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谜
2014-07-29奥尔加·哈赞
奥尔加·哈赞
布伦达·米尔纳
1918年生于英国曼彻斯特,加拿大神经心理学家,毕生致力于记忆研究,是该领域的权威。她提出了有关记忆的生物本质的重要理念:记忆系统不只有一种,而有陈述性记忆和程序性记忆两种;颞叶内侧受损对知觉及智力没有影响,却会将短时记忆和长期记忆分离,对形成新记忆有重大影响。
这是一篇对布伦达·米尔纳的访谈。米尔纳研究了心理学史上最著名的一个病人,她的发现影响了我们关于记忆过程的所有认识。
米尔纳常年在加拿大魁北克省的麦吉尔大学蒙特利尔神经学研究所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她最知名的工作是围绕亨利·莫莱森展开的。在以前,这个病人一直以H.M.这个名字出现在公众视野。
莫莱森患有癫痫症。1953年,美国哈特福特医院的神经外科医生威廉·比彻·斯科维尔为他做了手术,切除了两个颞叶上的特殊部位。现在我们知道,那里是我们大脑中负责记忆的地方。这个手术对莫莱森的癫痫症很有效果,却使他得了顺行性遗忘症。这意味着尽管他的工作记忆不受影响,却不能对新发生的事情形成记忆。
米尔纳发现,这位患者能学习新动作,但对学习的过程没有记忆。例如,他能对着镜子画出星图的镜像图,但对几天来为掌握这项技能而从事的练习过程没有印象。
这个发现,加上米尔纳后来的研究,使人们对记忆的不同类型有了更深入的科学理解。
哈赞:对神经心理学这个领域,你是怎样理解的?
米尔纳:作为一个心理学家,我的想法是,我是一个行为的学生,我的工作是针对行为的科学研究,这是我对实验心理学的定义。你跳进了神经心理学领域,是因为你认为你应该将它与行为现象联系起来,例如记忆和知觉,那些现象都发生在大脑里。当然,在我们尚未对大脑拥有如此多的了解之前,这只是猜测。随着我们对大脑的发现越来越多,才觉得这样的方法是合理的。
哈赞:你遇到过性别歧视吗?
米尔纳:没有,我从未遇到任何性别歧视。我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在我刚进入蒙特利尔神经学研究所的时候,那里非常专制。潘菲尔德博士是个非常独断专行的人。当你还年轻,又是新来者,就不能随便发表意见。那里等级分明,但是没有性别歧视。
我遇到的仅有的性别歧视是体制性的。我读中学时就想进剑桥大学。在牛津或者剑桥,女生是很少的,而且在当时,女子不能进入男人的学院,只能进入女子学院,这种地方非常少。在我为拿学士学位而读书的3年里,整座大学的女生不超过400名,而男生则有几千名。我必须获得奖学金,因为我没有钱。在这样一个女性空间极小的地方,竞争是由体制造成的。然而,我对性别歧视并不太感兴趣。我欣赏男同事,我和他们合作得很好。
哈赞:二战时,你曾对战斗机飞行员和轰炸机飞行员进行行为特征测试?
米尔纳:在英国,科学家被认为是可以在国内发挥聪明才智的人,二战时不用服兵役。若我是搞艺术的,可能会穿上军装到法国去。1939年战争爆发时,我刚刚在剑桥大学拿到学士学位。在剑桥,我们与机场挨得很近,那里有很多飞机起降。于是很自然地,我们这个部门便从事了与空军有关的研究。我们在剑桥和空军合作所做的工作就是对新来的飞行员做出判断,确定他们中谁应该驾驶轰炸机,谁应该驾驶战斗机。我的研究兴趣表现在知觉上,比如,如果你的感觉和你得到的信息发生冲突时你会怎么做?在飞行时,假如你的感觉并不认可仪器告诉你的东西,那会发生什么事?等等。
每个人都不得不相信仪器,但人们面临的任务是不一样的。我们要通过各种测试考察那些准飞行员是否擅长将要从事的工作。当然,这一切都由当时的需要决定。在不列颠之战中,我们需要战斗机飞行员,但到了战争后期,轰炸德国城市成了重点。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年代。
哈赞:你是怎样开始和H.M.一起工作的?这个病人失去记忆了吗?
