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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照

2014-07-22秋泥

辽河 2014年6期
关键词:二姨母亲

秋泥

作者简介

秋 泥 本名,张凤玉,生于六十年代,现居沈阳。曾在沈阳铁路信号厂工作,做过工人,商人,编剧,编辑。2004年回归文学写作,有小说、散文、文学评论等发表在《鸭绿江》、《山东文学》、《辽河》等文学期刊、报刊。散文《向大师敬礼》获《上海文学》第四届年度征文奖。

淑桦二姨是孤单的。我一见到她,立即就会联想到孤单这个词。

淑桦二姨是我母亲的表妹,是从乡下来城里做事的。母亲有好几个表妹,但是在这些表妹中,只有淑桦二姨和母亲走得最近,因此,淑桦二姨才深深地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中。

记得淑桦二姨总是喜欢低着头,黄瘦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笑容,仿佛笑是一种无足轻重的东西,早已被她忘记了。淑桦二姨的个子很高,身子骨却单薄,走路的时候端着双肩,这样一来,看着两腿细长的淑桦二姨,就有些令人担心了,担心她什么呢?担心她一不留神就会被风吹跑。联想到她近四十岁了仍是独身一人,就越发感到孤单了。

淑桦二姨见到我母亲的时候通常会说:“大姐,你的身体看上去好像比以前好些啦。”

讲完这句就再无下文了。其实,她上一次来我家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连一个字都不会错。我常常忍着笑,听完这句开场白,就回到北屋继续写作业。那一年,我刚读初中。

接下来情景呢,也是差不多的。就像看过无数遍的老电影,不用看,都知道下一幕的台词和场景。淑桦二姨说完开场白后,就低头、搓手、盯着自己的脚尖,或用“嗯”、“啊”、“是呢”,回应着母亲。母亲照例会把自己的病情,前前后后原原本本地说上一遍;说完了病情,又说吃药的事情。最后又会把乡下的亲戚,只要是能想起来的,都会挨个问上一遍。其实这些话,母亲每次都会说的,但淑桦二姨仍像初次听到一样,神情专注地望着母亲,满脸期待的样子。

等母亲磨叨够了,淑桦二姨就开始干活了。她挽起袖子,露出干瘦的手臂,把母亲的床单、枕巾、衬裤、袜子等,统统按到洗衣盆里。母亲说,床单还不脏呢。淑桦二姨说,就手都洗了吧,大夏天的,洗过了清爽。

干活的时候呢,她们又开始说话,说的都是那些旧事。这些话,我们小孩子是听不进去的,但她们却说得津津有味,仿佛那些话是甘蔗,越嚼越有香甜的味道。夕阳收拢起黄灿灿的光线,悄悄溜出窗户。她们依旧说着话。母亲从床沿俯下身,淑桦二姨一边“唰唰”搓着衣服,一边仰着脸看着母亲,那情形,就像一对儿互相打量的向日葵。

听母亲讲,淑桦二姨过去是嫁过人的,婆家是河西柳村人。淑桦二姨嫁过去三年也没开怀,婆家领着到医院一检查,说是有妇科病,不能受孕。婆家一开始是给治的,去了不少医院,也用了不少偏方,始终也没见好转。这样,又过了两年,婆家渐渐失去了耐性,商议着把淑桦二姨送回娘家。淑桦二姨害怕了,就求婆婆说:病可以慢慢治,以后实在不行……我给你们家当牛做马使唤,也不要把我送回去。婆婆也可怜她,但这种事好像是不能将就的,因为夫家是三代单传。后来,淑桦二姨还是被送回了娘家。

淑桦二姨为此哭得死去活来。

淑桦二姨经不起乡下人的吐沫星子,就投奔我母亲,来沈阳城里做临时工。

淑桦二姨先是在一家部队招待所做勤杂工工作。挣得不多,却解决了吃住问题。她这样做,也是不愿意给城里的亲戚添麻烦。母亲说,你二姨最有深沉,在城里呆了这么些年,也没在我们家住过几次,除非迫不得已的情况。

