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的文辞存质说
2014-07-19何荣誉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恩施400445
⊙何荣誉[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恩施400445]
章太炎的文辞存质说
⊙何荣誉[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恩施400445]
章太炎主张以“训诂求是”来救文弊,反对表象主义,反对俪词华采和虚言夸语。这从表面上看,有反修辞的倾向。其实不然,相反,他对文学修辞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其所论之“训说求是”之文,即注、解、论体、杂文以及历史、典章等质朴之文体。章太炎对“训说求是”之文的重视,是对质实文风的认同。究其原因,首先是他基于对言语、文字关系的认识;第二是其朴学家的身份所致。
章太炎质朴文风文体
章太炎的文学语言观,主要表现在《正名杂义》一文中。其主要观点有三:一是言语不能无病;二是文辞愈工者病愈甚;三是文辞要“尚训说求是”。究其实质,则体现了其以质实文风济世的情怀。
一“训说求是”论
章太炎以为言语不能无病。言语有假借、引申之义,由此便产生表象主义之弊,从而不能准确表达事物本义。他考察了文字产生的历史,认为造字之初,文字多是象形、指示、会意、形声,都以事物本义为准。但到了后来,为满足说话、记事的要求,假借、引申就多了起来,即所谓:“六书初造,形、事、意、声,皆以组成本义;惟言语笔札之用,则假借为多。”①
随着社会的发展,事物种类也在不断增长,动植、金石、械器之属,已经不能尽有其名。有具象可依的事物尚且不能有专名,更何况没有具象的,就更谈不上有专名了,因此只能假借他名来表达:“人事之端,心理之微,本无体象,则不得不假用他名以表之。若动静形容之字,诸有形者以不能物为其号,而多以一言概括;诸无形者则益不得不假借以为表象,是亦势也。”②
章太炎援引日本学者姊崎正治之说来说明假借的弊端。姊崎正治认为用语言表达人世的精神现象、社会现象,就必然会产生病质,他说:“言语者,本不能与外物泯合,则表象固不得已……生人之思想,必不能腾跃于表象主义之外。有表象主义,即有病质凭之。”③既然必须假借他名来表达精神现象和社会现象,那么,产生表象主义的弊端也就不可避免。章太炎对姊崎正治的观点深表赞同,认为“其推假借引申之原,精矣”④。章太炎据此推断:假借他名来表达自我,本来就有缺陷,借他形以表现自己的表象主义也是如此。
语言的表象主义之弊直接影响了文辞。“庶事繁兴,文字亦孳乳,则渐离表象之义而为正文。……而施于文辞者,犹习用旧文而怠更新体。由是表象主义日益浸淫。”⑤随着世间事物的增加,表达这些事物的文字数量也在增加。这样,一些以前用假借、引申得名的事物,就有可能脱离表象而获得新名,用新造文字来表达本义。如“意”假借“能”来表示,后来有“”字专表“意”,“”成为“意”的正义。但是,这些字在用于文辞时,往往又袭用旧字,如有了“”字专表“意”,但进入文辞时仍袭用“能”字。如此长期不用能表正义的新字,而袭用以前的假借、引申字,致使文辞的表象主义之弊日甚。
“文辞愈工者,病亦愈剧。是其分际,则在文言质言而已。文辞虽以存质为本干,然业曰‘文’矣,其不能一从质言,可知也。文益离质,则表象益多,而病亦益笃。”⑥文辞越是工整,表象主义之弊就越深,这是事态发展的必然。然而,文辞要存质为职,就应用质言来表达事物本义,反对表象主义。但是,文辞用文字来表达事物,实不可能做到完全契合事物的本质,而必须借助表象主义。这样来说,文辞越工整,它就离本义越远,表象主义之弊也就愈加深重。故章太炎断言:“赋颂之文,声对之体,或反以代表为工,质言为拙,是则以病质为美也。”⑦也就是说,文辞的本职是存质的,以讲求声韵和对偶的赋颂就违背了文辞的本职。他还以为文辞沾染表象主义之弊已久,“非独魏、晋以后然也,虽上自周、孔,下逮羸、刘,其病已淹久矣。……而病质亦于今为烈焉”⑧。
