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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与书法关系初论

2014-07-18吴峻峰

海峡影艺 2014年2期
关键词:书法摄影艺术

文/吴峻峰

摄影与书法关系初论

文/吴峻峰

在传统的视阈里,摄影与书法一为图像一为文字,分属不同艺术门类亦为两种文化形式,差异之大似乎无法调和。但是,深入研究后便可发现二者的关系异常密切,在造型上、功能上和创作上无不蕴含着相通之处。寻求摄影与书法的共性,能够更为准确地把握其中一方的本质属性,进而窥探艺术发展的普遍规律。摄影与书法毕竟不同,清晰地认识二者的相异所在后,可以在相互借鉴中彼此推动,以求自身的发展和完善、丰富与生动。不独如此,在当代艺术开放性与多样性同步发展的过程中,摄影与书法还相映成趣,于撞击交叉中表现出多方位的艺术交融,产生了许多充满艺术魅力的作品。从而也可以看出,两种艺术中的某些因素具有一定的对立性和互补性,因此也具有完美的统一性。

摄影;书法;共通;引书入影;统一

“艺术是人类掌握世界的一种特殊方法,它有多种门类。”①摄影与书法皆为艺术,然而,在传统的视阈里,二者的表现形式有中西之别,文化背景有古今之隔,显现截然异域之归类。人们往往认为它们各行其道,并无牵扯。缘此之故,虽然摄影与书法各自的理论体系日趋完善,而对此二者的交叉领域却鲜有问津者,迄今罕见相互关联、沟通研讨的文字。

图1 杨辉燕∕摄(图片来源:《海峡影艺》2010年第3期)

图2 《无题》,如一∕摄(图片来源:大众摄影网:http:// www.pop-photo.com.cn/)

图3 《月出惊山鸟》,amandeng∕摄(图片来源:迪派摄影网:http://www.dpnet.com.cn/)

不同的艺术门类,既有共通的因素又有不同的表征,彼此参证自然是可行的研究方式,也是理想的治学思路。梳理摄影与书法之间的瓜葛,探索二者的关系,有助于我们更为深入地理解摄影艺术,也有助于我们更清晰地认识书法的艺术影响力,因此有着十分重要的学术价值。

本文所探讨的“摄影”与“书法”均采宏观界定,撇开理论界莫衷一是的论争,摄影无论纪实抽象,书法不分传统现代。文中既有西方现代美学观点的凸显,亦有中国传统美学法则的呈现,力求在更开阔的艺术视野中思考和探讨二者的关系,期望有所新认知。

一、摄影与书法的共性

艺术之间,往往可以找到许多相同或相通之处。摄影与书法不论是在形式上、功能上,还是在创作上均蕴含着一些普遍原则。此二者,不谋而合,有着极大的共通性。

(一)造型上的共通

1.元素:点、线、面

图4 《梯田》,半坡驴∕摄(图片来源:蜂鸟摄影网:http://photo.fengniao.com/)

图5 《古诗四首》(局部),张旭(唐代)∕书(图片来源:书法空间网:http://www.9610.com/)

图6 《稻子和稗子》(1980年),李英杰∕摄(图片来源:《摄影图片鉴赏》,米家庆编著,福建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78页。)

图7 《燕》(1960年),手岛右卿(日本)∕书(图片来源:书法空间网:http://www.9610.com/)

摄影与书法同属造型艺术,仅此可见,二者并非无关。它们都是一种再现性的空间艺术,也是一种静态的视觉艺术。一件摄影作品或书法作品,都是直接诉诸欣赏者的眼睛,凭借视觉感官来感受的。视觉效果是其追求的最基本的审美效果,而视觉效果的传达则主要靠点、线、面等造型元素来展现。摄影与书法在这些主要造型元素上是共通的。

其一,点。点是平面造型中最基本的元素。“点本质上是最简洁的形。”②在书法创作中,点的运用自不待言,甚至每个单独的字都可以视为一个点;在摄影画面中,点的呈现也极其广泛,罗列一些作品(如图1、2、3)便可一目了然,无须多费笔墨。

其二,线。线条在摄影与书法造型中均可谓组合丰富、变化多样。其中有繁琐的线条(如图4、5),也有简洁的线条(如图6、7);有弯曲的线条(如图8、9),也有笔直的线条(如图10、11);有粗犷的线条(如图12、13),也有纤细的线条(如图14、15);有表露的线条,也有隐现的线条(如图16、17、18、19)③。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由于线条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书法和绘画中所占比重极大,所以我们坚信线条是表达事实、想法和感情的一种清楚而明确的手段。”④通过最简单直观的例子,我们可以很清楚地发现摄影与书法在线条的造型运用上极为相似,甚至可以达到无限接近的地步,如图20与图21。

图8 《金蛇漫舞》,墨雨轩∕摄(图片来源:大众摄影网:http://www.pop-photo.com.cn/)

图9 《自叙帖》(局部),怀素(唐代)∕书(图片来源:书法空间网:http://www.9610.com/)

图10 《路》,斜月半窗∕摄(图片来源:大众摄影网:http:// www.pop-photo.com.cn/)

图11 《城隍庙碑》(局部),李阳冰(唐代)∕书(图片来源:书法空间网:http://www.9610.com/)

图12 《脉动金滩》,xpwqs∕摄(图片来源:大众摄影网:http://www.pop-photo.com.cn/)

图13 《天问》,屠新时∕书(图片来源:百度百科)

图14 《果实》,哈里·卡拉汉(美国)∕摄(图片来源:《中国摄影家》2012年第6期)

图15 《游丝书》(局部),吴说(宋代)∕书(图片来源:书法空间网:http://www.9610.com/)

图16 《害羞》,圆月∕摄(图片来源:大众摄影网:http://www.pop-photo.com.cn/)

图17 《双人舞》,宝图∕摄(图片来源:大众摄影网:http://www.pop-photo.com.cn/)

图18 《江山如此多娇》,舒同∕书(图片来源:《中国书法》2005年第12期)

图19 《隶书包世臣论书绝句》,张海∕书(图片来源:书法空间网:http://www.9610.com/)

图20 《心底的文字》,宋仁杰∕摄(图片来源:大众摄影网:http://www.pop-photo.com.cn/)

图21 尹焕洙(韩国)∕书(图片来源:书法空间网:http://www.9610.com/)

这里着重谈一下人体摄影与书法在“线”上的共通之处。

人体,这一蕴藏着丰富造型元素的对象,特别是女人体的柔和曲线,尤受诸多摄影家的青睐。美国著名人体摄影家爱德华g威斯顿认为,人体本身具有无可挑剔的形态,是一种完整无缺的连续变化的生命体。⑤譬如他的作品《人体》(图22),模特的手脚交叉形成变化多端的弧线结构,完美地呈现人体线条的抽象简约之美。又,摄影大师郎静山以集锦摄影闻名于世,其实,他应该是中国探索人体摄影艺术并取得非凡成就的第一人。他也认为:“由于人体有着优美与柔和的线条,在光与影的千变万化中,能表现出纯美纯善的意境。”⑥