淑桦二姨每周有一天串休。说是串休也是闲不着的,她会来我们家,帮患风湿病的母亲干些洗洗涮涮的活。其实我们家里有洗衣机,没太多的衣物可以洗。但母亲会特意留些轻薄的东西给淑桦二姨洗,不然她会怕淑桦二姨觉得自己是来姐姐家蹭饭的。

母亲没事就扳着手指算计淑桦二姨休息的日子,算计好了,就会在挂历上画圈圈。到了那些画着圈圈的日子,母亲就嘱咐我们专门做些淑桦二姨爱吃的饭菜。专门做的,并不是什么好饭菜。无非是些捞水饭、菜豆腐、水煮萝卜片、小鱼小虾、青蒜蘸酱之类的家常菜。如果是冬天,还会做雪里蕻炖豆腐,或是酸菜汆白肉。但是,无论做什么菜,都要配上一盘葱、一碗鸡蛋酱。葱可能是新下来的小嫩葱,也可能是冬藏的大青葱,这些要随着季节来定。鸡蛋酱的做法也是有说道的:

鸡蛋打在锅里不能搅和,蛋清是蛋清,蛋黄是蛋黄,黄白分明。鸡蛋九分熟时,再下碧绿的葱花和从老家带来的大酱。这些,都是遵着母亲早年在乡下时候的做法。淑桦二姨呢,非常喜欢这些饭菜,看着眼里就放出光亮来了,她和母亲说:

“招待所的饭菜油水大,刚吃的时候可香了,吃多了就开始坏肚子……就是这些家里的饭菜,吃起来最可口了。”

“可口你就多吃点,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母亲爱惜地说。淑桦二姨咧咧嘴说,“我天生就是这肠胃,可劲吃肉也不会胖的。”母亲说,“你瘦成这样小名却叫‘二胖,说起来怪招笑的。”淑桦二姨说,“都说我小时候还是挺胖的。”母亲说,“那对呀,不胖能叫二胖吗?你那时候呀,不但胖乎乎的,而且一双大眼生的毛嘟嘟的,可好看了!”

这个时候呢,淑桦二姨就不吃饭了,她抬起头,望着桌子旁的每一个人,嘴角难得地露出了笑意,像似在说,你们不知道吧,二姨小时候还是挺胖的,而且还蛮好看呢……

吃饭的时候,多半是母亲说,淑桦二姨听,也多半说的是老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说的呢,好像总也说不完;听的呢,也好像总也听不够。

因为年龄关系吧,淑桦二姨很少和我说话,所以,唯一的一次被我牢牢的记住了。

那天,淑桦二姨吃过饭,刷过碗,就站在我的身后看我写作业。她摸摸我的书包,又摸摸我的文具盒,又翻看我的作文本。良久,她自言自语地说:

“作文做得很好,字也写的工整……但是,成语用的不够准确。”

见我抬头望着她,她就接着说:

“皓月当空和繁星满天,这两句成语是不能用在一起的。古人讲:月明星稀。就是讲月亮明亮时,星星就显得稀疏了。这些都是自古就证明了的,有时间你不妨自己观察一下。”endprint

后来我查了下词典,证明淑桦二姨的说法是对的;我也在月亮很好的晚上去观天象,证明淑桦二姨和词典都是对的。我跑去说给母亲听,母亲白了我一眼说:你以为二姨没文化吗?人家上学的时候,一直是县高中的高材生呢,每次考试都是全校第一名。那时侯呀,你二姨可是你舅姥爷家的骄傲。你舅姥爷常逢人就说:俺家二胖又考了第一呢!说完,就笑出一嘴黄牙。

这时,母亲就叹口气说,你二姨小时候胖嘟嘟的,可招人喜欢了。后来呢,越长越抽抽了。我问为啥?母亲淡淡地说,不为啥,在乡下,一个丫头不上心的。

母亲说,淑桦二姨因为学习好,可受学校重视呢。在那个不起眼的小县城里,淑桦二姨是老师和学校的希望,都眼巴巴地指着她出成绩呢。

可能是思想压力太大了,你二姨落下一种病,平时成绩贼优秀,可是一到高考就晕场。第一次参加高考,数学考到半道,你二姨往后一仰就晕倒了。人家连忙把她送进了医院,她又开始发高烧,没日没夜地说胡话。高考结束那天呢,你二姨也出院了。

