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吧，海豚

张剑彬

一

美美又在面壁了。

这几天，这位海豚妈妈动不动就带着儿子欢欢，挤靠在海豚池的西北角，紧紧盯着西边的墙壁。负责驯养美美的帅哥小宋怎么也弄不明白，美美怎么会突然迷上那光溜溜的白墙壁呢？其实都是调试投影仪的老陈惹的祸。馆里打算在海豚池西面的墙壁上设置一处投影，“让墙壁说话”，这样游客们会觉得海洋馆处处充满魅力。可是老陈调试投影的时候，播放了五分钟的海洋纪录片。

美美是在最后一分钟才注意上那部纪录片的，在那之前，它一直带着儿子欢欢在池子里嬉戏。如果不是这一分钟的投影，美美几乎忘了自己来自哪里。是纪录片上的海洋世界实景，勾起了美美的回忆。就像一个人哪怕在他乡生活了一辈子，但故土永远铭刻在心底，永远那么清晰。许多野生动物也一样，要不怎么会有舍生忘死数千里洄游的传奇呢？

那些记忆，实在是有些遥远了，远得几乎成了一片荒凉寂寞的海滩。可是它一旦被重新唤起，就如同一块裹满污泥的黄金被利刃生生切开，虽然外表还是那样不惹眼，但断面却光芒耀眼，直耀进美美的心底，仿佛无数根金光闪闪的针，扎得美美的心突突发颤。自己是怎么搞的，怎么会稀里糊涂过了那么多年呢？墙壁上的那些情景，自己从前不是天天生活在里面吗？怎么就忘了呢？瞧，那里游来了一群鱿鱼，就像许多快速移动的花朵，快逮住它们，那可是海豚们最爱吃的。呀，鱿鱼们后面果真来了几条海豚，它们一定是在追逐鱿鱼，从前在大海里的时候，美美也常常与伙伴们一起这样追逐鱿鱼。伙伴们加油呀，美味就在眼前。咦，海豚后面怎么出现了几个大块头，灰白色的肚皮是那样醒目，不好，是虎鲸，被它追上可就没命了，伙伴们快逃哇……

二

美美很快发现，真正令它痛的，倒不是六米外的那堵墙壁，而是紧挨着自己的欢欢。

在没有见到那块投影之前，美美从没觉得欢欢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在这里不用担心饿肚子，驯养员会定时投喂鱼儿，也不用担心天敌虎鲸和大白鲨，它们远在大海里呢。儿子的日子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是欢乐的。可是突然之间，美美对欢欢充满了内疚。原因只有一个，欢欢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还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因为它就是在这座海洋馆里出生的。

大海才是海豚们真正的家！一条连大海都没有见过的海豚，能算是真正的海豚吗？所以，美美立刻转身去寻找儿子，它要让儿子也来看一看，投影上所展示的就是它们的老家，它们本应该呆的地方。当它连推带拱，把儿子弄到水池西北角那处观看投影的最佳位置时，投影的调试却已结束。调试员老陈对助手挥挥手，大声说：

“全部OK，等新片来了就可以放啦！”

美美无法理解，刚才还是碧波万顷的地方，怎么突然之间又成了一片光溜溜的墙壁呢？它不死心，仍然带着儿子，一动不动地守在池边，犹如海水中一大一小两块灰色礁石。所不同的是，大的那块是静止的，看上去更像礁石。小的那块却不时地扭动一下，还不时从头顶的鼻孔那儿喷起一股小水柱。

美美认定，那些海洋风光还会出现的，以前在大海里的时候，经常看到一些游动的鱼儿消失了，过了一阵，却又不经意地出现在眼前。这次肯定也一样，那些消失的风光肯定还会回来的。

三

欢欢实在是给妈妈弄得有些烦了。它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带它死盯着那块光溜溜的墙壁，都已经是第三天了。是的，在动物世界中，海豚的语言算是丰富的了，美美也竭力用那鸟啼般的语言，向儿子描绘墙壁上曾经出现过的风光，那个令它魂牵梦萦的世界。但是无论美美怎样形容，儿子还是听得云里雾里，用几声鸟啼般的语言来描述那个最丰富的世界，毕竟是太力不从心了。美美只得寄希望于那片墙壁，它坚信，只要那些海洋风光再出现一次，哪怕像闪电似的一闪即逝，但只要能让儿子看上一眼，儿子肯定会被吸引住的。

