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恩泽、祁寯藻诗学异同
2014-07-23孙之梅
孙之梅
陈衍在梳理近代宋诗派时,总是程、祁并称,把程恩泽、祁寯藻作为此派的开拓者。其《近代诗钞》云:“有清一代,诗宗杜韩者,嘉道以前,推一钱萚石侍郎;嘉道以来,则程春海侍郎、祁春浦相国。”《石遗室诗话》云:“道咸以来,何子贞、祁春圃、魏默深、曾涤生、欧阳礀东、郑子尹、莫子思诸老,始喜言宋诗。何、郑、莫诸老,皆出于程春海侍郎门下。”前者云“诗宗杜韩”,后者云“喜言宋诗”,说词不同,实则都是指宋诗派在诗歌史上确立的诗学体系——杜、韩、苏、黄。提倡并实践这一诗学体系的诗人可以追溯到乾嘉时的钱载,道咸时期则是程恩泽和祁寯藻。陈衍的这一观点,得到了后世诗论者的认同,如汪辟疆的《近代诗派与地域》与钱仲联的《梦苕庵诗话》关于程、祁在宋诗派的地位基本是这一观点的继续。虽然如此,但是程恩泽与祁寯藻的诗学,有同有异,须作具体分析。
一
程恩泽与祁寯藻的诗学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道咸年间宋诗派和同光体的诗学在他们的诗论与诗作中具备了基本的框架。
晚清宋诗派的理论核心是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合一。诗的二分法是清人的思路。清初钱谦益在其诗学纲领灵心、世运、学问的论述中,针对严羽的“别材”、“别趣”说,对学问在诗中的构成进行过充分论述,并提出了“儒者之诗”的概念。这一观念在清代不断得到强化,乾嘉时期的杭世骏《沈沃田诗序》一文提出“有诗人之诗,有学人之诗”的二分法。翁方纲把诗判而为三:“有诗人之诗,有才人之诗,有学人之诗。齐梁以降,才人诗也;初盛唐诸公,诗人诗也;杜则学人诗也。然诗至于杜,又未尝不包括诗人、才人也。”翁方纲把诗歌的三种类型与诗歌发展相对应,牵强之处是明显的,但把杜甫作为诗人、才人、学人的集大成者与宋诗学理论的开山者则是有道理的;其“肌理说”更是把乾嘉学术的训诂考据以及程朱理学全部纳入诗学范畴之中,“将其诗学的立足点由以情感转到以知识、义理为中心上来”,在传统抒情言志的诗学观念外确立宋诗学的理论。晚清的宋诗派从理论体系上与翁方纲的诗学理论有承续的一面,也有变化的一面。在诗歌的内在构成上,程恩泽与祁寯藻把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落实为性情与学问,进而做到性情与学问、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二而合一。
程恩泽《金石题咏汇编序》论述性情与学问二者的关系以及学问在诗中的作用:
《诗》《骚》之原,首性情,次学问。 诗无学问则《雅》《颂》缺,《骚》无学问则《大招》废。 世有俊才洒洒,倾倒一时,一遇鸿章巨制,则瞢然无所措,无它,学问浅也。……况训诂通转,幽奥诘屈,融会之者,恍神游于皇古之世,亲见其礼乐制度,则性情自庄雅,贞淫正变,或出于史臣曲笔,赖石之单文只词,证据确然,而人与事之真伪判,则性情自激昂,是性情又自学问中出也。
