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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酣战

2014-07-24孙建伟

东方剑 2014年5期
关键词:罗伯茨

◆ 孙建伟

新闻酣战

◆ 孙建伟

几分钟之前,《国际新闻报》记者罗伯茨正蜷缩在福特车里抽着骆驼牌香烟,但此刻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持续的爆炸使本就危如累卵的南市老城厢完全浸泡在炮火弹雨之中。被炸飞的碎片放肆地砸落在车顶和前挡风玻璃上,却是好莱坞早期默片中的印象。罗伯茨想,爆炸声一定把他的耳膜和听觉都摧毁了。在以秒计算的炮弹发射间隙的静谧中,罗伯茨试图分辨他目前所处的方位和周围景象,当然不会忘记拿起形影不离的柯达自动曝光照相机。

几天前,罗伯茨搭乘“伊莎贝尔”号游艇在狂风巨浪中耗时三天从北方到达上海。在华懋饭店把自己打扫了一遍后,新闻记者的职业使命驱使他匆匆出了门。几个小时后他便身临险境,目睹了日军对这座城市的炮火洗劫。

整整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艰难而漫长。罗伯茨试着动弹双腿,庆幸仍可如常弯曲,这才小心跨出已被砸得伤痕累累的福特车。街上横着被炸得东倒西歪的人。透过炮火的残烟远眺,罗伯茨发现街上行走的人变得稀有,他算是其中之一。木质结构的中式建筑像虚弱之极的病人那样喘着粗气。罗伯茨看着那些躺着的人,也许他无意中触碰到的已经是一具尸体,或者被炸飞的断肢残骸。我的天哪。他仰天画了一个十字,觉得自己的腿正在变得瘫软。

尽管罗伯茨在北方获悉“八·一三”事件后立即赶来上海,而且预见到这仅仅是日军对这个远东最大都市刚刚开始的军事打击,但梦魇一般的惨状还是超过了他的见识和经验。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罗伯茨身上的血污迅速由新鲜过渡到硬结,由鲜红过渡到紫褐。他艰难地回到华懋饭店,却被门童拦下了。罗伯茨从面前的穿衣镜里看到了自己的惨不忍睹,又感觉自己身上的某个部位正被新的鲜红覆盖。疼痛以最快的速度苏醒过来,环着血管和神经在身体上奔袭。罗伯茨掏出饭店门卡给门童,指着身上汩汩流出的鲜血,示意帮他给医院打电话。门童去打电话的时候,他晕倒了。

医生从罗伯茨的脚踝和手臂、脖子等部位取出玻璃碎屑和小块弹片。一块碎玻璃安静而侥幸地趴在离颈动脉毫厘之差的地方。有人认出了他。美国记者罗伯茨在日军炮击南市时受伤的消息成了第二天上海各类报纸的头条。回到华懋饭店,问候电话接连不断。但罗伯茨此刻最关切的是他的报道。受伤让他耽误了一整天的时间,他必须把时间抢回来。于是干脆拔掉电话线,打开打字机。那些不堪回首的场景在他的手指下开始回放:“遭遇轰炸时,最可怖的经历莫过于震荡感过后彻底瘫痪的那一段。巨型炸弹轰然炸开后,几分钟内万物皆静,天地无声,恍若世界归于荒芜。浓烟茫茫盘旋之后,哭泣、哀嚎、呻吟和尖叫声连成一片……”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把这段几乎令他死寂而凝固的恐怖瞬间和日军对平民的暴行公之于世。

罗伯茨不久就从华懋饭店移居到百老汇大厦公寓。几乎所有到过上海的中外大人物们都曾经在它的十八楼观景平台上俯瞰过被称为“中国第一座全钢结构铆接桥梁”的外白渡桥,以及桥下静静流淌着的连接黄浦江两岸的江水。但是现在从这里看出去,满眼都是日军飞机和驱逐舰对这座城市北部的轮番轰炸。整个苏州河北岸已成一片火海。