“那怎么算呢?“我问。

“白搭了呗!”母亲说,“还能怎么算?整天窝在炕上抹眼泪,不敢见人呗。

学校老师都惋惜不已,劝你舅姥爷说,这是意外,是过度紧张疲劳造成的,再复读一年吧,我们保证这孩子能行。你舅姥爷听老师们都劝,就决定供你二姨再考一年。你二姨要强啊,豁出命去也要给老师争脸。从那以后就没日没夜地复习,人瘦得都不成样子了。这么说吧,邻里见了,都躲着走,都说,这宋家二丫头,学成了骷髅架子大眼灯,怪吓人的。

第二年高考呢,你二姨又犯毛病了,心慌得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地翻书……你舅姥姥说,你得睡会儿,不然进了考场哪有精神呢?你二姨就哭,说,俺哪有时间睡觉呀,好多习题都没做呢……结果折腾到天亮,饭也没吃,揣着俩鸡蛋就出门了。

临进考场老师都嘱咐她说,宋淑桦你别紧张,依你平时的成绩,没一丁点问题。你二姨就迷迷糊糊进了考场。你二姨讲,考试卷纸发下来后,她就开始冒虚汗,大脑一片空白。眼前走马灯般晃着她那穷家破院……你二姨觉得眼睛又潮又热,像起了火蒙,使劲揉也不管用。卷子看不清了,那些字,变成了一堆不住乱动的小苍蝇。你二姨想赶走它们,就用手轰,去拍,“啪啪”地拍。那些讨厌的东西不理睬她,还“嗡嗡”地叫。你二姨更生气了,把卷子铺在地上用脚踩,“啪啪”地踩。人家监考的就过来了,拉她,她“嗷嗷”地跟人家喊,别管我,我要踩死它们……知道不,你二姨实际上就有点疯魔了,还抢人其他考生的卷子。

事后呢,老师也不敢让考了,再考,人就出问题了。最讨厌的是村里那帮老娘们儿,编排些顺口溜,茶余饭后地消遣她:

二胖子,真要强,

慌里慌张进考场。

去年考试翻大个,

今年考试打苍蝇。

你二姨还咋在村里呆呀,就去做了民办教师。做了一年就不做了,边外太苦,太荒凉。你二姨又回到老家务农,转年秋天,嫁给了河西柳家。

淑桦二姨在城里挣的钱都用来看病了。看病,是淑桦二姨出来挣钱的真正目的。家里穷,是指不上的,她得靠自己拯救自己。淑桦二姨要做真正的女人,做能生养的女人。

淑桦二姨和母亲说,我可不想死后被孤零零的埋在乱坟岗子地夹隔。母亲说,你读过书,也讲这些?不是我讲,是人家讲。母亲问,乡下还有那些令吗?淑桦二姨说,咋没有,平时没人讲,遇事就搬出来了。母亲说,这都新社会了……新社会咋啦?生活越好,就越翻旧历。

“大姐看过丘坟吧?”淑桦二姨问。

“咋没看过呢,” 母亲幽幽地说,“老八奶奶死的时候就看过,还是‘满洲国那会儿,那时还没你呢。”

母亲讲,老八奶奶养了五个闺女,家有几天地,日子过得还算宽绰。四十五岁那年起疔毒,当天夜里就死了。闺女们可怜母亲一生不易,就卖了些地,请木匠攒了一口上好的黄花松木棺材。又雇了鼓乐班子,想给母亲热热闹闹地操办个大四天。天太热了,三天头上人就发了。满嘴冒黄水,眼珠子也掉下来了。大伙一商量,赶紧发送吧。别看喇叭吹得震天响,幡杆挑出房头高,人还是不能入土,因为没养儿子,所以就得丘绝户坟。五个闺女,撅着屁股齐刷刷跪一地,恳请当家主事的叔伯大爷们,念母亲一生乐善好施,不奢求进老坟,就准许入土为安了吧。可是,那些平素里和和善善的长辈,这会儿都铁青着脸,任闺女们哭得死去活来也不为其所动——事关祖茔宗规,哪个敢乱答应?

