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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重合与基因的弱化

2014-07-26石英

散文百家 2014年7期
关键词:曹魏曹丕重合

石英

当我们稍稍注意一下,也许便不难发现:历史的某一个阶段、某一个重大事件,尽管距离百年、千年,却出现了惊人的相似和重合。多数人对此好像并不奇怪:碰巧呗,偶然性呗!其实是偶然出现的吗?也未必。另有一些人的看法并不如此简单,如此不以为然。他们总觉得在时空的进程中,人和事的行进轨迹似乎是会有某种规律可寻的。这也许就是历史走到某一节段,重要人物的某些活动便出现了相似与重合的内在原因。

这样的例证并非个别,这里仅举人们较为熟知的汉末和三国时期的一个突出事例加以剖析。这就是公元220年曹操之子曹丕逼汉献帝刘协将皇位“禅让”给他,是为魏(史称曹魏);而当四十五年后的公元265年司马懿之孙、司马昭之子司马炎又逼迫魏主曹奂(所谓魏元帝)让位于他,即晋朝的第一位皇帝晋武帝是也。四十余年间,尽管曹魏经历曹丕、曹叡、曹芳、曹髦和曹奂五个皇帝,但总的来说都是短命的。曹丕享寿仅39年(传统说法为“虚岁”四十岁),在位不足七年;其子曹叡活得更短,仅34岁,在位十三年;叡之子(据说乃“乞养”之子)曹芳继位时仅八岁,十五年后(公元254年),被司马师废掉;立高贵乡公年仅十三岁的曹髦为帝(髦亦为曹丕之孙,东海定王司曹霖之子),在位六年后仅十九岁即被司马昭杀害;又立常道乡公曹奂即位。奂为魏武帝曹操之孙、燕王曹宇之子,在位仅五年后即被等得不耐烦的司马炎赶下了台,彻底结束了由曹孟德打下基础、其子曹丕开创的曹魏皇朝。而且,这五任魏主,除丕与叡为正宗遗传外,余虽为曹氏血脉,但芳、髦、奂均非直系正传:曹奂乃曹操庶出儿子之子,曹髦却是曹丕庶出儿子之子,这就是说,最后一帝魏主竟是倒数第二帝魏主的堂叔辈分。当然这主要是因为真正的朝政掌控者司马氏“乱点皇帝谱”的结果。

这五任魏主之所以短命,原因有共同性也有其不同点。至少第一、二任丕与叡与一般封建皇帝那样纵情声色、生活不节有关。以丕之子曹叡为例,在位时虽两面受敌、长年用兵,但在许都和洛阳均大兴土木,广造宫室园林,终日与宠妃人等于芳林园中宴乐,身体严重受损,因此父子二任均才过“而立”未过“不惑”即离世。第三任曹芳据传亦淫佚不节,喜狎近娼优,但早年即被司马氏黜逐外乡,郁郁而毙,亦不得寿。四任曹髦之短命系遭害而卒。唯五任之曹奂虽最后被司马炎逐出都城,却以五十六岁时寿终,在五任魏主中享寿最长者,但也是苟活而已。

如从这五任魏主再上溯至“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魏王曹操,祖孙几代的经历中实在有不少惊人的重合之处。公元三世纪初,曹操剪灭群雄,权势日隆,虽未直接夺取皇位,但汉献帝(刘协)已名存实无。操视这位傀儡皇帝如“鸡豚”,平时带剑上殿。献帝朝不保夕,奉操为魏公乃至魏王,加“九锡”。但协仍心存不甘,在悸恨中作徒然挣扎,先后与董妃之兄董承和伏后之父伏完以衣带密诏等形式力图联络谋曹之士“讨贼”,败露后反招来更大惨祸。操与心腹华歆等杀董承、董妃与伏完、伏后并灭皇子等,一再制造宫中的喋血惨案。正如京剧《逍遥津》中汉献帝的一段“二黄慢板”中的唱词:“欺寡人在金殿不敢回对,欺寡人好一似猫鼠相随;欺寡人好一似那犯人受罪,欺寡人好一似那木雕泥堆……”这虽然是后世的戏中语,却也是当时的大致真实情状。时间过了半个世纪左右,在司马氏专擅朝政的曹芳、曹髦时期,司马师、司马昭兄弟又重演了带剑上殿,对傀儡皇帝颐指气使,甚至“反臣为君”,视后者为鸡豚的活剧;不过不是称魏公魏王,而是称晋公,仿佛又依当年模式复映了一轮。而傀儡皇帝却同样不甘屈辱,作了一些徒然挣扎。如曹芳之臣、皇丈张缉等三人也领受了芳之“衣带诏”,但同样与当年的董承一样,尚未行动即败落而被杀,连同曹芳之张皇后尽皆灭族……

