 “幽默”一番,对同仁说:“同房某君的呼噜水平之高,确是出乎我的意料!更有甚者,他似乎仍觉得其水平尚处‘初级阶段呢?哦哦,就这个‘初级阶段,我已经无福气享受得了了,要是进入‘高级阶段,我可得上九天揽月,或下五洋捉鳖去了。否则,我将何以觅地自容?”哄堂大笑之间,林公依然作含苞待笑貌也。[21]令人敬佩的是,林公既无责怪同房“干扰”清梦之念,也无意让会务组给他调换房间。他善于把“折腾”演绎成“幽默笑料”,偶尔做点“加工润饰”,把情节勾勒得令人不胜揣摸,更令人洗耳恭听,不亦乐乎?!

林公的三件“牌”事,可谓有牌亦无牌,无牌胜有牌,这其中的品味与意蕴,令人受益无穷,享用终生,亦感悟终生。

意犹未尽者——诚如杨慎之先生所说:“林增平教授可以称得上是把人品和学品、心术和学术、作风和学风浑然天成地结合起来的完美典型。”[22]敝以为,林公的“道”、林公的“学”、以及林公的“品”,直可誉为林公的“三珍”。薪尽火传。大力弘扬林公的精神与遗产,令之如江河行地,其成就与英名,使之与世长存,诚当后来者义不容辞的历史使命。[23]

谨以小诗祈愿:

老树傲苍穹,

三珍净世风。

湘江千古绝,

岳麓仰师宗。

(作者单位:广东省社会科学院)

[1]林增平(1923年12月30日—1992年12月27日),江西省萍乡县芦溪镇人,生于安源煤矿。曾任湖南师范大学教授、校长,湖南省历史学会理事长,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长,湖南省民进第二届主委,全国政协委员等职。1992年11月,湖南师范大学、民进湖南省委、湖南省政协文史委、湖南省社科联、湖南省社科院、湖南省文史馆、湖南省博物馆等单位共同举办“林增平与中国近代史研究”学术讨论会,北京、河北、湖北、广东等9省市区100多名专家学者研讨林增平对中国近代史研究的贡献及其治学精神、道德文章。认为,古人要求史家必备之德、才、学、识四长,林公兼而有之。其道德文章,堪称一代师表。先生乘鹤西驾,笔者涂有悼诗一首,诗云:三湘星陨——悼林增平教授:流水绵绵或未先,卷藏屈指数三千。平生史论惊河洛,风范湖湘几百年。

[2]拙文请骆宝善先生赐教时,骆先生深有感触地说:“林先生幽默的功力,就在于‘你笑他不笑之中”。

[3]晚膳菜谱有鸡。席间,当服务员上鸡时,林公眼快,马上用纯正的广州话招呼大家“食鸡”,同桌诸公亦一齐附和学着广州话说“食鸡”。气氛一下活跃了起来。好奇的我急急请教林公何时学的广州话,林公笑而不答,“故弄玄虚”,不紧不慢地说:“你猜猜。”我越追问他越发“得意”,微笑中更显几分神秘。原来林公是有意逗我乐,他的广州话就会那么一句,那是因为有一亲戚住在广州市,他于潜移默化中“捡”来的。

[4]关于林公的酒瘾,隗瀛涛先生对笔者说过:“林公的鼻子很尖,他能随时嗅到酒味。”又说:“治近代史的同仁都晓得,林公和我的关系非同一般。”隗公亦好酒,更不乏幽默,言下之意,不喻自明。此说亦得林公的开门弟子鲜于浩先生的印证。

[5]这是笔者与鲜于浩先生的谈话记录。

[6]据亲历其事的鲜于浩先生回忆, “五虎将”的“擂台赛”,是在林公的家宴中“举行”的,共有八人在座。诸公开怀畅饮,大有一醉方休之慨。最后,李时岳、汤志钧、李侃、林增平、金冲及等先生胜出。林公虽有“主场”之利,却无作弊之嫌,全凭实力说话。龚书铎先生自称“不胜酒力”,但见最年青的金冲及先生“已饮得差不多了”。因胜出五人之“海量”早已名扬江湖,随着擂台消息的不胫而走, “五虎将”之说,渐堂而皇之载入近代史学界的名人逸事的史册之中。

[7]参见杨鹏程:《拳拳长者 恂恂学者——初识林先生印象记》,《林增平先生纪念集》,第261页。

[8]林公与当年从吉林南调湖南师院的李长林先生说:“湖南是块风水宝地,这里人才辈出,人文荟萃。我们要向湖南人学习。”此为笔者与李长林先生的谈话记录。

[9]林增平:《治史琐言》,北京图书馆《文献》丛刊编辑部、《图书馆学研究》编辑部编:《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第9辑,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版。