罗伯茨的报道刊出后,美联社、路透社、法新社等记者纷纷登陆上海。在接下来三个月余的淞沪会战中,《国际新闻报》几乎每天都有罗伯茨谴责日本政府和日军的报道,上海报纸隔日转载。

罗伯茨时年三十四岁,但在美国新闻界,持续旺盛的采访和独具眼光的报道已经为他赢得了声望。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就是为新闻而生的人。他自嘲自己“幸灾乐祸”,他厌恶按部就班,崇尚别出心裁。他对新闻的敏感和拼抢,在事件现场的迅速出现,常常令同行难以望其项背。于是他被日本人的炮火召唤到了他们称为远东的这个地方。

上海沦陷后,日军立刻沿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三面边界筑起了半圆形障碍环圈。从此所有在上海生活的人们逐渐被战战兢兢和随时可能出现的惊吓包围了。

罗伯茨原以为占领者会继续对长久生活在这里的外国人保持必要的礼仪,至少不可能冒犯,尤其作为一个颇具优越感的美国记者。但事实让他蒙受了屈辱。

苏州河桥堍,一名稚气尚存的日军士兵挡住了一对衣着体面的中年男女。中年男女迟疑片刻,敷衍着向士兵低了一下头。这是日军驻沪当局近日宣布的一条新规,中国人必须向站岗的日军哨兵鞠躬。证件证明他们是一对夫妻,士兵显然看出了他们对他的轻慢。士兵叫男人打开公文包接受检查。男人不愿配合,争执发生了。过来一个军衔稍高的日军老兵,一老一少耳语了几句后,老兵对男人咕噜了几句。男人听不懂日语,老兵用断断续续的英语吃力地说着。一旁的罗伯茨听懂了,大意是怀疑男人有重庆嫌疑,必须接受检查。男人这下倒是坦然了,打开包让他们看,一阵翻来覆去后,根本没有可以资证他们怀疑的东西。这是两个士兵不愿看到的结果,然后他们的眼睛慢慢地瞟向了女人。女人立时惊恐起来,就往男人身后躲。老兵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女人,你的,留下。说着就上前拉住女人的胳膊。男人上前拉住老兵。年轻士兵从身后对着男人腰上一枪托,男人的手松了,踉跄着倒退。近在咫尺的罗伯茨对这个场景注目已久,他听见了自己不断加快的心脏搏动,以应对正急剧上升的血流。他有过多次类似体验,这种体验通常是他冲动的前奏,于是他把照相机举了起来,迅速摁下了快门。士兵立刻把视线对准了他,他们冲他“巴嘎”着,要他把照相机交出来。罗伯茨当然不会交,反而指着照相机说,我会让上海,不,让全世界都看到这件事。年轻士兵似对这个高鼻子有所忌惮,老兵上前一步贴近罗伯茨,但他的英语堪称不幸,青筋暴突喊了半天,都没把意思表白清楚。罗伯茨“欣赏”着这副可笑的样子,牵了一下嘴角。这种嘲弄和蔑视的人类表情全球通用无需翻译,它在瞬间激怒了老兵。老兵一把抓住了照相机,罗伯茨本能地伸手护卫,但老兵志在必得,照相机挂带紧紧勒住了罗伯茨的脖子,憋得脸红耳赤的罗伯茨无奈推了老兵一把,老兵在倒退的时候拉动了枪栓。罗伯茨盯视着他,再次举起了照相机。老兵的脸瞬间循环过渡着至少三种色调,红、青、紫,最终他的食指没有被狂怒的大脑左右。他再次冲到罗伯茨面前,高扬起了右手,手腕正好被罗伯茨顺势攥住,接着一个大力翻转。老兵原地转了个圈,转定后又拉动了枪栓,罗伯茨早已跑出去十几米。他还能听见老兵的狂叫。愤懑使他的声线变得尖锐,后来又嘶哑,像是一块粗砺的铁在玻璃上磨出的钝锉。

