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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知不会在他的故乡成为先知

2014-07-31单磊

粤海风 2014年3期
关键词:先知小众大众

单磊

先知会不会在他的故乡成为先知?

“故乡”,在空间维度上可被理解为先知生长于斯的家乡故里,在时间维度上可被理解为先知所处的历史时代。

先知在故乡经常不被认可,古今中外皆然。

相传孔子在鲁国时,邻里并不欣赏他的德行和才干,对他甚为轻蔑:不过就是个平庸无奇的邻居孔丘罢了,哪里会有什么施德布道、拯救斯民的本事呢?李白据此典故发出“宋人不辨玉,鲁贱东家丘”(《送薛九被谗去鲁》)之叹。

声名远播的耶稣回到故乡布道,受到故乡人冷遇,连亲朋兄弟都嘲讽他: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木匠的儿子”能会有什么能耐成为普度众生的救世主呢?为此,耶稣喟然叹道:“先知在自己的家乡是从不受人欢迎的。”(《新约·路加福音》4:24)

先知为何在异乡备受尊崇,却唯独在自己的故乡不被悦纳呢?

先从空间维度考察。

“墙内开花墙外香”是人类历史上富有戏剧性的现象。中国历史上的各种“花”很容易面临在国内遭到冷眼旁观,却在域外受到热切追捧的尴尬境遇。

火药是中国人引以为豪的“四大发明”之一,早在晚唐时就被用于军事,南宋时发展为突火枪和连发火器,然而之后数百年间,这一技术并未有实质性突破。火药技术经由阿拉伯人传到欧洲后得到突飞猛进的发展,最终促成了一场影响世界历史进程的武器革命。中国人作为火药的发明者居然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类似的例子俯拾皆是,发人深省,耐人寻味。

或许有人会说,受中国的社会制度、经济模式特别是思维模式所限,中国没有诞生出天才的科学家和经典的科学著作,导致原本萌芽于中国的“花”没能在这片热土香飘万里。

难道真的是这样吗?姑且不论中国文化场域能否孕育出大批足以比肩欧几里得、哥白尼的科学家和足以媲美《几何原本》《天体运行论》的科技著作,退一步说,纵然如此,是不是就能为中国社会带来革命性影响呢?恐怕最终还是难以摆脱“墙内开花墙外香”的命运吧。可以预想的情景是:统治者及其思想帮凶甚至世俗大众都用敌视的眼神紧盯着这些“奇技淫巧”,必欲除之而后快;科学家的社会地位被大大贬低,生活陷于困窘,且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官方禁令和世俗白眼的强大压力。

相比科技领域,思想文化领域的“花”的命运更是令人唏嘘不已。

明清时期,中国社会涌现出大批敢为天下先的思想家。他们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呢?

晚明狂生李贽鹤立鸡群、傲然独步,其思想超迈前古、度越当世。遗憾的是,这位颇具“千秋法眼”的先知先觉者,落得个遭迫害致死的悲惨结局。然而,他的著作虽屡遭毁禁,却在传入日本后成为开启民智、鼓舞斗志的启蒙经典,随后数百年间一直为日本人津津乐道。

晚清思想家魏源潜心编撰的《海国图志》是救亡图存背景下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开山巨著,却被愚昧的朝廷和国人束之高阁、弃若草芥,传入日本后则被视为改造旧世界、建设新国家的思想武器,成为明治维新的重要推手。梁启超谈及此事时曾用“不龟手之药”讽刺国人目光短浅、有眼无珠。

看来,不是“花”不肯在墙内绽放,而是没有条件在墙内飘香,只好无奈地远走异邦。每思及此,确乎有些“礼失而求诸四夷”的悲怆感呢!

事实上,真正令统治者和卫道士们感到心惊胆寒的,不是这些“奇技淫巧”“异端思想”使人玩物丧志,而是真理的出现会刺破他们精心编织的意识形态牢笼,将他们虚妄而光鲜的外衣撕扯开来,露出腐朽不堪的本相。美国学者房龙在《宽容》中讲述,耶稣曾教导耶路撒冷人:仅靠宰杀牛羊是不能获得上帝垂青的,必须按照上帝的旨意虔诚敬拜。结果,原本靠祭祀典制谋生的既得利益者纷纷诋毁耶稣是可怕的革命者,想方设法将其除掉。几年后,圣保罗到艾菲西斯布道,因宣扬一种威胁当地珠宝商生意的新教义而成为不受欢迎的人,险遭珠宝商的残酷私刑。房龙对这一现象的解释十分形象:“一些人依靠某种已经建立的崇拜来谋生,另一些人却要把人们从一个寺庙引到另一个寺庙,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公开的战争。”(《宽容》,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39页)