母亲叹口气说,都是真真的近亲,一动起规矩来就六亲不认了。

所说的丘坟,就是将棺材单摆浮搁在田间地头或撂荒地,不得动土。只用高粱或玉米秸秆盖住,再用黄泥糊上。这样的坟茔是经不得风雨的,往往没出七期就破败了。绝户的闺女,如嫁在本地,还可补些黄泥经管经管;如嫁往他乡,也就顾不得了。

老八奶奶的坟,当天夜里就被野狗扒开了。成团的野狗,嗅到了气味就红眼了,嗷嗷叫着扑向坟茔,好像冥冥中受到了驱使似地。气味和狗咬声又引来了成群的乌鸦,黑压压地聚在坟茔的上空“啊啊”乱叫。好在,那棺材攒得结实,半尺厚的棺材稳稳当当的。只可惜那朱红的漆面,被野狗抓挠的破破糟糟,不成样子了。老八奶奶的闺女们更难过了,母亲一生向善,怎么死后连畜生也不容她呀!第二天,重新封上黄泥;雇了人,扛着老洋炮[1]看坟。

看坟,只能是一时的。到后来,坟茔还是没保住。一年后,绕阳河发大水,将老八奶奶冲得无影无踪。听说下游的一户人家拣到了棺材天,破成两副门板,竟然用了好多年。

淑桦二姨说,我一定得治好病,好生个儿子。只要没到七老八十,就得治,就得生。大姐,我特羡慕电视上那些开明人,死后将骨灰拌上花瓣,撒在湖海里。我要是能那样,就好了。最好拌上野菊、胭粉豆、粉莹莹的打碗花……往清亮亮的小河里一撒……水是流动的,是活的,水里的小鱼小虾也是活的,游游逛逛,自由自在,人就不会孤单了。

说完,淑桦二姨就笑了起来,黄黄的脸上竟泛起了红晕。淑桦二姨通常是不笑的,这一笑竟很动人。endprint

淑桦二姨又嫁人了,这一次嫁在了城里。男方叫余大民,与淑桦二姨同岁,在国营工厂开天车。介绍人是淑桦二姨的招待所同事,一起做勤杂工的老大姐。老大姐是余大民堂兄的媳妇,余大民叫她三嫂子。听三嫂子讲,余大民一家子人都老实本分,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

余家的人安分,余家的女人却不安分,或者说是不甘安分。余大民的媳妇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狗,在熙熙攘攘的经商潮中闻到了肉骨头的味道。她毫不犹豫地办理了停薪留职,租了服装床子。大民媳妇去了几次广州,开了眼界,便瞧不起本分老实的余大民了。她没事就晃着手上黄灿灿的金镏子,对不肯和她一道租床子的余大民说:你就是个窝囊废,你就烂死在你那破厂子里吧!

一年后,大民媳妇和他离婚了。据说,她是和旁边床子的一个小眼睛男人好上了。她从广州给余大民买回来一台双卡的录音机,一个掌上游戏机。她说,以后,你要是没意思了,就听听港台歌曲、玩玩俄罗斯方块。记住:帮我把儿子照顾好,经济上我会帮衬你的。

那时候,录音机和游戏机都是稀罕物。所以,余大民觉得媳妇对他挺好的。在清风雅静的夜晚,听听邓丽君缠绵的歌曲,他觉得很是惬意。他本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喜欢清静,所以,没觉得离婚有什么不好。相反,他再也不用夹在母亲和媳妇的龌龊中了,这对于他来说,是天大的解脱。还有,那俄罗斯方块还真是好玩儿,他白天玩儿,晚上玩儿,在单位的天车上也玩儿,好不过瘾!唯一的缺点就是费电池,他决定少抽点烟,省下钱用来买电池。