事情的重合尚不止此,这五任的曹魏皇帝自身也在许多方面循环着、重合着。如曹丕先纳袁熙之妻甄氏为夫人(甄氏为其生子即曹叡),后纳郭氏为贵妃,郭氏为进一步得宠,设计使丕厌弃甄氏,最后则干脆“赐死”;而其子曹叡(即魏明帝),先纳毛氏为后,而又纳更为美貌的郭氏(又是一个郭氏)为贵妃,由于毛氏被冷落而不满,叡闻之大怒,与其父一样,立将毛后赐死,又是一个惊人的重合!

还有一个类似的重合情节:自公元220年至265年,有三起由新的君主或权臣反“封”原帝王为有名无实爵位的。即魏文帝曹丕赐原汉献帝为“山阳公”,而曹芳则被总揽朝纲的司马师贬为“齐王”,最后晋朝新皇帝又赐原魏主曹奂为“陈留王”。公也好,王也罢,实质上都已废为庶人。其中有的做顺民亦不可得,不久即遇害矣。

人们很自然会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作为雄才大略、威加海内,被后世许多大人物反复称道的魏武帝曹操,而他后世曹魏事业的承继者竟每况愈下,一代不如一代。何耶?这不仅是一个应深加研究的历史现象,也是一个复杂而微妙的社会现象乃至遗传学问题。应该说,曹操之下的两代某些方面尚差强人意。如在文学方面,操、丕、叡被后世称为“三祖”,实则曹丕尤其是曹叡远不及曹操。操之诗作虽在钟嵘的《诗品》里不被看中,那是钟的审美眼光和艺术偏见所致;而后世则趋向于认为操之诗作大气古朴,苍劲浑厚,颇具思想内涵。丕之作品亦有可取者,特别是其文艺论著《典论·论文》具有经典之传世价值。而叡虽也有诗和散文(大都已散佚),但与其祖、父均不在一个层面上。至于以下几任魏主,在文化素养与表现方面已难以评估了。

至于在事业开拓、政经将略方面,曹丕一代与吴、蜀虽有碰撞,但已谈不上有开拓进取之绩可言。曹叡时代对外作战已不得不倚重司马懿。史书上虽对其有生性颖悟、弓马娴熟之语,但少有实践表现;对野心勃勃、深藏而善机变的司马懿尽管开始也有戒心,但终还是逐渐落入其掌控之中。懿之后,更大权旁落于其子司马师、司马昭之手,以致芳、髦、奂三帝均未摆脱傀儡身份,所谓“曹魏”之天下基本上已成为空壳。

