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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的土地

2014-07-26张克奇

散文百家 2014年7期
关键词:农活庄稼泥土

张克奇

好久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亲近土地了:挽着裤管,赤着双脚,挥舞着镢头在地里刨红薯。尽管时节已经过了立秋,泥土里透露出了些许凉意,我的心里却充满了一种久违的温情和踏实。

我的温暖来自于泥土的松软和醇厚,我感觉踏实是因为土地的忠诚与慷慨馈赠。其实,我对土地的这些美好品质早已熟稔在心,只不过今天又加深了一层。当我还是一个小小的少年时,像许许多多的农民孩子一样,早早就结识了土地。从翻地、播种,到管理、收获,每一茬庄稼的成长过程都深刻地丰富了我幼小的心灵史。在随后的那段漫长的乡居岁月中,我越来越了解父亲的同时也越来越了解了土地。我常常在心里替父亲感到庆幸,像他这样老实、本分、只知埋头苦干的人,的确是最适合与土地打交道的。无论什么时候,土地都不会因为他的卑微而歧视他,不会因为他的木讷而捉弄他,更不会因为他喜欢自言自语而给他搬弄是非。

父亲对于土地的虔诚曾经一次又一次深深击中了我。以至于每每想起父亲,脑海里首先浮现出的总是他在地里干活的情景。因了这样深刻的烙印,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这样不自觉地写到父亲:

“远远地,我就看见了那个人。那个人此时正在夏日的骄阳里辛勤地劳作着,他对土地有着宗教般的虔诚,身体用力地弯成弓形,黝黑的皮肤在阳光的灼晒下闪闪发光。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天热得知了都没气力鸣叫。可那个人并未因此心生困乏,依旧拿足了架势,干得大刀阔斧又小心翼翼……那个人终于直起身来了,他抽下脖子上搭的脏兮兮粘乎乎的手巾,使劲地擦把脸,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地头,拾起那个装满了凉水的大塑料桶,一仰头,咕咚咕咚像饮牲口,汗水便小溪般地流得更欢。就在这极其短暂的时间里,他的眼睛还一个劲地打量着自己刚刚梳理过的土地,嘴角漾起一丝满足的微笑……土地原本是没有生命的,因了那个人的精心侍弄而呈现出了蓬勃的生机与活力”。

这绝不是我的凭空想象,随意杜撰。这是我在1998年暑假回家到地里找父亲时看到的真实场景。为了观察父亲的一举一动,我甚至强忍了某种冲动隐蔽在那个废弃的加油站里窥视了足足二十分钟。

因为是贫苦农民的孩子,在我学会走路之前,父母为了赶活,曾给了我一个硕大无比的襁褓——一片宽阔而平整的土地。在那个巨大的襁褓里,我自由地去爬去玩,甚至拿了土坷垃啃,名副其实的一个土孩子。稍稍长大,我就学着做些农活了,比如点花生时,大人在前面刨坑,我端个小瓢跟在后面点种;栽红薯时,我帮着往窝里浇水,或者抱秧苗。那样的时刻,我总是很快乐,父母似乎比我更高兴。在我十二岁时,父亲就开始有意识地按照一个农民的模式培养我了。每样农具的使用方法,每种农活的一招一式,父亲都很有耐心地对我进行言传身教。那时父亲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不论做什么,首先要带‘架,‘架对了活才能做漂亮。”也许是先天得了一些遗传,我干农活居然颇有悟性,不几年就样样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了。对此,父亲很是得意,按照他的说法是,虽然将来我不一定像他一样当一辈子农民,但学会了干农活,总是有好处的。父亲这句话的含义直到近几年我才开始有所领悟。其实父亲并不知道,我喜欢的不是农活,不是锄镰锨镢,而是泥土。我喜欢跟泥土交朋友:你种下什么,它就会长出什么;你下多大气力,它就回报你多少庄稼;决不会因为某种私心杂念而给你偷梁换柱或窃为己有。尽管有时我们的收获并不理想,但那决不是土地的错,而错在年景或人。

