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挂
2014-07-26罗小成
罗小成
忽然想起了岳父,还有岳母,想着他们对那片土地的执着与牵挂。
眼前总会浮起那片土地的画面:秋日午后的宁静时光,岁月像流水一样悠长,梧桐叶在秋风中噼啪作响,枯萎的叶片飘落在老屋灰褐色的瓦顶、静寂的庭院;锄头倚靠在墙角,一言不发,银白色的刃口还沾满新泥;鸡鸭安静地在树荫下打盹,它们做着怎样的梦呢;猪睡在圈栏里,敞着滚圆、肥硕的肚皮;地里的黄瓜老了,沉甸甸地坠弯了藤蔓;辣椒长得正好,红色的、紫色的、绿色的,缀满了枝头;原野里,金黄的稻浪和着饱满的稻穗弯着腰微笑着,地头的南瓜一个又一个悄悄隐藏在草丛里一动也不动,芝麻则夸张地张开它们快要成熟的身体。在村外的草堆里,年近七旬的岳母,正在寻找一只不回家下蛋的母鸡,唠叨着那只老母鸡总爱把鸡蛋下在外面。风吹着她渐渐佝偻的身子,曾经明丽的面庞已布满深深的皱纹。田野里,年过七旬的岳父,高大弯曲的身影没在金波荡漾的稻田里,午后还有些炙热的阳光使他满是白发的头顶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来。
在这片土地上,庄稼、农具与牲畜,是岳父、岳母的生活,亦或就是生命。我们曾以为我们才是他们的全部,享受着他们的爱与牵挂。我们也许就是负心人,当他们的子女长大后,离开了故乡,离开了双亲,像风一样四处漂流,为了所谓的梦想与生活。我们没有心思去理会他们的惆怅与苍老脸庞滑过的泪滴,还有苍茫暮烟里已渐渐依稀的身影。只有土地、庄稼、农具与牲畜一如既往地陪伴在他们的身畔,聆听着他们忧伤的叹息。其实,很快他们就从失落中恢复过来。原野里,飘来了谷禾的清香,召唤着岳父扛上犁锄走向田野深处;村寨里,鸡鸣在高高的柴垛,一声声的,温暖着岳母的心,笑容又绽放在她挂满汗水的脸上。我们才深切地感受到他们在爱他们的子女之外,他们是多么热爱这片土地呀,爱得深沉而不露声色,持久而绵绵不绝。庄稼、农具与牲畜,亦或是他们另一个孩子,也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与血脉一同流淌。从出生的那一刻,直到生命离去的那一天,土地、庄稼、农具与牲畜养育着他们,养育着他们的儿女,给予着他们的灵魂与肉体、欢快与忧伤。
岳父、岳母总是对城里的生活充满疑惑与不解,没有土地、庄稼、农具与牲畜,他们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身边怎能没有土地、庄稼、农具和牲畜呢?那些吃不掉的饭食丢掉多可惜呀!早上没有鸡打鸣,心里空淘淘的。住在安静的房子里,除了人,一个活物也没有,静了想找一个小东西说说话也没有。大街上都是车、都是人,那些庄稼到哪里去了呢?没有庄稼,这么多人吃什么?我们也知道,他们是牵挂我们的。可是,他们刚到城里来探望我们没几天,就唠叨不停,说家里的鸡呀、猪呀、鸭呀它们会饿坏的;母鸡要抱窝了,鸡蛋还没有准备好呢;地里种瓜、芋子还没挖回来,晚了怕被霜冻了。他们总是这样忧心忡忡,不几日就匆匆赶回家了,那里有他们的土地、庄稼、家具与牲畜让他们牵肠挂肚。
曾经我跟城里的朋友说,锄头是银白色的,刀是银白色的,犁铧是银白色的,连耙、铲刀也是银白色的,惹得朋友哈哈大笑,说我在说梦话。他们哪里知道农村庄稼人是怎样伺弄农具的呢?岳父总是将与他一起辛勤劳作的农具擦拭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个干燥的角落,等着随时取用。我多次看见月光穿透老屋的瓦隙,投下一缕缕长飘带似的月光,那些沉睡在黑暗中的农具都发着银色的幽光,一闪一闪,岳父沉睡的鼾声四处飘落。
