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的命运
2014-07-28孟学祥
孟学祥
我曾经给一棵小树下过跪磕过头,那是一棵比我高不了许多的树,在我下跪磕头的时候,风吹动它那赢弱的身躯左右摇晃着,伴着周围树叶发出的“沙沙”声,让人产生了一种神秘的恐怖。那棵树就是我的“保爷”,是在母亲生下我的那天父亲栽种下去的。在我们苦竹寨那一带,这种随孩子的降生而栽下地去的树,就是生命的象征,也是孩子的“保爷”(也可以叫“保树”)。“保树”被栽下地后就会被很好地保护起来,并伴随着新生儿的生命一天天地成长壮大,直到有一天,同它一起生长的这个人的生命老了,将不久于人世了,他(她)的后代才伐下这棵树做成棺材,随故去的老人一道入土安葬。
给“保树”磕头既庄严又神圣,第一次是在孩子满“周岁”的那一天,叫做“认亲”。“认亲”是由孩子的母亲抱上孩子,在家族中的老人的陪同下,带上供品香烛来到小树前,先给小树培土浇水,然后在小树前距树有半米远的地方摆一块平整的石头,在石头上摆上从家带来的供品并点上香烛,由一位老人抱着孩子,孩子的母亲则跪下地,帮还不会磕头的孩子磕三个庄重的“认亲”头,随行的老人们则在一边讲着“祝福”“保佑”之类的吉祥话,一边将写有孩子名字的红布粘在树身上,再将供奉树的酒洒在树的四周,仪式才算结束。从那个时候起,这一棵树才算真正的有主,才真正地成为“保树”。给“保树”磕头对生长在那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孩子来说,在长到七岁前(我们那地方叫“满七”)都是必不可少的,一年一次,风雨无阻,时间则是在孩子生日的那天。孩子七岁以后虽不再来给树磕头,但还经常在大人的引领下来给树浇水、培土甚至施肥,有时候树枝多了密了还要给树削枝,做一些有利于树长高长大的事。
“保树”的树种是固定的,一般都是杉树和柏树两种,其余别的树种都不能用来做“保树”。也许是柏树难于成活的缘故,从我记事起,所看到的贴着写有姓名红布的“保树”大都是杉树,柏树很少见。“保树”从被栽下地的那一天起,就变成了一棵神圣不可侵犯的树,家人中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把树的生命看得很重要,时时刻刻都要去关心和爱护,路人或者上山干活的人,见到贴有红布的树,都决不会去触摸,更不会去破坏,偶尔有不懂事的小孩去攀爬别人家的“保树”,被发现后就会遭来大人的一顿痛骂甚至责打。
在苦竹寨那个地方,每一个活着的人的“保爷”都是“保树”做的,只有极个别“命硬”的人,才在“保树”之外另外找一个人来当“保爷”。奇怪的是在苦竹寨所在的那一片山区,只有孟姓、石姓和刘姓三个姓的人家有栽树来做“保爷”的这种习俗,为此我查了三姓的族谱,想从中找出有关这方面的记载,但翻遍了三姓的各种版本的族谱都没有找到,然后我又去走访那些上年纪的老人,老人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这种习俗就成了那片土地上一道难解的谜。但我想我们的祖先在创下这个规矩的时候,也许就是为了对生命的一种寄托和期望吧。在孩子的生日那天种下一棵树,就是希望孩子的生命像树一样,脚踏实地,长大成材。这种想法应该是最合乎情理的。“保树”从栽下去后,就很少被砍伐,即使树的主人搬走了或外出谋生去了,树仍然被大家很好地保护起来,过个十年或二十年树的主人老了需要这棵树的时候,再来看时,这棵树仍长得很滋润。
“保树”的存在给苦竹寨的土地树起了一道难得的风景,这么些年,山上的树被砍伐得所剩无几,但那些“保树”都还是活得好好的,让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安慰。
但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与外面世界交往机会的增多,种“保树”这种习俗后人已经不再当一回事了,生了小孩后除个别人家外,大多数人已经不再刻意去为孩子种树,那种以树来比喻生命成长的习俗也许将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中失传,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撼。甚至于当我准备写这篇文章时,从苦竹寨来的老乡告诉我说,现在的“保树”也难保住了,在那片土地上,有那么一些不讲良心道德的人,如幽灵样专门在夜间去偷别人家的“保树”卖钱,由此我真担心,这种特有的“生命树”不知还能够存活多久?
