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问题终将淡出历史
——专访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原所长、研究员步平
2014-07-28闵勤勤
本刊记者 闵勤勤 颜 牛
历史问题终将淡出历史
——专访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原所长、研究员步平
本刊记者 闵勤勤 颜 牛
硬实力和软实力的不断提升,一方面使国际社会心悦诚服地承认中国的大国地位,同时也会从根本上改变中国民众的心态。到那时,历史问题将会逐渐淡出争议焦点。
记者 中日历史问题一直是制约双边发展友好关系的一大障碍,尤其是近年来,日方在历史问题上的不当言行,导致双边关系不断恶化。在您看来,中日历史问题的实质是什么?
步平:所谓中日历史问题,简单来说就是围绕当年日本发动的战争历史的认识所产生的争议。谈历史问题,我想先厘清一个概念。我们所说的历史问题,实际上是表现在三个层面上的对话。一是政治层面,也就是政治家的对话,政治家必须对历史表明基本态度,比如说在中日关系中,是否承认当年日本对中国战争的侵略性质以及日本对中国发动战争犯下罪行的事实,政治家要有一个基本的、明确的态度。二是民众层面的对话。跟日本民众交流过的人会知道,大部分的日本普通民众也是希望和平、反对战争的。但是,在和他们沟通的时候又会发现,很多日本民众并不了解当年战争中日本的加害责任,也不了解我们的感受。与此同时,其实我们也不太了解他们对于战争的感受。也就是说,中日民众之间存在缺乏相互理解、沟通的问题。这个问题很复杂,不是一个口号、一个表态就能解决问题的,需要双方努力做大量细致、深入的交流工作。这个层面的问题往往被简单化、标签化。三是学术研究层面。我们现在讨论的多数问题和学术研究有关系,比如南京大屠杀被害人的具体的数字、日本发动侵华战争的计划性等具体问题。这三个层面彼此交错,既不是完全分离,也不能完全等同。
如果把三个层面混为一谈,就会把事情搞得更加复杂难解。拿日本对中国战争的性质来说,为什么很多中国人认为日本人就是不承认侵略性质呢?从政治层面来看,日本国内政治家中确实有一些人在这一问题上存在恶劣言论,但另一个事实是这些人不能代表日本民众的历史认识,而且在政治家中并不占多数。当然,政治层面的少数政治家的不当言行影响了社会舆论,造成民众层面对日本人整体印象恶化。从学术层面来看,尽管日本学者也非常坦率地承认对中国的战争是侵略战争,但随着我们讨论的深入,也发现了问题。比如,从1931年到1945年是中国抵抗日本的战争时期,中国的对手一直是日本,但日本学界一般把这场战争分为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到1941年珍珠港事件之前,主要是针对中国的战争,1941年之后主要是针对欧美的战争,最后一个阶段是苏联参战后的战争。对日中战争,多数人承认是侵略性的,但对1941年以后的日本对欧美战争的性质认定上,相当一部分日本学者认为是日本帮助亚洲殖民地争取民族独立的战争。作为学术研究,他们有自己的逻辑,但和我们的对话就产生了分歧,这是需要进行学术讨论的问题。
可见,要解决中日历史问题,首要的就是搞清问题,避免将问题在不同层面相互混淆、相互干扰而使问题复杂化,毕竟双方都不希望历史问题长期成为影响中日关系乃至亚太地区和平稳定的隐患。那么专家学者在解决中日历史问题中应该肩负起什么样的责任?
步平:我们的责任就是先在学术层面把问题搞清楚,进而影响政治家的表态,影响民众的感情。2001年,日本扶桑社的新历史教科书通过日本文部省审定招致了强烈抨击,其实在日本受到的批评比在中国还要强烈,所以那本教科书在日本的使用率仅为0.039%,可以说不被日本主流社会接受。尽管这样,中日韩学者依然意识到问题,所以,当年我们三国学者一起开研讨会、写文章来批判这个教科书,同时也觉得光写一些批判性的学术论文其实对学生产生不了什么影响,应当也编写一本教科书以正视听。当然,编写历史教科书涉及各国的教育体制,所以我们用了三年时间完成了东亚三国的东亚近现代史的编写出版工作,当年在中日韩三国发行量都很大,很受学生欢迎。这说明,学者可以为历史问题的解决起一些积极的作用。
中日韩三国共同编写的历史教科书。
记者 现在除了历史问题以外,又冒出了领土争端,历史和现实搅到了一起,问题似乎越来越复杂难解。