既然文辞浸染表象主义之弊已久,如今怎样才能使文辞回归本职,解除表象主义之弊呢?章太炎认为“去昏就明,亦尚训说求是而已。”⑨而“尚训说求是”,是要以知小学为前提的,因为知小学才能文辞雅训,才能做到综核名实。
在《文学说例》中,章太炎指出:“世有精练小学拙于文辞者矣,未有不知小学而可言文者也。”⑩这是说,言文者必须要懂小学,知小学者才能行文。他还以文学史实证明他的论断:“汉世相如、雄、固之属,皆尝纂《凡将》训《苍颉》,故其文辞闳雅,知言之选。唐时乐文采者,犹云‘宜略识字’……两宋以降,斯道渐普,然有所述作,犹号曰古文辞,其称谓不能无取于坟籍。既昧雅训,则讹舛狂举者众。”⑪汉代司马相如、扬雄、班固文辞闳雅,是因为他们都懂得小学,深知选取质言。到了唐朝,好施文采者还知道应该懂点小学。两宋及以后,有所著述,特别是称为古文辞者,都不能无取于典籍。既然违背了雅训的原则,文辞的错误就自然很多了。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中,他也有相同的表述:“文辞的根本,全在文字,唐代以前,文人都通小学,所以文章优美,能动感情。两宋以后,小学渐衰,一切名词术语,都是乱搅乱用,也没有丝毫可以动人的地方。”⑫之后,他也多次谈到懂小学对为文辞的重要性,如《与邓实书》:“以为文生于名,名生于行,形之所限者分,分之所稽者理,分理明察谓之知文。小学既废,则单篇落,玄言日微,故俪语华靡,不揣其本,而肇其末,人自以为卿云,家相誉以潘、陆,何品藻之容易乎?”⑬
章太炎依此衡量自己的创作,曰:“先求训诂,句分字析,而后敢造词。”⑭在《与邓实书》中,他也明确表达此意:“向作《书》,文实闳雅,箧中所藏视此者亦数十首,盖博而有约,文不奄质,以是为文章职墨,流俗或未之好也。”⑮其心目中完美的、无愧文苑的文辞,就是用字闳雅的,如《书》。
为此,章太炎表达了对宋学的不满。他说:“自衰宋自今,散行沓,俪辞绲,《苍》、《雅》之学,于兹歇绝。而讦诞自壮者,反以破碎讥往儒,六百年中,人尽盲瞽,哀哉!”⑯对于宋学家讥评汉学,章太炎感到愤慨并回护说:“戴先生起自休宁;王、段二师,实承其学;综会雅言,皆众理解,则高邮尤懿矣。不及百年,策士群起,以衰宋论锋为师法,而诸师复受破碎之诮。顾彼完具者安在?”⑰这里虽然夹杂着汉学、宋学的门户之见,但章太炎讨厌宋学是事实,其理由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宋学不通小学。
章太炎主张以“训诂求是”来救文弊,反对表象主义,反对俪词华采和虚言夸语。这从表面上看,有反修辞的倾向,而实际上,他对文学修辞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对文辞闳雅、古文义训的追求,都希望做到一事一词。正如他在《正名杂义》里面所列举的例子,刻玉为“琢”,刻竹为“篆”等,都是能准确表达本义的。
二、崇尚质实文风
章太炎倡导用“训说求是”之文来纠正文辞表象主义之弊,那么“训说求是”之文到底为何物呢?《正名杂义》有一段文字曰:
去昏就明,亦尚训说求是而已。自昔文士,不录章句。而刘彦和独云:“注释为词,解散论体,杂文虽异,总会是同。”(原注:《文心雕龙·论说篇》)斯固文辞之极致也。若郑君之谱《毛诗》、公彦之释《士礼》,武子之训《梁》,台卿之读《孟子》,师法义例,容有周疏,其文辞则皆然信美矣。当文学凌迟,噪人喋喋,而欲渐持名实,非此莫由也。⑱