这段话追溯古代诗歌《诗经》、楚辞的构成,性情学问二元同构,并把性情放在学问之先。而事实上这只是作者的论述策略,其重点是强调学问在诗歌中的重要地位。从《诗》、楚辞考量,无学问则《诗经》的《风》《雅》《颂》三驾马车就会缺其二,楚辞就会缺《大招》;从作者层面考量,学问浅,即使那些能倾倒一时的俊才,而当遇到鸿章巨制就会底里全露;从性情的境界考量,庄雅激昂的性情出于学问。显然,程恩泽所说的性情并非当下人理解的人性情感,也不是传统诗学中抒情言志所说的情志,而是经过学问养成后的性情,而此性情也与学问有表里的关系。如此强化学问在诗学中的地位,使诗与经史之学所阐发的“道”通,与古文所强调的“气”通。《潘少白文稿序》阐发文道相通、道艺合一的思想:
其言曰:无范,非文也;为范以自尽,非文也;形似而多规仿毗倚,非文也;清而无包孕,非文也。夫文士之心,与天地之心相贯,其言皆人人所欲言,其言皆人人所不能言,其言皆贤哲所未尽言,然后其道尊,其艺传。是故狂,文也;狷,亦文也。正,文也;奇,亦文也。……(少白)负兼人才学,与艺靡不通。足迹穷宇内,政事人理物情靡不达,于是由狂返狷,遂进乎道。其为文也,探六经群史诸子百家之奥,涵咏得义理,损益得法度,出入得锋距,于是由奇反正,遂进乎道。
由于作者“负兼人才学”,“探六经群史诸子百家之奥”,其学达乎道,其文遂进乎道。此时道艺合一,“神明于矩矱,有范亦无范,无所规仿毗倚,则可令古人似我,包孕至厚,则浏然而清者愈见”。为陶澍父亲撰写的《陶萸江先生崇祀乡贤记》推崇其囊括天文律算而并攻之的学问规模,由此发而为诗文,“雄卓深健,楷模后生。非蓄气之宏且刚,用力之峻且博,有不能为不能强者矣”。学问与气通,其气不仅与诗文之艺通,还与事通,“气足以举事,力足以任事”。程恩泽关于性情与学问合一、道艺合一思想集中体现在其评论湖湘诗人邓显鹤的文字中。道光六年(1836)程恩泽任湖南学政,认识了“诗名三十年”的邓显鹤,其《订交诗赠邓湘皋同年学博》诗称赞邓:“我友昌于道,其道去华饰。诗文道之余,实具龙象力。”邓显鹤以诗名,程恩泽认为其诗与道通,表达诗道合一的观念。道光九年(1839)程恩泽为邓显鹤的《南存草堂诗钞》作序,针对诗歌创作、评论“形指而象索”的弊病,指出:“徇乎人”,“自外入者”,虽言侈而骇人耳目,然而竭平生之力于诗,卒无所成,实由于己之外无道,己之外无性情;反之,出自性情,“性情正则其言正”,“道尊则其言尊”,性情与道通,道与艺通。其结论是“古今以诗传者,其本必不在诗,必其道与性情确然有以自立,然后其艺成,其言传”。性情与学问互为表里,上升的顶端是道,而这种提升又与“尊诗体”构成同构的关系,其结果必然是道成而诗立。
忆幼时,从先大夫读书,偶命赋《春草》诗,喜曰:“此子性情尚厚,当可学诗。”十五岁时,补县学生员,以《待露院》诗受知于学使新城陈先生,继任者当涂黄先生观风,岁、科两试,俱承奖励,遂授以诗学。先生尝曰:“诗以言志,言为心声,若徒揣摩格律,雕琢词藻,纵成结构,终乏性情。古人颂诗读书,必先知人论世,盖非学无以扩识,非识无以范才。至于穷通显晦,境遇各殊,敦厚温柔,体要斯在,则视乎其人之自得耳。”寯藻谨识斯语。
祁寯藻幼年就表现出宜于学诗的性情,后得到黄钺的指授,一生奉为圭臬。黄钺(1750—1841),字左田,号左君、井西居士,安徽当涂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进士,授户部主事,因不愿趋奉和珅,当年乞假归,讲学授徒将及十年,直到和珅倒台,再一次奉旨入京,官至礼部、户部尚书,太子太保,军机大臣。嘉庆十二年(1807)简放山西学政,明年岁考青睐当时十六岁的祁寯藻。