几天后,罗伯茨的报道引起关注,人们对日军的嚣张更是侧目。

同一天,在日军宪兵队的调查名单中,美国记者罗伯茨被登记在册。他的名字旁边打上了一个醒目的标记。

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资深记者,罗伯茨岂能不知日本人盯着他。但他一点没有收敛的意思,他继续着他的报道,相反还通过报纸公布了他在上海的住址。

罗伯茨把他的聚焦点放在上海是有理由的。这个四方杂处的国际城市在鏖战之后被新的占领者拖入了泥淖。罗伯茨向来为卷入事件的漩涡中心而迷醉。在他看来,现在的上海正是一个巨大的漩涡。然而这个漩涡也像一只章鱼,围着他的身体伸出长长的腕足,腕足上的无数个吸盘企图粘附他的灵魂,把他越缠越紧。罗伯茨越来越感到采访的艰难,人们吞吞吐吐,语焉不详,欲言又止。这个时候他的意识中就会泛起那些舞动难缠的章鱼爪子。科学家说过,章鱼可以分泌出一种足以把人杀死的超强毒素,而那些深海章鱼甚至可以把自己的吸盘变成发光器官吸引猎物。想到这里,罗伯茨不寒而栗。

1939年1月。

一个阴沉的下午,正在打字机前忙碌的罗伯茨忽然接到一个电话。里面的声音闷闷的,日式英语尽显破绽。罗伯茨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浅野次郎。浅野说自己是日本驻沪领事馆武官,有事想约谈罗伯茨先生,不知是否能得到他的赏光。虽然他的英语水平不敢恭维,但语气中的谦恭十分明显,即使是刻意所为,也让罗伯茨产生了久违的惬意。新闻的公正准则同样是罗伯茨的处事原则,就事论事,他没有理由把憎恨哨兵的无礼迁怒于一个外交官。他客气地回应着,约定了见面的时间。

罗伯茨刚进门,浅野立即从办公桌前站起来伸出了手。罗伯茨看到的浅野外表整洁,留着典型的日本仁丹胡,虽然胡须并不茂盛,但看得出精心修理过。握手之后,浅野示意罗伯茨在沙发上就坐。茶几上挤着一堆不太搭调的食物,茶水、水果、低档白兰地,当然还有生鱼片和芥末。罗伯茨还看到对面浅野的坐姿,他可能沿袭了榻榻米的习惯,两脚微微打开,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罗圈。这让罗伯茨有点好笑,又有点不适,但他成功地控制住了自己的神经和情绪,然后听到了浅野极尽恭维的开场白:“尊敬的罗伯茨先生,非常高兴你能接受我的邀请。有幸见到一位享有盛誉的大记者,我深感荣幸。”

罗伯茨笑着说:“浅野先生过奖了,我哪里享有盛誉,只不过有些骂名罢了。”

浅野吸了一下鼻子,斟字酌句,“请先生来,是想就我们,呃,共同关心的问题……交换一些意见。呃,你看可以吗?”他说得费力,罗伯茨听起来也不轻松。

这么糟糕的英语怎么能充当外交重任?罗伯茨在心里问道。不过他还是礼貌地点头表示认可。

“支那军队退出上海后,日方的控制很有效。在我们的帮助下,在租界以外建立了上海特别市。罗伯茨先生是著名记者,视野宽阔,我们非常期待得到你的友好的支持。”

罗伯茨当然明白支持的含义,但他明知故问:“阁下可以说得明确一些吗?”

“罗伯茨先生的报道的公正性是非常闻名的。本人也请你在记录或者评论我们在上海建立的新秩序时继续保持一贯风格。我有幸拜读过先生的报道,似乎对我方有失公允。这将给我们带来麻烦。请先生谅解。”

“也许是会给我带来麻烦的吧。”罗伯茨有点不耐烦了。

“不,我们绝不会为难先生。但我们真诚希望先生与我们合作。”浅野说着站了起来,向罗伯茨走去,接着魔术一样变出一沓东西伸向罗伯茨,“这是我们向先生表示的敬意,请收下。”

罗伯茨看清了,那是一沓钱。是日元。罗伯茨笑了:“阁下,请你别这样。我非常反感这样。”

