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身体赋

2014-07-26文曙

散文百家 2014年7期
关键词:身体

文曙

1

大千世界,人之身体堪为最大奇迹。精密,精微,精妙,完备,谐和,统一,其构造小至每一细胞、大到每一块骨肌,无不恰如天成,各司其职,无不浑然有机,统摄于一体。碳水化合物、蛋白质、维生素、脂肪,这些物理构造的基本要素,一旦以身体的形态呈现,唯有“神”——这一宇宙间最高概念方可以指称。

那些流布纵达的血脉的网络,那些鼎力支撑的骨骼的架构,那些刺探深邃与敏锐的神经布控,宇宙之内难道还有比这更为奇妙的构造?大脑,古汉语谓称元首,就是这位元首竟拥有140亿个神经元胞体,据神经学家测量,大脑神经细胞回路比当今全世界的电讯网络更其复杂一千四百多倍,它每秒钟进行着十余万种不同的化学反应,每天能记录约八千六百万条信息,凭记忆一生可存储100万亿条信息,储量超过任何一台电子计算机,相当于美国国会图书馆馆藏的50倍,亦即5亿本图书的藏储量。

痛苦与欢乐,愁怀与遐思,高贵卑琐、罪孽悲悯、花信盛开、败叶凋零、春风得意、颓唐龌龊、襟带雄风、睥睨天下、忍辱含垢、苟且自保——身体是一个神奇的集合,纷繁纠葛,消长荣枯,庞杂有如浩邈星空,矛盾竟似攻讦敌阵,然则,它们终又听命于统一,灵动、勃发、深邃、丰稔——以其最充盈的拥有示现着万能造物的馈赠。无疑,相对于时空,身体不过匆匆过客,弹指转瞬,灰飞烟灭。相对于以时间编年的历史,身体是演员,是演义构成的脚本,无论绚烂如元宵烟花,灰黯似陈年败絮,空寂寥落若零泥片羽,剧情从来却是天意难问。作为表演主体,那些曾经一个又一个身体,面对自己是否也曾如是诘问:身体(或人)的本义,真谛究竟为何?往贤先哲孜孜矻矻、汗牛充栋的注脚,是否真正读懂了其中的奥义?

2

古希腊自然主义哲学视身体为上帝赐予的礼物,因之以为,人并非身体的占有者,只是其管理、看护者。中国儒家将身体规范于“礼”的范畴,克己复礼是儒家经典为身体开具的最高理想价值。礼是一种愿景期许,是构建于道德幻想之上的东方神庙,忠、孝、仁、义诸种是庙殿架构的支撑,是礼对身体开出的行为准则。“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孝经》),在这里,身体作为智慧生命存在,其属权——“自我”被褫夺,一种源于道德渴望的预设成为身体的宿命。仁、义、礼、忠、孝,这些意旨丰赡的汉语概念,经由儒家经典阐发,不仅成为度量身体的尺度,且作为信仰信条,据有主宰身体的至高的权力。

春秋儒学,宋明理学,明清朴学,对身体,中国学理向来秉持并非一元论观点,灵与肉,内与外,形上与形下,通常,它们以二元分割观照身体,且向有贵灵虚、轻肉体的价值取向判断。有红学研究者以为,一部《红楼梦》,其实就是一部隐语的荟萃,玉——欲,谐音假借,明里说的是通灵宝玉云云,实则演绎的却是一场欲的悲情幻灭。在渊源深远的中华文明书写中,作为灵虚寄寓的身体,向被视为欲的象征。欲是洪水,是猛兽,是古风颓废、礼崩乐坏的元凶罪魁,为道德、君子所不容、不齿,唯有将其束缚于“礼”——这一温柔敦厚、文质彬彬的东方规范,方可不致为祸罹患。礼是一根簪花的鞭策,身体是肖小,三缄其口,垂首其下,纵然欲望波诡云谲、霞蔚烂漫,面对高悬的鞭策,终究只能春老枝头凋零去。

发源古希伯来文化的西方宗教认为,人生来即有原罪,其根由来自人的身体,来自于人类始祖亚当夏娃当年在伊甸园内偷食了那枚象征欲望的禁果,这与中国礼教关于身体的解读释义大致趋同——在这里,欲望是一种恶,被欲望侵占的身体是恶的渊薮,为了获得救赎,唯有将其作为祭品,顶礼膜拜供奉给至高无上的真主与上帝。

