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鸽子
2014-07-28林清玄
林清玄
我在老家的起居室找到一个被尘封的箱子,里面有许多爸爸晚年领过的奖牌,其中数量最多的是赛鸽的锦旗、奖杯和奖牌。
看着这些奖牌,使我想到从前和爸爸一起放鸽子的时光。
爸爸中年以后迷上赛鸽,与一大群朋友组成“鸽友会”,几乎每个星期都会举行鸽子的飞行比赛。
这种赛鸽在台湾乡间曾经风靡一时,鸽友们每次赛鸽,交少许钱给鸽会,并把鸽子套上脚环也交给鸽会,由鸽会统一载到远地施放,再依照飞回来的名次发给奖金和奖牌。奖金非常高,有时一只冠军鸽的奖金超过主人全年的耕田所得。
由于交的钱少,奖金又很高,再加上乡间缺乏娱乐活动,赛鸽成为当时乡下最刺激的事。
每次赛鸽的日子,我们就会全家总动员,年纪小的孩子站成一排,趴在顶楼的围墙上,把视线凝聚在远方的天空。
爸爸看见我们的样子大笑:“憨囡仔,这次听说载到野柳去放,至少也要两小时以后才会到呀!”
我们才不管爸爸怎么说,万一有一只神鸽飞得比飞机还快,飞回来我们若不知道,岂不是要损失一笔很大的奖金吗?
我们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的天空,天空开阔而广大,群山一层层好像没有尽头,白云一团团浮在山头上。然后我会失神地想:鸽子有什么超能力呢?它可以不食不饮,飞过高山和田地准确回家,是什么带领着它呢?是风,是云,还是太阳呢?有许多小鸽子从未出过远门,怎么能第一次就认路回家呢?鸽子那么小的头到底装了什么,怎么会如此有智慧呢?
每次我的心神游到天空时,突然看见远方浮起小小的黑点,我们就会大叫:“爸,粉鸟回来了!”
爸爸抬头一看,说:“这一次,可能是哦!”然后开始给我们分派任务,叫哥哥穿好鞋子在门口等着,叫我抓了鸽子从楼上冲下来交给哥哥。
鸽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快速向眼前移动,一眨眼就飞到了我们头顶。眼尖的弟弟大叫:“那只是阿里,那只是阿国!”
果然是脖子滚了黑毛的阿里,还有叫声最响的阿国!
阿里和阿国毫不迟疑,以一种优美无比的姿势凌空而降,落在平时降落的木板平台上一蹿就进了鸽舍。
爸爸迅即将它们装进小笼子,拍我的头说:“紧!”
我提着鸽笼,吸一口气,狂奔到楼下交给哥哥。哥哥摆出百公尺接力的姿势,箭一样地往鸽会射去。我不放心跟在后面跑,一边叫着:“哥,加油!紧啦,紧啦!”
从小就很会赛跑的哥哥果然是最先到达的,鸽会的阿伯把阿里和阿国的脚环拿下,打进鸽钟,钟上显示出飞回来的名次和时间,阿伯笑着对哥哥说:“阿河,你爸这次赚到了,可能有八千元的奖金。”
我和哥哥双手高举,在鸽会前又叫又跳,提着阿里和阿国回家,跑的速度与去鸽会一样快。我们把得奖的消息告诉爸爸,爸爸很高兴地摸我们的头,然后充满感情地看着他的鸽子,他看鸽子眼神里的那种欣赏和慈爱,有时比看我们还温柔。
厨房里的妈妈探出头来:“粉鸟赚八千元,是有影无?”
爸爸说:“真的啦!你免煮了,晚上来‘一江山庆祝!”
妈妈虽然笑得很开心,嘴里还是忍不住念叨:“钱都还没领到,就要去大吃。八千元,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一江山饭店是我们小镇里最好的饭店,爸爸每次赢了赛鸽,就会带我们去大吃一顿,平时反对赛鸽的妈妈,也会和我们热烈地讨论鸽子的事,那么温馨热烈的气氛就好像过年一样。
爸爸过世以后,妈妈决定把鸽子放生,可是不管怎么放,它们总会飞回来,最后只好把鸽舍拆了,但是那些爸爸从小养大的鸽子还会不时地飞回来,经过好几年,楼顶的平台上还常有鸽子回来。
像鸽子这么聪明的生灵,不知道能不能理解它们的主人魂魄已经飞越了天空?在天际线之间,是不是找得到回家的路?
如今,鸽子飞远了,爸爸也不在了,只留下这些奖牌记录了一些欢乐的时光。
我仿佛看见童年的我趴在围墙上想着:是什么带领鸽子回家呢?是风,是云,还是太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