图22 《人体》(1936年),爱德华·威斯顿(美国)∕摄(图片来源:《世界人体摄影艺术精华赏析》,罗简、何汉编著,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19页。)

显而易见,书法是以线条为根本造型手段的,书法的魅力正是由于线条富于神奇的表现力。“线条是中国书法的命脉,中国书法史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可以说是线条逐步发展演变的历史。⑦书法家沈鹏指出:“深藏在汉字中的中国书法的基因(DNA)是线条。”⑧这是对书法线条的重要性作出的简洁而生动的评价。

人体摄影与书法有着潜在的关系,在人体线条和书法线条中,可以发现两者之间的共通、同构和相交。目前,艺术界已开始关注二者之间的联系。例如,旅美艺术家屠新时用西方人体摄影与中国书法组合的方式进行创作,并出版了《生命流美——人体与书法探索手记》一书,这在国内应属首创。他在书中提出:

中国书法艺术美和人体美,动静,构架,似之间,有着许多许多难以言传的意象沟通情愫契合,这是一个值得深入开掘和升华的术学术交叉领域。⑨

图23 《一线之光》,夏天天∕摄(图片来源:大众摄影网:http:// www.pop-photo.com. cn/)

其三,面。“面是点与线的放大、密集与重复。”⑩我们肉眼所能见到的物体几乎都是以“面”呈现的,不同的面给人以不同的视觉感受。因此,在摄影中,面是最基本的造型元素。(如图23)但在传统书法造型中,所谓的“面”并不多见,除了少数作品(如图24)中的笔画能给人以“面”的感觉外,更多的作品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线”。其实,“绝对标准的线只存在于几何学中,实际存在的线条总有一定的宽度,也就是说,它总能在某种程度上被看做‘面’,狭长的‘面’”。而今,一些现代书法作品(如图25)为我们重新审视书法造型在面的运用上提供了条件。这尽管不是书法的主流形态,却也可以为我们提供佐证。

在艺术创作中,点、线、面这些造型元素不是孤立、单独地存在和被使用的。点线面的结合,无论在摄影中还是在书法中都是普遍存在的。它们以不同的方式进行组合,以丰富的形态表现出来,以上所列诸例皆是如此。

2.色彩:黑与白

众所周知,摄影始于黑白摄影。20世纪30年代,我国规模最大、影响最广的摄影团体“黑白影社”在其制订的《黑白影社社章》中对社名“黑白”二字作如此解说:

黑白是光的全部,就是色的全体。摄影就是光和色所寄托的型体,光和色也就是摄影的灵魂。以黑与白的互相调和,象征摄影。

图24 《居延汉简》(图片来源:《中国古代的书法艺术》,张志和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5页。)

图25 《严》,曾来德∕书(图片来源:《书法的立场》,曾来德、王民德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00页。)

与制作日趋简便的彩色摄影、数码摄影相比较,黑白摄影愈发显得原始和复杂。至今非商业性摄影家仍偏爱黑白影像,尤其是关注人类生活和社会主题的人文摄影家。“黑白摄影是一种高度提炼的影像语言,它剥离了事物色彩浮华的表面,而表达出事物的本质和内涵,塑造了影像与现实之间的抽象之美和距离之美。”白色光经折射而分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黑白’不仅仅是表现黑白,实际上是在合理地表现色彩。”

中国的古人早就发现了黑白美,而且还创造了黑的墨与白的纸——两种世界上极为珍贵和美妙的材料。书法就是在黑的线条与白的纸面之间,创作一种微妙的阴阳(黑白)关系。只不过,“中国的墨色不是西方的黑色,是‘玄’色。‘玄’色是‘元’、是根、是生命的原色,是和宣纸的‘白’对应的。”

由此可见,在黑白二色之间,摄影与书法如出一辙。甚至连底片与拓片都有异曲同工之妙(如图26、27)。单纯的黑白两色使画面更含蓄、更富于想象力,尤其是通过千变万化的黑白对比,使其更有表现力。黑白二色,虽然是色谱的两个极端,却可以创造出至上的艺术。

图26 传统底片(图片来源:百度百科)

图27 王献之《思恋帖》拓片(图片来源:《淳化阁帖》上海图书馆藏本)

3.构图(章法)

美学大师宗白华指出:“美的形式之积极作用是组织、集合、配置。一言蔽之,是构图。”造型艺术采用的构图一词,来源于拉丁文的“Composition”,意为在一定的空间里安排和处理造型元素的关系和位置,表现其结构法则等。在中国传统书画中也称之为“章法”或“布局”。

“构图是一个思维过程,它从自然存在的混乱事物之中找出秩序;构图是一个组织过程,它把大量散乱的构图要素组织成为一个可以理解的整体。”摄影艺术是对美的发现和表现,一个好的构图形式能给人带来视觉上的享受。同样,在书法中,构图(章法)也极为重要。李叔同(弘一法师)曾说:“书法最要紧是章法,章法七分,写字三分,合成十分,然后可名学书。”它涉及作品的收放停留,点画轻重以及字体结构等多方面的内容;讲究在行次布局中的错综变化,疏密相宜,从而体现出整幅作品内在的神韵。构图的形式对表现内容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也是一幅作品成败的关键。摄影与书法两种艺术门类之间的诸多构图(章法)原理是相通的,此处拎出两点:

第一,对比。对比在造型艺术中堪称最有效的法则。摄影与书法的审美及技法诸要素皆由此衍生。它在一定条件下,把具有明显差异和矛盾的双方放在一起,相辅相成,对立统一,充满艺术辩证法。有关对比的艺术语汇俯拾皆是,大小、长短、曲直、疏密、虚实,枯润、浓淡,以及上文提到的黑白,凡此种种,都意味着摄影与书法在这方面潜在的互通。

第二,节奏。凡能产生某种周期性的合规律变化的运行形式,如昼夜交替,四季循环,海浪拍岸,心脏搏动,都具有一定的节奏。视觉艺术同样也讲究画面节奏。“比起其他构图原则来,节奏更能引起视觉的快感。”保持了节奏,能使从事活动的人和旁观者同样感到愉快。节奏最简单的形式,是通过某一形象,以相同的间隔重复出现而形成的一定格局和步调。摄影艺术的节奏,比较明显地表现在影调、线条、形状所组成的图形中,摄影画面中的节奏,就是这三者在画面中形成的有规律的间隔,如作品《思想者》(图28)。

书法多由数种笔画组成,每一笔画都是一组合乎规律的连续动作流程,如线条的粗细、轻重、伸缩、疾徐和墨色浓淡、结构大小。(如图29)对欣赏者来说,连续观察,就会产生一定的动态感受。随着动态的复叠出现,自然会造成人心理的起伏变化,从而产生一定的节奏。因此宗白华说:“中国的书法,是节奏化了的自然,表达着深一层的对生命形象的构思,成为反映生命的艺术。”