浅野却搭上另一只手,双手捧着这沓钱:“请先生收下。今天的事没人知道。拜托了。”他低头,微微哈腰。两条腿因为这个动作绷得笔直,罗圈奇迹般消失了。

“阁下,我必须提醒你,请你不要侮辱我的人格。”罗伯茨的嗓门大了起来。

浅野坚持着,近乎哀求:“请一定收下,这只是一份普通的礼物。”

“我再说一遍,请你不要侮辱我的人格和智慧。我决不允许我的新闻从业履历中出现这样的污点。如果我接受贿赂,我的报道将一文不值。”罗伯茨说完,摔门而去。

罗伯茨知道,诱饵不成,日本人一定会继续对他施压,设置障碍。对一个敬业持正的新闻记者来说,拿不到一手资料,报道从何而来?这将使他难以面对。不过他不会改变自己,否则他就不是罗伯茨了。

罗伯茨决定像个情报人员那样卧底,尝试隐身采访。他为这个决定激动,欣慰。他把自己弄得像个邋遢落魄的外国流浪汉,混迹于市井酒肆烟馆赌场,哪儿底层就往哪儿钻。华灯霓虹之下,他也可以衣冠楚楚出入百乐门、大世界和华尔道夫饭店。

每天都有新的发现,那些感触刺痛着他的神经。沪西公共租界边缘突然冒出一百多家赌场鸦片烟馆妓院甚至堂而皇之的海洛因吸食所。大幅海报招徕顾客。它们被统称为“上海特许娱乐部”,是日本人推行的“文化事业机构”的一部分。据说这个俱乐部的幕后推手,一个日军少将游刃其中,私囊高涨。

那天罗伯茨到了一家号称拥有四百余名武装保镖的“好莱坞”豪华大赌场。这是汪精卫的地盘。这里的赌具令罗伯茨大开眼界,即使他见多识广,还是惊讶这些赌具的规模和阵仗。在这里厮混几天,罗伯茨渐渐打探出赌具的来源。原来日商在上海专门开设了制造轮盘赌、“碰运气”等各式赌具的工厂。不久,就连毗连传统赌城澳门的广东赌场都逐渐移师上海。这么一来就祸及周边的租界洋居民了。洋人中也有用自己的住宅经营小型赌场,但跟特许娱乐部麾下的大赌场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更别谈抗衡了。

浅野被广田淳一郎将军左右开弓掴着耳光,身姿绷紧。广田似乎对他的忍耐力很感兴趣,他抽了六个来回,这家伙仍然绷着。将军两眼射出锐利的光:“浅野君,难道这就是我们对支那人讲的‘共存共荣’和‘新秩序’吗?我不明白为什么大本营会让你这个蠢货还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

浅野的脸上出现了几道指印,火辣辣的,他想了想说:“将军阁下,我一定会再想办法警告这个美国佬,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广田拿起报纸,手指狠狠地戳着报道:“罗伯茨,别仗着你是美国人我就不敢动你。快了,马上你就会明白,你会为此付出更多。”他又转向浅野,“你明白了吗?”

“明白。”浅野努力把头低成一个直角。

一家棉纺厂一夜之间成了一堆废墟。

罗伯茨是在《申报》上看到这条消息的。第二天一早他去了现场。仍有不少人围着烧得黑黜黜的厂房房梁交头接耳。罗伯茨前前后后不断地按动着快门,然后进入废墟的中心。有人用洋泾浜英语叫道,记者先生,里面危险。罗伯茨听到了,回过头来说,谢谢,不会有事的。然后做了个抱拳的动作。外面的人笑了。

罗伯茨在灰烬中小心翼翼地探着脚步。被燃烧过的木质梁架确有摇摇欲坠之感。被火焰熏烤过的棉纱堆垛散乱地袒露在渗着烟焦的黑灰色污水中,几台抽纱机蒙着跌落的散碎杂物。但是罗伯茨竟然听到了嘤嘤的抽泣声。寻着声音过去,一个微微抽动的少女背影在散了架的厂房残骸中很显突兀。罗伯茨的第一反应就是按下快门。抽泣声被闪光灯豁然切断。然后罗伯茨看到了一张中国姑娘的脸,他猜她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他很快听到了对方熟练的英语口语,甚至还带着点美国腔,却明显是一种质问:“你是谁,谁让你拍的?”