风行西方中世纪的禁欲主义是身体作为自觉生命主体发起的一场自我救赎运动,艰苦卓绝,苦心孤诣,义无反顾,然则,这场不闻硝烟的战争其结局并非以胜利而告终。奥地利犹太精神分析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从意识——这一身体最幽微隐秘处入手,穷其一生终于发现,原来欲望乃一种本能,换言之,就是身体的原住民,任何强力驱策,其结局只能徒劳,无论发明清教时代的贞操裤、贞洁锁,无论风行东方礼教鼎盛期的烈女祠、贞操牌坊,均无以阻挡它健旺勃郁的生命力。它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妖冶,华丽,绽放于大凡想象能以涉迹的地方;它是饕餮的盛宴,春酒馥郁,薰香氤氲,每一道玉盘珍馐无不令人垂涎欲滴;它是那个人面鸟身的海妖塞壬的歌声,无以抵御的诱惑,以致多少曾经沧海的水手最终成为它的掳获。

“身色非永恒,身色如疾痛,如祸根,色身易朽”。当年,佛祖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苦思冥索身体的意义,誓言若不觉悟将长坐不起。在佛家眼里,身体乃色相之一种,眼、耳、鼻、舌、身、意,所谓“六根”,贪、嗔、痴、慢、疑为“六根”衍生之“五毒”,五毒酿造烦恼,成就茫茫苦海,而身体实乃苦海之种因。无论耶稣、释迦牟尼,无论达摩、穆罕默德,千年修持,万卷经注,其觉悟概言之仅只是三个字:去身体。身体是苦海,以一己泅渡,浑茫无涯,必至颠覆灭顶;唯有将其皈依与佛,听其引领,方可获得拯救,“世间忧患既除,此是妙光之解脱,国界华严,无诸秽恶、瓦砾、荆棘、便利不净,其土平正,无有高下,坑坎堆埠,琉璃为地,宝树行列,以界道侧,散诸宝华,周遍清净……”彼岸是佛为芸芸众生精心打造的温柔之乡,设若将其视为针对身体的疗救术,其疗救手段为幻觉、幻象的炮制,前提是先验设定有那么一处琼楼玉宇宝树庄严所在存在,并且,以身体自我否定为代价,皈依成为功利的自觉,拯救的渴望与涅槃的向往成为身体最高的追求,青香消瘦,梵呗幽远,身体在无比虔诚的跪拜中,作为一种自主存在,无形中被全然抹煞。

3

1820年的春天,希腊米洛农民伊奥尔科斯的玉米地里新叶扶摇,灿阳铺陈,伊奥尔科斯肩扛锄头,走进地垅,当他的锄头刨进脚下泥土的那一刻,殊不知,令世界为之震惊的一幕即将揭开。那天,伊奥尔科斯从玉米地里刨出了一尊半裸雕像——女神维纳斯,修长的颈脖,浑圆的双肩,丰乳饱满圆挺,小腹嫩滑欲露,似乎隐藏了无尽想象的消息。可以想见,面对此景,伊奥尔科斯当时一定惊呆了,目眩,眩晕,甚至倏忽窒息喘不过气来——身体,这个历来备受指斥的异端,这个常被忽略、熟视无睹的私藏,突然闯到眼前,并且以裸露的形式呈现,如今,我们无已再探知伊奥尔科斯当时的心境,可以断定的是,那尊裸体雕塑于他,绝不亚于一场强震,不亚于当年智利蒙特港发生的那次前所未有的海啸。

在西方,以审美的视角观照身体,似乎可追溯至公元前500年古希腊雅典的一次法庭审判。当时,雅典城邦流行一种“圣妓”,圣妓多为父母送到神庙,她们剃掉阴毛使阴部光洁,在嘴唇和乳头上涂上蜂蜜调制的丹朱,大腿内侧抹上香油,口含麝香草精,身着透明长衫,她们用身体换来所得奉献神庙以期求得神的庇佑。因以神的名义,圣妓为雅典市民社会所认同。但在教会清教徒眼里,却是无法容忍的渎神亵神。弗里娜是名圣妓,她不仅姿容绝伦,且声乐演艺超群拔萃,堪称雅典一道耀目的风景。正缘于此,弗里娜被教会告上了法庭。担任弗里娜辩护律师的是当时雅典著名的雄辩家佩里德斯。法庭上,清教徒们指斥弗里娜亵渎神灵,要求法庭对弗里娜处以极刑,佩里德斯据理驳斥,怎奈教会强势逼迫,眼看形势急转就要败诉,这时,佩里德斯急奔上前,一把扯开了弗里娜的胸衣——酥胸辉耀,丰乳拥立,颈脖莹莹如天鹅的绝唱,法官们被眼前的景象完全镇住了:造物创造的唯美与流俗指陈的淫靡是一个悖论,是一道艰难严峻的二难选择,今天,我们已无法窥得坐在庭审席上的雅典法官们当时的心境,出人意外的是那天庭审宣布的结果:阿佛洛狄忒的女祭司——从业服务于雅典神庙的弗里娜无罪。

