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火的伙伴

2014-07-24鲍尔吉原野

东方剑 2014年5期
关键词:油灯火苗

◆ 鲍尔吉·原野

火的伙伴

◆ 鲍尔吉·原野

火琉璃

最华丽的东西是火。它烧起来,身子左右扭摆,雍容如绸缎。绸缎是对火外形最贴近的描述,尽管人不敢用手去摸它。火碰人,但不让人碰。火苗软,四肢如婴儿身体一般蜷曲自如。冰冷的铁遇到火,说火比水还要柔软。火的手像在水上吹过波纹的微风。许多东西害怕火。但火不清楚这件事,它想摸一切东西,从山峰到花朵。火把双手放在冰上,想把冰抱起来,但冰开始流泪。冰的全部身体只是一滴泪。对人来说,泪是心里的水。悲酸的人用眼睛在心的井里汲水。心脏和眼睛中间没铺设管子,水从心爬上眼睛很困难。泪水爬上眼睛是想看一看那些不幸的人。牧民的草场被开矿的人占了,补偿费寥寥无几。他们给有草场的人当牧工,冬天买不起取暖的煤。被圈进城镇的农民在街上卖菜,卖一天菜赚的钱折叠起来没有火柴盒大。泪跑出来看他们,引出来更多的泪水围观。失去草场和土地的人,四十岁苍老得已如一段炭,生命一点点变短,灰烬被风吹走。冰从火的怀抱跑脱,化为水,土地留下黑黑的背影。冰想看看火的模样,但睁不开眼睛。大体说,火焰高鼻梁,像观世音菩萨一样微合眼帘,身形似坠露。

火的衣衫比绸缎更明亮,如琉璃般的罩光,又如向上飞的鱼。金红的鱼从火里蹦蹦跳跳,钻入虚空。它们红脊红鳍,像筷子一样细,没有网能收拢这些鱼。有人说火家族的相貌全一样,说得不确切。非洲人长相各式各样,但在外人看来全一样。有个中国人在赞比亚被偷了钱包,警察抓到三个嫌疑人让他辨认。丢钱包的人沮丧地说,这三个黑人长得全一样,让我怎么认?火有红脸金脸蓝脸白脸,相貌不一样,它们的身段瞬息万变,跳着各自的舞。

人类的视网膜比较简单,看东西只看个大概。人看不清飞鸟扇动翅膀,而鸟会看得清。鹰的眼睛在一万公尺高空能看清兔子在草丛里拉屎。人差远了,别总吹自己伟大,连伟哥都够不上。幸亏动物们听不懂人类的广播,听懂得羞死。动物们看清了火的舞蹈。火烧起来不仅往四外飘,还在跳重重叠叠的群舞。每一束火实为云母片般重叠的薄翼。火分成一层又一层。如果你眼睛够尖,会看到它穿着一件又一件火纱衣,又一件件脱掉。人永远看不到火的胴体,除非你进入火而又不燃烧。

火的热烈让它交不到朋友。它拥抱松树就毁了松树,它抱住庙宇就毁了庙宇,火永远孤独。火捧起矿石,眼看着液体的金子从石头里流出来。石头流出黄铜黑铁的汁液。火不知这是为什么,是什么让金子汁液从石头里渗出来,像水一样?而火跑进森林里,见到更多的火,火从树上跑出来迎接火。这些火以前住在树里吗?火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正如它不知道美丽的树何以化为焦炭。

富兰克林发现了电,又发现电不可贮存。粮食、煤炭和金币都可以放进一个地方,电却不能。铁箱子尤其不能装电。富兰克林试过把电装进什么东西里,但上帝没创造这种东西。爱迪生听说这件事后让电在电灯里消耗掉,为了卖钱。世上可存的东西是人的东西,比如衣衫和存款。不可贮存的东西是神的,比如火和电。不可存的东西都不让人摸,火以及电。火似乎藏在任何地方——木头里、煤里、纸里。小时候玩火,看到火吞吃一张白纸,纸只剩乌黑的小角最终消失,火和它同一秒钟消失。这时心里怅然,想知道火去了哪里,但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它从其他的地方出现,如炉膛。火出来了,披着明晃晃的琉璃绸缎,一步三摇,把煤和木头烧尽之后又跑掉。火,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火花