罗伯茨欣慰在这里可以获得沟通。他先说抱歉,然后叹了口气:“请原谅小姐,我是记者,这是我的工作。”

“你是记者,美国人吗?”

“是的,我是美国记者。我叫罗伯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姑娘反问:“你就是罗伯茨先生?《国际新闻报》的罗伯茨先生?”

“是的,就是我,没有第二个罗伯茨。”罗伯茨拿出了记者证,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姑娘一下子站起来,带着哭腔道:“罗伯茨先生,您能写个报道吗?”她指的是眼前的场景。

罗伯茨观察了一下周围情况,然后耸了耸肩:“当然可以。但是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你为什么在这里?”

姑娘眨着眼睛,刚才的抽泣变成了愤然:“这是我爷爷的棉纱厂。前几天我还来过这里,现在变成这样了。我很难过。”

“那你的爷爷?”

“他去香港了。”

罗伯茨又端起了照相机:“我想给你在这里留下两张照片,可以吗?”

姑娘同意了。罗伯茨很快“咔嚓”了一下,又“咔嚓”了一下。姑娘脸上泪迹尚存。罗伯茨又按下自拍,然后迅速和姑娘站在一起,又是“咔嚓”一下。罗伯茨说:“好了,我们得快离开这儿。”他指了指那些烧焦的房梁说,“这儿的确非常危险。”

两人一起出了废墟。

围着的人们已经散去。罗伯茨招来一辆三轮车,来到乡村俱乐部。罗伯茨带着姑娘在咖啡屋坐了下来。姑娘显然是见过世面的,侍应生把餐单递过来的时候,她问罗伯茨:“先生,我想您一定喜欢美式咖啡吧?”罗伯茨点点头。姑娘接着说:“我喜欢法式烘焙。”罗伯茨又点点头。

两杯咖啡端上来,两种风格。美式的清汤寡水,几近透明,法式的浓烈醇厚。罗伯茨喝了一口,然后问:“尊敬的小姐,我们现在可以工作了吗?”

姑娘喝了一口咖啡,忽然问:“罗伯茨先生,你说那些巡捕能查出来是谁放的火吗?”

“哦,对不起,我不是侦探,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我想这样的大火,应该可以查出来。”

姑娘沉吟了一下说:“好吧,大记者这么说,我信。好吧,你想问什么?哦,我叫程珺。”

程珺的爷爷程后祺开有好几家棉纱厂,资产丰厚。1939年夏,日方提出合并他的棉纱厂,程老先生明知硬抗不成,只能拖延以待。就在火灾发生前的几天,日本三井贸易株式会社再次派人上门提出最后时限,程老先生仍不置可否。那晚程后祺与大儿子,也就是程珺的父亲踌躇大半夜,结论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于是出走香港,想不到厂房被付之一炬。火灾翌日一大早父亲在香港看到报道就给程珺来了电话。就读于圣约翰大学的程珺极有见地地告诉父亲千万别回来,否则将人财俱毁。她首先想到的是找到纵火证据,但她在废墟里延宕了三个多小时仍一无所获,禁不住抽泣起来。先后有两拨巡捕来现场搜查勘验,他们劝程珺赶快离开现场,但她的脚像钉子一样铆在了这里,直到罗伯茨前来。罗伯茨听完,说了句,一定是日本人干的。你明天就会看到我的报道,我也一定会给巡捕房施加压力。