米尔纳:那时,我与怀尔德·潘菲尔德博士共事,他是蒙特利尔神经学研究所的创始人。在那个时候,我们没有核磁共振成像扫描仪,没办法看到大脑内部的情况,所以外科医生在开颅前并不知道他会发现什么。
我们有计划地清除大脑的不同区域以治疗癫痫症。现在,清除大脑一侧颞叶的部分物质是全世界治疗癫痫的标准方法。不过,它的前提是大脑中的另一侧颞叶能够起作用。你可以用一只肾、一只眼、一侧的颞叶生活,但你不能失去双肾、双眼或者两侧的颞叶,否则你可能会死去,或成为某种有残障的人。
假如病人的大脑左半球做了手术,那么他记忆名字或故事情节便会有困难,这会带来麻烦,但并不是严重的障碍;假若病人大脑右侧的颞叶做了手术,他们会难以记住面容和位置。这些是我攻读博士学位时的研究内容。
一两年后,我们遇到了两位病人,他们在做了单侧清除术后出现了严重的记忆障碍,而我们认为单侧清除术是安全的。
所以,这是我们不能接受的后果。我们给某人做手术是为了控制他的癫痫症以改善他的生活质量,现在却降低了他的生活质量。我们猜测,这两位病人未做手术的那一侧可能损坏了。12年后,其中的一位病人去世了,我们得到了他的大脑,证明我们当时的推测是正确的。
1953年,我们在美国神经病学协会的会议上公布了这个发现。在听众中,有一位来自美国康涅狄格州哈特福特的外科医生,就是威廉·斯科维尔博士。他阅读了这篇论文的摘要后,打电话给潘菲尔德博士说:“我想我知道你和米尔纳医生描述的那种情况。在我的病人中,这种事也发生了,他也做了那样的手术。”
那位病人就是H.M.。斯科维尔博士邀请我去哈特福特研究那位病人。
哈赞:H.M.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呢?
米尔纳:他患有癫痫症,所有药物治疗都没有效果。他患的不是颞叶癫痫。在当时那种用额叶切除术治疗精神疾病的困难的日子里,斯科维尔博士必须在病人的大脑上做手术。他对这种治疗不再迷信了。后来,他读了一些材料,觉得假若他做手术的部位是颞叶而不是大脑额叶,也许就有效果。然而,这里的不同就在于,他对大脑的两个半球都做手术是慎重的。按照我们的规程,我们应该只做单侧手术。endprint
但H.M.是这样一个病人,他很小就患有癫痫,当时可用的每种药物都用了。斯科维尔博士想,也许像他这种令人绝望的情况,在大脑两侧做手术会有效果。H.M.同意这样做,但做完手术之后,H.M.就有了严重的记忆障碍。
哈赞:你提到,他能很好地学习做某件事,却根本不记得他曾学习过。
米尔纳:他不能学会念一首诗或者类似的事,也记不住去洗手间的路,却能提高某种运动技能。他能对着镜子在一张纸上画反向的星图轮廓。H.M.一直到最后都在不断进步。他在桌子上做着这样的描画,画得很漂亮。他说:“真有趣,这件事好像很难,但我似乎做得很好。”
他是那样让我惊讶,因为他完全不记得在过去3天里做了30次这种练习。他的运动学习系统依然是完好的。当一个病人记不住任何事,证明他是否健忘就没什么意义了,重点在于确定他是否能够学习其他东西。
在我的研究中,那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是我没有料想到的。
哈赞:对于这个发现,你的同行有什么反应?
米尔纳:那时是20世纪50年代早期,人们用动物做研究,或者在研究生中招募志愿者做研究对象。所以,有人说:“这是个特例,谁知道那人的大脑中还有些什么事在发生?你宣布说那个结构对记忆很关键,但我们没有得到动物模型。”
得到理想的动物模型很重要。在这方面,使用颞叶结构受到损害的猴子很理想,这样,你就能展示一个可以用作对比的同样受损的实例了。获得一个动物模型用了大约17年时间,直到那时,这项发现才使每个人兴奋了起来。
哈赞:你认为你们最具持久价值的突破是什么?
米尔纳:根据影响和持续性来看,我想应该是证明了海马体(颞叶上的一个结构)在记忆过程中的重要性。我们的所有成果已在全世界发挥作用,从这方面看,那是最重要的。
当我开始这项工作的时候,记忆在心理学中不是一个时髦课题,我不是抱着研究记忆的目的进入神经心理学领域的。然而,当一个20来岁的病人向你诉说自己记忆方面的困扰,你会觉得这就是你必须搞清楚的问题。那是这项发现被人认可的很久以前,在那以后,人们才对记忆问题产生了兴趣。
现在,人们的寿命比过去长得多。若你活得更长,你的记忆就会变得更糟糕。人口更老化了,所以,现在人们谈论这类事时就像他们亲身经历了一样。
哈赞:能否给其他有志于科学研究的青年一些建议?
米尔纳:不要害怕转变你的领域。我当年原本想研究数学,可我没有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数学家。不要害怕转变领域,哪怕转变来得很彻底,我就转变得很彻底。我想,人们有时候会非常害怕,觉得自己被迫做了不喜欢的事,或者不怎么擅长的事。其实不用怕,要勇敢地面对改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