夜里在涪江岸上跑步。没有月色,江水在江心岛灯光的照耀下看出来一点流淌。跑步的岸是大坝修成的花园,有树、畦花和拿鼻子问路的狗。

在坝上跑了四公里往返,看江水却看不清。尽管看不出江流,它也不像一块地,淡淡集合着天光,却比天窄。即使江面漆黑,人也能感觉江在默默地流。跟白天的奔涌相比,江水在夜里好像白流了,它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比如水岸用彩灯联缀的几个字——桃花岛。我想起东坡夜游赤壁,倘若没有星月,小舟载人在江上泛流,也不知人在何处。

在坝上跑步放不开腿脚,不光天黑,是没理由在坝上狂奔,会让树下接吻的情人恼怒。人静你动就是一种冒犯。有一条狗跟着我,我怕狗,四下找它的主人。但它无主人,从它轻佻的举止就看得出来。过去,我跑步因为遇见狗追把脚崴了,这回恐怕会被它追进江里。我站下,它假装嗅护栏下面的草;我快跑正中它意,撒开四爪飞奔;我慢跑,它用小碎步迎合。我想我怎么会遇见这样一位跑友呢?我怕狗是因为我觉得一定会被狗咬到,被咬部位必定是腿肚子而非别的地方。我仿佛体验到腿肚子的肌腱被狗牙咬的痛楚,两排牙印清晰可见。这时候最想学狗语,警告它不要再追我。然而,现学狗语来不及,只好用汉语斥它:去,别追了,停下。这条白毛、肩膀带黄斑、腰身细长的狗站下,用不解的眼神看我,仿佛受了冤屈。我说这不算冤屈,你干点别的吧!狗听了这话大吃一惊,掉头跑去,消失在夜色里。看来,“你干点别的吧”在狗的语言系统里是一句可怕的话,相当于人类说的“我要拆你房子”。

我向北跑到桥下,折返往彩灯的“桃花岛”方向跑,跑了大约两公里见路边有烛光。

跑近了看,烛光在白色花岗岩的护栏下放射红晕。路到头了,烛光下面是野草的陡坡,有好心人(民间人士)点燃蜡烛警示。蜡是庙里用的大红烛,上粗下细,有插入泥土的铁钎子。它的火苗远看红色,近看橘黄色,再近看是两束白色的火苗。

我蹲下端详烛火,看着稀罕。很久没看到火了,家里做饭的天然气火被锅盖着,看不到。而且,天然气像木梳一般滋滋响的蓝火是工业的火,没烛火那么生动舒展。

涪江坝上的两团烛火一高一矮,像比赛跳高,有表情、有笑容。我想了半天想出一句话:这是活的火。离开它们回头看,两朵微焰合成了一团红晕。那么好看,却说不出词来形容它。它的温红在夜的风里摇摆,我想起了一个词:火花。一瞬间,我为创造这个词而生出“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惊喜,火花,了不起!过一会儿,想到这是早有过的词,也许用了一千年了。转而敬佩创造“火花”这个词的人,他不跑步,没被狗追也能造出如此妙词,了不起!

烤火

在大雪飞落的冬季,烤火成为一个甜美的词。

人们出去、进来,仿佛是为了接近烤火而做一些准备。

烤火的姿势最美。伸出手,把手心与动荡的红焰相对。你发现手像一个孩子,静静倾听火所讲述的故事。

我爱看烤火的手,朴实而温厚,所有在劳动中积攒的歌声,慢慢融化在火里。抓不住的岁月的鸟翼,在掌心留下几条纹,被火照亮,像羽毛一样清晰。

烤火的男人,彼此之间像兄弟。肩膀靠着肩膀,脸膛红彤彤的,皱纹远远躲在笑容的阴影后面。用这样的姿势所怀抱的,是火。像他们抱庄稼迈过田埂,像女人抱孩子走到马车边上。

烤——火,这声音说出来像歌声结尾的两个音节,柔和而亲切。说着,火的伙伴手拉着手从指尖跑向心窝。

你在哪里看过许多人齐齐伸手,在能摸未摸之际,获取满足。这是在烤火,火。

在北方,田野只留下光洁的杨树,用树杈支撑着瓦蓝的晴空。雪后,秋天收回土地上的黄色,屋舍变矮,花狗睡在炕梢,玻璃窗后睁着猫的灵目,乌鸦飞过山岗。

雪花收走了所有的声音,河封冻了。这时,倘若接到一个邀请,倘若走进一个陌生的人家,听到的会是:

来,烤火,烤烤火。

燃灯人

那些铜碗亮了,从里面亮,像菩萨手拢一朵莲花。莲花扑扑跳,涌出红的花、橘黄的花。铜碗对着灯芯笑,转圈儿看火苗的头顶和火苗的腰。一念长于千古,佛灯融化了时光。

燃灯人缓缓走过来,点亮灯,一盏一盏。酥油捻子遇火露出一张红通通的脸,它见到了熟悉的燃灯人。燃灯人的皱纹也像莲花瓣,额头三道纹代表水,智慧海上莲花渐次开。他的瞳孔回映两朵更小的火苗,也在跳,与灯对视。紫檀香的木佛像,笑容似有若无。佛超越了苦,自然无所谓乐与不乐。乐比苦更短暂,短暂就不要执着了,执也着不到手里。人手心的皱纹比脸上更多,手心从小就有皱纹。它抓东抓西,什么也抓不住。摊开手,是让上天看到你什么也没有,天给你一些宁静。

紫檀木的香味像骨头的香,钻进鼻孔里还往里钻,一直趴到骨头上。酥油也有香,它在燃烧中混合了空气,似昙花开放在木鱼的敲击中。雪白的大昙花开在夜里,密集的花瓣挤出一张张脸看世界。世界不结实,转瞬变幻。昙花比时间走得更早,刚绽放就招回了花瓣,它们对周遭只看了一眼。一眼就够了,万物越看越虚幻,第一眼最真实,后来所见,早已不是它了。所谓六根,眼最欺人。

燃灯的人早晚各走几百步,走走停停,停下就有一盏灯亮。他的脸被佛灯照亮一万遍,如同过了生生世世。海潮声传过来,那是螺号伴随诵经之音。你感觉声音真是一道波,没见到风,波却扑到脸上,从汗毛眼钻进心里,到心里又去什么地方就不清楚了。梵语和巴利语的经文像听过,记不住多少年前听过,也许是在一千年前。经所说非意,而为义。而“义”也不可详解,顶算从耳朵往心里放一块玉,让热辣的心凉快一下。喇嘛闭目诵经,他们诵一模一样的经文,为什么呢?盏盏酥油灯在佛前开成一个花池,夜色是无边的海,露出灯盏的岛。灯的岛把花开出来,照亮一张张宁静的脸。脸们本来追求物质,可是物质不坚固乃至不存在,转而求安慰,安慰也是对来世的铺垫。此世之人谁都没见过来世,证明不了来世,来世未必比此世好。盼来世没有农药和谎言,没有PM2.5和隐瞒,没有户口和拆迁,有没有钱都算好世道。油灯照不干脸上的泪痕,油灯让心驻在一小朵跳动的火苗上。火苗像开口说话,欲言又止,像不说了。众所周知,佛灯跟谁都没说过话。

灯慢慢跳着舞,酥油反射白亮的灯影。灯芯爆出一朵花,像宣布一个消息。佛灯开的花,蒙古语叫“zhuo la”——卓拉,多好的词语。走到灯前,跟卓拉相见是幸运的事情,好像佛跟你笑了一下。灯花一爆,是你跟佛照的一张合影。

火棒圈

孩子们认为,夜与昼是两个世界。他们相信白天的山峦、树和房子会在夜里远行,像被移走的舞台上的布景一样。因此,夜对于孩子像海洋那样神秘而动荡。他们在夜里学兽叫或鬼叫,然后谛听。孩子们喜欢在黑夜的柳树下议论星星,议论河水——听有没有人掉进去,议论抽烟锅老汉的火星明灭。他们大睁眼睛想像白天那样看清数以万计蛐蛐蝈蝈究竟怎样歌唱。在夜里,孩子们的听觉和视觉十分敏锐,又由于无法利用夜,只好分手回家睡觉。睡觉真是对美丽夜色的浪费。