美,是一个充满诱惑、极富玄奥的字眼,在东方哲学的讲述中,它被儒家引申为礼乐,被道家喻指为自然,被禅门玄学敷演而为幽远冲淡的意境。对于自然之美的顶峰——身体,东方圣哲们一贯秉持的态度:或视而不见,或缄口不语,或以粗暴横蛮妄加贬斥诋毁。发轫于十五世纪的西方文艺复兴之于身体,堪称一次划时代发现,身体第一次走上前台,以其高贵华赡展现于广众大庭。拉斐尔极尽天才细腻的笔致表达了对于身体的崇高敬意;米开朗基罗则借大卫蓬勃的肌腱发出对身体的力与美的由衷赞美;留在蒙娜丽莎两颊上的那抹微笑,是达芬奇之于身体留下的一篇旷世美文,清纯、神秘、温婉、恬静,就像那题哥德巴赫猜想,至今无解。

诚然,作为自然存在,身体=人,无时无地无不存在;作为社会历史孕育成果,身体被文化塑造,每每又居于与人的不等式地位。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在其著作《政府论》中提出“每个人是他自己的主人”。十九世纪德意志的上空响起“上帝死了”的钟声,上帝死了,人发现了作为自我存在的身体——此前,身体属于神,属于社会道德伦理秩序,身体——人,终于以其独立的“这一个”走出历史久远的屏蔽。如果说,文艺复兴时代的“三杰”之于身体是企望、是呼唤,那么,尼采与洛克则是对身体的重新审视、重新定义——身体不仅是美的主体,同时是灵魂的寓所,灵与肉完美结合——这才是造物当初为我们真正的塑造。

在中国,身体的觉醒远比一场战争、一次改朝换代更具深远影响和意义。妇女除却缠在脚上冗长的裹脚布,男子刈却拖曳脑后的长辫,如果说,此属身体解放范畴,那么,此次“解放运动”是与中国最末一个王朝的覆灭以及“德、赛”二位先生登陆同时来临的,令人惋叹的是,帷幕开启,因陈千年的困惑与迷障正欲廓清,身体——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这一个”,竟又再度陷入历史的迷阵。

4

往往,腐朽的死去,即意味着萌芽新生。在中国,伴随最后一个王朝的寿终,随之而来的却是诸多主义的衍生。彩旗猎猎,主义竖起号召的大纛,身体被旗帜召唤麇聚其下,一场又一场由主义架构的历史宏大叙事轮番上演——身体成为宏大叙事书写中的任意填充:身体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身体是一颗螺丝钉,被任意铆进一台庞大机器的螺孔;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计红利,时刻听从主义差唤。无私、无欲、无我——主义为身体描绘的圣境,高悬身体仰望之上。欲求、期冀、安享、迷恋,这些原本属于身体的最为活跃的元素,悉为主义追剿禁锢,甚至,爱与性——这对造物赐予身体的罗曼蒂克,亦为禁忌而被抹煞。做女人“挺”好,成为一种耻辱,力求将胸脯束缚压扁至一马平川成为一代女性的共通诉求;七亿神州,遍地深蓝,八个样板戏,无一例外的戛戛独身;更有奇趣的是,1972年版新华字典居然将“娼、妓、嫖、奸”几个字干脆从汉语中开除出去。

出生1600年前的五柳先生采菊东篱闲暇之余曾精心营造了一处令人心向往之的世外桃源,1000年后,英吉利人托马斯·摩尔则深情款款炮制出一座与之媲美的岛屿——乌托邦,主义描摹的风景与五柳先生、摩尔的营构相较,其庄严华美有过之而无不及。主义是一强大磁场,超乎想象的磁吸力令身体近乎完全丧失抗拒能力,投怀送抱中,身体前赴后继,或成为牺牲,或沦为附庸,或成为役使的工具。而由主义导演的一幕又一幕历史活剧,身体裹挟其中,其场景之博大宏阔,其情景之慷慨悲壮,堪称20世纪蔚为壮观的一道风景。