图28 《思想者》,吉良广(日本)∕摄(图片来源:《摄影世界》2007年第11期)

图29 《行书横披》(1989年),启功∕书(图片来源:书法空间网:http://www.9610.com/)

图30 《笼中鸟》,世界中国∕摄(图片来源:大众摄影网:http://www.pop-photo.com.cn/)

图31 《汉曹全碑》(局部)(图片来源:书法空间网:http://www.9610.com/)

可见,节奏亦是摄影与书法相通的例证。甚至,在有些作品中,我们都可以直观地感受到二者在处理上颇具相似。如摄影作品《笼中鸟》(图30),节奏平稳,这在中国传统碑刻(如图31)中是最为常见的布局。节奏有很大的活力,即使最平淡的题材,只要发现了和再现了某种节奏,就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二)功能上的相似

1.实用与审美功能兼具

摄影发明初期,只是画家搜集素材的辅助工具。蔡元培说过:“摄影术本为科学上致用的工具,而取景传神,参与美术家意匠者,乃与图画相等”。传入中国后,摄影基本上仅被充当一种造像和记录家谱的工具。当时的中国人更多地把它当做一种匠艺,师徒相承。五四运动之后,一批文人学者加入到摄影队伍中,给摄影注入了文化和艺术内涵,明确了摄影的审美功能。如今,随着科技的不断发展,摄影被广泛地应用于人类现代生活的各个领域,它所创造的影像几乎到了无所不在的程度。摄影具备了比早先更为丰富的实用功能,如科学实验、太空探险、新闻报道和教育卫生等等。因此,德国哲学家瓦尔特g本雅明预言:“未来社会的文盲并非不会写字,而是不懂得摄影。”

书法与摄影在功能上极其相似。用画家吴冠中的话讲:“书法,始于实用,借用了形象,撞入艺术之门庭。”文字的产生出于记录的需要,是实用性的要求。历史上留存下来的历代书家手札,当年主要被用作传递信息的工具。“事实上传统书法家正是在政务、学术活动之余取得他们书法上的成就的。”魏晋之际,原来由书吏(抄写员)主导的汉字书写被一批文人介入。对于这些文人而言,书写汉字不再是抄写,而是加入了更多性情和品格的表现,同时也注入了更多实用之外的审美意义。今天的日常生活,毛笔字早已被置换成钢笔字,甚至连钢笔字本身也面临着被计算机打字替代的危险,书法的实用功能逐渐远去,审美功能越发凸显。诚然,在这一点上,书法最有可能与摄影进行不同的走向,但无论如何,摄影与书法皆有明显的实用价值,而且能够给人以美的艺术享受,这是毋庸置疑的。

2.传达思想与激发情感

在现实生活中,存在着许多能表现某种思想和情感的视觉美点,作为一个艺术家,要善于发现这些美点,并赋予其主观情感,用各种造型手段把这些美点传达给观众。俄国文豪列夫g托尔斯泰有句名言:

艺术是这样一项人类的活动:一个人用某种外在的标志有意地把自己体验过的感情传达给别人,而别人为这些感情所感染,也体验到这些感情。

不管是摄影还是书法,艺术家在创作时一般都有一定的创作意图,即想表达一种意念、情绪,表现某个主题等。当然,这种表达也可能是无意识或潜意识的。但不管怎样,优秀的作品一诞生往往能引起欣赏者思想和情感的共鸣。摄影家冯四知说过:

仅只美呀,诗意画意的照片,不能算是摄影艺术,真正的艺术品,是能改变人的环境、生活、思想,有一种力的感动。

著名红学大家周汝昌也说过:

我有一个经验,就是不愿意看到写得不好的字,一看到这些字,心理上就难受,就好象呼吸到一种有害的气体一样。

举两个例子,如摄影家尤素福g卡什的经典作品《愤怒的丘吉尔》(图32),当时在二战期间印刷几十万份成为反法西斯的坚强形象,因此,也有人标名为《不屈的英国人》。

图32 《愤怒的丘吉尔》(1941年),尤素福·卡什(加拿大)∕摄(图片来源:《摄影图片鉴赏》,米家庆编著,福建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43页。)

图33 《祭侄文稿》,颜真卿(唐代)∕书(图片来源:书法空间网:http://www.9610.com/)

又如,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的名作《祭侄文稿》(图33)。作者颜真卿面对亲人的亡灵,国难家仇,涌上心头。整幅作品始末情怀起伏,胸臆了无掩饰,悲壮情怀溢于字里行间,诚如黄庭坚所言:“鲁公《祭侄季明文》文章字法皆能动人。”是故,在传达思想和激发情感方面,一切艺术概莫能外,摄影与书法尤是如此。

(三)创作上的契合

1.创作时的“瞬间性发挥”

从某种角度上讲,摄影是截取、凝固瞬间的艺术。创作时,镜头快门开与关之间仅为短暂的一瞬。相对于绘画来说,摄影的创作是一种“瞬间性发挥”。因此,摄影与其说是创作,毋宁说是选择。当然,选择也是一种创作,而且可以说是一种十分困难的创作。许多优秀的摄影作品常常是抓拍或抢拍出来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摄影艺术作品的底稿几乎是无法修改的,其中不少甚至是不能推倒重来的,因而也就有它独特的视觉魅力。

无独有偶,书法的创作也具有不可重复的特点。书家挥毫行墨中的笔势作用于片刻,消逝于瞬间,这个过程既反映了时空关系,也记录了书者瞬间意识的物质迹化过程,充分体现时间过程的一次性、不可逆性。据传,王羲之创作《兰亭序》时酒意正浓,提笔在蚕纸上畅意挥毫,一气呵成。酒醒之后,他拿出此幅作品,也不禁喟叹:“此神助耳,何吾能力致。”随后,“更书数十本,终不能及之”。这正是书法“瞬间性发挥”的典型例证。

2.创作工具的巧合

在中国,促使汉字衍生书法的一个重要因素是毛笔的出现,宗白华认为:“中国人写的字,能够成为艺术品,有两个主要因素:一是由于中国字的起始是象形的,二是中国人用的笔。”中国使用毛笔历史悠久,风格特异,它不仅是书写的工具,也是绘图的工具。上文提到,最早的摄影者大都是画师出身,早期照相与肖像画之间有着一种互补性质的关系。当时照相还不具备放大技术,很多中国人想要“大照片”,画楼只能是先拍摄一个小照片,然后由画师再根据照片将画像放大。㉜再者,虽然法国人李普曼在1891年利用光的干涉原理解决了感光板显现彩色的难题,并获得1908年度的诺贝尔奖,但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许多彩色照片主要还是由照相馆里的着色师用毛笔完成的。“着色师的‘后期制作’跟摄影师的前期工作相比,重要程度一点儿也不差。”这是早期摄影与书法在工具使用上的“巧合”,也算是摄影与书法的共性之一。