[10]参见杨慎之:《林增平教授的人品和学品》,《文史拾遗》1993年第1期。

[11]章开沅、刘望龄等编著:《国内辛亥革命史研究综览》,湖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

[12]欧阳哲生:《学海无涯 师门有道》,《林增平先生纪念集》第256页。

[13]此为笔者与周秋光、方志钦两先生的谈话记录。

[14]参见郭汉民:《林增平先生与中国近代史研究》,《林增平先生纪念集》第5~21页;李育民:《毕生心血浇沃土——林增平先生与湖南师大近现代史学科》,《近代湖南与中国暨纪念林增平先生学术研讨会论文汇编》(未刊本),第1~7页。

[15]林公于1984年撰写《治史琐言》中,就对他多年苦心培育的青年学子的茁壮成长流露出欣慰之情:“好在我们的后续力量已上来了,他们中有的正崭露头角。这使我满怀信心。”

[16]笔者当年有小诗曰:“冠盖聚长沙,新军竞策骅。湘江煮酒后,不作井中蛙。”

[17] “纪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青年学术讨论会”于1981年12月5~9日在长沙湘江宾馆举行。“长沙帮”之称谓,产自长沙火车站,时为闭会之翌日,即10日晚。是晚,仍沉浸在幸福与兴奋之中的学子们纷纷踏上归途,而难舍难分之情溢于言表,长沙火车站则成了依依惜别的最后一站。学子们都希望时间倒流或间歇,泪水却止不住地流出来……“别了,‘长沙帮!”笔者脱口而出,一下就得到天津学子宋美云、张利民等的附和。“长沙帮”,“长沙帮”,一下同声同气地叫了起来。“长沙帮”一词见诸文字,乃载于拙作《仁者爱人 智者启知——深切怀念望龄师》一文中,参见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孙中山研究所、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研究所编:《刘望龄教授纪念集》,2000年版。

[18]从“长沙”大步走出的青年学子活跃于国内外史坛的,还有许多熟悉的名字,按姓氏笔划排序,有:王劲、王好立、刘建一(英国)、成晓军、吴忠礼、吴桂龙、张 瑛(加拿大)、张利民、张应超、李丹阳(英国)、李喜所、汪林茂、邱 捷、闵 杰、宋美云、陈剑安、周兴檩、周聿峨、周秋光、宝成关、郑师渠、郑永福、郑剑顺、欧阳跃峰、罗苏文、罗福惠、茅海建、赵 军(日本)、桑 兵、郭汉民、卿斯美(美国)、傅志明、曾永玲、虞和平、蔡乐苏、熊月之、熊宗仁、鲜于浩及笔者等。惜陈长年、李双璧二君英年早逝,谨此追念痛悼之哀思。

[19]林公在《〈纪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青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选〉前言》中,对拙作的评述如下:“中华革命党前人专论甚少,这里收录的《中华革命党略论》,叙述了该党的始末,于肯定它倒袁先锋作用的同时,着重分析了它的方略的失策和脱离群众,进而揭示资产阶级革命在中国走向终结的必然趋势。”参见:中南地区辛亥革命研究会、湖南历史学会编:《纪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青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选》,中华书局1983年版。

[20]“灵溪”此指灵渠,因于押韵也。

[21]笔者据骆宝善先生的口述整理。

[22]杨慎之:《林增平教授的人品和学品》,《文史拾遗》1993年第1期。

[23]薪尽火传,首要前提是感恩情怀。把读“近代湖南与中国暨纪念林增平先生学术研讨会”的论文,耿云志先生与笔者对郭汉民先生主编的《薪尽火传—林门再传弟子航标集》,身同感受。大会发言中,我们均把郭汉民先生从1999年起将《林增平先生纪念集》当作研究生入学后阅读的第一本书、以“读后感言”当作入学后的第一篇作业的做法,誉为一种“创举”,对承传师德,无疑具有润物无声的意义。郭汉民先生在“航标集”的“序言”中说:“在‘林门再传弟子入门之初,就以前述方式进行入学教育,被研究生称为‘泪光中的第一课。上了这一课,使之普遍受到‘灵魂的震憾和思想的升华。”他(她)们“细细地翻阅了《林增平先生纪念集》,怀着庄重的心情走近先生,一代史学宗师的道德文章与学术风范,便丰满地显现于脑中,读到动情处,好几次都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是先生学品与人品的魅力使然,也是处于浮藻的社会环境当中纯净心灵的一种需要。我庆幸没有漏掉这入门的第一课,更是人生路上重要的一课,也深刻地体会到导师的用心良苦—走学术之路,更要走好做人之路。”读来不禁涓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