如果说,以文艺复兴为标志的现代发现了身体的存在,进入20世纪的后现代则发现了身体的欲望。从主义的旗下逃离出来,面对汹涌而来的商品大潮,身体突然失去了方向感。它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就在自己体内,一朵又一朵,奔放,炽烈,竞相绽放;它看到了那些绽放的花朵,姚黄姹紫,风情万种,原来那些罂粟的蓓蕾与生俱来就潜存在体内。于身体,这是一个歆享的时代,商品与市场以席卷之势将种族、信仰、阵营、国界、意识形态等等人为的设限一夜之间一一拆去,身体第一次最大限度地面向世界敞开。后现代孕育的成果那么丰盈富丽,身体毫无餍足享受着空前的富足。时代更迭,江山易帜,曾经高张的旗帜遗弃地上,以自为旗,身体一跃而为欲望的旗帜,一路凯歌,所向披靡。

于身体,欲望是阿喀琉斯——那位荷马笔下的枭勇,它为身体张目,呼号,使之梦寐醒来,英姿勃发,气吞万里如虎;同时,欲望是与浮士德签约的那个靡菲斯特,其乖戾、贪婪一旦得逞,一场放纵的大火烈焰所向势难逃遁,最终结局只能是琼楼崩塌,玉石俱焚。欲望占领身体的日子,作为身体的主宰——灵魂是缺席的。微风轻如抚摸,鸟鸣空灵而鲜嫩,洒在新叶上的阳光如远方良人深情的祝福,凡此种种,时光的赏赐、自然的邀请,身体无从感知。忧郁、疼痛、愉悦、寂寥——如是原有造物赐予的天赋,探测生命的体温,丈量心野的辽阔,触摸身体最柔软最敏感的部分,凡此种种,不知始自何日,均销声匿迹。快感成为身体的颂歌,餍足的快感,沉溺的快感,颠覆毁灭的快感,身体迈入高峰体验时代,站在极乐的峰巅,身体振臂疾呼,它要做称雄天下的霸主,要做这个世界的王。

其实,拥有快感的身体,是一个巨大的困惑。于身体,快感是一种极易贬值的货币,拥有越多,失去也越多——不用一钱买的清风明月、人约黄昏后的呢喃尔汝,蓓蕾一样默默的期待,夕阳一般遥遥的注目,上述属于幸福范畴的水墨风景,悉与身体暌违。当快感的潮汐退去,身体疲惫、迟钝、麻木;习焉不察的某处,正在发生坍塌;形成的黑洞,愈演愈大,深不见底,无形中吞噬了身体。

5

对镜而立,注目镜中,身体——如此优美的赋形,堪称造物最为完美的构造。

独立旷野,仰面苍穹,身体又显得何其渺小,孤立无援,充满了悲悯的况味。

轻轻抚摸每一寸肌肤,鲜活,光洁,柔软,温存,就如一只精美的瓷器,美则美矣,却又竟是那样易碎、易逝、易朽,不堪轻轻一击。

“身体是一个大智慧”。当年,尼采注目自己,发出如是一句令后来注脚者无尽臆想的喟语。就如一部天问,一代一代圣哲面对身体追根溯源,旁征博引,穷究其价值与意义,然则,身体遭遇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曲解、剽窃、剥夺、愚弄,距离其本义真谛愈行愈远。

无疑,爱、美与创造,应是身体恒久的主题。然事实却是,在当今,爱,成为攘攘闹市廉价的讪语,成为博取票房价值的调料香精,至多为消费时代所追捧的及时行乐;美,成为表演作秀,成为吸引眼球抢占市场的营销策略;至于创造,后现代文明生产的成果,层出不穷,繁富而炫目,令人困惑的是,当身体歆享如上一切时,一种从未有过的虚无感与迷茫感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就像当年逐日的夸父,江河只能引发更炽的焦渴,结局只能是死于邓林。

途经艰难跋涉,身体站在东方熹微之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无疑,之于这个世界,它是一首绝唱,天地茫茫,逆旅孤影,身体是否找到了那个属于自我绝唱的定调?能否站在历史表演的舞台中央以我为题演奏一首恢宏壮丽的黄钟大吕?

云蒸霞蔚,身体在黎明的地平线上站成一幅静穆的图景。路,呈现眼前,通向多种可能的远方。

无疑,身体必须前行。

唯有前行,方可寻得当初造物赋予的意义。

猜你喜欢

身体
水在我身体拍岸
我们身体的由来
孕期身体不适,除了忍耐,你还能这么做
我们睡着以后身体都在忙些啥?
孕期身体不适,除了忍耐,你还能这么做
一眼看穿神奇的身体!
我的身体,我做主!
我de身体
我们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