章太炎十分欣赏刘勰肯定注、释、论体、杂文等文学价值的观点,认为刘勰的这一认识是卓绝的。接着,他又称赞郑玄、贾公彦、范甯和赵岐等人之作都有师法,且文辞信美。如今文辞衰落,虚言浮词遍行,要使文辞返归质实、脱离表象主义之弊,只有崇尚“训说求是”之文。由此可见,章太炎所讲的“训说求是”之文,就是注、解、论体、杂文以及历史、典章等质朴的文体。
这些还可以从他的文体分类中看出。在《文学说略》里,章太炎对文学做了具体的分类:文包括成句读文和不成句读文,不成句读文包括图书、表谱、簿录、算草。有句读文分为有韵文和无韵文,有韵文包括赋颂、哀诔、箴、占繇、古今一体诗、词曲;无韵文包括学说、历史、公牍、典章、杂文、小说六类。学说又有诸子、疏证、平议之分;历史有纪传、编年、纪事本末、国别史、地志、姓氏书、行状、别传、杂事、款识、目录、学案之分;公牍有诏诰、奏议、文移、批判、告示、诉状、录供、履历、契约之分;典章有书志、官礼、律例、公法、仪注之分;杂文有符命、论说、对策、杂记、述序、书札。⑲在章太炎的“文学”家族里,除了一般的文辞外,还有历史、学说、公牍、典章、杂文等文体。一般意义上的文辞,不过是“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不仅如此,这众多文体的地位也是不一样的。学说、历史、典章、公牍等被他视为鸿儒之文,为文之上品,而文辞排诸其后,至于报章文、小说更是文之末物。他说:“文胜为史,而《七略》传《太史公书》于春秋。然则本六艺以述纪传,其余绪为文辞。”⑳“人学作文,上则高文典册,下则书札文牍而已。”㉑对于当时将经、传、解故、诸子等排挤出文学之外而只以论说、记叙等文体为文的做法,他表示非常不满,云:“鸿儒之文,有经、传、解故、诸子,彼方目以为上第,非若后人摈此于文学外,沾沾焉惟华辞之守,或以论说、记序、碑志、传状为文也。”㉒这是说,将鸿儒之文排诸文学之外,当然是不能接受的。
章太炎对“训说求是”之文的重视,实际上,也是对质实文风的认同。章太炎崇尚质实文风的原因,大约有如下两点:
首先从理论上来说,这一倾向取决于章太炎对于言语、文字关系的认识。他说:“文字初兴,本以代言为职,而其功用,有胜于言者。盖言语之用,仅可成线,喻如空中鸟迹,甫见而形已逝。故一事一义得相联贯者,言语司之。乃夫万类坌集,棼不可理,言语之用,有所不周,于是委之文字。”㉓但是,文字也有没法代言的时候。文字只能成面,当立体构型时,文字就没法表述了,只能交给无句读文来承担了:“文字之用,可以成面,故表谱图画之术兴焉,凡排比铺张,不可口说者,文字司之。及夫立体建形,向背同现,文字之用,又有不周,于是委之仪象。仪象之用,可以成体,故铸铜雕木之术兴焉,凡望高测深,不可图表者,仪象司之。然则文字本以代言,其用则有独至。”㉔尽管如此,无句读文与文字仍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它们都是建立在文字的实用功能上的,故云:“凡无句读之文,皆文字所专属者也。”㉕章太炎在《文学论略》里,还论述了文字与言语的共性与不共性,“无句读者,纯得文称,文字(语言)之不共性也;有句读者,文而兼得辞称,文字语言之共性也。论文学者,虽多就共性言,而必以不共性为其素质”㉖。共性就是文字代言的部分,这一部分叫文辞;不共性就是指文字不代言的部分,这一部分仅称“文”。因此,讨论文学就应该立足于“文字”。
章太炎认为“文”的本质是实用的、质朴的,这在上文已经讲明。因此,他崇尚质实的文章,提倡修辞立诚:“知文辞始于表谱簿录,则修辞立诚其首也,气乎德乎,亦末务而已矣。”㉗典章、学说与实用的无句读文最近,文字朴实无华,直截了当,深称其意,他说:“凡有句读文,以典章为最善,而学说科之疏证类,亦往往附居其列。文皆质实,而远浮华;辞尚直截,而无蕴藉,此于无句读文最为邻近。”㉘因之他希望把典章、学说的质实运用于历史、公牍以及杂文的写作,而反对用小说的笔法作文“:夫解文者,以典章、学说之法,施之历史、公牍,复以施之杂文,此所以安置妥帖也。不解文者,以小说之法,施之杂文,复以施之历史、公牍,此所以也。”㉙不仅如此,他甚至把文学衰弊归咎于一味讲求性情、追求华采:“若不知世有无句读文,则必不知文之贵者在乎书志、疏证;若不知书志、疏证之法,可施于一切文辞,则必以因物骋辞情灵无拥为文辞之根极。宕而失原,惟知工拙,不在雅俗,此文辞所以日弊也。”㉚
