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店(外一篇)
2014-07-26卢年初
卢年初
药店上午的生意不怎么好,门总是开得很迟。但是门外贴的许多药物的广告,却醒目很早。有的被先晚的风吹得裂开,一绺一绺的,欲罢不能状,像是些招徕顾客的引导,累了,扯呵欠了。最先来的,不是店主,是位七十来岁的老头,来后不免摇摇头,想把这些清理侍弄一下,却没有力气,又只得摇摇头。
老头坐了下来,坐的是个小板凳,小板凳是从拐杖上取下来的。老了不行了,走到哪儿都要歇一歇,拐杖上形影不离的板凳便像帽子一样常摘常戴。他的脑血管硬化,以前还中过一次风,移步子便像移石头,但每天还得悠一悠,他不相信自己走不动,他把目的地定在这个药店。药店的味道好闻,闻一闻病就轻了,就去了一半。各种各样的药品,都是他的亲戚,有的帮助解决点问题,更多的告诉他还是有些器官不错、可以尽量用一用。药店的店主是个四十多点的女人,跟他女儿年纪差不多大,说话却比女儿好听,这也是一剂良药,他便喜欢来。
店主来了,来之后第一码事把老头安顿进店里,阳光重了再挪出来。接着打扫卫生。那些破烂不堪的广告只能丢弃了,虽是医药公司叮嘱了的,可有些宣传太雷人,这下正好可以下手。屋里还得擦亮光一点,还有些许灰尘,似乎是穿墙而入。这里是城郊结合部,来来往往的车辆好像要顿下脚,把该留的留在这儿,然后风光地去会见什么。把这些做完了,老头才会开腔,店主才会开腔,两人达成默契,过门完了开始对唱。老头又怪女儿,说舍不得花钱给他买药。店主说药只能吃得恰到好处,她女儿还是很不错,前不久还亲自来购了的。老头有点犟,里面一边的衣领也犟了出来,说自己要捡垃圾去,要弄点钱。店主帮着把衣服整了整,说好呀,药店多的是呢。一天就这样开了头,时光也像要打试验针,轻轻地扎一下,能过呢。
店主还得感谢老头,几年前,她只是这儿的一个帮工,老板的生意萧条冷清,就把转手的消息贴了出去。她僵硬地坚守着,像坚守着一堆无人问津的废墟。只有老头还照常来,只是表情越来越差,他不知道将来要走向哪里。她劝说,旁边有公园呢,那里的空气多么好。他不去,哀哀可怜的样子。她突然想到老板可能做的是件残忍的事,是老人寄托的终结者。她倏地有个打算,没来由找老头商量,说可不可以把店子盘下来。老头极力赞成。她迟疑了几天,这几天上网查了查,又拜托了些朋友,她觉得自己应该行。
谁能想得到呢,这个区域突然成了城市发展方向,许多开发拥了过来,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织得像蛛网,网着的是商机。客流量大了,民工多了。民工在外打工,少不了痛痒,又不喜欢打针,更不愿进医院,只图方便和便宜,买几粒药丸子,或是贴上一块膏药了事,这便和她的店子耗上了。旁边还有一所民办学校,原先只有几百人,现在人数也激增到三千多,学生也成了光顾的主体。这不比店主小时候了,根本没有吃药的印象,有点小恙,忍,拖,慢慢地也会好。而今的人,一点小事,就乍乍呼呼,生怕要了命。特别是脸上长痘的人越来越多,说不好治吧,药还是个多项选择题,吃了这个又吃那个,弄不清怎么选才是正确答案。
店主的人缘好,责任心里透着精明。遇上感冒的,把症状听清楚,要对路才行。旁边有个小诊所,药物不全,有时来拿,也积极提供;遇上病情严重一些的,这里不擅作主张,还建议去打打针。小诊所很感激,只是有一点分歧抹不去,她老是宣传中成药好、副作用小些,虽是来得慢,但效果稳。小诊所的人也没法,难以计较。也有一些自命不凡的顾客,一来便高声大喊要什么,表示是行家,谁也骗不了的。有些药还真没有,便用本子记着。近处没有货进,店主便联系厂家的业务员,云南也好,山西也好,快递过来,有些根本赚不了钱,可交了个长久。她的狡猾也含着可爱,以前有些患者在医院开了处方,不拿药,那里贵些,跑她这儿来。现在医院也聪明了,在电脑里显现“没处方了”,她便说,那就少开点,拿样品来就行,人家可感激这机灵呢。