接到大哥的电话,才知道我在故乡的土地上拥有一棵树,一棵产权完全属于自己的杉树。放下大哥的电话后我就一直想着那棵树,想着树和我的关系,想着我最后一次看到这棵树的情景和与这棵树相逢过的诸多日月,尽管我搜索枯肠,也仍然想象不出我曾经与这棵树有什么渊源,有什么值得记住的细节。于是就只有在记忆中臆想着树的高度、树的直径和树在那片土地上生长的姿势,在这种臆想中我做出了回家的决定,而这种迫切回家的心情并不是因为大哥在电话中告诉我,有人要出高价买这棵属于我的大杉树,促使我迫切回家的愿望,就是想去亲眼目睹那棵属于我私有财产的树,然后把树的形状装进记忆中,给自己在故乡那片土地留一份值得让人留恋的念想。
树就在距大哥家门前不远的一块菜园中,冬天的萧条让平时并不怎么起眼的菜园看起来很空旷,园子里桃树、李树、苹果树都被风荡尽了厚重的叶子。因为萧条,高大的杉树在园子里就显出了少有的笔直和伟岸。站到树下,将头仰向树梢,从树梢洒下的阳光不光弄得我头昏目眩,还让我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错觉,树的高大,人的渺小让我总有一种恍惚感。这是一棵让人只要看上一眼就发自内心喜爱的杉树,其笔直、其高大不光在这个菜园子,就是在附近的山上也很难再找出第二棵,不远处的竹林里虽然也生长着一些杉树,因为是自然生长在山坡上,也因为是生长在茂密的竹林中,看上去就比较赢弱,比较矮小。再看看面前的这棵杉树,因为生长在空旷的菜园子中,因为它的四周无遮无栏,其笔直的树干看上去就特别高大,特别是站在树下仰头观望,高高的树梢就仿佛直插云霄。阳光白云下,碧绿的树叶如一团伞盖,给树下边的土地遮出了一大片阴影,阴影里任何生活和经过树下的物体就没有了自己的影子。有风吹来,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在树下听得很真切,树冠还时不时将一些枯黄的枝叶从树上吹落下来,铺在地上,铺在那些落叶的果树上和碧绿的蔬菜叶子上,在菜园子里构成一片黄绿相间的独特风景。几只小鸟从附近的竹林里飞出来,箭一般飞到树冠上,躲在叶丛中好奇地观察着树下的这一群人,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又箭一般地飞离树梢飞回到附近的竹林中。
看到属于自己的这棵树是如此地让人喜爱,心中就涌动出了一种很难形容的欣喜和兴奋,想不到我会拥有这么一棵漂亮完美的树,而且还是一棵在故乡土地上一直默默保佑我成长的“保树”。要不是有人来买这棵树,要不是大哥的一个电话把我从遥远的他乡召回来,也许这一生我还真就错过与这么一棵高大的很完美的树相认的机会。在大哥的叙述中,记忆的闸门把我拉到了从前,那是我还没有完全记事的日子里,这棵树还是树苗时被父亲从山上挖来,栽在菜园子里的这个石旮旯中,随后父亲就给这棵树赋予了保佑我的神圣职责。在我们这片土地上,把一个新生孩子的成长命运托付给一棵树,除了是一种仪式外,更多的还是一种寄托,这种寄托就是希望新生的孩子将来能像树一样,壮壮实实,健康成长。然而除了心中那一份寄托,种树的仪式结束后,栽种下地的树也就基本上被人淡忘了,只有在经过几十年,将命运寄托在树上的人衰老后,寄托他成长命运的“保树”还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话,才会有人想到这棵树。如果“保树”不幸夭折,那么这棵树很快也就被人忘记,就像这棵树从来就没有与某一个人的命运发生联系一样。我的“保树”之所以一直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因为自从它被父亲移栽到菜园子,我仅仅只是在父亲的引领下来给这棵树浇过一次水后,就基本上再没有和树打过交道。以前回家即使走进菜园子中,也是在关心了那些果树后,才顺便来看一看这棵杉树。
