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来过这世界

雪子

收到一封很正式的境外函，拆开细看，粉紫信笺上印着隐纹蝴蝶，是份治丧通告。原来我偶然结识的一位老太太过世了，享年86岁，据说离开时非常安详——“身着蕾丝舞裙倒在某绅士的怀里，先行一步”。

不禁艳羡与喟叹起来：这正是她想要的结局。

老太太名叫詹妮，十年前因公务与她在游轮上相遇。她有八分之一中国血统，经历过几段婚姻，生育了很多儿女，四十七岁时毅然放弃家族生意，专注慈善，六十岁后将财产悉数托管，开始了漫长的环球游轮之旅。

75岁的詹妮是整条游轮上的焦点，她慷慨、幽默、温柔善良，口头禅：如果钱能买到快乐，那就是好东西。那天有澳洲佬上岸赢了个大满贯，请所有乘客晚宴。众人皆有备而去，只有我是随行人员，20出头的灰暗年纪，连头发都是清水挂面。

不知詹妮如何看出了我的窘境，下午茶时分我被请到她的套房，茶几上放着一只巨大的盒子，她的助理笑着对我说，打开看看。

现在想来，那简直是灰姑娘的整套行头了，缎面礼服，同色鞋子，还有对价值不菲的珍珠耳环，每件东西都做工上乘，尚未来得及表示客套，詹妮就用带着南洋味道的国语说，快去换衣服，把头发弄一下，宴会5点就开始了。我含着泪亲吻了她的面颊，还是问了句：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孩童般顽皮一笑：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自己是个女人。

可现在这个人永远地离开了，我致电她的助理，问询了一些情况，因为时间仓促，即便葬礼安排在维港，我也无法在两天内成行。只好回家翻出珍藏的荣宝斋洒金笺，拿出发蒙时的虔诚写中式诔文。唁函既成，我在信封里装了一片薄薄的玉花，希望这个小物件可以陪伴她。

我问过她的助理，外国人同样认为蝴蝶是朝生暮死的虫子，为什么要印在葬告上，他在电话那头轻轻地说，因为詹妮喜欢，而且蝴蝶也代表永恒。

我没有表示哀伤，詹妮爱每一个快乐的人，她不要我们用眼泪送她。

作为一名生在乱世的女性，詹妮经历过烽烟离散，很多时候以为陷入绝境，又狭路重生。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与敬重她，并不完全因为她慷慨好施的个性，而是这个人在生活的锤炼与炼打中，时时散发出无穷魅力，令人折服。

詹妮的礼物只在那场筵席上惊艳过一次，之后就被我十分宝贝地收进了箱底——再不会有那样的场合来配那身衣服。

这么些年过去，每当我忝身象征繁盛和荣耀的场面，哪怕受众人瞩目，都觉得再也抵不过游轮上那场其实非常普通的舞会——是萍水相逢的詹妮为我打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扉。

詹妮出殡那天，我带了大束薄荷花去湘江边做最后的告别。同去的女友听了詹妮的故事，心驰神往。她问我，如果有机会，你要不要学詹妮？

我没有正面回答她，仅指着对岸夕照笼烟的墓园说，你看，一个女人的墓碑上假若刻着“她有贤良之美德”、“她为优秀媒体人”诸如此类，会比“她曾是个风情万种的碧池”更可爱么？

睡在21层羽毛垫子上被豌豆困扰的公主，还不如做一只蝴蝶，自在来过这世界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