令美美沮丧的是，那片风光一直没有出现。欢欢实在没有耐心陪着妈妈再等下去了。趁着妈妈不注意，它使劲儿朝下一沉，从妈妈的身体和池壁之间滑了下去，然后轻巧地一拧身，游向远处。等美美回过神来时，儿子已经到了池子中央。

不能让儿子这样任性下去，一定得让它知道，自己来自哪里。

“咦——”美美发出一个细细的叫声，细得像小提琴的琴弓无意间跟琴弦擦了一下，带着点婉转。这是一位母亲发出的声音，因为只有母亲的声音才会这样亲切。要是在以往，欢欢早就一个猛子钻到妈妈身子底下，吻端在妈妈腹部一下一下胡乱触碰着寻找乳头，触得美美腹部直痒痒，心头泛起一阵阵甜蜜。可是今天对于母亲的呼唤，欢欢竟然无动于衷。是自己的声音低，儿子没有听到吗？美美提高了音调，声音由小提琴变成了中提琴，但儿子索性游到池子那头那个最阴暗的角落，并且停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家伙儿，它在装没听见呢。不行，得让它继续面壁，等待那片世界出现，那上面的动物它基本上没见过，其中就包括虎鲸和大白鲨，连自己的天敌都不认识，那怎么得了？万一将来回到大海，却不认识天敌，岂不是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美美朝欢欢逼近过去，声音粗了点，这回变成大提琴了。儿子胆怯地朝妈妈游过来，却又突然顽皮地一拧身，擦过妈妈的身体，游到池子南边。美美心头突然“腾”地冒起一股火，这孩子怎么那么不懂事呢？你以为妈妈还像平常一样，在跟你闹着玩儿呀？妈妈在干一件大事，可以说，是你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事情！不行，今天非惩罚一下这孩子不可。转眼间，美美就扎到欢欢跟前，一口咬住它的左胸鳍。欢欢只觉得鳍上一阵钻心的痛，它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咬痛自己的，真的是自己的妈妈。以前妈妈也不止一次叼自己的鳍，叼自己的尾巴，有时还会叼自己的嘴，可那些动作都是很轻柔的，跟水滑过身体的感觉没什么两样，不，比水滑过身体更舒服，欢欢经常会盼着妈妈来叼自己一下呢。妈妈今天是怎么啦？难道疯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起，它还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痛呢，它毫不怀疑，自己的鳍就要被妈妈咬下来了。“咦——”欢欢不禁失声长叫起来。池子外面的观众席上早已人头攒动，那是等着观看下一场海豚表演的游客。整个海豚剧场里反复回荡着播音员那甜美的声音：

“海豚表演即将开始，出场的是有着一千场表演经验的海豚妈妈美美。这位美丽的海豚妈妈是国内最优秀的海豚明星，它将携同聪明可爱的儿子欢欢，为我们上演动人的母子欢歌，请观众朋友们抓紧时间入座！”

剧场内人声嘈杂，只有最前排的一些观众听到欢欢的惨叫，可惜因为光线昏暗，而且隔着池壁，他们没有看到小海豚正在被妈妈惩罚，以为海豚就是这样叫唤的呢。

“听，听，海豚的叫声，这就是母子欢歌吧！”

“叫得多开心呀，快录下来，这才是真正的海豚音，比那位俄罗斯歌唱家的声音棒多了！”

美美却不管儿子叫声多么惨，咬紧儿子的左胸鳍，一直把它拖到海豚池的最西北角，把儿子紧紧抵在池壁上。它必须让儿子明白，墙壁上曾经出现过的那个画面，才是海豚们真正的家，真正的海豚，应该生活在大海里。天天在这座池子里绕圈圈，其实就跟一条海泥鳅差不多。

四

一个更响亮的声音盖住了欢欢的叫声。这个声音，美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是驯养员宋帅哥口中的哨声，是呼唤它上场呢，表演就要开始了。随即伴着一束明亮的灯光，宋帅哥穿着一身天蓝色紧身衣，手中握着表演时用的指挥棒，犹如一位超人似的从后台走了出来。

美美不由得松开口。从进入海洋馆的第一天起，美美就天天与这个声音相伴，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遍，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吧？这是一道命令，一道不能违背的命令，如果违背了，就意味着下一次投喂鲜美的鱼儿时没有自己的份。但是今天，美美的嘴巴只松开了几秒钟，身子一挺，又向前蹿去。这时，欢欢已经开始向池子中间游，它从小生活在海豚池里，对哨声同样十分熟悉。今天它之所以离开得这样迅速，一半是因为哨音的召唤，还有一半原因，是想赶紧离开妈妈，妈妈今天是疯了，不然的话，它为什么会这么发狠地咬自己？可是，它只来得及游出一米，左胸鳍又一次被妈妈狠狠咬住。

