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乡愁
2014-07-22秋泥
秋泥
母亲晚年,一直饱受类风湿的折磨。继四肢关节变形丧失行走能力后,又因累及心肺而卧床,力所能及的挪挪蹭蹭,也仅限于那张铁床之上。这对勤劳一生的母亲来讲,真是莫大的打击。但是,母亲很快就接受了现实,不再抱怨,言语间娓娓道来的,却常是一些过往的人与事。
记忆中,母亲曽多次提及她的表妹——淑华二姨。淑华二姨是我四舅姥爷的女儿,小名叫:二胖。淑华二姨我是见过的,那时我们家还住在铁西区的一座七十年代修建的老楼房里。如今,那座房子已经拆迁了,取而代之的是以地铁为中心,颇具规模的大型购物建筑群落。但我仍然能在霓虹灯的光影下分辨出从前的路径,淑华二姨常踩着那条尘土纷扬的小路来看母亲。
二姨高高瘦瘦,走路端着双肩,一副不拘言笑的样子。我望着她,心里总有一种凄然的感受,或许是因为母亲曾说过:按算命先生的说法,二姨是天生的短命相吧。
二姨有着农村妇女特有的勤劳,她非常能干。印象中她总是抱着一个巨大的洗衣盆,挽着两只干瘦的手臂,帮着母亲洗衣服。她们一边干活,一边说着话,讲的无非是老家的一些人和事,诸如:谁谁家的闺女养了孩子,谁谁家不久前死了老人,谁谁盖了新房子,谁谁家的谁谁,嫁给了谁谁家的谁谁……
那些乡村物事,那些故去的人,总是能情不自禁地柔软和湿润母亲和二姨的心,她们的表情会因此而变得生动起来。有时说到一些趣事,姐妹俩还会开怀大笑。那一刻,母亲似乎忘记了自己关节的疼痛,二姨也忘记了自己命运的坎坷。
二姨的不幸源自于不能生养。这在旧时乡下,几乎是不可宽恕的缺陷。按鄙乡旧俗,没有生下男丁的人家,被称作绝户人家,绝户人家死后不得进祖坟,不得入土,只能丘坟。所谓丘坟,即:将棺椁单摆浮搁于乱坟岗或地夹隔,外敷秸秆黄泥。这样的坟茔是经不得风雨的,过不了多久就会破败不堪。
这般荒凉的身后事,是绝户人家最深的恐惧。二姨是个有先天隐疾的女人,莫说男丁,恐怕连猫猫狗狗也生不出吧。这在围绕着传宗接代主题而建立的乡村家庭伦理秩序中,真是莫大的罪过。所以,“旧照”貌似描写个人隐痛,实际映出的是旧日乡村女性命运的共性缩影。擦去岁月尘埃,那些“二姨”们,在命运的桎梏里,随着四季的长风默默遁逝。于个体的疼痛,牵扯着社会的经脉。
二姨嫁过人,又被休回娘家;二姨也医治过,喝了许多年汤药。尽管她自己知道她的病是医不好的,她照喝不误,一年又一年。
二姨究竟是如何来到城里的,随着母亲的离世好像也没人能说得清了。但她在城里又嫁了人我是知道的,因为她曾领着那位二姨夫来过我们家。那个男人生着很高的个子,人老实的近乎窝囊。听说,那个男人也是离婚的,而离婚的原因好像也是因为身患隐疾,男人的隐疾。
母亲说,这就是命。好在他们感情很好。
我忽发奇想:二姨可能是逃到城里来的。她怕死后被人“丘”在乱坟岗子地夹隔。
二姨如愿以偿了,八十年代的一个夏天她被坍塌的塔吊砸死在下班的路上,她终于成了城里的鬼。母亲也从此做下了新的病根:夜里听到电话响就身体发抖,惊恐不已。
好像还有“老八奶奶”和二姨高考的桥段,但这些究竟和二姨有关系吗?好像有,也好像没有。因为小说就是小说,此二姨并非彼二姨。这些,好像也不重要了。
母亲晚年的叙述里,藏着她永远回不去故乡的悲凉。那是母亲的乡愁。我曾试图让母亲乘着我的文字魂归故里,这些必定会成为我未来写作的组成部分。母亲的乡愁今生都会在我的血液里流淌,这是注定的。
2013年端午节前,母亲因病入膏肓猝然离世。如今,母亲已安眠在沈城东部的卧龙山脉里。按旧风俗的说法,死去的人便具备了超能力,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于天地之间。只是我们阴阳相隔,相互看不见而已。如此,挣脱了尘世束缚的魂灵应该是极快乐的。
彼乡,彼俗,是否也会有清风明月?也会有端午和中秋?也会于佳节会聚一处,结伴遨游,俯瞰故里的山山水水?
某日,我于春雨中独行,那些淅淅沥沥飘洒在脸上的,是随风轻舞的花瓣呢,还是母亲和姨娘们一涴思乡的清泪……
(责任编辑/刘亚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