第二,朴学家的身份加深了他对质实文风的认同。在《说林》一文中,章太炎表现出了他重经师、学者,而轻视文士的倾向。经师、学者征名实,重实据,虽多不善文辞,但能做到文字雅训且朴实。而文士好名,且喜欢结交朋党,相互吹捧,毫无德行可言,所谓文士“忌者相攻,虽横言无一字中律令,可也。朋党相比,虽多病,则谓之美”㉛,说的就是这种状况。而对文士不满,在于讨厌他们喜好华词丽句而又无学问。如在《案唐》一文中,他批评王勃及中唐诸文士好华采:“(王勃)淫为文辞,过自高贤,而又没于势利,妄援随唐群贵,以自光宠”㉜;“中唐之世,文士如韩愈、吕温、柳宗元、刘禹锡、李翱、皇甫之伦,皆勃之徒也。……韩、李之徒,徒能窥见文章华采,未有深达理要、得于微言者。若夫《太玄》、《法言》,可谓追琢章相,不见内心者矣,而争相摹述,冀得为其后嗣。乃扬子之讥禹步、笑灵场者,犹弗能庶几也,侈然便欲以孟轲、荀卿自拟。此所谓瀚音登天、丧其中孚者,非邪?文辞不艾,上者欲删《诗》、《书》,定礼乐,自拟周、孔;下亦仿佛稷、契。卒其政论高下,未及仲长统、刘劭万分之一,而况于孟、荀乎?”㉝
⑩⑪⑯⑰章太炎.文学说例[A].舒芜等编.近代文论选[Z].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403,406.
⑫章太炎.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A].章太炎著,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C].北京:中华书局,1977:277.
⑬⑮章太炎.与邓实书[A].舒芜等编.近代文论选[Z].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450.
⑭章太炎.文学论略[A].章太炎的白话文附录[M].贵州:贵州教育出版社,2001:150.
⑲具体见《章太炎的白话文附录》第144—145页,文中有图表。
⑳章太炎.拙存园丛稿后序[A].姚奠中.董国炎.章太炎学术年谱[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65.
㉑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Z].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118.
㉒㉗章太炎.国故论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社,2003:50.
㉓㉔㉕㉖㉘㉙㉚章太炎.文学论略[A].章太炎的白话文附录[M].贵阳:贵州教育出版社,2001:143,144,144,147,147,149,151.
㉛章太炎.与王鹤鸣书[A].章太炎全集(四)[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152.
㉜㉝章太炎.检论·案唐[A].章太炎全集(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451.
作者:何荣誉,文学博士,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近代诗文。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