一年后,也就是余大民听腻了邓丽君的歌曲,也玩坏了游戏机后的一个冬天晚上。三嫂子风尘仆仆地来到他家,一进门把他从被窝里拎了出来,嚷道:哪有大男人睡这么早觉的?这还不到七点呢!余大民挠着脑袋嘿嘿笑,我呆着没意思,就躺下了。呆着没意思给你找个伴行不?行!你也不问人长得啥样就说行?嘿嘿,女人都差不多,没多大差别。三嫂子气乐了:你要没挑,我明天就给你领来相看相看。行,人家不嫌我就行。

三嫂子把淑桦二姨领到了余大民家。淑桦二姨望着灯影下的那个细高又有些窝囊的男人,没有一点感觉,坐了一会就想走。三嫂子看出了端倪,也不好再说什么。三嫂子让余大民把淑桦二姨送回去, 淑桦二姨见外边黑灯瞎火的,就没推脱。余大民踩着他那辆笨重的二八自行车,驮着淑桦二姨在疙疙瘩瘩的雪地上行走。月光清亮亮的照着空寂的街路,二人一路无话。到了招待所,临别,余大民对着她的背影说,小宋啊,你身子骨太单薄了,明天我去给你买一件呢子大衣吧。淑桦二姨听了,心头一热,她望着雪地上那个细长的影子,默默地点点头。

淑桦二姨和余大民约会了。说是约会,就是看了两场电影,吃过两回饭,就搬一块住了。两个离过婚的人,没有那么多讲究。

淑桦二姨领着余大民来我们家串门了。

记忆里,那一天是我家一段快乐时光的开始,那些快乐,都拜我们的新二姨夫——余大民同志所赐。

淑桦二姨领着余大民,穿过我家老楼那条狭长走廊的时候,我发现了余大民的与众不同:身高一米八十多的余大民,走路的时候弓着腰,腿抬得老高,落得却很轻,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我家走廊到处埋着地雷。我暗想,如果他换上一套红色的衣服,就是一条活脱脱的大虾米。

我把这发现跑去告诉弟弟,弟弟一看竟笑出声来;弟弟又跑去告诉大哥二哥,大哥二哥背过身,笑的肩头突突地颤。

“大虾米”给我父母鞠了九十度的深躬,一副卑微的样子。慌得父亲连忙站起来说,我们是同辈份,不必行这么大礼。母亲笑的合不拢嘴,说:大民多实诚啊!

落座后,余大民拘谨地回答着母亲漫无边际的问题,若是母亲不问,他就不说话了。淑桦二姨偷偷问母亲,大姐,你看他像我们家人不?不爱说话那个劲……母亲说,像!人都说你们家是一窝子没嘴葫芦,这回又多了一个。姐俩一下就笑了起来,淑桦二姨捂着脸,把头扎进母亲的怀里,身子像过电似地乱颤。母亲拍打着二姨的肩头,眼里也笑出了泪花。

站在门外的我们终于绷不住了,哄堂大笑起来。尽管我们笑的内容不同,却彼此感染着。

余大民被我们笑毛了,他四下撒目,讪讪地转着圈地陪着笑脸。又往自己身上打量,查看自己是否系歪了扣子,或是忘了扣裤门。最后,他站起身说,大姐,我给你扫扫地吧。说完,不顾母亲阻拦,起身去厨房找笤帚。到了走廊穿衣镜前,前后左右地照,他想找出令我们发笑的原因。确认没事后,放心地去扫地了。扫了大屋扫小屋,又扫了厨房走廊。弄得母亲很是过意不去。

母亲对二姨说,人不错,比大姑娘都稳当,登上记好好过吧。淑桦二姨摇摇头,他家老太太有点不同意,怕将来分了她孙子的房产,把户口本都藏起来了。见余大民进来了,淑桦二姨就不说了,似有一肚子的难言之隐。

他们走后,我们又爆发了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母亲问,你们跟着笑什么呀?我和弟弟抢着说,妈,你看这个二姨夫像不像个大虾米?说罢,我和弟弟一前一后学起了余大民走路的样子。母亲立即就笑了起来,嘴上说,快别学了快别学了,我肚子都笑痛了。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也“扑哧”笑出声来,嘴上却说,小孩子这样学人家不好。