二、摄影与书法的互涉

任何一个有生命力的艺术门类都是开放的。艺术发展的历史表明,每一种艺术一方面竭力追求自己所特有的表现方式,另一方面又受其他艺术的影响,相互渗透,不断取得整体上的发展与完善。

摄影与书法都有各自的特长和亮点,二者适得其所,相得益彰。在摄影与书法的交流中,书法能使摄影在创作的过程中增加书意的文化内涵,其造型法则亦可为摄影所借鉴;反之,摄影的丰富性,能够拓宽书家的美学眼界,特别是黑白摄影的丰富性也能够启发书法家灵活施墨,扩大书法的表现范围。

(一)书法对摄影的影响

摄影是一门年轻的艺术,它需要从各种艺术形式中汲取更多的营养。而书法艺术历史悠久,博大精深,可以被无穷地发掘利用。

1.书法可以在文化内涵上对摄影进行渗透

作为摄影本身而言,拍好一张照片不仅要有娴熟的技术,还需要有更深层次的审美情趣和文化底蕴。中国书法是中华文化的符号,积淀着中华文化的精髓。书法训练对于任何领域的中国艺术家都具有重要意义,它在潜移默化中不断渗透着书法丰富的文化内涵。事实上,一些优秀的摄影家除了在摄影上的成就之外,在书法上也具有特殊的造诣。如中国早期摄影艺术的先驱陈万里(1891—1969),兴趣广泛,才华横溢,叶圣陶先生对他的评价是:“陈万里先生富于艺术天才,文艺、戏剧、绘画、书法,他没有一项不笃好,也没有一项不竭思尽力去擘摩。”

再如,郎静山亦有着非常深厚的书法文化底蕴,其小楷古雅隽秀,柔中寓刚(如图34)。郎静山的父亲郎锦堂为清末幕僚,精通书画艺术。郎静山自幼耳濡目染,他曾回忆道:“先君爱好书画,启发余艺术甚多。”㉟后来,他在《摄影艺术》一文中精彩阐述了传统书画对其摄影创作的影响。悉心体味,定能获得深刻的启发。兹详引于下(句读系笔者所断):

余自习摄影垂六十年,言其技尚可。格而致知,求其艺,则须广察源流、体会周详、去腐存精、保朴形美,更须立意为善,非此不可也。窃以人类文明始有湛深之艺术,吾国“绘事六法”实为艺术之本,书法复有“笔阵”,故称同源,盖原始文字象形亦为图绘。其实各种事物,其艺莫不同源,如诗如文,如歌如舞,其艺焉有不可相同哉!始在人之心领神会已耳。西方画派有现实之称,摄影传真,应物象形,避免变态,岂有不现实之理?有印象派之称。摄影注意阴阳明晦,须真情表达,岂非印象之称?有超现实之称,乃集锦摄影之法,传模移写,经营位置,构图成章,创造环境,超乎现实,有抽象之称。摄影若出焦点,景物模糊,远山无树,远树无枝,远人无目,实为抽象之鼻祖。所以摄影艺术与中国绘事艺术殊途同归,亦足证中国艺术之集于大成也。所以西法之各种派别乃中国艺术必具,而为综合之条件,更有其精义者,即艺术要得神髓使气韵生动,又在乎造形之上矣。习摄影者亦可以深体斯旨,而运用之一得之愚,博雅有以教之,幸甚!㊲

图34 《摄影艺术》(局部),郎静山∕书(图片来源:郎静山摄影艺术馆)

摄影与中国画相通,而中国画又与书法相通。“中国画里的空间构造……确切地说:是一种‘书法的空间创造’”。除“随类赋彩”之外,其他五法也同样适用于书法。画家黄宾虹有“六法全从八法出”之论。元代书画大家赵孟頫更有诗云:“石如飞白木如篆,六法原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摄影可于书法中习得“精义”。

另者,摄影是静止的直观艺术,画面的文化内涵往往不能为欣赏者所悉数领悟。在摄影作品中题入书法,即能弥补此事之不足,这一点容后详述。

2.书法的美学思想可为摄影所借鉴

中国传统艺术的美学思想曾对世界摄影艺术产生过重要的影响。尤其是书法,它是一个相对完善的体系,经过漫长的锤炼,积累了丰富的艺术语汇和娴熟的表现能力,足以影响到摄影家的创作。譬如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空白中的意境。

在西方传统绘画(尤其是油画)中,空白很少存在,或几乎不存在,即使偶有存在,也未曾有特殊的涵义。这显然也影响到了西方的现代摄影。但在中国的传统艺术中,特别在书画篆刻中,空白尤为重要。书法则最为典型,它只有墨线(或点画)在空白的背景上架构,除了墨线(或点画)之外,全为空白。老子的艺术哲学思想有:“知其白,守其黑。”清人邓石如亦颇有高见:“字画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不密(黑),就没有实体美,不疏(白),就没有空间美。“书法中字的实境,可给欣赏者提供直观明确的内容,空白的虚境则可使欣赏者在感官直觉的基础上依靠自己的主观想象,体验到作品可感内容之外更为深远的意蕴。”正如宗白华所说:

中国特有的艺术——书法,尤能传达这空灵动荡的意境……虚空中传出动荡,神明里透出幽深,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是中国艺术的一切造境。

书法的这一传统美学思想必不可弃,当为摄影所借鉴。在摄影构图处理上,最呆傻的是“贪多求全”,把被摄景物足足塞满画面,给人以臃肿、压抑之感。摄影画面中的空白,并非内容缺乏,它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境,给欣赏者提供了无限的想象空间。例如摄影作品《聆听》(图35)在空白的处理上就具有很好的表现,似乎从日本现代派书法家井上有一的作品《贫》(图36)中获得了灵感。再如摄影作品《窗外》(图37)、《静夜思》(图38)等,应该说,都是在留白意识中运用得较为成功的范例。

第二,静态中的动感。

我国语言及摄影理论奠基人刘半农在其经典著作《半农谈影》中有这样一段阐述:

譬如我们画一条很光很匀的线(有如用鸭嘴笔画成的),无论是曲是直,看上去总是死僵僵的,没有什么意思的。若然拿枝毛笔,蘸些半浓半淡的墨水,在宣纸上随意挥一笔,这一笔尽可以不成物形,却是活的,不是死的,看上去似乎中间含蓄着许多的意味,虽然连我们自己也解释不出究竟是什么意味来。照相虽然不是用笔画成,其线条之是否含有意味,却是一件异常重要的事。

笔者解读,这里的“意味”指的是一种动态变化的意味。书法有着“寓动于静”的传统,这是其充满生命活力的重要途径和关键所在。书法的造型往往呈现出“不动之动”的审美效果。这从甲骨文、金文到现代书法中都有突出的表现,并且具有独特的价值。例如西周金文《散氏盘》中的“矢”字(图39)。矢即为箭,《说文解字》中解释:“矢,弓弩矢也。”该字造型在静态中表现为千钧一发之势,形象生动,处在动与不动的辩证关系之中。