手头优裕了,店主的手脚放开了些,熟悉点的人还可以赊帐了,讲信用的多,人与人的心更近,只是有个打扫卫生的大妈欠了几十块钱没有给,人也不知去向,被老公骂了几句,说傻,太傻。店主便想,自己是不是觉得生意做得太容易,她问老头。老头说吃药的钱他是不想少她的。她说为啥。老头说那是白吃,吃了也没有疗效。可不呢,乡下许多穷亲戚,她给搭药去,死活要搭钱来,弄得传递的班车师傅也左右为难。看来生意要做下去,自有一套的,好心要有,可更多的是理解。
店主的老公在机关里工作,一辈子谨小慎微,没什么造化。原先开店时,他坚决反对,怕亏本,怕出现事故。几年过去,了解了一些,心里倒踏实了许多。只是身体出不得半点情况,好像药多得不耐烦,总想逼着你吃点什么。他便感到离药很近,像是每天和药睡在一起,唠唠叨叨。最近一段在药店跑得多了些,似乎是个别有洞天的福地。一来不干别的,就提几盒补品走,说给同事的,做做宣传,开辟来路。她信以为真。一件件还在提走,然而没有任何回音。她便询问起来。老公讲了真话,用去加强联系了,她生意做上去了,琢磨着自己也该提拔一下。她没话可说。前不久老公回来哀声叹气。一问,他说吃补药的人走了,新来的是个年轻的,又不差这个。她便得了一个结论,他这病才没有药吃。
药店下午生意要忙得多,来买药的是小病、慢性病,上午事做得所剩无几,下午才会挤着空。近年她请了个年轻女孩,卫校毕业的,护理知识多,懂药物却少,她在慢慢地教,可毕竟超脱了些。有的女同志来了不想走,磨磨蹭蹭的,末了扯一些只有小范围才能听的事。那时老头也许吃中饭了未来,也许在一旁打瞌睡,没有人留意。这一群人正在兴致处,突然爆出一个似乎不合时宜的声音来:“知道流感来了么?”大家一齐瞪着,是老头呢。“这世界怎么这么多新的病毒呢?防不胜防呀。”老头这后面说得有些结巴,却冲击力更大。大家才醒悟,得早作准备。扯谈的停下来,纷纷地找板蓝根,未雨绸缪。最后只剩一包。店主说,你拿走吧。老头说留给她。她说还可以进。老头说他不怕流感。
那一晚,店主做了个梦,梦见老头走了。她第二天起来特别早,急急地往店子赶。她想不会真的走了吧。再者,怎么说,店子也不会跟着他走的。
花圈店
花圈店好像是殡仪馆的跟班,多半近在咫尺。而跟班往往又不止一个,才显示出气候。附近的店子有七八家,经营的品类大同小异,一律洋溢着浑重的烟火味。靠近馆门的一家,无疑是最得宠的跟班了,在这里经营的老板人们叫他为宏,在死人面前免不了毕恭毕敬,在活人面前却是牛气冲天。他靠的是这门面的业主恰恰便是殡仪馆本身,这颇有几份名正言顺的意味,好像自己学的拳路是正宗、自己的出身叫嫡系,而其他的人才是杂牌军。能够获得这最佳的位置,托的是妻子的福。他是外来的,而妻家在本地是棵老树,盘根错节,他便成了一根伸展舒适的枝条。但骄傲是他内心的事,在别人眼里,任何花圈店几乎没什么两样,都是一副肃穆的、零乱的面孔,好像这里太整洁便少了伤感、坏了氛围。
宏干这一行,也并不是一时之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便初试锋芒,只是干的是小本买卖。那时所有的工作都是亲自操办,具体来讲,便是制作花圈。他要召集人马,请工比现在便宜得多,一天只几十元。备料主要是竹子,也不那么讲究,歪头歪脑的也差不多,横竖就那么回事。工艺也很简单,把水竹剖成蔑条,扎成花圈的骨架,然后用纤维绳捆紧,当然,如今用的是射钉了。成形之后,上面铺上一层白纸,用面粉糊裱紧。这里有学问,纸粘纸用浆糊好些,而粘在竹块上用面糊好,浓稠而又经济,多放一点也无所谓,特别牢实。然后用各种花色的纸剪裁出形状各异的花朵,贴在上面,便是一个五颜六色的花圈了。这样做出来的花圈处处充满了手工的痕迹,稍许还有邋遢不雅之处,经不起人的评头论足,然而却很亲切。宏常常借此鼓励,某某制作的又卖出去了,弄得人无形中充满窃喜。那种窃喜一半是后面的工作更踏实,还有一半是安慰和遐想,自己又做了一桩好事呢,一只花圈像一只船,要将一段忧思载去很远。