棉纱厂纵火案系列报道持续了将近一周。最终定格在现场发现依稀残留着“昭和”字样的爆炸物残骸。

罗伯茨的寓所和办公室合二为一,这一天的门铃音比平时急促。罗伯茨打开门一看,有点惊讶,但马上他意识到,这一天终于来了。他知道这一天会来,但更希望只是个误判。

两名荷枪的日本士兵站在门口。即使罗伯茨居高临下,刺刀在他们低矮的肩头上闪着的寒光还是让他的眼光撞出一道凛冽。士兵后面是两个穿着风衣的便衣。其中一个操着还算不错的英语自称宪兵,说是奉命对这间办公室进行检查。罗伯茨问奉谁的命令,他们拒绝回答。罗伯茨也摆出强硬姿态,于是他看到了便衣的名片:

加藤信

日本宪兵队上海司令部特高课

北四川路×××号大桥大楼

电话 ×××××-×

罗伯茨知道,大桥大楼实际上就是日军当局关押他们认为具有敌对倾向的危险分子的监狱。这个来头又让他联想起章鱼吐出的墨汁,让他陷于一大片窒息般污浊的围困之中。便衣在办公室里随意翻动,几分钟后罗伯茨的文稿和资料变得狼藉不堪。片刻之后,罗伯茨被要求接受讯问。便衣的这段话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顺畅而流利:“罗伯茨先生,请回答你从上海发出的新闻内容以及获取信息的渠道,尤其是关于最近棉纱厂的报道,严重诋毁了大日本帝国的声誉……”

罗伯茨只觉得脑子嗡嗡成一片,他无法再忍受下去,直接拨通了日本驻沪领事的电话,然后把听筒交给加藤。看得出加藤很恼火,但他强忍着。大约一刻钟后,他对罗伯茨说,全属误会。请谅解。罗伯茨拒绝了,他需要的是正式的道歉。但他很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头。

几天后,罗伯茨接到程珺的电话,说她受到了监视。两个小时后,罗伯茨在巡捕房见到了她。一名巡捕告诉他,为了程小姐不落在日本人手里,他们只能暂时让她呆在这里。希望罗伯茨先生能为她提供保护。程珺有些愧意地对罗伯茨说,先生,报道给你惹麻烦了。罗伯茨说,不,程小姐,如果我的记忆力还健全的话,一年前日本人就对我特别照顾了。不过,我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很快罗伯茨通过工部局的朋友为程珺找了一个临时住所。

《纽约时报》驻重庆记者陶丁夫妇的住房遭炸弹袭击。不日,一名外籍记者在公共租界派克弄的一家德国咖啡馆就餐时被射杀。

一段时间以来,浅野和加藤对外务省“不能动”罗伯茨的指令十分恼火。这个罗伯茨在所有外籍记者中反日最烈。他的报道耸人听闻,文字极具煽动性。动了他就可以震慑上海的反日言论。但上层认为,罗伯茨影响很大,还没到动他的时候。希望你们的行动对他有所震慑。杀鸡给他这个猴看。但是接连制造了几起“杀鸡”事件,他们仍沮丧地看到,罗伯茨依然故我。

加藤在罗伯茨名字的醒目标志上又划上一道粗黑的杠。

凌晨。正埋头于一堆通讯稿中的罗伯茨被“硬汉”叫得惊了一下。“硬汉”是他养的斗牛犬,叫声极不寻常。接着有人敲门。罗伯茨打开门,迎面是两个蒙面人,胖瘦搭配,装扮粗陋。手里的家伙是左轮枪。也许是为了增加蒙面的有效性,还不伦不类戴上了草帽。他们几乎没看罗伯茨就径直冲进了房间,但罗伯茨可以确认还是宪兵队的人。两人进门后立即关上,瘦子迅速拔下电话线,胖子对着“硬汉”猛踢一脚,然后一把捏住它的脖子摇晃了几下,“硬汉”的声音立即低沉下来。看来来人训练有素。有了上次的铺垫,罗伯茨不再惊讶,但他听到了瘦子用蹩脚的英语对他说:“把你写的反日书籍和文稿交出来,我们就不为难你。”

