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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我是您的二娃子

2014-07-30李晓

黄河黄土黄种人 2014年7期
关键词:娃子伯母藤椅

李晓

爸30岁那年,盼来了哥,爸喜欢得不得了。奶奶说,哥哥出生那天,爸在山梁上高喊:“杀鸡,杀鸡!”

爸是机关干部,但人还是很封建,传宗接代的思想很严重。我哥从小就机灵顽皮。两岁时,他就会呀呀地说“我爱北京天安门”了。当然,都是爸教的。爸对人说,等哥上小学时,就带他去天安门看看。

爸32岁那年,我来到了人世。凭少年时代养成的敏感,我发现爸对我说不上是喜欢还是无动于衷。反正,在农村,一家起码得有两个娃,那么多的地得有人种,那么多的草得有人割。加上那时也没时兴计划生育,所以许多生命就迷迷糊糊、跌跌撞撞地来到了世间。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爸和皇帝的性格有点儿像,他爱长子,爱我哥。我从小笨拙、木讷,头发还有些发黄,有乡里人说我上世是阿尔巴尼亚人。

到了六七岁,我明显发觉,爸真是不喜欢我。星期六,他从城里买回油条,只拿给我哥让他躲到泥巴墙外边偷偷吃。有一次,我哥实在是吃不下了,打着嗝、摸着油光光的嘴巴从墙外边出来。爸走过来,拉我进屋说,你把油条吃了。那油条,是哥吃不完剩下的。我埋下头,嘴里嚼着油条,眼里含着泪。

奶奶喂了几只鸡,鸡下的蛋一部分卖掉,一部分就给哥吃了。我很少吃到鸡蛋,哪怕我考了100分,爸重点培养的还是我哥。有一次,我跑到鸡窝边,对一只刚下蛋的鸡猛踩猛踢。

我自卑、怯懦,不敢正眼瞧一瞧爸,我甚至感觉他不是我亲爸,偶尔喊他一声“爸”也含混不清。全家人,还有那个小村庄的人,几乎都认为我是一个智力残疾的孩子。

谁叫我那么愣头愣脑呢?我7岁那年,三叔来测验我脑子,他望见一头牛系在一棵柳树下,朝我嘘了一声:“喂,你去把牛牵回家。”我笨拙地把牛绳解下,牵着牛回家。突然我又转身,爬到柳树桠上去,听柳树林里麻雀的叽叽喳喳声。倦鸟都归巢了,我却不想回家。终究还得回家。可一回家,我就听见爸妈的争吵声,爸在骂:“就是你嘛,生一个弱智儿出来,让我摊上一辈子……”妈妈耷拉着头,在墙角哭。那天,三叔叹了一口气,说:“哎,这个娃娃是有问题。”

我长到10岁,全家人在吃了一顿腊猪腿炖土豆后,作出一个决定,把我过继给远房堂伯家。

爸说,他有一个儿子就够了。哥还在继续偷偷地吃爸爸从城里买回的花生、苹果,还有我不认识的一些零食。有时被我看见了,我会馋得吮着手指头,灰溜溜地躲到山上一棵树下,一个人在黑黝黝的山上睡一觉再回家。

堂伯快50岁了,堂伯母还没生育。两人去乡上医院检查,折腾了大半天,也没检查出一个结果来。堂伯对村里人说:“有没有娃,我也不急,那是命,哪个不信命哟!”

那天,我来到堂伯家。堂伯正在用石灰水刷墙,土墙刷得白灿灿的。晚饭,堂伯母给我煎了一个鸡蛋,埋在红薯饭下,我吃得直舔舌头。“儿子,从此你就在我家,我们好好养你,一周给你煎一个鸡蛋吃。”堂伯说。我懂事地点点头,叫了堂伯一声:“大爸!”又扭头过去叫堂伯母:“大妈!”堂伯和堂伯母,我们仨,搂在了一起。

夜幕中,堂伯母牵着我的手唤鸡回圈:“喌、喌、喌、喌……”忽然,堂伯母又把引进圈里的鸡“喌、喌、喌”地唤出来,丢了满地麦粒,让睡意混沌中的鸡点头点脑3地吃夜食。堂伯母在一旁说:“快点儿长,快点儿长,一天给我儿子下一个蛋。”