“咦——”

观众们因为看到驯养员出场，突然安静下来，所以欢欢的这声尖叫听上去特别响亮。叫声中，几个孩子激动地嚷着：

“听，听，海豚又在唱歌，真好听！”

欢欢的这声叫唤，也被宋帅哥听到了，他立刻感觉到不同寻常。他与美美母子朝夕相伴，对它们的一言一行太熟悉了。这叫声可绝不是什么欢歌，而是惨叫，饱含着痛楚。他条件反射地瞧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紧紧咬着欢欢的，是美美吗？这个美美，一向那么温驯，那么聪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帅哥短促地吹了下哨子，“嗖”地一下钻进水中，一个猛子便从美美面前冒出来。一定是欢欢做下了什么错事，惹恼了妈妈。宋帅哥没有时间多想，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可不能被池子外面的观众们发觉这不和谐的一幕。

宋帅哥用手中的指挥棒在欢欢背上抚了一下，轻轻地骂道：“小家伙儿，调皮啦？惹妈妈生气啦？下回不许这样哦！”

然后，宋帅哥转过头，对美美说：“好啦，我已经批评过欢欢啦，小孩子难免调皮，快松口吧，它是你的儿子呀！”

但美美一点没有松口的意思。它肯定听懂了宋帅哥的话，瞧，它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不，我不听你的。

池外观众们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有的观众在嚷嚷：

“表演怎么还不开始呀？到底怎么回事呀？”

不能再等下去了，观众们花了钱就是来看海豚表演的，眼下天大的事情都大不过表演。宋帅哥用手掰了掰美美的嘴巴，声音也有些严厉起来，当然压得很低，可不能被池外的观众听到。

“美美，快松口！听到没有？”

但美美的嘴巴不仅没有张开，相反又咬得更加紧了点，“咦——”欢欢受不住痛，又发出一声尖叫，引来观众席上一阵呼应：

“听，听，海豚叫得可真响亮！”

宋帅哥真的有些生气了，这位蠢妈妈，难道想把自己孩子的鳍咬下来？虎毒还不食子呢！宋帅哥把指挥棒冷不丁地朝美美嘴里塞去，坚硬冰凉的指挥棒一下子从美美的上下齿之间插进去，顶住上腭。美美毫无思想准备，突如其来的痛令它条件反射地一咧嘴，欢欢趁机挣脱出来，“嗖”地一下逃向池子中间。美美想追赶，宋帅哥身子一横，挡在它的前面，指挥棒扬了扬，严厉地低喝了一声：

“不许动，你疯啦！”

本来按节目顺序，是先让美美上场亮个相，但看美美这样子，此刻让它上场显然不大合适。宋帅哥无奈地想，还是先让欢欢顶上一阵，等美美的情绪缓和一下再说。想到这儿，他狠狠地对美美低声说了句：

“给我老实呆着！”

五

舞台灯光早已聚焦在池子中央的欢欢身上。宋帅哥犹如一条灵活的天蓝色大鱼钻入光圈，潇洒地向观众打了个“V”字形手势。然后把指挥棒朝头顶上一横，欢欢立刻条件反射地从宋帅哥身前的水中蹿起，在空中打了两个滚，跃入宋帅哥身后的水中。宋帅哥哪里知道，欢欢心里对他充满感激，感激他把自己从妈妈的口中救出来，所以做起动作来特别卖力。广播里不失时机地响起播音员激昂的声音：

“我们的小明星欢欢首先上场了，它在用特有的动作向观众朋友们问好，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小欢欢！”

掌声如同暴风骤雨一般淹没了剧场里的一切，也淹没了欢欢和它的妈妈美美。掌声中，宋帅哥从挂在腰上的小口袋里摸出一条小鱼丢向欢欢，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瞄向美美。他期盼美美能赶快消气，过来跟欢欢一起表演。今天上演的节目原本是“母子欢歌”，没有母亲哪儿行啊。欢欢总共就会做两个动作，总不能来来回回就表演这两个动作吧？

仿佛通晓宋帅哥的心思似的，美美果真扭动了一下身体，慢慢朝池子中央游过来。宋帅哥不禁一阵激动，呀，到底不枉自己养了它那么多年，知道自己的心思。他掏出一条小鱼，朝美美丢去。鱼掉在美美嘴边，砸起一小片水花，美美却仿佛没有瞧见，连眼神都没斜一下，继续缓缓朝前游动。宋帅哥不禁哑然失笑，平常训练海豚时，从来都是等它们完成一个规定动作后，再丢一条小鱼表示奖励，今天自己一激动，把程序弄反了。好美美，真乖，真懂规矩，好好表演，待会儿一定多喂你几条鱼！