要卖掉人生的保树,在从前的这片土地上,是想都不敢想的,不管是卖方还是买方,别说发生买卖关系,只要从嘴里把“买卖”这两个字说出来都会遭来人们的非议。但曾几何时,这片土地上不但有人敢买保树,而且还真的就有人把属于自己的保树出卖了。也许是为了让我坚定卖树的信心,买树人以及被买树人请来做说客的寨上几位老人,都向我说起了好几户人家买卖保树的事。他们都说现在是新时代,什么都破了,用树来保佑人的迷信也被破了,现在的人哪个还会把“保树”当回事。“说起来也就是观念问题,过去的保树不能动不能砍,都是老的说法,现在哪个还会去顾那些。”“寨上有好几家都把保树卖了,用卖树得来的钱去做生意,都发财了。”“保树还不就是一棵树嘛,说起来只有真正有用才是树,没有用就是柴,柴砍下来烧火,几天也就光了。”我没想到这些话会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嘴里说出来,而且还一套一套的,就像大学教授们在对着学生说教一样,不由得让我对故乡人的观念重新刮目相看。但不管他们怎样说,我还是不想卖树,我的理由很充分,我虽然不想把这棵树留着等我老来自用,但我还是想让这棵树好好地活在这片土地上,给我在这片土地上留一个念想。以前不知道自己拥有一棵树,对这片土地就缺少一份牵挂,而现在知道了在这片土地上还有一棵属于自己的“保树”,心中就有了牵挂。但不管我怎样说他们仍缠磨着,希望我能把树卖了,而且还表示愿意出很高的价钱,至于我说出的牵挂他们更是无法理解。在他们看来,我已经从这里走出去,在外生活了那么多年,和这里已经陌生,将来肯定也不会再回来,就是老死可能也用不着这棵树。这么一棵树既然有人愿意出高价钱买下,现在正好可以借机处理,既可以送个人情,也还可以得一笔钱,何乐而不为呢。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给我做工作,包括大哥,他也一直力劝我把树卖掉,他的理由更充分,说现在小偷很多,这些小偷什么东西都偷,就连山上的大树也敢偷去卖。这棵树虽然距家比较近,但也有人注意了,要不是家里喂的狗机警凶猛,可能树早就被人砍去。如果现在不卖掉,恐怕哪一天也保不住,其他人都附和了大哥的说法。大哥的话虽然让我犹豫,但并没有让我动摇,最后真正让我动摇卖掉这棵树的原因,是买树人的恳求。买树人姓刘,是附近一个寨子的人,和我还沾一点亲戚关系。故乡这片土地上,山隔山,坳抵坳,十山八里的寨子上,都有着千丝万缕说不清的亲戚关系,亲戚间如果说不清楚时,都以“表”字加上认定的辈份来相称。买树人被我称为表叔,六十多岁的表叔来买树时,从家给我提来了两瓶酒和一只鸡,这是这片土地上送人的最高大礼,何况他还是我的长辈,长辈给小辈送礼,这本身就有悖常理。表叔给我送大礼,表明了他迫切想得到这棵树的决心。