好在穆日根·巴特尔发明了一种游戏。

他把干枯的向日葵秆点燃,秆里的芯像棉花一样,遇风红亮。我们站在水文站那艘破船上,抡圆了胳膊划圈。火圈多么美丽,像金链,像烧红的铁条,在黑得如金丝绒般的夜里疾舞。

“发信号!”我们说。用火圈向所有一切发信号,向大树,向银河,向清真寺的尖顶,也向蛐蛐、蝈蝈,向藏在军工厂仓库里的那只猫头鹰发出信号。它们可能会以为我们是大部队或妖精,我们哈哈大笑,虽然臂酸。后来,我们又发明了用火棒写“8”字,当然不是为了发什么。火圈的两个头紧挨着,松开又连上。如果猫头鹰看到了,难道不害怕吗?

我们希望远方也有人向我们划火圈,那才是一个故事的真正开始,然而没有,为此我们等了很久。

当火棒熄灭之后,我们感到火的特殊。它不像石头或树那样始终在你眼前显露,而火的确又是存在的。它来了之后,总要急急忙忙走掉。只有等到火柴的邀请,木头、草或纸片的牺牲之后,火才出现,奔跑燃烧。那么平时,火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呢?

风中,我们划火柴几次划不着。孩子们把脑袋凑到一起,当火苗亮起来后,一圈红红的脸膛对着火笑,眸子和牙齿一齐反光。

在点燃火棒那一瞬,我们围拢的脑袋像一个灯笼。灯笼里面是我童年伙伴天真惊喜的脸,他们的表情我至今还记得。

火柴

火柴多好啊,像一排戴红帽子的孩子躺着睡觉。火柴燃烧之前,要“哧啦”一声,昭示开始。火,这么神奇的东西,怎么能像手电筒那么平庸地白亮呢?火在火柴棍上笑,晃着圆圆带光的脑袋,做出红焰和白焰两种表情。如果我们到了一个没去过的地方,比如说穆日根家里的地下室,四周黑暗。那么掏出火柴来,哧啦!周围一切深深浅浅暴露出来。黄漆的木箱。书,定睛看是《青年近卫军》。筛子。箩。镐头和养蜂的箱子。(他家怎么会有养蜂的箱子呢?)我们总能找到喜欢的东西。这时,火苗摇曳,这些东西的影子也跟着摇曳,像有腰。火柴熄灭了,骸体如一根迅速退却的红丝,烫得指尖疼。再点一根,这些东西又出现了,摇晃。这时,如果有电灯,亮得一览无余,多么煞风景。电灯,就像糖精水、方便面与卡拉OK一样,抹煞了许多事情的快乐。

我们不明白火柴头和磷片一擦,为什么火苗腾起,也不想听这里面的道理,于是一根又一根地擦亮,扔掉,又擦亮。在匮乏的年代,这是我们玩得起的一种玩具。我们感到火苗是活的,就像电灯是死的。划火柴时,伴随着手势和动感。而今,打火机和电子打火灶把火柴挤出了生活之外,孩子遇到这个词还要查字典。那边,父母说:

“那是古人用的一种东西。”

火柴的隐秘、炽亮,映红我们脸膛的一瞬,像对许多原初和富于创造的事物一样,我始终抱有悠长的怀想。

火苗去了哪里?

佛说:请拿一支蜡烛来。

弟子们拿过一支蜡烛。

佛说:请点上。

弟子点上,光明在前。

佛说:请把蜡烛靠我近一些。

蜡烛靠近佛。佛吹一口气,烛熄。佛问:火苗到哪里去了?

弟子面面相觑,答不上来。

火苗去了哪里?并不是问它是不是熄灭了,也不是回答浸油的棉纱在有氧条件下燃烧,是问刚才那一朵火苗,到哪里去了?