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只要家里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我和弟弟就用学“大虾米”走路来调节空气。我们家立刻就充满了欢声笑语,母亲依旧会笑得肚子痛,父亲也依旧会说,小孩子这样学人家不好。

淑桦二姨后来讲,刚进门的时候,老太太见她人勤快,对她还是挺好的。都是余大民的前妻总回来搅和。余大民在她前妻眼里可能是块提不起来的豆腐,一旦有人要就成了宝贝。听老太太说,前儿媳和那小眼睛男人过得并不好,整日里吵个不休。原因是,小眼睛男人一边跟她过,一边跟前妻狗打连环。没事就偷着给前妻和女儿买首饰、时髦衣服、化妆品,气得她肝疼。她最瞧不起吃回头草的人,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可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呢?可笑的是,居然她还好意思把这些讲给老太太听。

老太太原本是和她水火不相容的,但她只用一个小金镏子就把老太太摆平了。再回余家的时候,老太太竟吩咐淑桦二姨做好饭好菜招待她。老太太讲,原本都是一家人,回来看看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咱不能让旁人说不近人情……先前那些大破鞋、狐狸精、骚包货、早晚让车轧死等狠话……不知是从谁的嘴里骂出来的?淑桦二姨想想就郁闷。最可气的是那娘们儿每次来并不急于走,吃了饭还赖在前屋和孩子、老太太起腻,咸咸淡淡地扯到很晚。有时还张罗着玩扑克,不够手了就喊余大民去玩,孩子喊完,老太太喊,余大民站在地上左右为难。淑桦二姨不愿看他那窝囊样子,一挥手,赶紧去陪你那养汉老婆去吧。endprint

前屋的欢声笑语,一波起,一波落。淑桦二姨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人那屋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呢。

淑桦二姨讲,她和余大民摊牌了,你那养汉老婆别想金窝占着,狗窝也占着!她要是再来,我走。余大民傻了,百般安慰淑桦二姨,她就是来看看孩子,这都是离婚前讲好的。再说,她帮衬下家里,我们不也宽松些不是……用她帮衬吗!穷死也不花她那下贱钱!她一来你就乐得屁颠屁颠的,还陪她打扑克,拿我当什么啦?纳的偏房小老婆吗?余大民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淑桦二姨的感受,忙认错,说以后再也不和她们搅马勺了,我长记性的,我只对你好,我对灯发誓……

淑桦二姨看到余大民坐在那里期期艾艾的样子,没了心气,都是命。

在一个夏天的午后,淑桦二姨一个人突然来到我家跟母亲说,她不想治病了。她仰着脸,看着窗外,用干瘦的手不住地抹着眼泪。可是,那泪水却汩汩地流淌无论如何也抹不完,好似两条亮闪闪的带子。

我听到淑桦二姨断断续续地说,她好像是发现了余大民的什么秘密。起因是小叔子余二民的媳妇也闹起了离婚,她到老太太家大闹了一场。老太太还真是厉害,出口一套一套的,把二民媳妇骂个狗血喷头。但二民媳妇也不是善茬,拣要紧处戳,骂什么:“祖辈传的王八头……一窝子阳痿病……”等等,她一提这茬,老太太当时就哑火了。

我听不太懂淑桦二姨的话,也不晓得“羊尾”是一种什么病,查了字典也没查出来。我猜想,既是“祖辈传的”,该是返祖现象吧?身上长了像羊一样的尾巴?我不敢想了,若是那样,还真挺可怕的。

母亲有些惊讶,大民难道?淑桦二姨点点头说,过去她就觉得余大民不太正常,蔫巴起来,畏畏缩缩躲躲闪闪的,做了亏心事似的。一能耐起来,又很癫狂,像有今个没明个似地往死折腾,要不是为了怀孩子,我才不愿和他……自打二民媳妇闹过后我就留了心,后来在厕所水箱后边找到了东西,原来他一直在偷着吃药。我就觉得他不怎么恨那养汉老婆呢,原来是他自己没用。我进屋就把药摔在他脸上了,大民当时就给我跪下了,一边哭一边抽自己嘴巴……他承认了自己有病,家里那孩子是领养的……大姐,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别说我那病不好治,就是治好了又有什么用啊……