人活在世,需要感恩的很多,但千万不能忘记感恩土地。当我通过中考跃过“农”门后,父亲不止一次地这样告诫过我,并且一次比一次语重心长。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是怕脱了胎换了骨的儿子从此会鄙弃了土地,鄙弃了农民。那将是他最无法接受和容忍的。记得在我十六岁时,村里一个在城里工作的小子回家看望双亲,第二天随父母去地里干活,走在田间小路上,他隔一会儿就用手绢擦去皮鞋上沾的那点泥土。也许他下意识里根本就没有鄙夷泥土的意思,而只是为了炫耀炫耀皮鞋的铮亮。没想到半路上就被他爹骂了个狗血喷头:“你看你扎煞得那个样,当了工人就不吃人粮食了,就嫌泥土脏了,丢人现眼出洋相,出了家门忘了祖宗的熊货!”并给儿子下了一道死命令:以后上坡不准再穿皮鞋。破口大骂儿子的是我本家的一个大伯。听父母说他对这个幺儿子娇得不得了,简直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但看到儿子对泥土的那个轻贱样,他却怒不可遏地发作了。他近乎咆哮的吼声,表达出了千千万万地地道道的老农民对土地最淳朴的感情。那种长进骨髓里的对土地的爱和敬畏,不事农桑的人是难以理解的。他们因为感恩土地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而无法容忍任何人对泥土的鄙夷和亵渎。在他们心里,鄙夷泥土、亵渎泥土,就是遭天打雷劈的罪孽。那些想方设法逃离了农村、逃离了土地的人,以为是自己养活了自己,其实依然是土地在养活着他们。

我最终还是离开了村子,离开了土地。但在城里呆了十多年、活得稍微有点明白后,我觉得自己其实更适合做一个像父亲那样的农民,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用戴任何的面具,不用阿谀奉承、拍马溜须,完全凭自己的力气和本事吃饭。只要你不欺骗土地,土地就决不会欺骗你,更不会背叛你。怀了这样的心绪,我愈加念想土地。最近几年,每到农忙时节或过得不耐烦时,我都会回到生我养我的那个小山村,帮父母干点农活。与土地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父亲没把土地使唤老,自己却老了。依然年轻的土地当然不会欺负一个老掉的人,反而更加卖力地回报着它的主人,仿佛是在用这种方式温暖着一个行将老去的生命。每次大干一通农活后,虽然浑身酸痛,换来的却是饭量大增、精神振奋,平日里那些有名的和莫名的忧伤啦、烦恼啦、虚无啦,全都一扫而光。父亲为我解释说:“这是接通了地气的缘故,每个人都需要地气通达肢体,超度无所适从的灵魂。”父亲说出这句话后,我觉得他真像极了一个农民哲学家。看来土地除了会生长庄稼,还会养育思想。

人不能没有自己的土地。而我在离开故乡的同时,就远离了给予我生命养分的土地。虽然在城市里我分到了新的“土地”一份还算可以的工作,供我养家糊口,但我感觉仅有这些还是远远不够的,工作之外,我还需要一抔黄土栽植自己的思想。于是,在声音鼎沸、五花八门的诱惑随时都在勾引人、表面道貌岸然背后形形色色的城市里,我在内心经历了无数次的困顿、彷徨、挣扎、逃跑之后,默不作声地开辟了一块“自留地”——写作。在这片“自留地”里,我年少时跟父亲学会的一些东西果然派上了用场:认真,勤苦,执着,无怨无悔。虽然我的土地变成了稿纸,农具变成了钢笔,庄稼变成了文字,可写作时的姿势依旧是上身努力地前倾一副农民锄地或推小车的架势。我把这块“自留地”当作自己的一种寄托,白天忙于工作和应酬,晚上就“躲进小楼成一统”,自娱自乐地辛勤耕耘。永远不会忘记父亲对我说过的话:“任何一块好地都是在年复一年的耕种中一点点养肥的。”因此,尽管笔耕不辍、收获甚微,我也没有气馁,我把自己那些不成熟的思想和不成功的文字当作了为这块“自留地”施下的一些底肥。我相信,底肥多了,地自然就壮了;地壮了,长出的庄稼自然就丰硕了。

写到这里,脑子突然一机灵,笔尖泻下这么一句话:

我们本身就是土地长出的一棵棵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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