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经济
2014-07-23依兰斯塔文斯小海周春霞
〔美〕依兰·斯塔文斯 小海 周春霞 译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
斯塔文斯(以下简写为“斯”):这章可能有点功利主义,但是我觉得不谈谈文学和经济之间的联系——制约——是个错误。在美国和欧洲,往往用销量来衡量一本书的成功与否。当然,有些书的销量是后来才逐渐增加的。我想到了梅尔维尔的《白鲸记》,谁能想到这部一开始被公众批评和忽略的小说今天成为了一部文学巨著呢?
小海(以下简写为“海”):文学与经济历来是紧密的,当今世界,许多人沦为经济动物,文学也时常要屈从于经济的压力,功利主义也是这个时代的主要标识之一。前不久,国内多家报纸上公布了一份作家财富排行榜,这是个向演艺娱乐圈看齐的榜单,畅销与否决定作家的财富多少。当然也有个别优秀的作品是叫好又叫座的,一出版就洛阳纸贵。大多数靠事件和炒作提高销量的书往往是过眼烟云,除了增加作者的银行数字,文学价值并不高。用一时一地的销量衡量文学是靠不住的。如果我们把时间跨度拉长一点,就会发现,《红楼梦》《百年孤独》这样的经典作品,虽然不会在短时期内热销,但却是每家书店必备的常销书,经年累积的销售量却往往会名列前茅。文学的命脉是要靠像《白鲸记》的作者这样的纯文学作家来维系,受辱的不是作家而是那个时代的公众和批评家们。文学有它自身的命运,不是吗?
斯:经典是长期售卖的书,例如《堂·吉诃德》是销量仅次于《圣经》的书。但是,他的作者塞万提斯却在穷困潦倒中去世。《白鲸记》在销售上成绩斐然,但是,它也没有带给梅尔维尔任何经济利益。我对书籍的销售有个独特的想法,我不介意匿名出版。我认为书一经出版,它们就不再是我的,而是属于公众的。我也不介意我的书的销售收入捐献给某个教育基金而不是给我本人。
海:今天的文学要面对读者,也要面对市场。经济也用来考量文学了。今天的文学就如同人类的能力一样,几乎无所不能,电影、电视、手机、娱乐、球赛、旅行、速配食品、爱情、政治,等等,文学必须进军所有的领域,吸引文学的东西越来越多,因为经济之手在背后发挥奇特的作用,未来的文学要成为一个全能的欲望满足机器,才能供应市场所需。未来的诗歌和小说也必须从一切的生活中获取灵感,进入人们日益自我封闭的灵魂,这就要求诗人、作家们不能退缩、徘徊,要勇敢地进入生活的前沿而不是躲藏在书斋中。1964年,美国诗人路易斯·辛普森(1923—2012)以诗集《大路尽头》获普利策奖,其中有一首诗《美国诗歌》:
不论它是什么,
都必须有 一个胃,
能够消化
橡皮、煤、铀、月亮、诗。
就像鲨鱼,肚里盛只鞋子。
它必须游过茫茫的沙漠,
一路发出近似人声的吼叫。
这首诗难道不是已经说出了这个时代的诗人如何从文学之外的要素去定位叙事和抒情吗?
去年,有一个老同学联系上我,说她读中学的儿子忽然痴迷网络玄幻小说,甚至想休学尝试写作这类作品,她请教我该怎么办。我真的无法回答她的征询,因为我没有读过一部这样的作品。后来我去书店,发现这类书很热门,许多孩子在看。上网发现网络小说盛行,点击量非常高,应该也有很多写手,也许入门的门槛也不高。玄幻修真神魔题材,可能就是孔子当年不愿涉及的“怪力乱神”吧。有的还开发成时尚的网络游戏、电影、电视剧,吸引的基本是青少年人群。这是当今中国的一个文化现象,经济与文学结合的一个例证。
斯:我觉得这样的文学是重要的。或许不严密,或许无法存活下去,但不是所有文学都做着同一个梦。我们有着讲故事、活在叙述中的强烈欲望,这样的愿望在不同时代的人中的表现方式也是不同的。蔑视和文学联系着的这些技术进步是没有道理的。
海:当今中国,文学正在被公司化运作着,为了向市场进军,文学不断在被市场定义着。过去是被政治定义,现在是被市场,本质上是一样的:把文学的意义、作为拱手相让。
斯:小海,我对市场毫不畏惧。我理解你对此感到不适,但是我觉得它们不存在很大联系。我与你说说原因:我总是相信文学是属于小众的精英们。无论我们花多大力气推广它,真正接受文学的仍然是少数人。我所说的文学不是指流行读物、畅销书,而是指有挑战性的书,那些为有能力读懂它们的读者创作的书。所以所谓市场不过是海市蜃楼。
海:是的,文学的小众化已然是一种宿命,我想今后也是不可逆转的。这是需要坦然接受的一个事实。
我刚刚看到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副总裁朱民在2012年10月18日“中国世界经济学会演讲会上的发言”—— 《变化中的世界》中说,全球整个的经济增长的重心发生转移,2012年年底全球的新兴经济体低收入国家占全球GDP的总值,第一次超过了全球GDP中的50%,这是人类几百年的经济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第一次把全世界的经济增长的重心转移到中国、印度和其他的国家,这是一个巨大的变化。在未来的五年,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在全球GDP增长的贡献度将占三分之二左右。当十亿人(发达经济体的人口)的增长转移到六十亿人(新兴经济体低收入国家人口)的增长的时候,整个需求结构、整个需求曲线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们在对话中多次说到经济对文化的影响,这是一个全球竞争与合作的关联度极高的世界,我在看到上述消息时想到:这个全新的世界经济格局将会对文学带来怎样的改变呢?
