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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的叙述

2014-07-28任海青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补丁

任海青

是这样的一把大扫帚。又宽又长的扫帚把儿,端头向着西北延伸,出去5公里就是出城口。另一端是扫帚头,三条带子向东北、东和西南方向各自扎撒开,五百米以外,恰被一条经北向南贯穿市区的铁路线切齐。瞧,一把像模像样的大扫帚,日日夜夜踞伏在这个城市的咽喉部位。现在,离扫帚根儿不远的那条扫把儿上方,第四层楼的某扇窗,有个人站在里面向外张望,那就是我。

我站在那里最多的时候是早晨,看外面的天气,根据阴晴风雨决定当天上班的衣着,以及是否准备一把雨伞。当然,阳光强烈的时候,这把雨伞理所当然该成为遮阳伞。也有的时候,我趿拉一双拖鞋踱到窗前,是为了暂时疏离我的电脑,因为那个魔法师暗暗置换了我皮肤和眼睛里的一部分光泽。

我的视野非常短浅,因为马路对面一排半新不旧的居民楼以及一座低矮的小山包割断了我的视线。还有一根突兀的大烟囱(我对它不报有一丝好感,虽然它在冬季断续给我送过一些温吞吞的热度),它身后的青灰色空缺也难以启发我的一切想象。我只能默默注视眼下那些形色各异的大小车辆,它们蠕动在每一条大街小巷上,这根不断链的链条,带动这个城市时刻不停地转动、行走。试想,如果哪一天这些链珠一齐停止不动,这部城市机器顷刻间就会沦为呆头呆脑的“植物人”。对于窗外不绝于耳的浩瀚嚣音,我一直钦佩着我的超强耐受力,而那些看不见摸不着、无隙不入的浮尘,却将我打击得一败涂地。在每天早晚不得已的通风换气时段之外,我必须仔细掩好每一扇窗口,努力抵御这些貌似微小实则强大的入侵者。

这是七月中旬的第一天。时令已进入汛期,但是一场像样的雨也没下。在我们这个年平均降雨量800~1200mm的城市,如果七天不下雨,我们就像即将搁浅在沙滩上的鱼。现在别说是我,就连在这个城市上方浮动的空气都似乎翕张着大嘴,等候一场酣痛淋漓的大雨。不过,根据我职业经验里“七下八上”(七月下旬八月上旬)的说法,水文学意义上的主汛期尚未来临。

这几天我比较烦。主要原因是对某个人不满意,我在心里反复数落其人不善不真不仁不义,但是最后我发现,最不令人满意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我总是抱怨别人给我做得不够,给我的幸福不多。这个结论使我更加沮丧和绝望。我沉闷的心绪在这闷热的午后里被围堵、压缩,仿佛自己被憋在一只气球里飘。后来,我在书架里找到一本余冠英、韦凤娟主编的《诗经与楚辞精品》,这本书买了十几年,一直没好好读,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一个喜欢附庸风雅的人。不过我认为这也没什么不好。

“彼泽之陂,有蒲有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山有扶苏,隰与荷花……”我的眼睛先是在这样的句子上漂浮、跳荡,后来索性前前后后一页一页地翻,类似鸡啄米的机械运动。心不净,终是愧对了那些瑰丽的诗句。我想,也许此时我乱七八糟的心境的确不适合遇见那些柔美凄凄的薇葛蒹葭,如同一个人恰在蓬头垢面的时刻遭遇自己心仪的佳人,是多么的不合时宜。我的心里长满荒草,没有养活一棵小小的萱草,干涸、龟裂的心地,不亚于2010年春季西南大旱。也罢。我合上书,在客厅转了转,毫无目的地踱到窗前。

没有一丝水分,也不是剔透的净,窗外的景象是干巴巴的。满街都是流动的车、流动的人,却不能感到一丝具有流动意味的湿润。阳光也不十分强烈,也许它苍老了,无力穿透密度浓厚的空气。街面的车、人、商铺,全都因这空气的沉厚而变得笨拙、迟滞,毫无生气。

我的眼神被什么灼了似的,落在一摊东西上——是一个人,他躺在路上。在快车道和慢车道之间,隔了一排稀稀拉拉高矮不一的绿化树,树丛不高,修剪得像蘑菇,也像雨伞,绿得不鲜亮,像一个人没洗净脸。那人就在那里,挨着慢车道的一棵矮树,身下垫着一块明黄色木板,半扇门板那么大小,也说不定它就是半块门板。他侧身躺着,右臂蜷起作枕,脸朝向快车道。身着一件衬衫,黄白底儿带浅灰小图案,长裤是黑黢黢的颜色,鞋子也黑乎乎,看不出是什么鞋。身材算不上高大,看起来也不孱弱。但发型是特别的,好像一条束起的马尾。之所以我不能确定,是由于他的头顶还有一只长方形水粉色塑料盆,里面的凌乱之物耷拉在外,和他的头发模糊在一起。总之,他大体看起来还算整洁,与那些衣衫褴褛,肢体残破的街头行乞者不太一样。其实,他差不多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水平距离30米左右。