黄钺认为诗是表现性情的,而此性情亦非自然人性情感,而是蕴含着认知水平之性情,认知水平又是通过多读书来扩展提高,最后又要依赖认知水平来规范才性。由读书到明理,由明理到性情,黄钺教导祁寯藻的学诗过程与程恩泽的诗学具有逻辑上的一致性。祁寯藻的诗中,反复言说读书与性情、明理、致用、诗文的关系。如:“文章关性情,致用乃为切。”(《元日示世长》)“亦复见性情,涤瑕存其美。”(《示六侄世敦》)“壮岁能为客,脱手见性情。”(《题刘醇夫石寥诗草》)“敦厚存风格,艰难有性情。”(《题温云心诗草》)“选理精研练,诗裁出性情。”(《读诒晋斋诗集》)“献纳论思有性情,体裁风雅气和平。”(《题咏莪少司马癸丑岁稿三首》)“脱手文章见性情,夜长好伴短灯擎。”(《示三侄》)“读书以明理,匪徒习其文。明理以致用,匪徒尊所闻。”(《澧州试院留别诸生》)“壮夫岂以雕虫名,心正笔正无偏倚。”(《观文信国公上包宏父札子歌》)“养材备梁栋,报国恃文章。岂有骅骝质,盐车阻太行。”(《有怀三首》之三)“敢道文章能报国,窃思砥砺勉修身。”(《初入直庐呈云芬前辈》)祁寯藻认为,读书是为了养性明理,这样的性情见诸诗文,“心正笔正”;见诸政事,可以致用报国。
把程恩泽与祁寯藻关于性情学问的观念进行比较:程恩泽思辨色彩比较重,祁寯藻经世致用色彩重,他们的诗学共同构建了晚清诗学在这一问题上的理论核心和精神品质。
二
程恩泽与祁寯藻诗学的相同之处还表现在对清代宋诗学理论所构建的“杜、韩、苏、黄”诗学体系的确立。
清代诗学的变迁,是在回味、整理、选择古代诗学的过程中,根据当下的审美趣味,确立相应的诗学宗趣。清前、中期宗唐与宗宋更迭交错,直至晚清“杜、韩、苏、黄”的诗学体系才得以确立。其情形如王士禛神韵说的“王、孟、韦、柳”,沈德潜格调说的汉魏盛唐,袁枚性灵说的“元白”、“杨范”,其间的脉络既有诗学资源的剔除整合,也有对当下诗学弊病的针砭与拨正。明清之际,钱谦益首开唐宋兼容的局面,瞿式耜概括其诗:“以杜、韩为宗,而出入于香山、樊川、松陵,以迨东坡、放翁、遗山诸家,才气横放,无所不有。”钱谦益的诗以杜、韩之骨,显苏、陆之貌。元明论诗者,一般李杜并举;杜韩并举,则是清代论诗的新动向。钱谦益宗宋学苏,但不喜欢黄庭坚,正如蒋寅先生所云,钱谦益喜欢的是“软宋诗”,对“真正代表宋诗特色的硬宋诗”则是排斥的。随着宋诗风潮的兴起,对苏轼的接受逐渐展开,凡学宋者,无不倾倒于苏轼,因此苏黄相较,苏轼被清代人接受的广度、深度都超过黄庭坚。清初诗论家叶燮概括杜、韩、苏在诗歌史上的作用:
杜甫之诗,包源流,综正变。自甫以前,如汉魏之浑朴古雅,六朝之藻丽秾纤、淡远韶秀,甫诗无一不备。然出于甫,皆甫之诗,无一字句为前人之诗也。自甫以后,在唐如韩愈、李贺之奇奡,刘禹锡、杜牧之雄杰,刘长卿之流利,温庭筠、李商隐之轻艳,以至宋、金、元、明之诗家,称巨擘者,无虑数十百人,各自炫奇翻异,而甫无一不为开先。……唐诗为八代以来一大变,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宋之苏、梅、欧、苏、王、黄,皆愈为之发其端,可谓极盛。……如苏轼之诗,其境界皆开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万物,嬉笑怒骂,无不鼓舞于笔端,而适如其意之所欲出,此韩愈后之一大变也,而盛极矣。