斯:我们的世界是破裂的、分散开来的。几个世纪以来,权力的中心都在欧洲,然后转移到了美国。现在我们正见证着这个中心在曾被认为是边缘的地带逐渐建立。中国作为世界权力的轴心正在上升。从前的中华帝国限于亚洲之内,而如今中国的活动范围延伸到了全世界。同样,我也相信像巴西这样的拉丁美洲国家将具有广泛影响。我不是经济学家。也许未来国际秩序中的等级界限、帝国的概念会变得模糊、不确定。
这种国际秩序对文学会产生什么影响?如今我们能找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文学作品翻译来阅读,也就是说,我们的精神食粮不仅限于产自世界某一地区的文学。在我看来,这种多样化在未来的几十年中将继续加强。我们会得益于此吗?我不这么认为,因为不平衡已经存在并将继续存在。过去那种在某特定地区建立一个时期的价值观的想法是有一定优势的:好歹我们所有人都踩着同样的节奏跳舞。现在以及未来,价值观会变得不稳定,因为它们将来自不同的地区。而文学将探索、考察价值观的多样性。
我说的真正的世界文学,是属于一个世界性被不同的、无联系的地区一致认可的时代的,而理想和现实之间总是有距离的,版权条例阻碍了世界文学自由的发展。
想想我的经历,我想前景一定会吸引你。你知道,作为一家位于纽约的数字出版机构的经理,我和我的同事正努力让世界各地的读者可以通过亚马逊和苹果这样的公司——它们确实会按销售额提取一定比例佣金——获得我们的图书。问题在于,当我们得到一本书时,现行版权结构既将国家按销售区域划分(比如美国、印度、英国),又按语言区域划分(比如英语、德语、意大利语)。一本书如果是用英语写的,那么在很多地方都可以销售,因为英语读者人数众多。但这又回到了之前我说的精英主义的话题。我们不想成为只面向英语读者的出版社。除此之外,还有版权的问题,获得世界各地的版权并不容易。不容易简而言之就是贵,也很具有挑战性,因为文学经纪人都想从尽可能多的销售地区获得尽可能多的收益。因此,为了使一本书获得最多的读者,就需要尽快将它翻译成各种语言,并毫无限制地销售。我要说的是,在追求经济利益和语言、法律的现实之间,空间非常狭小。当然,我认为我们仍然应当继续努力尝试。
海:不可否认,妨碍优秀文学作品的发现和流通的根源,有傲慢与偏见、版权与翻译等原因,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又包含了经济因素。经济是把双刃剑,我们之前说到了在全球经济融合和一体化背景下的文学命运,文学可以是小众化、精英主义的,也可以通过经济的、市场的手段去推广,需要有独到眼力的伯乐挖掘、发现。我很赞赏你腾出一部分精力来从事出版,我想出版业不缺乏资金和有经营能力的人,但可能更需要具备人文情怀又不限于一种语言、一个国度,具有宽阔胸襟、眼界和鉴别力的人参与进来。
斯:在我的出版社里,我们面对的最大的挑战是培养一个读者群,相对于接受传统出版社为他们提供的传统菜单,他们敢于走得更远一些。在美国共有五个这样的大出版社作为企业运作。他们资金充裕并投资于那些可能带来收益的图书。也就是说,出版社仅提供给公众读者想要的,而不会教读者读其他的书。关键在于如何教育公众来读一些不同的文学作品。
我的梦想不是创造条条框框的文学,我不想教导公众,我期待他们本着世界主义的精神,用变化发展的眼光看待文化,就算对待不同的声音也能兼收并蓄。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们的资金有限,只能维持几年,在这些年中我们要面向不同的读者,我希望就算能改变其中的十几个人也是好的,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是一个世界并能影响整个世界。
为了生存,出版社必须卖书,这是经营。否则就不是成功的企业,就应该让位给那些能获得读者的出版社。作为编辑,我不仅需要思考一本书的内容,还得想通过何种渠道使内容产生效应,获得读者。因此编辑应该把握文化脉搏,了解读者所需,甚至比读者自己更了解他的需求。
书的经济一面迫使我从实际角度思考,但我有着哲理性的一面。我喜欢写故事,喜欢在公众面前思考。但是,我也理解出版社出版我的书时面对的挑战。不仅仅是说故事,还得知道向谁说,何时说,如何说。
当然有些书现在不畅销但是将来会畅销,也有些书现在很畅销但是将来会消失。正如《圣经·传道书》中所说,太阳之下谁都有一席之地。
(本文节选自《依兰·斯塔文斯与小海对话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