晚上,堂伯和堂伯母连衣服也没脱,就合衣分头而睡。我看见他们脚抵着脚,堂伯的脚掌上有很厚一层痂。半夜,堂伯起床,为我掖了掖被角。那时,我还醒着,却假装入睡了。后来我才明白,秋凉了,堂伯家的被子洗了还没干,他就把一床被子给我盖了。他们穿着衣服睡,两人将就着盖一床烂了几个洞的薄毯。

10岁那年下半学期,我的一篇作文在全县获了奖,堂伯要陪我去县城大礼堂领奖。妈听见了这个消息,来到堂伯家,哭着给堂伯、堂伯母跪下:“大哥,大嫂,我还是把娃领回去……娃长大了,还是给你们养老送终……”堂伯和堂伯母愣了愣,对我妈挥挥手:“那就回去……”妈双手抱起我,几乎是小跑着冲回了家。身后,是堂伯和堂伯母的呜咽声……

那时,我不过问家里的事,只知道闷头闷脑地读书。老师说,这个娃娃成绩不错,但就是太内向了。

我哥小学毕业时成绩全学区第一。爸把他带到城里读初中,对他精心培养。在城里机关食堂,爸也常吃我哥吃不完的那一份剩饭。他一直是一个节约的人,到老了还是。有一天,他把过期的药也吃了,不省人事,结果到医院花了一千多元钱治疗。

我哥在城里上到初中二年级,就开始逃学了,他去捡废铜废铁卖,想过早挣点儿钱,去买一辆木板车用来拖煤炭挣钱,然后娶媳妇。我爸很伤心。

我哥初中毕业不久,爸就把他送到了云南的部队。爸的心不死,想让部队把我哥培养成才。为此,爸还跑到祖坟前去许愿。

那年,云南边境有了战事,我哥参战了。有一天,我哥写来了信。他的字迹特漂亮,但那信是遗书。那天,爸读完了信,崩溃了,跑去撞墙,后悔把哥送到部队。爸蹲在墙角哭,肩膀像风雨中停在枝丫上的大鸟的翅膀,瑟瑟抖动。

我哥没有死,写遗书是战前必需的,他还是活着回来了。一年后,我哥查出患了白血病。爸一拳砸在墙上说,就是把家里的东西全卖了,也要治好我哥的病。但家里实在没啥可卖,几床旧棉絮已经发霉了。

大半年后,我哥走了。哥临走前抓住我的手说:“弟啊,爸还是喜欢你的,你替我照顾好爸。”哥走的那天,医院大门外边,夕阳如血。爸颤抖着抱住我,抽泣着说:“儿啊,我就剩下你了……”

我哥走以后,爸的头发一夜间全白了。

后来,我妈偷偷地去给我算过命。算命先生对我妈说:“你那个二娃子命太硬啊,克兄。你回去看看你那个二娃子后脑勺上是不是有一块凸骨头。”回家一摸我脑壳,果然有,妈顿时就瘫软下来。妈想把这个事忍了,但还是没忍住,告诉了我爸。爸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大叫了一声:“早知道这样,不该把二娃子带到世上来。”当时,我看到爸有奇怪的目光望着我,似有怨怒。后来,他长长叹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我同他很少交流,心里有隔膜,彼此心里都有感应。

高中毕业后,我在城里漂流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了工作。

那天,我回家告诉爸,说我有了工作。爸一点儿都没犹豫,大声吩咐:“把杀猪匠喊来,杀猪,请客!”长了那么大,我第一次看到爸对我眉开眼笑。

爸在城里退休以后,到乡下住了两年。有乡里人对我说:“你爸啊,常坐在你哥坟前,一坐就是好半天。”我终于明白,这么多年了,爸心里还是没把我哥丢掉。

爸66岁那年,我让他跟我妈一块儿来城里居住。临离开家乡前,爸去坟前跟我哥道别:“大娃啊,我跟你妈去城里和二娃子住了。”

今年春节里的一天,我看见,爸靠在那把老藤椅上睡着了,口水把他胸前的衣服打湿了一片。藤椅边的小茶几上,摆着家里的老影簿,翻开的那一页是我哥在部队英姿勃勃的照片。看着爸缩在藤椅上的有些萎缩的身子,我心想,爸老了,身边是离不开人了。

我想着想着,爸醒来了。他看见我在他面前站着,赶紧去合上那本老影簿,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容易察觉的愧疚之意。我一把抱住我爸,他竟把头埋进了我的臂弯里,半晌没抬头……一瞬间,父子间几十年来的怨懑全消融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爸,这辈子,您的二娃子给您养老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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