叶燮认为,杜甫、韩愈、苏轼标志着中国诗歌史的三次大转变,此后的诗歌史,“或数十年而一变,或百余年而一变,或一人独自为变,或数人而共为变,皆变之小者也”。显然,黄庭坚充其量只能算是“变之小者”。黄庭坚进入晚清宋诗派诗学体系,是清代诗学因缘际会的结果。清初山东诗人王士禛、田雯宗唐但不排斥宋,都对黄庭坚表现出特别的关注。王士禛少年时曾精研黄诗,并留下集黄诗绝句《谢人送梅》一首。康熙八年作《冬日读唐宋金元诸家诗,偶有所感,各题一绝于卷后,凡七首》,其中有一首云:“一代高名孰主宾?中天坡、谷两嶙峋。瓣香只下涪翁拜,宗派江西第几人。”苏黄并举,对黄庭坚表现出特别的青睐。田雯《太仓王氏诗总序》表示:“丝绣东坡居士,瓣香山谷道人。”在苏黄之间,对黄评价更高,《芝亭集序》云:“余尝谓宋人之诗,黄山谷为冠。”与此同时,南方学者吴之振编刻《宋诗钞》,“宋诗热”成了气候。吴之振《论诗偶成十二首》云:“夺胎换骨义难羁,诗到苏黄语亦奇。”在宗宋风气中,黄庭坚得到诗家们的关注,但这个时期所谓的宗宋,主要还集中于苏、陆、杨、范,对黄诗的赏爱是少数人的趣味。乾隆时以钱载为代表的浙派诗人专宗黄庭坚,应该说是黄庭坚经典化的重要转关。桐城派从姚范到姚鼐力挺黄庭坚,揭示黄诗“兀傲”、“崛奇”、“磊落”的品格,成了针砭神韵说空虚、格调诗肤廓、性灵诗滑腻的利器。翁方纲于乾隆时进入四库馆,校注黄庭坚集,乾隆五十一年(1786)视学江西,自云:“在江西三年,日与学人讲求山谷诗法之所以然。”翁方纲写有多篇评论黄庭坚的诗文,每在六月十二日这一天发起黄庭坚的生日聚会。更重要的是,翁方纲的肌理说从理论上确立了宋诗不同于唐诗的价值,黄诗在继杜、韩、苏之后得到凸显。
诗歌史上自觉地把杜、韩、苏、黄作为一个诗学体系看待的是晚清的宋诗派。清初王士禛《黄湄诗选序》有“李、杜、苏、黄”之说、冯廷櫆有“杜、韩、苏、黄、陆”的提法,注意到了他们之间的渊源正变关系。宋诗派则是把杜、韩、苏、黄作为打通古今,建构通变、尚学、范情的诗学观的依据。程恩泽、祁寯藻是宋诗派中较早确认这一点的理论阐述者。程恩泽的诗中多次称道杜、韩之诗,《徐廉峰仁弟诗律精密,才笔华整,得唐贤三昧。顷以问诗图相属,因取问唐贤意仿遗山绝句奉答,略举数端,罣漏正不少也》专评唐诗,论到杜甫、韩愈云:“少陵无体不雄奇,韩子精神托古诗。为问《南山》缘底作?可能无愧《北征》辞。”《题吴兰雪庐山纪游诗后》评论吴嵩梁庐山纪游诗,前半凭诗作想,描写庐山瀑布之壮浪雄奇;后半论吴诗,全从杜韩说开:“其源湛湛深,其流浩浩竞。出险弥觉平,积弱乃生劲。排空势转矫,受采体愈净。譬若韩杜诗,横逸任所为。万卷作源流,顿挫成涟漪。兼有众派长,酌以无当卮。我公今诗仙,复得山水助。示我观瀑诗,玉骨当秋露。吸取韩杜神,出以华妙句。”宗法杜、韩的诗学观念不仅形之于理论,还深入到他的诗评与诗作中。
对杜、韩、苏、黄诗学体系的认同,祁寯藻与程恩泽基本相同,其《说诗示世长》回忆自己平生学诗经历:
三
程恩泽、祁寯藻相契近二十年,他们在频繁高产的诗歌倡和中展现出他们诗学的差异之处;他们互相切磋,自觉明确的诗学探讨中又不免相互影响。
由于程恩泽、祁寯藻诗学路径的不同,关联到他们诗歌风貌的差异。程恩泽“初好温李”,年长后偏爱杜、韩、黄。程恩泽自己的诗作,也是杜、韩一路,张穆《程侍郎遗集初编序》概述其学与其诗:“公负奇气,博观强诵,于经训、史筴、天象、地舆、金石、书画、壬遁、太乙、脉经、格学,莫不穷极要眇,究析发皇之。而精神所到,卓绝岸异,必然可传于后者,则其有韵诗文也。诗初好温李,年长学厚,则昌黎、山谷,兼有其胜,又际会清筵,无金革流离之事伤其耳目,故形之篇咏者,率排奡妥帖,力健声宏,琅琅乎若鸾凤之啸于穹霄也。”广博深邃的学问养成“和而不同,厓岸内峻,德气外冲”的儒者性情与好奇嗜险的学人品格,在诗学上取杜之沉郁深挚、韩之奇险排奡、黄之劲折精严。伍崇曜《程侍郎遗集跋》赞同张穆的评价,并补充道:“文兼燕许之长,而凝重学柳;诗擅杜韩之胜,而豪宕似苏。”程恩泽诗亦不乏苏诗的“百态深微”。