并不是眼见的东西才存在。流星从天空划过时,它在当下的时间已不存在。传到人的视网膜上的星光,只是多少光年之前的光。那么,人们不得不接受一个乖谬的事实——见到了一样早已不存在的东西:流星。

眼睛(光的感受器)和时间,遮蔽了真相。

即使如真相,也只存在于一定条件中。

火苗作为一种现象,它存在的依据不是油脂和棉纱,是火苗闪亮之前的广大的黑暗。火苗和黑暗并存,火苗如果“去”了什么地方,也是回到了黑暗中。

人所看到、所感知的事物,多是个体,人们习惯并依赖这一点。比如见到孤立的人、房子、声音和色彩。但事实上,世上什么事物都没有孤立存在过,是人的假定。

譬如,量子力学发现,一个原子可以在两个地方同时存在,这几乎是人的惯有思维所不能理解的。

譬如,天空无所谓蓝,这是光谱顺序,是地球对太阳的角度对人而言所形成的颜色。说蓝是有条件的颜色亦可,说蓝是一种假象亦无不可。

那些自称坚持真理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坚持谬误。他们坚持的大多是已知和旧知。

说火苗并没有存在过,亦无从消失,也算一说。分从哪一种角度和向度观察,这不是诡辩,也不是虚无,只是告诉人们别太固执己见。

弟子问佛陀:如果一尊神死了,它去了哪里?佛说:请拿一支蜡烛来。点亮、吹灭。问:火苗去了哪里?……

油灯

油灯的光芒把屋里雕刻成圆形的洞窟,又像给人的脑袋包了一层又一层橘黄色与微红的头巾。

牧民沙格德尔家里拉不起电,点油灯。他爷爷上世纪50年代被评为劳动模范,奖品是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至今还在用,点柴油。光亮和上世纪50年代差不多,也可能更亮,柴油比煤油有劲。

沙格德尔坐在椅子上,脸上的线条在油灯下显出柔和。油灯把他的头和肩膀射出墙上巨大的背影,像一个史诗中的英雄。他驼背,用手指按另一只手的骨节。而他的背影在灯焰下蠕动,像一只蹲着的黑鹰准备扑过来。油灯打扮人,照得沙格德尔眼睛明亮,像歌德的眼睛。我说的是他靠近油灯的右眼,另一只生白内障的左眼仍藏在阴翳里。油灯的光让人脸看上去有思想,在这样的光芒下,仿佛一晚上可以写出一篇哲学论文,说星空与道德什么的。沙格德尔鼻梁挺直,嘴角紧闭,眉宇间藏着若有若无的忧虑。他五十出头,头发全白了,全站立。

然而,沙格德尔什么思想也没有,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如果没有油灯光芒的抬举,他是个没人肯看一眼的乞丐。他的草场被人开煤矿占了。煤挖完后,地面剩一片大坑,而卖草场的两万块钱至今还没到手。去年,他老伴得肾炎去城里住医院。沙格德尔卖掉了所有的牧畜支付医药费,换来的是两米长的账单和老伴的死亡通知书。他没钱火化老伴,用一对银镯子贿赂停尸房的看守人,套驴车把老伴拉回来埋在煤矿的废坑里。他把箱子拆了,把老伴捆得像一个木桶,放入坑里。他买不起棺木。他用煤矸石和黄泥砌了个墓穴。“煤矸石横着摆一层,竖着摆一层,每层洒一些野花。”他说。

这里方圆二十多里没野花,草原废了。沙格德尔到几十里外的山上采了一麻袋野花,洒进老伴的墓穴。墓里有他们两人的合影照片,老伴年轻时喜欢的小镜子,绿纱短袖衫,一双没穿过的鞋,余额为0的信用社存折。这是跟沙格德尔老伴一生有关的所有的东西,都被埋进废坑。沙格德尔的儿子在天津的蒙古餐馆当保安,有人说他打架已被抓了起来。

油灯照着沙格德尔家里余下的没被埋藏的东西:一条漆黑的四腿的板凳,墙角的土豆,纸箱里的雨衣和雨靴,一个早就没马可放的马鞍子。沙格德尔不懂汉语,到城里打不了工。他在房前屋后种一些玉米做口粮。他年轻时是公社有名的摔跤手,是出色的马倌,懂一点兽医。现在像在冬天到来之前准备死去的昆虫。他说:“我死了,没人埋我,村里人都搬走了。”油灯的光照着地上搪瓷洗脸盆里的鸳鸯图案,照着墙上骑大鲤鱼的胖娃娃画像。沙格德尔闭目沉思,可能在猜想他死后是谁把他抬进废坑,是谁捡石头填满这个坑。