淑桦二姨又哭起来了,哭得噎声噎气的。母亲也哭,眼泪一对儿一双的滚落。

母亲安慰淑桦二姨说,将心比心说,除了这病,大民这人还是不错的,知冷知热地护着你。淑桦二姨说,不就差这了吗,不然我早就走了……

淑桦二姨哭够了,人仿佛空了,麻麻木木地说:大民说了,我若是不嫌弃他,他就和我去领结婚证,陪我白头到老。他也知道我那点心事。他说,报纸上讲,沿海那边都兴建公共墓地了,过几年也得传这边来。到那时,咱们攒笔钱,买个称心的地界,老了那天埋一块,永永远远地陪着我。

母亲说,他还想的挺周全。淑桦二姨长叹一口气,我认命了!将就着和他过了,都有缺陷,谁也不嫌谁。从今往后不看病了,攒钱将来买墓地。

淑桦二姨没能等到买墓地的那一天,甚至还没来得及和余大民领取结婚证,就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让建筑工地上翻倒的塔吊砸死了。

那是初冬的一个傍晚,余大民一个人敲开了我家的门。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先对我咧着嘴笑,而是直勾勾地往母亲的屋子去了。见到母亲后他就蹲在了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母亲大惊,淑桦出啥事啦?大民,是个男人你站起来说话……余大民站起身哽咽着说,大姐呀,淑桦死了……母亲失声痛哭,啥时候的事啊?

平复下来的余大民讲述了二姨出事的经过。几天前,淑桦二姨下班后骑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她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途径南京街路口时候,旁边工地上一座巨大的塔吊翻倒了,十几吨重的吊车臂,齐崭崭地将路上的人流一分为二。同时遇难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公安局根据二姨的自行车牌找到了余大民,余大民又打电话通知了乡下。

母亲听完,又哭了起来:城里就我这么一个表姐,怎么就没人告诉我一声呢?我苦命的妹妹呀……余大民也哭,都知道你身体不好……

余大民走了,他依旧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那条幽暗狭长的走廊,依旧弓着腰,像个巨大的虾米。而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我和弟弟默默地跟随他走出了院子,他向我们摆摆手,示意不要送了。然后跨上那辆笨重的自行车,一摇一晃地走了。街道的尽头有雾,渐渐地把他弥漫掉了。我突然感到很冷,就打了个寒战。弟弟问,什么是死了?我说就是二姨不会再来我们家了。弟弟又问,她去哪了?我摇摇头。听大人们说人死了都得去爬烟筒,我望着建设大路北方的天空,那里是厂区,林立着数不清大烟筒,淑桦二姨会爬哪一根呢?

淑桦二姨死后,舅姥爷家的人就不怎么来城里走动了。后来,看见老家过来的人,母亲就问,淑桦到底埋哪了?来人说,像她这样殇亡横死的,还能埋哪?丘西河套了呗,不大个小坟包。母亲听了老泪纵横,淑桦不想丘坟啊……她是想拌着花瓣,撒在清亮亮的小河里的……她想攒钱,将来买块墓地埋在城里的……可这,又哪能由得了她呀!

母亲还会在挂历上画圈圈,只是画着画着就停下来了……

母亲也会在走廊响起脚步声的时候,伸着头,呆呆地张望。开门声一样会响起,进来的却不是她的妹妹。母亲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听,去望。仿佛是在用这些法子证明,她的妹妹真的不会再来了。

两只互相打量的向日葵,一个已然枯萎,一个就孤单单的了。

母亲手边有一张淑桦二姨的旧照片。照片是在乡下照的,大概是三月,淑桦二姨系着豆绿色的围巾,身后是满眼的桃花。满眼的桃花都在笑,淑桦二姨脸上依旧是麻麻木木的样子,看不出喜怒哀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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