祁寯藻在苏黄之间更喜欢苏,对黄庭坚的接纳则是受程恩泽的影响。道光六年(1826)程恩泽简放湖南学政,与湖湘老诗人邓显鹤订交,受其影响,诗学观中融入了黄庭坚。八年(1828),程恩泽还朝入住澄怀园,与祁寯藻第二次比邻,向祁寯藻出示《山谷集》,祁寯藻作《春海以〈山谷〉集见示,再叠前韵》云:
胎骨能追李杜豪,肯从苏海乞余涛。但论宗派开双井,已是绥山得一桃。
人说仲连如鹞子,我怜东野作虫号。蝤蛑瑶柱都尝遍,且酌清尊试茗醪。
前四句称赞黄庭坚的才华可比李、杜,但生在李、杜之后,只能从“苏海”里寻求出路,虽然开宗立派,也只是绥山一桃。后面四句从苏轼的诗文中化出,“东野作虫号”出自苏轼《中秋月三首》之一“白露入肝肺,夜吟如秋虫。坐令太白豪,化为东野穷”的句子。蝤蛑是名贵的蟹子,瑶柱,即江瑶柱,也是海味珍品。赵翼《瓯北诗话》卷十一《黄山谷诗》引《东坡诗话》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适用,亦不无补于世也。”“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然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祁寯藻诗中对黄庭坚明褒暗贬,表明祁寯藻虽然早年受黄钺影响接受了黄庭坚,但在苏黄之间对苏评价更高。
但是道光时期诗学趣味的潜移默化,程恩泽对其的耳濡目染,祁寯藻不会不受到影响。道光十二年底十三年春夏之间第三次澄怀园比邻而居,程恩泽以《浚池》诗相示,祁寯藻回应《春海〈浚池〉诗奥思险韵,不能学步,别作北陂一篇答其意》。这首《浚池》诗在《程侍郎遗集》卷三题目改为《西邻柬祁春浦》,诗云:
三日琢出琉璃天,导我游者水鸟先。诗廊步诗倚一椽,夕照送到西邻烟。
与君卜邻凡两迁,水容山态都依然。只有霜雪侵吾颠,登临惆怅私自怜。
梅李桃杏年复年,身非金石何能坚?但思善闭遗钩键,肯以豨膏运方穿。
昔也往蹇今来连,东风画空晴日妍。宝钗楼上通侯眠,何如吾侪岸牵船。
面面见水窗窗圆,与君夏约寄浦莲。恐君仗节帷则褰,独我守此鲵桓渊。
看取鱼戏青田田,君诗三复馨若荃。华不繁缛巧不儇,郊居一赋君其传。
程恩泽用了三天的时间掘出一汪池水,并结撰了一首“奥思险韵”的诗。诗题为“浚池”,按常规思路,或描写池浚前后风景之变化,或写新池之清新美丽,抒发情怀。但此诗却以小池为纽带,既写“夕照送到西邻烟”的空间意象,更由此池联想到两人的相知相交,进而写岁月不居、人生短促的生命感喟。应该说这些抒写尽管已越出一般思致,但仍不能算作“奥思”。全诗表现“奥思”的应该是“但思善闭遗钩键,肯以豨膏运方穿”两句与“恐君仗节帷则褰,独我守此鲵桓渊”两句。善闭,即陈善闭邪之意,源于《周易》“下离上离”,卦辞:“离,利贞,亨,畜牝牛吉。”宋元以来多以君臣之义解释此卦,如宋冯椅的《厚斋易学》云:“臣之事君如子事父,责难纳诲,陈善闭邪,正使致用以尧,格君以天,如伊尹周公,亦臣子分内事耳。”