表叔是来给他母亲——也就是被我称为“表奶”的老人买这棵树,而且买去做表奶的老房(棺木)。表奶今年八十八岁,眼看着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而安身的老房却还没有着落,这就成了表奶的一块心病,也成了表叔的一块心病。这片土地上,上年纪的老人盼望老房,亦犹如年轻人成家盼望住房,其心情之迫切一般人很难理解。八十多岁的表奶曾经有过老房,也是用上好的杉木做成的,前些年生活困难时,表奶叫表叔把她的老房出卖,换钱来贴补家用,而后就一直没有再重做。这几年生活好过了,表叔打算重新给表奶做老房,而这片土地上却已经找不到适合做老房的杉树。表叔在四处寻找树材,表奶也一天天老去,老去的表奶害怕自己死后没有老房安身,就一天天催促表叔赶快帮她把老房做好,让她在生前看得到,死后才能闭得上眼睛。向我恳求的表叔其情其哀我不想在此赘述,但是他那句发自肺腑的话却让我铭心刻骨:“老侄,你看我都六十多岁了,你表奶已经八十多的人,坐一天就看得见一天太阳,老人就只是这点愿望,一天不帮老人满足,我这心一天都不得安宁。老侄,算当表叔的求你了,你就把树让给表叔吧,多出点钱我都愿,我只想赶快给你表奶做好老房,让她老人家早一点看见才会落心。”我从未去细想过杉树与棺木的关系,杉树与老人的关系。父亲在世时一次又一次地叫大哥给他准备棺木,越上年纪这种心情就表现得越急迫,最后到了简直不可理喻的地步。父亲要大哥准备的棺木一定要是杉树做的,那个时候我和大哥都认为父亲身体好好的,急着去准备棺木有点不伦不类,再加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大哥就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父亲临去世的前几年,更是急切希望看到大哥给他做的棺木,为此还差点与大哥闹到要分家去单独另过的地步,直到大哥答应去请人来做棺木,父亲才不再坚持搬离大哥家。当时我和大哥并没有仔细去揣摩父亲的行为,今天听了表叔的一番话,才突然间生出了对父亲的理解,对这片土地上老人们心情的理解。
表叔说他寻遍了方圆几十里地的旮旮角角,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大杉树,他所找到的那些树,不是太小就是太嫩,都不适合做老人的老房,实在没办法了,仗着和我有亲戚关系,才厚着脸皮上门来请求购买属于我的保树。为了坚持让我卖树,表叔还提出一个很优惠的条件,除了给高价钱之外,还送我一棵杉树,这棵树就在他门前的菜园子中,只不过现在还小,只有两三丈高,但梢子(树干)很好,再长几年一定是棵好材料。思虑再三后,我最终答应把树卖给表叔,不为别的,只为那个八十多岁的表奶,同时也是为了帮六十多岁的表叔去完成表奶的心愿,让老人活好,不要总是去为以后的日子担心。树卖掉后我谢绝了表叔赠树的好意,更没有接受他的邀请,到他们寨子去看那棵树,也没有从家乡带出卖树所得的钱,而是把钱都统统留给大哥,匆匆而来然后又匆匆踏上了离开故乡的山路。
一路上我的心情都没有平静过,刚知道自己拥有一棵树,还没有来得及把树看够和品够,转眼间这棵树又从自己的记忆中消失了。身后这片被我称之为故乡的土地,原本应多出一份让我牵挂的东西,尽管这份牵挂刚刚才从心底泛出来,但仅只一瞬间就不存在了。我所牵挂的那棵杉树,在那片土地上才生长了四十多年,四十多年的树在树的年轮里,应该仅仅只是一个懵懂少年,还没有品尝到成长壮大的滋味,却承载了这片土地上衰老的厚重。四十多年的树,正是生长定型的时候,却又不得不陪伴我的表奶——这片土地上的一位老人走向另一个让人未知的世界,这不能不让人感到无奈和叹息。这棵树的命运也让我不得不去留意起那些生长在竹林中、山坡上的幼小杉树,它们所生长的每一个细节,也会不会和这片土地上老人们衰老的命运有关呢?当它们成长的命运,与某一个老人衰老的命运因碰撞而发生纠结时,它们会长到树的壮年或树的青年时期吗?会定型成一棵棵高大笔直漂亮完美的大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