罗伯茨平静地表示自己没有写过他们要的那种书。胖子用枪管顶着他,命令到里屋。“硬汉”再次叫起来,罗伯茨向它做了个手势,叫声停息了。

两个家伙忙活半天,被一份文稿的一段文字吸引住了:日本人用武力获得了在租界的发言权后,却未给上海带来和平、安定和公共福利,反而把各类中国工厂接收或者改组并入了日本的家族垄断企业。他们剥夺了这个国际都市原有的工业和生活方式,并通过毒品使千百万人陷于堕落。

罗伯茨的右臂被拧到了背后,脸上又重重挨了一拳,眼镜被打落在地。胖子说你这个可恶的美国佬竟敢污蔑大东亚共荣,接着两人狂怒地用日语发泄着。罗伯茨饱受拳脚,只能护住头部。硕大脑袋的“硬汉”扑了过来,一口咬住了瘦子的腿,瘦子立刻叫唤起来。胖子再次施展他的驯犬术,企图让它松口,但“硬汉”根本不理会,它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瘦子的腿上了。因为这家伙刚才打落了主人的眼镜。罗伯茨在瘦子惊恐的叫声中安抚着“硬汉”,“硬汉”才不情愿地松了口。罗伯茨拾起眼镜戴上,盯视着他们说道:“我对我的文字负责,你们也将为对我的侮辱和暴力攻击付出代价。”胖子拧着罗伯茨的下巴说:“罗伯茨先生,你别做梦了。你侮辱大日本帝国大东亚圣战,诋毁东亚新秩序,还敢胡说我们烧了中国人的工厂,你这个该死的美国佬,别以为我们不敢动你。不要说你一个胡说八道的记者,就是你们的军舰飞机航母总有一天被大日本帝国彻底摧毁。今天算是个小小的警告,下一次找你,就没这么客气了。”说着向瘦子使了个眼色。瘦子似乎还没从“硬汉”带给他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他想对罗伯茨报复一下,但“硬汉”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他,他只能不甘地瘸着腿,跟着胖子离开了。

罗伯茨很快搬到江西路汉口路美国领事馆附近的新住所,那里离程珺的临时住所只有一条马路之隔。中央巡捕房坚持要为他配备武装岗哨,昼夜不断。但一向崇尚自由的罗伯茨感觉就像套上一条绳索。这还不算,为了表示对这位具有国际影响的名记者的保护,工部局还要为他雇请贴身保镖,居然还要他穿上防弹背心。如此宠爱使罗伯茨啼笑皆非。时值上海酷夏,二十二磅的防弹背心挂在身上,如同炼狱。罗伯茨毫无商量地拒绝了这种贴身关怀。但保镖是推不了的。这位双胯一边一把左轮枪的俄籍保镖影子似的同进同出,使罗伯茨颇感尴尬。在众人的目光里,他觉得自己很像某种颇具观赏的稀有动物。

1941年美国珍珠港事件后,罗伯茨“享受”了几个月的保护结束了。随后他目睹日军进入租界,外国人先后被驱赶出去,还被要求戴上统一的袖标登记在册。这是一种类似纳粹强迫犹太人佩戴的那个黄色大卫星的耻辱标记。就连已经离职的工部局总董费信惇先生都被强行迁居到一家俄国难民的木板房里。因为他曾跟日本人作对。罗伯茨知道,这里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但他舍不得走,他向那些劝他离开的大人物们和朋友说,他不想走。这是他谋生的地方,日本杂种休想把他赶走。他的坚持惊动了军方。几天后,罗伯茨应邀到他的老朋友,美国领事馆武官哈内特将军的寓所。哈内特说:“你至今还活着已经是一个奇迹,但你要知道,暗杀一直会陪伴着你。”罗伯茨忍不住骂道:“这帮黄皮猴子,狂妄至极。”接着反问,“难道我们的亚洲舰队连保护一个美国公民的安全都做不到吗?”哈内特拿出一摞报纸晃了晃:“我亲爱的大记者,这些都是你的杰作。也是日本人的所谓证据。”罗伯茨笑了:“你们也收集我的证据?”哈内特也笑:“还用收集吗,比比皆是啊。”接着哈内特神色严峻起来:“言归正传,如果你惨遭毒手,世界上只不过多了一条新闻。也许,还会加上一条华盛顿的抗议。我说罗伯茨,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离开这里是你目前最好的选择。”