元代赵汸《周易文诠》云:“阴丽于阳,故为离。人臣丽君,莫先乎正而顺,所以成其正也,必陈善闭邪,不为阿谀取容。”此外,《尚书》也讲陈善闭邪,以启沃于君的为臣之道。钩键,是古代一种类似今天闹钟的装置。《旧唐书·天文志》记载,这种装置以木柜为地平,仪器半在地下,注水激轮,立二木人于地平之上,每刻击鼓,每辰撞钟,皆于柜中。各施轮轴,钩键关锁,交错相持,这些机关也都在柜中。“豨膏”句,本于《史记》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淳于髡给邹忌讲治国之道云:“豨膏棘轴,所以为滑也,然而不能运方穿。”索隐曰:“豨膏,猪脂也。棘轴,以棘木为车轴而坚也,然而穿孔若方,则不能运转,言逆理反经也。”后苏轼《述古以诗见责,屡不赴会,复次前韵》诗化用此典:“多谢清时屡推毂,豨膏那解转方轮。”程恩泽在前一句里比喻整个朝政如同一套“钩键关锁,交错相持”的仪器,其中一个机关运行失灵,整个仪器也就失去功能,暗讽朝政乖谬。后一句说即使我们以赤诚之心辅佐朝政,但是油脂焉能使圆轴在方孔中运行起来?仍然是批评朝政,甚至是道光皇帝。“恐君”二句前一句比较明白,表示不愿意对方奉命出使,关键在后句。“鲵桓渊”,即鲸鲵盘桓。《庄子·应帝王》云:“鲵桓之沈为渊。”郭象注:“渊者,静默之谓耳。夫水常无心,委顺外物,故虽流之与止,鲵桓之与龙跃,常渊然自若,未始失其静默也。”成玄英疏:“鲵,大鱼也;桓,盘也。”这一故事抽象出一种委蛇从容、顺应外物的处世之道。苏轼《和〈归去来兮辞〉》有云:“守静极以自作,时爵跃而鲵桓。”程恩泽在此表达了非常玄微的意思,说没有你的启发砥砺,我很难“静默”,很难“渊然自若”。明白了这几句的诗意,程诗由浚池写到治国,写到自处,真可谓“奥思”。这首诗句句押平韵,句中以仄为主,造成险峻危嶷之势。如此“奥思险韵”是典型的黄诗风貌,奇峭生新,僻典曲折。
祁寯藻别作《北陂》,其诗云:
北陂窈而曲,环山以为界。上有吟诗廊,诗中更有画。
观鱼忆同乐,君今感且喟。阙如蟾食魄,断如龟坼卦。
芜秽塞已久,清流为之隘。君曰浚其流,必先去其稗。
刮目出层翳,荡胸失纤芥。以兹三日劳,振彼十年惫。
多君用志猛,能令人意快。岂惟人意快,天公亦狡狯。
顿令吹垢尽,鼓以大块噫。墨云忽飞来,雨势助澎湃。
晓起揽明镜,须发森可怪。得毋精气动,龙蛇走謦欬。
君诗若潮海,所伍乃与哙。稍稍涉其涯,澒洞连万派。
多才信卓荦,小试辄豪迈。君看黄叔度,清浊两无介。
更看阮嗣宗,臧否口不挂。吾诗亦饶舌,雪壁慎勿疥。
祁寯藻的诗全从程诗展开,自谦“不能学步”,除了没用程恩泽的诗体诗韵外,其诗句句玄机,一点儿不亚于程恩泽的“奥思”,语言的表层意与潜层意交互呈现。“君看”四句规诫程恩泽,学习黄叔度的清浊两可,阮籍的口无臧否。此诗既表现了祁寯藻性情之诚笃,也展示了祁寯藻学习黄诗的成绩。
道光前期,程、祁二人的诗学以同为主,同中有异,共同开创了宋诗派的局面。陈衍《石遗室诗话》云:“祁文端为道咸间巨公工诗者,素讲朴学,故根柢深厚,非徒事吟咏者所能及。常与倡和者,惟程春海侍郎,蓋劲敌也。”《近代诗钞》又说:“文端学有根柢,与程春海侍郎为杜、为韩、为苏、为黄。”“而后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言合,乃恣其所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