再从时间维度考察。

先知是“层累地”造成的。“信而好古”的中国人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祖先崇拜情结:年代愈久远,英雄人物的形象愈伟岸;时代愈向后延伸,传说中的中心人物就被愈放愈大,直至成为神文圣武的化身。

颜之推将孔子被讥讽为“东家丘”归咎为“世人多蔽,贵耳贱目,重遥轻近”(《颜氏家训》),是有几分道理的。厚古薄今、“重遥轻近”的心态不过是崇古尚远之风炽烈的反映罢了。

事实上,孔子的遭遇不是孤立的,其发生也不是偶然的。

中国是一个非常重视历史文化传统的国度,历史在人们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从历史中寻找到自己的影子,也都能寻找到为己所用的思想资源。在这种重视历史文化传统的氛围中,愈久远、愈古老的事物就显得愈神圣、愈凛然不可侵犯,似乎一切现实问题都要由这位饱经风霜的历史老人来裁决;存在于自己所处时代的事物反而被熟视无睹、充耳不闻,喋血于自己所处时代的英雄人物更是受到冷眼旁观甚或冷嘲热讽。一旦走向极端,历史偶像主义或历史虚无主义,便会甚嚣尘上,带来灾难性后果。

明清之际涌现出许多被俗世视为“狂谬”“怪诞”“迂阔”“酸腐”的思想家。这些思想家往往以“异端”的身份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难为当世人所容。

李贽之死的悲剧发生后,时人和后人思量颇多。陶望龄将之归因于“世上眼珠小,不能容人”。(《歇庵集》卷11,《续修四库全书 》本)马经纶认为:“其不知于世人也,是先生所以超出千千万万劫之世人者也;其不知于道人也,是先生所以超出于千万劫之道人者也。”(《答张又玄先生》)梅国桢不无忧虑地评论道:“自古豪杰之士,其识趣议论,与世人定不相入。故其人惟艰难危急之时用焉,当治平无事,往往无以自见。其磊块不平之气,不得已而笔之于书。书又不相入,而藏之名山以俟千百世之下。又安知千百世之人不犹今之人乎?”(《李贽文集》第2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

尹守衡在编修《史窃》期间,备受乡人诟议,以至他对俗世非常失望,临终给儿子留下遗嘱:当世无知己者,万万不可将书稿公之于众,否则必遭祸端。(《史窃·叙传》,《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在没有“国家社科基金”的支持下,尹守衡以一己之力完成国史,这需要多高的才华、多大的勇气!纵然如此,却还得面对遭受非难、因言速祸的危险。个中辛酸,谁人能知?

计六奇在明清易鼎的险恶环境下呕心沥血完成《明季南略》《明季北略》后,对尘俗之世极不信任,喟然长叹:

不知我者不可读我书,即知我未深者亦不可读我书。不知书者不可读我书,即知书未深者亦不可读我书。无缘分者不能读我书,即缘分犹浅者亦不能读我书。无福分者不能读我书,即福分犹浅者亦不能读我书。噫嘻,茫茫宇宙,求其可读我书、能读我书者岂无其人?虽然,又谁是其人也?(《明季南略》,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525页)

茫然无奈的悲观情绪充斥着计六奇的内心,这是明清之际进步思想家的共同心态。不肯放弃对理想社会的憧憬而穷毕生心血于博闻立言的先知先觉者内心该是多么的悲怆啊!为何德才兼备、意志坚强、格调高雅的思想家总要面对“不知我”“不知书”“无缘分”“无福分”者的不认可?“未审当世有知我者否”是聚讼千年而难决的问题。

在打击“异端”方面,朝廷不会有任何手软,诚如房龙所说,官方对“异端”的不宽容一旦胡乱发起脾气来,便可以随意置无辜的人于死地,从不要听任何辩解,更不会做任何反悔补救之事,甚至还要借助于某种“神灵”之名花言巧语地粉饰自己的丑行。(《宽容》,第158页)

世俗大众的蒙昧客观上加剧了先知的痛苦。房龙在《宽容》中记录下这样一个令人心寒的历史场景:蜂拥而至的人群兴致勃勃地观看一千名可怜而无辜的牺牲者遭受酷刑。他们评头论足,谈笑风生,不肯承认自己道德观念衰退,反倒引以为豪,因为一位威胁了他们幸福生活的“异端”正一步一步地从阴冷污腥的晨光中缓慢而坚定地走向绞刑场。(《宽容》,第137—138页)这种场景与鲁迅笔下的一群中国人热闹而冷漠地围观革命者被砍头的情景何其相似!