图35 《聆听》,杨月峦∕摄(图片来源:北京函授学院网:http:// www.photoedu.cn/)

图36 《贫》(1972年),井上有一(日本)∕书(图片来源:读览天下网:http://www.dooland.com/)

图37 《窗外》,吴文迪∕摄(图片来源:第二届海峡两岸大学生摄影大赛参赛作品)

图38 《静夜思》,银翼∕摄(图片来源:大众摄影网:http://www.popphoto.com.cn/)

图39 《散氏盘》铭文局部:“矢”(图片来源:《商周金文选》,曹锦炎编,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年版,第123页。)

图40 《小将》,吴其萃∕摄(图片来源:《中国摄影家》2006年第8期)

有趣的是,当代摄影家吴其萃于2005年11月到美国访问期间抓拍的一张照片《小将》(图40),造型与《散氏盘》中的“矢”字具有惊人的相似。作品中的造型虽为静态,却能“化静为动”;人物本为动态,在画面中却是静止。这也恰好为古希腊数学家芝诺(Zeno of Elea,前490—前425)提出的“飞矢不动”悖论提供了精彩的诠释。后来,作者在《把握瞬间》一文中回忆了当时的拍摄场景:“一个小女孩闯入了我的镜头里,没有任何构思和准备,我本能地按了一下快门……”,更为难得的是,“整张没作任何裁剪,构图却十分完整”。这是作者长期的艺术学养和文化积淀在瞬间的不自觉发挥。中华的文化与西方的技艺,汉字的造型与美国的儿童,完美地结合在画面中,堪称经典。

图41 《杜牧〈洛阳长句二首〉诗句》,沈鹏∕书(图片来源:新浪收藏网:http://slide.collection.sina.com.cn/)

图42 《滑雪者》(1966年),R.O.布兰登勃格(美国)∕摄(图片来源:《摄影世界》2007年第11期)

第三,失衡中的稳定。

书法在静态中能够表现出一定的动感,是因为书法的点画架构具有一种“倾向性的运动”。我们说草书比之于篆、隶、楷书具有更强的动感,便是由于草书的倾斜运动多于篆、隶、楷书的缘故。视觉经验告诉我们,单一的直线与垂直交叉的直线具有稳定的特性,斜线与交叉的斜线则已然有失衡的感觉。但书写中,只要在中轴线两侧,使点线伸缩有序,轻重粗细合理,不管上下左右结构的点画如何悬殊,都可以达到平衡要求,获得稳定的心理感受。例如,书法家沈鹏的草书作品(如图41),在整篇中,以平救险、以正补斜,失衡与平衡关系交替出现,平衡被不断打破又不断重新形成,如此有规律的复现,使通篇具有协调的稳定性。这实际上也进而为摄影指出了一个方向——中心对称,一边一半的摄影画面安排肯定能取得平衡,并能获得令人满意的稳定感,但未免枯燥,尝试一些偏离中心、不对称的画面,会更有视觉冲击力。如摄影作品《滑雪者》(图42),摄影师为了使画面中的滑雪者顺坡而下,有一种倾斜的俯冲力度,采用倾斜的构图。虽为失衡但却稳定,究其原因,除了近处滑雪者“险中求稳”的造型外,远处的滑雪者处在画面的中轴线上,“平中见奇”,也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书法的美学思想极为丰富,并非仅限上述。圄于篇幅,不予赘说。

图43 《鹿形文字》(1974年),郎静山∕摄(图片来源:《摄影大师郎静山》,中国摄影出版社2003年版,第89页。)

图44 《人》,朱穗风∕摄(图片来源:《摄影美学基础》,杨恩璞著,辽宁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107页。)

图45 《界》,陈世哲∕摄(图片来源:《海峡影艺》2011年第1期)

图46 《红帖系列》,张国治∕摄(图片来源:《五代同堂——海峡两岸摄影名家精品集》,泉州华光摄影艺术学院编,第134页。)

3.汉字书法可成为摄影创作的题材

鲁迅先生尝有中国文字“三美”之说:“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汉字的“形美”扩充了摄影创作的题材,开辟了摄影创作的新天地。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使用的是音符文字,几十个字母符号重复拼配应用,比较简化。汉字则属于表意的独体文字,点画的组成相差悬殊,每个字各有模样,姿态万千,这天然具备着极强的艺术表现性和视觉图像性。周汝昌在其书法著作《永字八法》中谈到:

汉字的特点,是虽经历了很大的发展演变,到底还包含着一定程度的“表象”的成分(旧称“象形”,连“指事”“会意”也可以包括在内,实际当然不等于“拍照”,是对物态进行了“精简”“概括”的一种表记),因此它的结体与“纯音符”的文字不一样,本身就富有“造型性”的特色。

从这个意义上讲,“物态”可以“精简”、“概括”成汉字书法;反之,汉字书法也可以还原“物态”的本来面目,这从郎静山的长子郎毓祥的一段叙述中足见一斑:

凡是中国文化,父亲都要研究,包括远在4千年前创造的甲骨文。父亲是用艺术家的眼光,从美学角度而不是从考古学角度来研究甲骨文的。一天,他指着一幅“鹿”字甲骨文集锦照相要我着觇,多察、多赏每个字的形、神。看着、看着,我发现每个鹿字有着不同形态和各种神态,生动活泼,有趣有情。渐渐地,我仿佛看到一幅“鹿苑长春”的摄影佳作,一幅抽象的鹿苑摄影,而且奇趣横生,较具象更美,更赏心悦目,更富想象。……我领悟了,我发现了古老的甲骨文的美学价值,它们不仅“象形”,又且更是传神,更能给人联想,它们不仅是文字的符号,又且是抽象的、美丽的绘画。父亲的“象形文字摄影”我读通了,我赞赏了。■

这里提到的“‘鹿’字甲骨文集锦照相”(图43),是郎静山70年代利用相纸在放大机下的感旋光性能,将实物直接放在相纸上感光完成的作品,可谓“光画”。其实,“摄影”(photography)一词的原意就是“光画”,即用光绘制的画面。下面再举一些例子:

如摄影作品《人》(图44),表现的是1987年广州人民路高架落成后市民观光的盛况,时任《羊城晚报》摄影记者的朱穗风,从高处进行拍摄,巨大的汉字“人”成了画面中的视觉焦点。时至今日,这张照片仍被广为转载。又如,当代摄影家陈世哲的作品《界》(图45),也是在大自然的景物中发现了具有类似汉字造型的元素,从而巧妙地收录在镜头中。此外,还有一些解构文字的摄影作品(如图46),亦有一番别样的风采,等等。据此可见,汉字书法对于丰富摄影的表现形态,增强摄影的生命活力以及提高和拓宽摄影艺术创作的思路和手法,无不产生了有益的影响。