春天来了,布谷鸟的叫声响彻云霄,村里庄稼人肩扛犁铧,手拿锄头,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向田野。秋天里,天色微微中,我就听见了岳父在后院磨刀的声音。一年休憩的镰刀落满了尘土与铁锈,在他的“霍霍”磨刀声中雪白发亮。晨曦的薄雾散去了,银白色的镰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稻秆一茬茬地倒下,岳父满身汗水,看着收割来的饱满的稻谷,笑靥显现在他布满灰尘与汗水的脸上。天空蔚蓝,无边无际;田野金黄,了无际涯;微风里散发着温暖与芬芳的气息。
一年又一年,他的儿女在镰刀声中长大,岳父却一年年地老去,唯一不变的是田野里稻谷仍在飘香。作为这个村庄健在最权威、最老资格的农人之一的岳父,坐在地头。收割后的田野苍茫无边,他磨得雪亮的镰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收割机开进了宁静的村庄,收割庄稼的巨大的声响淹没了村庄田野的一切声响,淹没了布谷鸟春风的鸣声,也淹没了岳父“霍霍”的磨刀声,农人们都笑逐颜开地看着这巨大的家伙在田间轰鸣、驰骋。
像各自有最疼爱的孩子一样,岳父岳母常为他们的庄稼、农具和牲畜争吵不休。岳母最爱那些牲畜,这些是她的心肝。她总是说,别看这些牲畜不会讲话,它们都有灵性呢;牲畜都是前世人变的,今世变成牲畜是来赎罪的;人要待它们好,它们会记着你的恩情。岳母喜欢多饲养一些牲畜,鸡呀、鸭呀、鹅呀、猪呀,叽叽喳喳的。她常说,养这些家里才热闹,才有生气,不然冷冷清清的,哪像一个家。岳母对每一个她饲养牲畜的脾性了如指掌,哪一只母鸡会下蛋,哪一个鸭子最喜欢啄家里的鸡,哪一头猪这几天胃口不好,家里哪只懒猪老是偷嘴、从不抓一只老鼠。她总是一边训斥那些不听话的牲畜,一边喂食着。早晨,公鸡“喔喔”地叫,催着人们起床,岳母的一天又开始了。她麻利地做好早饭,边“笃笃笃”地切着猪菜,边催促着儿女起床。接着,又是喂鸡,又是喂鸭。当看到从鸭埘里捡出鸭蛋的数目多了,则会夸奖鸭子一番;当鸭子下的蛋少了,则怀疑是鸭蛋下到别人家去了。猪,早就恼火地叫个不停,它们已嗅到了食香。
有时,岳父也会嗔怪岳母养了这么多的牲畜,浪费粮食,嫌它们吵。他只爱自己种植的庄稼,庄稼才是他的最爱。岳父一生都围绕着他的那些庄稼打转,每天在晨曦中就扛着犁锄走向露水满地的田野,将身影没在一片无际的绿色庄稼海洋里。他小心翼翼地锄着草,菜地里舒展着宽大叶片,露水在金色的朝阳下熠熠发光。岳父知道哪一片地该种什么样的庄稼,哪几畦菜需要除虫,哪一块庄稼需要施肥。当炊烟早已升起在村庄的上头,田野弥漫着饭茶诱人的清香,岳母在地头大声吃饭,岳父对呼喊充耳不闻,却在伺弄一株长势良好的庄稼,怜爱地不停抚摸。待岳父恋恋不舍从庄稼地里回家,饭菜早已冰凉。岳母一边热着饭菜,一边埋怨他的不是,一直只顾着地里,家里那些鸡呀、猪呀,他从不伸手帮忙一下。可他们从没说服对方,几十年过去了,岁月染白了他们满头青丝,岁月使他们皱纹丛生、牙齿脱落、目光浑浊,他们的儿女早已远走他乡、生儿育女。年迈的岳母养着一大堆鸡鸭,甚至还养了一头猪。他们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数落一直不听她说话的岳父;还有那只母鸡不懂事,老是带别家的鸡偷食;猪那么懒,老鼠偷啃刚收回来的地瓜也不去捉一只,再这样,哪天要把它送给村头与它一样懒的老张。岳母总是这样唠唠叨叨倚靠在屋角下,她常常在秋日温暖的阳光里瞌睡着。偶尔一阵风,她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乱舞,小狗匍匐在她的脚边眯着眼,母鸡则小心翼翼地在她的身旁来回巡视。不远处,对面水里的鸭子“嘎嘎”叫个不停;远野里,天瓦一样的蓝,洁白的茉莉花开了,金黄的稻谷熟了,岳父正收获着他丰硕的庄稼。
庄稼、牲畜,一年年地繁荣,磨得雪亮的农具挂满了墙头,岳父、岳母正一天天地老去,头发花白,声音嘶哑,眼神浑浊,腰身弯曲。在时光流水的河畔,他们在那处土地上是那样的宁静悠然,如一枚无声秋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