先知的思想无疑是富有前瞻性的,而世俗大众对先知的思想的认识和接受往往具有滞后性。老子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道德经》第四十一章)此处的“上士”“中士”和“下士”大致相当于所谓“先知先觉者”“后知后觉者”和“不知不觉者”。“上士”即先知先觉者,只占社会成员的极少数;“中士”即过渡层次的社会成员,也只是一小部分;“下士”即芸芸众生,则是社会成员的绝大多数。这个层级划分是老子思想中精英观的基础。“下士”对待“道”的态度是不信和不屑,连“中士”的将信将疑都不会,因为他们没有能力认识到“道”的深厚内蕴和巨大价值,更不会如“上士”那样“勤而行之”,除了“大笑”,他们别无选择。“不笑,不足以为道”表明“下士”的态度完全在老子的意料之中。

克罗齐说,若要深入但丁的精神世界,务必先将自己提升到但丁的高度。(《美学原理》第十六章,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32页)认识主体与认识客体之间应该具备某种相契合的东西方可建立起有效沟通。通常情况下,只有处在同一种思考维度和同一级思维水平的人群,才有可能真正地达成深度认同。

先知之所以不会在他的故乡被当作先知,并屡遭不公正待遇,归根结底是因为在人类改造自然和改造自我能力较弱的各种资源匮乏的艰苦岁月,社会大众关注的多是衣食住行等最基本的生存利益,而鲜有关注“较高的内心生活和较纯洁的精神活动”者,即使一些人意识到心灵世界和精神活动的重要性,也终究抵挡不住生命个体对满足自然欲求的渴望,以至于极少数先知先觉者被淹没在历史的纷乱声中。黑格尔曾说:

时代的艰苦使人对日常生活中平凡的琐屑的兴趣予以太大的重视。现实中很高的利益和为了这些利益而作的斗争,曾经大大地占据了精神上一切的能力和力量以及外在的手段,因而使得人们没有自由的心情去理会那较高的内心生活和较纯洁的精神活动,以致许多较优秀的人才都为这种艰苦环境所束缚,并且部分地被牺牲在里面。(《哲学讲演录》第一卷,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页)

不得不承认,直到目前,人类历史还处在很低的发展层次,人类改造自然、认识世界的能力还很弱小。未知的、无以名状的、不可捉摸的不可抗力——命运——在人类历史中依然扮演着决定性的角色,个体乃至群体的成败、盛衰、荣辱鲜有能摆脱命运束缚者。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浅初阶段,基本生存问题是最大的问题,也是各种矛盾交织的核心问题,更是各种历史运动的根源性问题。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必要的物质基础不仅关涉到思想家的肉体生存,还直接关涉到思想家的人格尊严。最能生发思想的哲学、历史学、文学、艺术等人文学科往往都是需要有钱有闲的贵族学问。一个个体何以为生,会影响到该个体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哲学见解和思想风格。一个民族何以为生,则直接决定了该民族的国民性格、文化土壤、思想形态、制度设计、道德境界乃至文明水准。无论是一个个体还是一个民族,倘若时常面临不可控制的生存危机,总不免忧心如焚、焦虑万状,一旦短暂得势,久遭压抑的欲望便迅猛反弹,表现得歇斯底里,滑稽无比,似乎进入末日前的狂欢,价值观极端扭曲,社会认知自然出现极度偏差。

明清启蒙思想家思想超前却知己落落的强烈反差,很大程度上是由帝制时代晚期人们的生存状态决定的。明清时期,阶层、身份、宗族等先赋性优势依然是养尊处优、劫掠他人(“吃人”)的最重要资源,人的生存状况几乎还是依靠代际遗传——上一代的生存状况在根本上决定下一代的生存状况,个体改善生存状态的基本途径固然有依靠个人奋斗的正当手段,但更显著、更高效的手段是投机钻营,是作恶。在此历史背景下,社会以权势和财富为准绳衡量人的价值、尊严,安排人的社会地位,自然会对思想意识领域造成巨大冲击,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社会价值观的导向。