图47 《神秘之门》,王冬龄∕书(图片来源:《王冬龄谈现代书法》,王冬龄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85页。)

图48 《门内》,浪漫的鱼∕摄(图片来源:大众摄影网:http://www.pop-photo.com.cn/)

(二)摄影对书法的影响

事物总是在相辅相成中发展的,摄影反过来也可以对书法产生影响。如何借鉴和吸收,这确是值得研究的一项课题。

1.摄影是拓宽书法家视觉领域的渠道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宇宙之广万物丛生。”自然与生活是艺术的主要源泉,而书法作为艺术,也离不开这个源泉。古人传述仓颉造字时的情形:“颉首四目,通于神明,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迹之象,博采众美,合而为字,是曰古文。”说明汉字是受到自然的启发而创设的。在书法创作上,更有张旭观飞蓬惊沙,公孙大娘舞剑器,怀素观云随风变化,颜真卿谓竖牵法折钗股不如屋漏痕,雷简夫听江声忽有所得,文与可见道上斗蛇遂悟书法之妙有作为的书法家,并不甘愿长期呆在书斋里,专事临摹古人的碑帖,而是走向社会、走向大自然,到广阔天地里观察、体验、探索万物的优姿美态。集万象之精粹,寓多样于统一。现代书画家徐生翁的一段自白很有代表性:

我学书画,不欲专从碑帖和古画中寻求资粮。笔法材料多数还是从各种事物中,若木工之运斤,泥水匠之壁,石工之锤石或诗歌、音乐及自然界一切动静物中取得之。

但是,古人穷极一生所见也极为有限,今人之眼界却是远远地开阔于古人,这其中,摄影功不可没。因为,“从一开始,摄影就意味着捕捉数目尽可能多的拍摄对象。”孔德有一段经典表述:

如果说,失去一个重要的感觉器官便足以感觉不到整个自然现象,反过来,那就很有理由认为,有时获得一个新的感觉器官就可能发现目前我们全然无知的一系列事物。

譬如,X光能够探入人体内部骨骼;电子显微镜能够窥见微观物象;高速摄影机能够捕捉运动轨迹;太空望远镜能够观察遥远宇宙等等。摄影已成为一种扩大人类知觉经验的全新的视觉手段,这对于书法家视觉领域的冲击与开拓是不容忽视的。

2.摄影的特性为现代书法创作的突破提供了可能

要突破前人在书法创作中已经取得的成就,不能仅仅从自己专业的形式与技巧中获得支持,还需从他处寻求灵感。略举一例,如现代书法作品《神秘之门》(图47),这种书法造型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我们很容易将它与某些摄影造型(如图48)联系起来。

图49 《月》(2000年),王冬龄∕书(图片来源:《王冬龄创作手记》,王冬龄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08页。)

图50 《作品0019》,邱振中∕书(图片来源:《书写与关照》,邱振中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8页。)

再回到人体摄影,屠新时在其《生命流美》一书中这样说道:

对中国的特有的笔墨书画来说,人体艺术摄影作品中无穷无尽的美的线条和造型,由此而焕发出的神采魅力,给书法创作以全方位的启迪和感动;有的人体艺术造型,活脱脱就是中国字造型的基础和发源,是草书艺术字形创作的生动而直接的借鉴,是人体动态的笔墨化,静态化。人体与书法之间,有着难以割裂的天然的艺术纽带,那,正是生命的纽带。

据此,摄影理应是书法最新的灵感源泉。

摄影最具独特的表现当属光影,书法与之可谓毫不搭界,但在创新意识的驱使下,该特性亦有可能为书法所吸收。关于这一点,最近几年已经开始表现出种种迹象。

笔墨当随时代,这是一个时代命题,需要书法家不断地用实践来回答。笔墨,即所谓笔法和墨法。笔法控制线条的力度和运动状况;墨法控制墨色的浓度和渗化状况。清代书画家笪重光于《书伐》中言:“血肉不生于墨,而墨能增之、减之。”一直以来,书法用墨技巧比较简单,不是追求墨色深沉、浓重,即是使用淡墨以求迅捷。而今,书法家对墨色的表现力已有了较高的自觉意识。他们为了追求书法作品的“画意”,对水墨的运用执意加以探索。如当代书法家王冬龄的作品《月》(图49),在汉字的边廓造成明显的渗化,让黯淡的书法作品具有了光影般的视觉效果。这给了现代书法创作一个启发:可以有意识地借鉴摄影的表现方法,注入或强化过去没有或不大被重视的因素,从而极大地丰富书法的表现力。

再如当代书法家邱振中的抽象“水墨”(有别于传统的水墨画及水彩画,仍属书法的范畴),其《作品0019》(图50)呈现的效果与X光片(如图51)极为相似。正如他所言:“笔墨各种可能的变化,在千百年中几乎已被穷尽,发掘出新意绝不是简单的事情。这里需要想象力。虽然困难,仍然有可能。”这便是现代人对传统书法可能做出的贡献之处。

3.摄影是保存和记录书法作品的重要方法

在数字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利用摄影对书法作品进行保存,是一种非常便捷也非常重要的方法。譬如,许多摩崖石刻雕刻精美,有着丰富的历史内涵和史料价值,其中不乏优秀的书法作品。但历经千百年的风吹、日晒、雨淋、冷暖交替等自然因素作用后,许多字迹已日渐模糊,石刻保护的形势十分严峻。不少体量巨大的石刻依靠传统的拓印几乎不可能,此时,摄影术便发挥着重要优势。

不仅是摩崖石刻,通过摄影对一系列书法作品进行记录,使书法拥有了更多的观赏者。人们可以共享这些书法作品,甚至可以根据自己的目的使用这些作品,这也是摄影应有的价值所在。

三、摄影与书法的统一

图52 《枫桥夜泊》(1992年),郎静山∕摄(图片来源:郎静山摄影艺术馆)

图53 《香如故》(2007年),简庆福∕摄(图片来源:《简庆福摄影艺术》,中国摄影出版社2008年版,第110页。)

图54 《天子山奇景》,周志刚∕摄(图片来源:《五代同堂——海峡两岸摄影名家精品集》,泉州华光摄影艺术学院编,第22页。)

在现当代艺术开放性与多样性同步发展的过程中,各类艺术的优势得到充分发挥。摄影与书法更是自觉不自觉地在相互撞击交叉中呈现多方位的艺术交融,开拓出全新的艺术表现形式,产生了许多充满艺术魅力的作品。从而也可以看出,这两种艺术门类中的某些因素具有一定的对立性和互补性,因此也具有完美的统一性。

(一)摄影与书法的有机结合

自摄影诞生以来,就不乏有摄影与书法相关联的例子。摄影艺术不仅有自己独特的美,在与书法艺术结合之后,更显示出其内在的美。以下介绍两类摄影艺术与书法艺术进行有机结合的创作。