此刻,他看起来像一块补丁,无可无不可地钉在这城市的肩头上,然而这块补丁与衣身色彩反差强烈,更显得古怪、不可捉摸。这些年在网上见过不少奇奇特特的行为艺术,多数与裸体、血腥、暴力有关,show的多,艺术的少,令人匪夷所思。此人发式怪异,行为夸张,莫非今日让我见识了传说中的行为艺术?若非如此,我想还有一种可能,他是一个被家人驱逐在外,无处栖身的家伙。在网上见过一个实例,一八旬老太因子女不孝,互相推诿,竟活活饿死在儿子家房檐之下。或许,他是个浪子式的丈夫、父亲,大半生好吃懒做,惹是生非,妻子、儿女对他忍无可忍,一顿激烈的吵骂之后,他一赌气走出家门,干脆在马路上一横。末了,家人怕丢人现眼,还得求他回家……但是,纵然是个行乞之人,累了困了,总该找个阴凉处僻静处歇息吧?费解。

他忽然转过头来。难道他能知觉我的存在?我下意识闪躲,夏日居家,衣衫单薄,更多是长久以来对乞丐的莫名惶惑。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又转过去了。稍许,又像不放心什么似地回头看。这回我看清了,这人倒生就了一副明星脸,颇似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饰演石光荣的孙海英,眉眼间颇有几分硬朗倔强之气。但他并非与我对视,大约听见身后有什么声音罢了。我知道楼下也就是他身后,有一家洗车房,一家银行,还有一家便利店。

他安静地躺着,大概闭了眼睛睡了。路过他的轿车、装载车、摩托车皆匆匆忙忙,对他不屑一顾,一浪一浪的烟尘掠着他的鼻息扬长而去。行走的人举着鲜艳的遮阳伞,骑自行车和三轮车的人屁股一扭一扭,从他身边缓缓经过,漫不经心。他们有的看了他一眼,觉得是个障碍物,懒着看第二眼,目光又绕回去,继续专注各自的心事。巨大的车轮碾过去了,形色各异的鞋只踏过去了,我觉得他一定能听到身底下大地的颤动,不过他懒着理睬,他似乎被笼罩在一些散漫的物质之下,阳光,风,叶子,尘埃……簌簌而落,一寸一寸将他掩埋。他安于这静,安于这动。

回到床上,继续读诗经。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我的白色窗帘呼呼的鼓荡起来,掠过半个房间,好凉啊,天色倏然变暗了。我跳起关纱窗,外面已经噼啪作响,大滴大滴的雨点溅落,顷刻间把小区的石子甬路泼成梅花鹿斑点图形。天昏黑沉沉,这突然而至的雨,令我陡然惊诧不安。到底是七月,鬼天气说变就变。不好!那个人呢?我赶紧跑到客厅窗前。雨,倾盆而下,路上冒水泡了,空气里白烟升腾。他已经坐了起来,还好,身上披了一块透明塑料布,好像是一只大大的包装袋子,恰好套得下他——雨具可以是这样的!这个怪人。我稍微安了心。

然而,我很快发现,事情其实很糟糕。首先,那是一种很薄的塑料布,雨一浇下来就容易绉在一起;其次,那只口袋似乎破开了一条长边,因而可能只是一条圆锥形口袋。我想推开窗好好看看,可是刚开一条缝,雨水便妖婆一般飞溅着扑进来,雨点噗噗打湿脸和衣裳,风好厉害!只得赶紧关窗。

风雨合力围剿那人,他低垂了头,两手抓扯袋子边沿儿,它被风灌得满满,鼓得老高,欲挣扎离去。果然不一会儿,那袋子的一角就飞了,雨水霎时扑上去。塑料布里外一湿,便粘在一起了,他的衣服也在瞬间湿透,贴在身上,一绺一绺的。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口袋边重新捋好,用力扯住。大雨如注,他埋头躬身,一动不动,右腿全都裸露在雨水里,左腿撇在右腿之下。这会儿看起来,的确是一尊造型完美、无可挑剔的雕像,很“行为艺术”。我募然想起,楼下那家银行和便利店的廊檐下面都有宽宽的水泥台,为什么不挪到那处避雨呢?他在选择受虐。烈日下的炙烤、尘埃中的落寞、风雨里的吹打,他是用这些,与生命做一种特殊形式的交流——不会吧?文艺青年式的奇思妙想,估计只有我在这里写得出来。可他还是奇怪的怪!