之所以如此,的确颇耐人思索。首先,是否系盈极而亏的不成文法则在发生作用?过去曾有人这样认为:类似曹操这样生前将权谋、能力乃至体魄发挥到极致的人物,其后代往往难以在高水平的状态下承继长久,故其子曹丕次之,其孙曹叡再次之,再以后则更等而下之。这种盈极之后必亏无已的说法看似有理,历史上却也有并非如此甚至相反的例证。但从科学道理上讲,在一定条件下基因弱化导致难以为继或状态不济的情况是并不奇怪的。以曹丕所纳之甄氏夫人为例,她本是曹丕在曹操攻破邺城之后掠夺的袁绍之媳、袁熙之妻,因丕见其颇为美貌而动心,操见之亦称“真吾儿妇也”。于是纳之,后生曹叡,而被定为继位者。该甄从仅有的资料中看,除姿色为其非常之处而外,还可能有些多情善感;至于智慧、能力等等,似均无明显表现。《三国演义》中交代:城破之时,甄与其婆母只有嘤嘤啼哭的份儿,仿佛除了任人摆布别无处置。而且从绍妻口中可知:当时袁熙出征外地,甄氏不愿随同前往,故留此而被掳。由是便不难看出作为一位娇美女性,首要考虑的是避险而图安,心性胆气可见。归曹后,除被赏玩,恐无别的作为,所以时间稍久即被冷落而抛掷。作为曹叡之母,体弱与否尚在其次,而“心弱”则几乎是肯定的。这样的基因影响,其子表面的体貌极有可能是不错的,还能表现出一些小处的聪慧,但绝非大器,更难独挡一面、支撑江山。当曹丕弥留之际将叡托付给曹真、陈群、司马懿三人“保驾”时,唯一的窃权“大鳄”出手之机已经开始。当然,如果没有司马父子的内外支撑,以曹叡的智能与胆魄,甭说是向外开拓,即使守住曹魏已有基业恐也够吃力的。

由此可见,甄氏的基因影响及于其子至少有一半因素。还有,曹叡所传之子曹芳,据说并非自己血脉,而是“乞养”而来。如是,其基因弱化当可见出又一佐证。而基因问题,是现代科学发现的“硬件”,至少应是具有可靠参考价值的。至于曹髦和曹奂,如前所述,不仅属于别支庶出,而且都被玩弄于司马兄弟的股掌之上,已无展示自身意志与能力的条件,那就不仅是基因,而且后天的一切也被人为地挤扁了。

除了基因,还有成长环境。早年曹孟德征战四方,几乎无不亲历,出生入死,砺炼了心智、胆魄与将略,而且兼具挥鞭扬波、横槊赋诗的大气与潇洒。其子魏文帝虽也随父出征过,但并未短兵相接、戟戈碰撞,作为世子,少不了被多方保护,自然还是煅打不足。反至曹叡以下,基本上未离宫阙,更缺乏临阵之体验。颤羸的环境弱化了人的自身,当然也萎缩了当事者的心魄。

不过,在沉抑晦暗的大环境中也有突发一声尖啸的插曲。这就是公元260年魏主曹髦在司马昭的高压和欺凌下忍无可忍,爆发了一记略带哀鸣的生死拼搏。他纠合了仅有的宫中亲随人等执戈挺杖,做了一次也许是鸡蛋碰石头但不能再有的抗争!其结局可想而知:对手司马昭并未露面,只令亲信贾充出头应对,贾指示打手成济就彻底“解决”了。也许对这样一位并未展示雄才、在历史上的君王中基本上是微不足道的人物干出这样一件“蠢事”,人们觉得既鲁莽而又自取其祸,而我却认为:如果将其视为一个不甘屈辱、不计安危、奋起抗争的十九岁青年,至少还有几分并未泯灭的血性,也会产生出应有的不乏惨烈的悲悯之情。而且不应忘记:这位姓曹的青年在他的生命历程中还曾发出过这样的呼号——“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句话一直在空气中回荡了一千七百多年,穿越时空,突破了当时的具体指向,而演化为一句具有深刻含义的警示语。我进而又在想:由此一点亦可推论这位“青年”未必没有思想,未必不能有作为,而在过度的挤压之下,纵有思虑的火种,并无擦碰的契机,更无施展作为的起码的空间。由此可见,客观条件不是不可能使有价值的人生能量“报废”了的。

最后,我忽又想到:假如当年那位赫赫强势的人物——魏武帝曹操能够透视时空的雾霾看到他后世一代不如一代的情状,是否会对他生前未能断然剪除的司马氏深感悔恨而气恼?对曹氏后辈子孙的不争气而焦灼无奈?还是也能对自己曾经的某些作为有几分反思?都是我们无法考据的了。不过,这就是纠结着基因、权力还有人性的历史,一团乱麻厮缠着的历史。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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