1.中国画意摄影和“引书入影”

中国传统的文人画中有一种特殊的表现手段,即“引书入画”(或“以书入画”)。宗白华指出:

引书法入画乃成中国画第一特点。……中国特有艺术“书法”实为中国绘画的骨干,各种点线皴法溶解万象超入灵虚妙境,而融诗心、诗境于画境,亦成为中国画第二特色。

“文人画引书入画,不仅指的是书法意趣、意态、抒写性的书法笔墨程式等书法性因素介入绘画,而且还包含了书法作品直接进入绘画。”此种传统视觉艺术的基本样式是中国文人在视觉艺术思维上的经验资源,这就必然对摄影这一外来视觉艺术的理解和创作产生影响。一部分中国摄影家有意借鉴传统水墨画的表现题材和创作手法,以文人画唯美,运用摄影创造“中国画意”的特有韵味。他们直接在照片上题辞落款,将摄影与书法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交相辉映。我们不妨称之为“引书入影”。但中国画意摄影并不是对文人画简单的纯形式模仿,而是把民族传统艺术的造型规律和摄影技巧,感光材料的特性,长短镜头的选择,滤色镜的运用以及暗房技法的配合等方面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有一个化的过程。也只有这样,才能形成一整套富有民族特色的摄影艺术语言,产生一类具有笔情墨趣的摄影作品。如郎静山的《枫桥夜泊》(图52),香港摄影家简庆福的《香如故》(图53),台湾摄影家周志刚的《天子山奇景》(图54)等等,都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周志刚更是有感而发:

诗书画一体是我国艺术家创作的最高境界,而以诗书融入于摄影之中,也是我们摄影创作的理想。

与“引书入画”相似,“引书入影”不但可以弥补画面空白,而且可以深化题旨,开拓意境,使摄影的用意昭然纸上。例如摄影家陈世哲在其摄影作品《界》(见图45)中题有:“有界亦无界,管他横竖撇。世间本无界,何必添一界。”如此,补充摄影之不足,表达兴味之未尽。照片上的文字,如果印上现代印刷字体,其艺术氛围必然遭到严重破坏,甚至使人感到荒诞。当然,这有赖于摄影家的书法功底了。

图55 《舞》(1989年),王冬龄∕书(图片来源:《书法艺术》,王冬龄著,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1年版,第235页。)

图56 《乐》,王冬龄∕书(图片来源:水墨画廊网:http://www.shuimohua.com/)

图57 《书体·十字》,王冬龄∕书(图片来源:浙江艺术网:http://www.art-zj.com/)

2.“现代书法”的另一种呈现

“‘现代书法’滥觞于日本前卫派,实为外国人学中国古代文化而变法。”1985年北京的“现代书法首展”,标志着“现代书法”这一名目在中国首次提出。但现代书法因其内涵不明确、外延不周延,人们在认识上尚有分歧。也正因为如此,现代书法为当代书法家提供了广阔的创作空间。其中一个路径,便是与影像结合,直接利用现成品如画报、照片等来激发作者的创作灵感和想象力,“使作品具有痕迹重叠及层次复杂的语境空间”。在这一方面,当代书法家王冬龄进行了有益的尝试。

1986年6月,王冬龄在美国康涅狄格州的朋友工作室中偶然发现一张印有舞蹈照片(美国著名摄影家芭芭拉g摩根拍摄的玛莎格拉罕之舞剧照)的《纽约时报》,便突发奇想,在上面写下“舞”字(图55)。该作品的表现形式极为丰富,加印,染纸,用朱红写小字,衬托“舞”字。朱红文字更是颇有深意:

昔张旭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草书大进,此为艺林佳话。亦知艺事相通之理。中国书法尤以草书最富有表现力,淋漓激荡,与舞蹈用身体表达情感同一机杼。一九八九年六月王冬龄时客康乃狄克,观芭蕾后作此。

后来,王冬龄在其著作中谈到:

作为一名和纸“交谈”的书家,我经常被一些有意思的纸吸引,而在这些报纸、图片上画线条,轻松而自然,充分享受了视觉的愉悦和笔触那恣肆、幽默的效果。

诚然,在画报上进行创作,可以使作品在视觉上更为丰富,但是,“处理得不好,就会生硬、突兀。”这就需要在艺术家在影像与文字之间寻找到出发点和交接点,利用文本连接的方式,让书写内容与背景图片进行双向沟通。如王冬龄的另一件书法作品《乐》(图56),作者在四张拼接的摄影画报上书写“乐”字,因画报右下角有“取乐无极限!”的印刷文字,该书法便与之相映成趣,浑然一体。

2012年5月,王冬龄在杭州三尚当代艺术馆举办“黑白至上”作品展。其中以人体摄影为素材所创作的《书体》系列(如图57),是摄影与书法进行有机结合的再一次呈现。人体摄影作品本身就有直接的视觉冲击力,并传递一定的内容,而上面的书法创作既是对画面视觉效果的再创造,又是艺术家对画面内容的进一步解读。王冬龄将之称为:在摄影作品上书写自己的“读后感”。顺便说一句,在照片上进行书写并非王冬龄首创,比如在20世纪90年代,伊朗艺术家雪林g 纳谢特(Shirin Neshat,1957— )就有在照片上写入伊斯兰文字的先例(如图58、59、60)。

图58、59、60 《记忆》,雪林·纳谢特(伊朗)∕摄、书(图片来源:视觉中国网:http://idea.chinavisual.com/)

图61 《安格尔的小提琴》(1924年),曼·雷(美国)∕摄(图片来源:《世界传世摄影》(第2册),崔峻、刘艳娟主编,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页。)

图62 《F—GRAPHY》,藤井秀树(日本)∕摄(图片来源:色影无忌网:http:// vision.xitek.com/)

当代的视觉文化空间正在急剧地发生变化,王冬龄并不满足于自己书法经验的重复,而是向更广阔的空间进行拓展和扩张,在不放弃书法传统精神的前提下与其他艺术相结合,让书法与摄影进行积极有力地碰撞,从而擦出火花,这是值得肯定的。

(二)摄影与书法的统一性简析

歌德曾经讲过:“艺术要通过一个完整体向世界说话。”上述摄影与书法相结合的两类作品,就是艺术家在“整体观”的指引下进行创作的。至于观赏者,自然也会把影像与书法并览无余,因为摄影与书法在同一画面整体中表现为辩证的统一。

1.现代性与传统性的统一

汉字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一种自源文字,它不间断地、独立地发展至今,至少四五千年的历史。如果从商代的甲骨文算起,也已经有3300年的历史了。“中国古代文字起源之时,可以说书法也已经随之出现了。”因而,书法艺术是人类最古老的造型艺术之一。与书法艺术相比,摄影则是一门年轻的艺术。根据目前已发现的历史文献和实物证明,摄影术于1844年传入中国。苏珊g桑塔格将摄影归纳为一种“独特的现代行为”,“并非因为它创造了我们称为现代的东西,而是由于它参与并且成为所有现代倾向与理解方式的传载物”。■显见,摄影与书法在同一画面的结合便是东西方文化在同一画面的交汇,或者说,是现代性元素与传统性元素的统一。