六

按照惯例，美美游到宋帅哥面前时，应当停下来，等待下一步指令。可是这次美美却没有停留，而是游过宋帅哥身边，径直游向欢欢。宋帅哥和欢欢都看得有点发愣。

妈妈每靠近一点，欢欢的心就往上提起一点，眼神中的恐惧越来越浓，身子也跟着往后缩一点。连宋帅哥的心也跟着提起来，这个美美，莫不是还想咬它的儿子吧？可是看样子又不太像，它的动作并不迅猛，眼神中除了忧伤看不出别的什么。宋帅哥醒过神来，吹了一下哨子，这是一声表演的命令，以往听到这声命令，美美立刻就会进入表演状态，可是今天的这声哨响仿佛根本没吹似的。宋帅哥又吹了一下，依旧什么作用也没有。宋帅哥有点不知所措，这个美美，它到底想干什么？宋帅哥看到，美美眼中的忧伤如同阳光下的雾气迅速消散，一种母亲才具备的温暖，仿佛滴入清水中的橙色颜料一样，从美美眼中漾了开来。美美用力挺起自己的腹部，靠向欢欢。与海豚打交道这么多年，美美的这个动作宋帅哥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海豚妈妈哺乳时的常见动作，为的是让小海豚吃奶方便。可是，哪有在表演时喂奶的？这个美美，真的糊涂了。欢欢口中低低地叫唤了一声，朝后一缩，它实在是被母亲刚才的狠咬吓坏了，连母亲这个最亲昵的动作也令它望而生畏。

这时，宋帅哥口中的哨子又吹响了，比刚才更高亢。美美听得出来，宋帅哥已经有些着急了。他不能不着急，因为观众席上已经有些躁动了，有人大声喊着：

“咦，怎么停下来了？怎么不表演呀？”

“嘟——”哨子又响了，已经不只是高亢，而是有些严厉了。

美美直直地望着后退着的儿子，眼中的温暖迅速消失着，悲伤犹如从天而降的雾气，又在刹那间布满它的眼睛。“嘟——”宋帅哥朝前游了游，因为用力过猛，口中的哨子都快吹爆了，声音听上去如同一把锉刀在铁锅上猛锉了一下。伴随着哨音，宋帅哥把指挥棒用力摁向美美的身体，他心中愤怒地想，就算被观众谴责，也应该惩罚一下这条不识时务的海豚，不赶紧让它进入状态，今天的表演非泡汤不可！

不等指挥棒挨着身体，美美“轰”地转了个身，扭头深情地盯了儿子一眼，“咦——”发出一声长长的叫唤，身子猛然拔起，带着一串晶莹的水花飞向空中。宋帅哥又惊又喜，美美终于服从指令开始表演了。观众席上也发出一片惊呼：

“哇，好厉害，这条海豚飞得好高哇！”

宋帅哥很快发觉不对劲，美美飞得太高太快了，它跃起的高度差不多是平常的两倍。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宋帅哥绝不会相信一条海豚竟然可以跃起这么高。它哪里是在表演，它分明是一枚发射的火箭，在飞往某个目的地，甚至，宋帅哥还在它的眼中看到一种喜悦，一种即将奔赴某个圣地的喜悦。

是的，美美的确在飞向它心中的圣地——那面曾经闪现着海洋风光的墙壁，它想，欢欢这下子总该明白妈妈的心了吧？虽然那面墙壁还是光秃秃的，可是此刻在美美心中却风光无限。它看到无边无际的海水翻卷着朵朵洁白的浪花，鲣鸟们欢叫着，在海面上盘旋翻飞；它看到一大群沙丁鱼犹如巨大的云团似的裹挟而来，就算吃上三天三夜也吃不完；它看到伙伴们在海面上蹿跃，旁边没有人类，一个人也没有，也见不到一条船，瞧，它和儿子就游在最前面，“咦、咦”的叫唤声充斥在天地间，那是真正欢乐的歌声……

宋帅哥惊慌地大叫起来：“快，快拦住它！”

但，已经迟了，飞射的火箭能拦住吗？在观众们的惊呼声中，那面坚硬的墙壁——不，那个美美魂牵梦萦的圣地已经贴到它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