为善吃亏,作恶占便宜,是理性人的理性总结。若不幸生于逆向淘汰严重的时代,这个论断则更加彻底地为人们所认同,成为整个社会普遍的价值取向。为了生存的更优越、更有尊严,人们只好努力作恶,而不愿为善。优势阶层凭仗先赋性优势或投机钻营的法宝巧取豪夺、穷奢极欲,丧失履行更高远社会责任的基本意识和能力;劣势阶层总摆脱不了基本生存压力对人身自由的桎梏,根本不可能成为先知,连欣赏先知的能力都难以具备。无论是对优势阶层还是对劣势阶层,成为先知都是一个出力不讨好的危险事业。

先知的高贵之处就在于对自我的超越,而不是不假思索地“适应”。明人谢肇淛说:“圣人之贵知命,谓安于命,不趋利避害也;今人之欲知命,则求趋利避害也,是不谓之知命,谓之逆天。”(《五杂组》卷十三《事部一》)人有趋利避害的本性,但高贵若“圣人”者知命、安命而心中却不失理想,不会因为利益诱惑或灾难威胁就去放弃理想,而是威武不屈,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卑微若“今人”者丧失操守,惟利是趋,惟害是避,是“逆天”之举而非“知命”应为。真正的具有健全人格和高洁灵魂的人绝非趋光趋热的苍蝇、臭虫和“有奶便是娘”的去势者所能企及万一。在芸芸众生眼中,“不识时务”的“异端”就是“白痴”“一根筋”“愣头青”,显得那么的“迂腐”、“狂妄”、冥顽不化、一意孤行、不可理喻,与社会格格不入,不去“适应”现实,活该被“淘汰”!在这种氛围中,具有趋利避害本能的社会大众自然不愿意也没有能力欣赏先知,更不愿意成为先知。

面临险境,自然不免有人独善其身、竟自遁世,却还是有一批有识之士积极入世、知难而进、大义凛然、独步江湖,为衰世呼号,为苍生造福,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狂者气概。陈寅恪有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纵览史乘,凡士大夫阶级之转移升降,往往与道德标准及社会风习之变迁有关。当其新旧蜕嬗之间际,常呈一纷纭错综之情态,即新道德标准与旧道德标准,新社会风气与旧社会风气并存杂用。各是其是,而互非其非也。……值此道德标准社会风气纷乱变易之时,此转移升降之士大夫阶级之人,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而其贤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则多享受欢乐,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其故何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两种以上不同之标准及习俗,以应付此环境而已。(《元白诗笺证稿·艳诗及悼亡诗》,三联书店2011年版)

社会转型之际,光明势力和黑暗势力往往争强角力、一决雌雄。这一时期,社会逆向淘汰加剧,面对纷繁迷局,“不肖者巧者”往往“适应”新旧蜕嬗之环境而享欢乐、得富贵、身泰名遂,而“贤者拙者”不肯就范,傲然独立,坚守内心的理想而致彷徨、苦闷,身心备受煎熬,虽九死而犹未悔。

在某种意义上说,文化素养是一种话语权力。有之,便是“治人”的劳心者;无之,便是“治于人”的劳力者。先知先觉者往往具有文化优势,大多属于劳心者,有“治人”的资本。只要他们肯自动地将自己的人格和见识降低到与大众持平的高度,便能够受到世俗的认可,再不济也不至于落入“寂寞从人谩”的境地。毕竟,从“少数人”变成“多数人”是再容易不过的。然而,怀瑾握瑜的先知先觉者是不会甘心就此沉沦的。蛟龙与虾米共居池塘,悠然自得、适得其所的必定是虾米,身受桎梏、不得其所的必定是蛟龙。然而,不甘沉沦的蛟龙终究能够飞天入海、呼风唤雨,虾米不过浑浑噩噩、终此一生罢了。龙腾江海、虎啸山林、鹰击长空才是生命的壮美景观。蛟龙厄泥潭,猛虎落平阳,雄鹰困树丛,情状该是何等凄厉!摆在它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自甘堕落、庸庸碌碌,要么伺机而动、迎难而上。