2.三维性与二维性的统一

摄影与书法都是二维平面的视觉艺术,但摄影对于深度的表现远较书法明显,对于形象的立体感即三维空间的表现成为其自觉的追求。“摄影师总是需要面对一个现实三维空间去进行创作,他需要将他的‘厚积’在一种感悟或者触动中‘薄发’,最终将这个三维空间压缩成为一幅两维空间的作品。”

传统理论认为,“在西洋油画上题句即破坏其写实幻境。”同理,在摄影画面上进行写写画画恐怕也难逃此嫌。但是,我们只要观赏一幅经典摄影作品,即1924年曼g雷拍摄的《安格尔的小提琴》(图61),就会发现,在模特酷似提琴的背部叠加了一对二维的小提琴符号,我们不仅不会觉得别扭,反而能感受到一种特殊的视觉审美效果。如此,上述摄影与书法相结合的两类作品也就有脉迹可寻了。此外,日本摄影家藤井秀树的一些作品(如图62),甚至包括我国香港摄影家陈复礼的“影画合壁”作品(如图63、64)等,都是三维性与二维性完美统一的典范。不妨这么说,在摄影画面上题入书法或者直接在图像上进行书法创作,可以让笔触探入丰富的影像世界,在三维性和二维性的统一关系中,挖掘出潜意识或下意识的内容。

3.客观性与主观性的统一

作为一项科学发明的摄影术,从它产生的那一刻起,它的主要功能就是利用光学成像原理来尽可能准确、清晰地记录现实事物的表象。安德列g巴赞说过:“摄影与绘画不同,它的独特性在于其本质上的客观性。”因此,摄影家不能随心所欲,主要靠现场发现、提炼和取舍。无论上述摄影作品在其“仿中国画”、“师古之法”道路上走了多远,既然是摄影,画面中的形象仍是一种确凿的物质存在。约翰g伯格把这一特性总结为:“照片不是对现实的翻译。它们自现象中引用。”

图63 《影子》,陈复礼摄影、吴冠中补画并题字(图片来源:《影画合璧》,香港中国旅游出版社2008年版,第37页。)

图64 《马踏祥云》,陈复礼摄影、韩美林补画并题字(图片来源:《影画合璧》,香港中国旅游出版社2008年版,第43页。)

相对于摄影而言,书法具有主观性,“书为心画”,它是书写者情感的外化与迹化。不同的心理感受具有不同的表现,正如元代书法理论家陈绎曾所言:

喜则气和而字舒,怒则气粗而字险,衰则气郁而字敛,乐则气平而字丽。情有轻重,则字之敛舒险丽,亦有深浅,变化无穷。

也正因为如此,在摄影与书法相结合的作品中,其情感表达往往交给书法,让观者随着笔迹去感悟和品味作者的情态。姜夔讲:“余尝历观古之各书,无不点画振动,如见其挥运之时。”上述摄影与书法有机结合的两类作品是主客观统一的产物,在欣赏这两类作品时既要观看图像,又要琢磨笔意。欣赏过程正是在图像与笔意之间不断切换的过程。

4.形象性与抽象性的统一

根据上文可知,摄影的突出特点是能够准确地再现事物的形象,作品中的人物、环境和道具等都是可观的、感性的、具体的,具有直观的形象性。而“书法是侧重表现人类抽象审美感受的艺术”。它不摹拟客观物象,不再现、反映具体的自然、生活场景。不像照片上那样看到的仅是形象,而是超乎形象之外的诸多因素。早期的汉字保留一些象形意味,但随着字体的变迁,象形意味消失,字结构与物象不再保持联系,因而较之摄影具有更强的抽象性。

欣赏摄影与书法相结合的作品时,如先看到影像,往往能激发观众抽象的语言经验,进而自然地寻找画面中的书法文字;同理,如先看到书法文字,脑际也会自动生成与文字描述相匹配的图像(或视觉意象)。倘若图像与文字相符,就会在观众心理上形成一拍即合的审美快感。这便是形象性与抽象性在审美中的统一。

5.永固性与流动性的统一

“摄影是时间的辩证法,虽未创造永恒,却驻留了时间。”它将处在不断变化中的某个瞬间状态凝固,苏珊g桑塔格如是说:

生命不是关于一些意味深长的细节,被一道闪光照亮,永远地凝固。照片却是。

相反,书法是在时间中展开的艺术。“书法形象有‘形’有‘势’。形者静,是空间的形态;势者动,反映着时间的序列。”汉字的约定俗成的笔顺字序也使书法的书写创作产生了时序性规律。当我们欣赏摄影作品时,知觉的次序并不受图像本身的次序的制约,对于其中的各个不同部分,眼睛究竟是按照什么样的先后顺序去扫视,是无关紧要的。而对于书法,虽然是一种静态的存在,“但它一触及感官,便能引人进入特定的时间流程中。我们不论第一眼落在什么地方,总会不自觉地顺着线条展开的顺序前行。”恰如沈鹏所说的:“就线的普遍性来说,在视觉上表现为前行运动的感觉。”如此,不难理解,摄影与书法在画面上的结合是永固性与流动性的统一。

【编者按】本文最初完成于2012年7月21日,系学术界第一篇系统研究摄影与书法关系的专业论文,曾收录于泉州华光职业学院编制的《教师优秀论文集》。此次刊布基本保持原貌,只将插图易为彩色,个别文字略有修改。

【注释】

①杨恩璞:《摄影美学基础》,辽宁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58页。

②[俄]康定斯基:《康定斯基论点线面》,罗世平、魏大海、辛丽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页。

③摄影画面中除了明确的被摄对象外形轮廓线之外,还有隐含着点与点之间的连线、被摄人像的视线(如图16)以及物体运动的轨迹线或运动方向的趋势线(如图17)等等;书法造型除了直接表现的线条之外,还包含笔断意连的线条,既有字与字之间缠绵萦带的效果(如图18),也有每个字的笔划之间气脉相连的效果(如图19)。

④[美]本·克莱门茨、大卫·罗森菲尔德:《摄影构图学》,姜雯、林少忠、李孝贤译,长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58页。

⑤参见顾铮:《世界人体摄影史》,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56页。

⑥郎静山:《我国第一张裸体摄影》,载《联合报》,1979年15月25日。

⑦丁梦周:《中国书法线条艺术》,河南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第2页。

⑧沈鹏:《传统与“一画”》,载《中国书法》,2003年第6期。

⑨屠新时:《生命流美——人体与书法探索手记》,岭南美术出版社2006年版,第78页。

⑩金忠敏、毛军:《造型艺术构图学》,安徽美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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