罗伯茨决定离开,但不是回美国,而是去重庆。

离沪之前他去向程珺告别。他们相识很短,但他马上要离开这里,却有点放不下她。她说,她要跟他一起走。因为对她的保护已没有意义了。

罗伯茨说他不能带她走。他习惯了漂泊和冒险,他眼下自身难保,不愿她遭此连累。她哭了,毫无顾忌地哭了。后来就哭趴在他的肩头。他承诺一定给她写信。

罗伯茨将他的报道一直延续到日本宣布投降。与程珺的信函往来使他们对对方的关注逐渐加深。1945年冬,罗伯茨重回上海,他见到的程珺正埋首于几张图纸中。她兴奋地告诉罗伯茨,她被爷爷委以重任,设计新的棉纱厂。她说她将把自己所学和全部人生贡献给未来的纺织工业,振兴这个饱受创伤的国家。罗伯茨看着这个幸福洋溢的姑娘,真诚地祝福她一切成功。

罗伯茨一直珍藏着当年程珺送他到码头的那几张照片。因为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上海是他谋生的地方,是他惊人眼球的报道走向世界的地方,还有这位叫程珺的姑娘。

两个曾经走得很近的国家忽然冰封一般冷落了。罗伯茨心里一直存着太平洋那一端的上海。转机是在1957年忽然出现的,作为受到中国政府邀请的少数几位美国记者之一,五十多岁的罗伯茨不顾美国政府禁令第二次抵达上海。他的第一站便是寻找程珺。刚进入公私合营甜蜜期的程珺踌躇满志地接待了这位老朋友。这家跻身国家著名纺织厂的生产进度让罗伯茨大感惊讶,这才发现胶卷不够用。在把最后几张留给程珺后,他在隆隆的纺纱机声中凑近她的耳朵,要不了几天,全世界都将知道你这个红色资本家和你的“天女牌”商标了。程珺就像当初那个小姑娘一样笑了。

1972年初尼克松访华,年近七十的罗伯茨以访华团成员身份第三次光临上海。他重新登上了三十多年前曾经栖身的百老汇大厦。不过,大厦门檐上挂着的是“上海大厦”四个典型的中国书法汉字。罗伯茨在观景平台上依然把目光投向这条被上海人称为母亲河的黄浦江。这里流淌着他珍惜的故事。珍惜的当然还有程珺。当年他就在这幢大厦的某个房间刮脸,现在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满头白发,却是沧桑斐然。屈指算来,又是十五年过去了。他任自己想象着程珺现在的模样,当年那个活泼灵性的小姑娘,那个充满理想的红色资本家怎么样啦?

后来,他一直沿着外白渡桥往北,然后到达杨树浦,到达他熟悉的上海纺织工业集聚区,到达他曾经报道过的拥有“天女牌”商标的著名纺织厂,但似乎一切与当年迥异。沿街贴满了由红黑两大色调组成的纸糊标语。不时有车辆开过来,装载着绵延一路的喧闹。罗伯茨知道,这是中国京剧中最负盛名的民族乐器组合,锣鼓和大镲,它们制造出的声音雄壮嘹亮,节奏分明,令人震撼,也足以令人畏惧。他终于停在这家厂区的门口,他再次惊讶了。程珺的名字被两个粗黑的大叉覆盖着,附着一张她被丑化了的漫画。下方的字同为黑色,由于字体较大,显得气势非凡:里通外国,罪证如山。证据就在旁边,一张放大了的印有照片和英文报道的旧报纸,一下子把罗伯茨拽回到三十多年前,他和程珺在被炸毁的厂房废墟上的合影。罗伯茨悄悄看了看周围,还好,没人注意到他,于是他微微低下头,离开了……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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