现在不需要做这些原始的工作了,全是从河北那边进的半产品,这儿只准备竹杆支撑便行。宏的精明便转到了如何识货。也许来店里购置的顾客们,并不看重精致,只是根据逝者敬重的程度来决定档次而已,但宏心里有数,自己不能吃亏,更要对得住来这里的人。大小勿需多说,工艺复杂些的自然贵些。材质上主要是看底子,有的铺的是夹层,有的铺的不是白纸而是绸子,这里便出了格调。全国自然也有诸多渠道,从价廉物美来看,几经选择,也就固定下来了。这些东西成批成批源源不断,从未误过买卖,可宏的心里总少了点什么,全是机器作的呢。
宏开头干这个店子,凉凉的,除了花圈,店子里充斥的全是祭品。寿衣、寿鞋、寿帽、钱纸、纸棺、香蜡、冥币,都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符号,阴气逼人,他不得不僵硬好一阵子。那段时间老睡不好觉,喜欢做梦,梦里面还有梦。梦见动物,梦见人;梦见洪水,梦见垮塌;梦见生,梦见死。梦见的多是凶险的景状。在恍恍惚惚中,他有点恐惧,是不是干这等事不吉利,是不是死人的财发不得。醒来之后就祈祷,就表态,说赚钱了一定多做善事。然而过了一段之后,他吃得好,睡得香,有事无事还爱嗑几粒瓜子,生活一派逍遥。他的梦没有了。他的梦在以前做完。他一直不再做梦。他又觉很怪,一点梦也不做也不正常。他有所不知,面对死亡习以为常,还有什么梦可以做呢?梦与死亡势不两立。当把死亡不当作可怖,而只当作一回事时,他的热情便始终不曾递减。
这个小城有两家殡仪馆,这边的生意没有那边的好。宏常常说这边是小老婆生的。其实只是那里的位置更加靠近城中心些,吊唁的人方便得多。但宏不这么想,按他的理解,越近核心城区越该拆才好,要把死亡安放在叫人遗忘的地方。他还时时关心周边做同样买卖几家店子的动静,他们有什么新的人缘、新的招数,切忌不能动摇他区域老大的椅子。当然,他更关心城里死去的人们。所有死亡的事件,他比任何部门都反应快捷,并且很快地知道死者的走向,并指出正确和合法与否。除此以外,他的记忆也好得出奇,前不久我因故和宏一起闲聊,他便把我工作部门的非正常死亡说得滚瓜烂熟,令我惶悚不安。有些事虽情有可原,或者无关痛痒,然而以讹传讹,便难以料及后果。他连忙说:“放心,我讲职业道德,哪里来的记者问访,都是无可奉告。”这我相信,守口如瓶和职业的利益息息相关呢。
宏没有什么朋友,常年守在店里,人家无事不来,来了也只是冷冰冰的一件事。但是与死者为邻,他看到许多世间的真相。哪些人走得繁华与惋惜,哪些人走得哀怜和凄清,哪些痛苦于心,哪些敷衍了事,不论如何,都只是一个仪式而已。而死亡的永远只是死亡的人,活着的人除感叹唏嘘外仍旧活在这世上,他们为一些小小的较真而纠结着、快乐着。在写挽联名幅时,某日一位老同志和宏发生了争执,说“敬挽”的“挽”写错了,应该是“輓”。宏说两个字是一个样。老同志问,既然一个样,为什么要造两个字呢?这倒没研究过,宏被难住了。还有一次,有个县长什么的,被同来的一伙人恭维字写得很好,宏乐得把毛笔交给他。然后县长偏偏不在状态,写一张丢一张,白白糟蹋了。宏在旁边急呀,何必那么认真呢,又不是在给人题词,在死人面前讲面子,人家也看不到了。
殡仪馆的生意也不是天天有,花圈店清静的时候也是不少。宏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人活着多么好,只是希望万一死了便来一趟,而且最好生前人缘多些。那时,他也许会假寐,想一想哪些单位的生意没来了,哪个熟人吊唁落款工作地变了名,不是他调动了,而是那个企业又改头换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