炉膛的火光

小时候,我们家属院的人做饭、烧水和暖炕都依赖锅台。锅台的烟道和炕连着,中间隔一道墙。方形的锅台坐一口铁锅,做饭、炖菜、烧开水。

就我童年的时代而言,家属院的铁锅多数没炖过菜,如老处女没结过婚。好多人家一年四季吃大缸腌的咸菜,也没人喝开水,因为没茶叶,渴了用葫芦瓢舀大缸的凉水饮之。水是从公家每隔四栋房子置的一个铸铁洋井里抽出来的。那时候,人们生活离不开公家和缸,而锅只在做饭。做饭的燃料是煤,煤凭票供应,各家以小推车从郊外的煤场子推回来。这些燃料虽然叫煤,实际是一些烧不起来的煤的碎块和粉末。这样,风匣光荣登场。风匣是木匠用木头打的、抽板粘一圈鸡毛的手动风力输送装置,是从青铜器时代留传下来的国粹。风匣的风让这些破煤变成火,加热铁锅使五谷烂熟,果饥民之腹。那时候,我们这个家属院住着几百户公署的干部及家属,多数家庭没缝纫机、没自行车、没收音机、没铺炕的布炕单(露炕席)、没皮鞋、没香皂,但有风匣、铁锅和大缸(盛水)、二缸(腌咸菜),小富之家有三缸(腌精细咸菜如胡萝卜)乃至四缸(腌绿白相间大葱)。富到这里走向了极致,都吃腌葱了。所谓金子和银子,不知在何方,私人土地和房屋早被没收。富人消失了,被指为翻身的穷人仍然是穷人。国家收缴了大量富人财富按说应该很富,但禁不起挥霍。到那时,全国只有几十万美元的外汇贮备,人民只有缸。锅台下的炉膛照亮每个孩子的脸,孩子们拉各家的风匣,左胳膊均比右胳膊粗。我观看炉膛里煤燃烧的时间超过读书时间。煤坐在火堆上,身旁竖起直立的火苗,煤粉像小米锅巴一样结成焦饼。我从小看炉膛里的火,左手“咕嗒、咕嗒”拉风匣。橘色的短火苗如冲锋的战士,抱住锅底的长火苗像一朵火玉兰。冬天和夏天,炉膛的火烤痛脸。左手拉风匣,右手拿铲子添煤。火光从炉膛射出,照射对面水缸暗绿的壁,镀上一层金色。拉风匣不妨碍唱歌,晚上做饭时分,家家传出歌声,是拉风匣的小孩在歌唱,唱现代革命京剧样板戏。拉风匣唱歌不宜唱快板,拉不过来,也不适合唱广阔的慢板,如《牧歌》。要唱中板或稍慢的中板,如样板戏之《智取威虎山》选段:“我——们是,(噔达哩艮扔艮咙)工——农,子弟兵,来(哀哀)到,深(恩)山,要(奥)消灭反动派,改(哀)地(衣),换(安)天,几十年……”

火不语,火是事物最激烈的形态之一,它没时间说话。“劈里啪啦”是柴禾的声音,不是火声。火像水一样,钻入任何一个缝隙。但水向下,火向上。即使地球转到下面的时候,仍然水向下,火向上。地心仁慈地发出引力,让山羊、人和骆驼不至于坠入太空。如果没有地心引力,得脑溢血的人会更多,尿从鼻孔蹿出来。上帝仁慈。

从印度南传到斯里兰卡的巴利文的佛经里有一句话,佛说:“让自己变成光。”

我们能变成光吗?