步平:领土争端的产生、发展确实有一个历史过程的,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从历史研究的角度提出证据固然重要,例如,1895年日本窃取钓鱼岛的历史资料有很多保存在日本公文书馆,公布出来很有意义。但更重要的是用什么样的态度看待这样的问题。世界史上因领土问题导致冲突、战争的先例很多,比如德国和法国围绕阿尔萨斯和洛林的争端,但是他们现在解决了这些问题,为什么?因为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后,人们意识到不应再让这些问题影响现在和未来。所以,德法在二战之后再次建立共同研究历史委员会,经过50多年的努力,形成了德法两国共同的历史教科书。不同国家的学者共同研究历史,需要拓宽视野,超越自己的视角,实现历史认识跨越国境才能完整描述历史。有人认为东亚与欧洲不同,缺乏使历史认识跨越国境的资源,但我接触的西方学者却往往认为东亚各国之间比欧洲有着更多的共同的文化背景,更容易形成共识。
韩国在本国史和世界史教育之间增开了“东亚史”,希望学生站在更高的角度、更广阔的视野之下看待历史,这是很积极的尝试。历史问题的解决,确实不是那么容易,但学者的责任是促进相互了解和理解,消除误解,不希望在误解之上又增加新的误解。
记者 现在来看,尽管专家学者们作出了很多努力,但由于日本一些政治家和右派分子的不当言行,好像现在误解反倒越来越深了。
步平:现在日本“新生代”政治家,包括安倍自己在内都没有经历过战争,他们认为战争已经过去了,自己也没有参与侵略,就没有责任。所以,目前在日本经常讨论的是战争责任和战后责任。东京大学高桥哲哉教授就写过《战后责任论》这本书,对这个问题进行一种比较理性的讨论。从个人的角度,要求现在的日本年轻人替他们的祖辈、父辈道歉的确没有必要。但是从日本国家的角度,要求他们的政治家了解战争真正的史实,知道日本应负的战争责任和战后责任则是很有必要的。日本希望获得国际社会的理解和尊重,其政治家就应认真地思考这一问题。
中日两国对历史进行共同研究的最新成果。
日本右派的攻击、挑衅确实让我们气愤,但我们每天面对的并不是日本社会中很少的这一部分,多数人是属于不了解历史,我们更应考虑的是如何将历史事实准确地告诉他们。这些年在日本讲课的经历让我很感动。我当时给日本学生们讲日本在战争中给中国带来的伤害,特别是日本军队使用和遗弃化学武器的伤害,把照片、影像资料放给他们看。在考试的时候,学生们回答问题写得都特别认真、特别长,写自己的感受,甚至还有学生在答题纸里夹了钱和给受害人慰问的纸条。所以,同日本社会中的普通民众是完全可以对话的,他们绝不是右翼分子。我们有些人十分情绪化,觉得口号喊得越响就是越爱国,冷静、理性地谈论问题则被批评为投降主义,这种倾向对国家和民族都是不负责任的。日本的某些媒体故意挑起争论,让双方陷入无谓的、无休止的争吵中,非常不利于解决问题。而我们的一些媒体则不加分析地“接招”,导致舆论战越来越缺乏理性。结果就造成把学术上是可以讨论的问题提到政治层面,导致极端民族主义情绪高涨。
记者我们知道,普通民众往往很难做到理性和冷静。那是不是说历史问题就一直难解呢?
步平:普通民众的理想和冷静的确需要引导和培养,时间会解决这个问题的。我们知道,日本有些人不愿意承认1941年之后对美国的战争是侵略性的,认为是带领亚洲殖民地对抗欧美国家实现民族独立的战争,这是直接否定了战后盟国占领日本时确立的历史认识,也是对东京审判的挑战。但美国对那种言论似乎“毫不在乎”,很少批评日本的历史问题。这是为什么?我觉得这是因为美国的实力已经远远强于日本,不担心日本的那些言论改变日本战后的基本走向。如果有的人言论太出格,适当的时候敲打一下就行了。从某种意义上看,这是不是反映了美国的心态呢?中国近代以来遭受列强压迫,导致国力衰落,虽然是二战胜利时的四大国之一,但还需要培养真正的大国心态。战后很长时间,日本的实力优于我们,所以更重视由于日本的侵略造成我们落后的问题。现在我们逐渐发展起来了,实力对比逐步发生逆转,双方都需要适应新的结构性变化。长期经济停滞的日本社会应正视GDP被中国超过,失落感不能代替负罪感;中国虽然距真正大国、强国的目标尚远,但也要正视战后日本已不是军国主义的日本,不是战争对手的日本,正视中国自己正在崛起的现实,培养我们的大国心态。在实力结构正在发生波动的时期出现冲突、摩擦是难免的。所以,我们需要和平稳定的环境和时间,让实力对比按照现在这样的发展趋势继续下去,等到中国成为无可置疑的大国,在国际社会发出的声音就会更响,影响国际社会的资源就会更多,对于有些问题心态也会更加理性平和。
当然,实力对比彻底逆转的前提是我们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持续不断地壮大自己,除了经济总量增长之外,还要在社会各方面的建设上不断提升、进步。向国际社会展示中国硬实力上的优势还远远不够,在发展模式、社会文明程度等软实力的增长上如果展示了我们的进步和成就,那就一方面使国际社会心悦诚服地承认中国的大国地位,同时也会从根本上改变中国民众的心态。到那时,历史问题将会逐渐淡出争议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