不论何时何处,只要有人的存在,总会有多数路线与少数路线的对立,总会有大众的偏见与小众的傲慢之间的矛盾。

人有渴望被肯定的本能。这本无所谓对错优劣,但在傲慢与偏见的支配下,人的思想和行为显得扭曲变态:大众对多数路线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肯定;小众对少数路线表现为视死如归的追求。

孰是孰非,孰优孰劣,已经不那么重要。

站在大众立场上看,成为大众的一份子,走多数路线是最具安全感、最正确的。大众致力于对小众的同化是一种善意的规劝行为,目的是引导小众回归安全、正确的轨道,因而是高尚的、值得肯定的。大众的信条是:“棒打出头鸟”;“适者生存,不适者被淘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站在小众立场上看,成为小众的一份子,走少数路线是最具存在感、最骄傲的。小众致力于对大众的启蒙是一种诚挚的教化行为,目的是引导大众脱离野蛮、蒙昧的道路,因而是伟大的、值得褒扬的。小众的信条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让弱者群居,让强者独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大众与小众均偏执一端,互不相让,各行其是,难以搭建起有效沟通的渠道,只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甚至针锋相对,必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已。在大众与小众的争雄角力中,小众往往因势单力孤而遭到迫害,他们的思想火焰也会迅速被扑灭。每当小众过分游离于大众生活轨道,或者以激烈的方式布施大道时,总会引起大众心中的怨愤,“多数暴政”便会毫不留情地被用在小众身上。

“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是一个常识。“奇伟、瑰怪,非常之观”通常在险峻之地,必然人所罕至,故而大众不可能欣赏到小众所能欣赏到的奇异景观,也不可能理解小众的内心世界。面对强势的大众,小众往往被打上“犯众难以开今”的悲情底色,内心的尴尬和苦楚“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自命不凡的小众唯有把对个人命运的愤懑与无法把握人类前途的忧思交融在一起,述往事,思来者,留下“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高孤矜和“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悲情哀号。

可以说,是大众的偏见与小众的傲慢之间的内在紧张导致了先知不会在他的故乡成为先知。

我们无法真正彻底地否定既有的貌似“不合理”的社会秩序,也无力改变历史中的任何一个让人不愉快的片段,正如我们不能抓住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一样,因为,我们自身就是这一切“不合理”秩序的产物。虽然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但若营造一股强大的社会洪流,光靠少数人自娱自乐、孤芳自赏是远远不够的,新观念、新思想总要为多数人认同和接受,方能更大限度地实现先知的社会价值。

社会离不开芸芸众生,也离不开先知先觉者。这就需要大众与先知摒弃偏见和傲慢,在谅解和宽容中“和而不同”。

诚然,营造宽容的氛围是一项巨大的思想工程。

宽容是一件奢侈品,购买它的人或者说配得上拥有它的人只会是品德高尚、心胸开阔、智力发达之人,即从思想上挣脱了不够开明的同伴们的狭隘偏见和自诩正确的优越感的束缚而清醒地看到整个人类社会广阔多彩的前景之人。

售卖宽容的商店总是门可罗雀,售卖不宽容的商店却是门庭若市。这是人性的弱点使然。

房龙将不宽容分为三种:出于懒惰的不宽容,出于无知的不宽容和出于自私自利的不宽容。(《宽容》,第136—139页)我们谴责的不宽容绝不仅仅是由于懒惰导致的无视和由于无知导致的漠视,还有由于人类内心的阴暗导致的轻视。一般人对平庸者或身处厄运者总能抱以可贵的同情,但若能对优秀者或身处幸运者仍能抱以发自内心的欣赏就需要高风亮节了。宽容的受益者不应仅仅是落伍者,还应是先驱者。对迥异于己的、超拔于平庸之上的思想先驱的宽容才能真正体现出宽容的思想真谛。

行文至此,我已经无意于为遭受历史不公正待遇的先知先觉者正名和呐喊,而更愿意冷静地进行同情之理解。我们不必鄙夷大众的偏见,在某种意义上,恰是大众的世俗催生了小众的伟大;我们也不必谴责小众的傲慢,在一定程度上,恰是小众的骄矜决定了大众的平凡。形形色色的社会成员都是有其存在价值的。要求大众抛却其偏见正如要求小众抛却其傲慢一样,都是在与虎谋皮。我们能做的只是认识自己,认清自己的选择,认识所处的时代,认清自己在这个时代要扮演的角色和要走的路。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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