光照耀外物,光透明,光飞快,光不喜也不忧。如果不算太阳光,只有火发出的是光,而其余的光大都在反射太阳、月亮、灯和火的光。可是,我从婴儿和善良人的眼里也看到光,恋爱的话语像挂在木制回廊上的灯笼。在庐山路的花园,恋人的脸照亮灌木的初叶,周遭月光洒地,街道洁净,人走路静静悄悄。

光是粒子,聚集、飘浮,像雾一样,尔后坚硬透明,让黑暗显出凸凹。萤火虫从河面抱团而过,水纹轻如唇启。每一点光都照出来一些秘密。

蒙古人不让人往火里掷石头、不许往火里泼水、不可以向火吐唾沫,他们不允许轻慢地对待火,就像人不能往自己父亲的脸上吐唾沫一样。

蒙古人认为火是生命,是神灵。

蒙古人这么想很对头,火如果不是生命,世间哪还有生命?所有的命里面——无论是小虫的命、老虎的命、人的命、树的命、云的命——最旺的就是火的命。

火的命长在身体外边,飘摇、高举、蛇的腰、热,能把人烧出油来。火除了怕水,不怕一切。我在大连中石油的火灾中得知,火可以把十公分的钢板烧成纸那么薄,把一米厚的水泥隔离墙烧成粉,把钢板管道烧得吱吱响。火,你到底是什么?请告诉我们真相。

大连的火灾让人知道,燃烧是火,不燃烧也是火。不燃烧的火藏在管道的油里,遇到氧气才现形;现形之前,它仍然是火,只是人类的眼睛看不见。它用热辐射把金属灯柱烤弯,剥夺人身上的汗液甚至唾液,这就是火。

火像花朵,是跳舞的花朵。火苗们手拉着手跳转圈儿舞,橘红的火焰镶一层红边儿,白色的火焰镶一圈儿蓝边。火的头发如烈马之鬃,火是一匹马。

用火柴点燃一张纸的时候,纸抽搐,曲折的黑色边缘收缩。火苗初起很小,火好像胆子也很小,烧大之后,火伸开腰,吞掉纸吐出灰,火随之消失。

释迦牟尼佛问弟子:火苗去了哪里?

是啊,火苗去了哪里?纸烧没了,木柴烧没了,煤烧没了,火也没了,但木柴有灰烬,火却无痕。火到底去了哪里?正如它来之前曾藏在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不是火柴盒,也不是打火机。火那么大,那么旺,没有一个地方能藏得住火。火在哪里呆着呢?

旧日的油灯里有另一样火。油灯的火苗如一颗黄豆,不大不小,像一颗左右挪动的金豆子,这是儿童的火,又像安静的农妇的火。这个火不野,也不跑,它熟悉农民的脸,认识母亲缝衣的针线。油灯照过并读过许多旧时的书,现在的话叫“通晓国学”。

秋天,我在悬崖上看见一小片枯草,金黄贴在地皮上。风往悬崖刮,我点燃这片草。正午阳光,竟看不到火苗。火苗在阳光下穿了隐身衣,而草在一瞬间变成黑色,好像黑的灰烬占领了金黄的草,黑色一直冲到悬崖边上。我觉得很神奇,像一只变魔术的手把草变没了。

一位参加过大兴安岭灭火的老兵问我:如果山下树林起火,卷到你所在的地带,你往哪里逃生?

我说逃到没起火的树林里,肯定是这样。

他说,起火天一定是刮风天,火跑得比你快。你背着火跑,肯定被火烧死。

我讥讽他:难道往火里钻吗?

他说对。凡是在山火中活命的人都是往火里钻的人。火的燃烧带只有几米宽,最多十多米宽。人用三秒钟就可以跑出十米远,跑过燃烧带,就是火烧过的安全地带。

他说得有理,越想越有道理。

大凡面迎困难的人,困难都没有人所想象的那么艰难。山火中,丧命最多的是动物。动物肯定顺风跑,它们不敢往火里钻,结果被烧死。人的聪明这时候有了用处,顶着火跑,保住了命。

暗夜里,火是乱发的武士。火好像全是雄性,全急躁,全追着风往前跑,只不过木柴和煤扯住了它的脚步。火生于大地熄于大地,火是遁形的精灵。人只可扑灭一处火,而不可能消灭火。火和水、和天空大地一样,是永恒之物。

发稿编辑/姬鸿霞

猜你喜欢

油灯火苗
年轻的火苗
年轻的火苗
欢迎提问
欢迎提问
红枫林
糟糕!小火苗不见啦!
为什么要说“加油”
一束火苗
油灯收藏或成市场新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