我几次试着开窗,都被溅了一脸雨水。汽车一辆一辆飞驰而去,水花一浪一浪飞起又落下,喇叭声嘶力竭,要穿透城市的耳膜。一朵,两朵,三四朵伞花在雨里漂游,撑伞的人如莲池里颤动的荷。披雨衣的人躬身推车,自行车、助力车、三轮车,没有一个人骑着它们。有人看他一眼,有人没看见,全都急急赶路,所有的人所有的车都变成了游动的鱼,上行,或下行,穿梭在淋漓尽致的雨街里。

他一定很冷,也很饿。我想他不是什么行为艺术者,正是一个需要救助的人。我确实应该做点儿什么。可是,把他带回家来暖暖吗?不可,万一他是农夫救起的蛇——暖了身子,活泛了心思,格外生出点什么想法……这年月,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时候最好先给他送一件管用的雨具,柜子里正好存一件单位发的劳保雨衣,多年没用,嗯,再想想,如果他有精神障碍方面的问题,也许会对我瞪眼扒皮,弄不好,把我挟持了,与他一起栉风沐雨。那样的话——我就出名了,“昨风雨中八道街一女子被不明身份男子挟持”,这样的大标题将出现在明天大小网站、早报晚报一处不偏不倚的位置。再说,他全身早已经湿透了,我也不情愿在这时候下去把自己弄得湿淋淋,然后发烧头痛鼻塞流涕咳嗽,至少一周病病歪歪。那么,给他整点热乎乎的饭菜也好,至少把昨天买的一袋豆沙小馒头从窗口撇下去。可是这满耳的风声雨声汽笛声,他听不见我。是不是该打个救助电话呢?可是警察难道愿意在这个时刻出警吗?倘若千真万确是真正的行为艺术,警察会更加埋怨我多管闲事……最后一条理由似乎是个借口,连我自己都觉得破绽百出。

雨太急,后山的泥水冲下来了,混黄色侵占了半个慢车道,渐渐向他漫过去,现在他几乎是坐在水里了。他伸手摸了摸那个塑料盆,好像摸出一只小皮夹,估计是人造革皮面的。忽然,袋子里面亮了一下,一棵火苗,吓我一跳,他开始吸烟了,冷,冷。我的心被那火苗舔了似的,抖了几下。

还是等等再说吧,也许雨就快停了。我咕哝着坐到电脑前,开始浏览一位朋友的博客。没成想,从他的博客里走出好远好远,我先后走访了好几家网站,点开好几位知名作家、诗人的链接,还意外发现一位水利同行的博客,从她的踪迹中又发现很多令我激动的人和事。我给这些人写留言,写评论,不知花费了多长时间,直到肚子咕咕作响。这才发现,雨停了,天黑了。我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想起那个人了,头嗡地一响,紧跑到窗前看,大吃一惊——那地方空空荡荡!人消失无影无踪!

仿佛从来不在……神秘。简直像个案子。

整个晚上,我心神不宁,一直试图寻找、缝补一些漏洞。是的,有一些似有似无、大大小小的漏洞,使我隐隐地不安和羞耻。我既弄不清它们的破绽,也找不到一块合适的补丁,更不知该使用什么样的针法——是粗粗的绗缝?还是细密的织补?最后,我仿佛变成一条钻进“地笼子”里的鱼,找不到出口,慌乱,无所适从,羞辱,恼恨,无望。

隔一天,我去楼下便利店买牛奶,付钱之后,有一搭无一搭的跟女店主聊天,后来,假装随意地问她,前天下雨的时候,看见躺在那边的人了吗?

她愣了一阵子,才想起来了,噢,你说那个人呀,他在那边过了一夜。她往店外一处楼角比划一下子。

他是怎么回事?我赶紧接着问。

残疾人。浓眉大眼的,长得可好了。

她显然很乐意和我聊这个话题,一边照顾生意一边说,我还想给他送点吃的呢。后来,来了个瘸子,一看,俩人还认识。哟!伙计,好几年不见你了!瘸子买了一瓶酒,俩人那边喝酒去了……

我走出小店,在水泥台阶上站了片刻。外边的风很怡人,用劲儿扩胸,深吸一口凉气,再缓缓吐出来,这感觉很好。我瞅了瞅那人躺过的地方,那儿很干净,路面平整光滑,像一件刚刚洗过并熨烫好的衣裳,算得上体面,至少看不出任何泥污与油渍,也没有任何漏洞。谁都看不出那里曾贴过那么一块怪异的补丁。

可我隐约觉得,那块来历不明的补丁将要钉在我身体的某个部位了。

这是一个凉爽的早晨,东风强劲,太阳升起很高。这个东部边陲的城市已经梳洗一新,沐浴在清新的阳光和空气里,泛着不可言说的光彩。我转过身,看见繁华与寂寞交相叠映的街市,正一点点淹没我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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