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时节
2014-07-17杨秀刚
杨秀刚
说来也真是奇怪,家里出事的那天下午,我竟然一点预感也没有。
沥沥的春雨照样下得黏黏的,树木、花草以及怯生生的庄稼也照样长得很有尊严。在那个饥饿的春天里,一向喜欢用梦或身体某个部位的变化来预测吉凶的我,梦里几乎全是香喷喷的白米饭、油亮亮的老腊肉,以及这个季节生长出来的茶油泡或山桃李果……
也就是说,我的感觉就像这季节交替一样正常。
当小黄毛上气不接下气跑来告诉我这个坏消息时,我正戴着顶细篾斗笠,牵着家里那头黑母牛在田背沟边吃嫩草。农历四月间到处都是楚楚动人的庄稼,已经不能再像冬月那样放闯牛了。牛关在圈里,每天出工之前得由家里主要劳力去山上割挑草来喂它们,这种活,在我们桃湾村叫割牛草。我的父亲是个古怪的人,也是个精明之人,他很少去干这种笨活。他经常一大早就挑对撮箕到自留地里去,把除掉的草细心地抖去泥渣,一把一把堆得满地都是,等要收工了,才收集起来装进那对大大的撮箕里。只有在装不满的时候,才拿着镰刀到附近的山沟里割上一些。父亲经常狡黠地笑着对我们说,这样既薅了田,又“割”了牛草。与一挑纯粹的牛草比来,两撮箕草自然是要少得多,好在黑母牛胃口不太好,两撮箕草刚好能敷衍它那消化不好的胃。前不久黑母牛怀了喜,情况又不一样了。母亲说不动父亲,又疼惜牛,只得对我说,弟儿,放学回来你不要砍柴,也不要拾粪了,好好把牛牵到庄稼里去,让它吃好吃饱,往后生下的牛崽才健壮……母亲说的庄稼里,当然是指里面的土坎田埂。这里的草丰美鲜嫩,连饥饿的我都想去啃几口。
呸呸呸!你个乌鸦嘴,你爹才被抓走了呢!看着小黄毛咿呀乱叫,我觉得他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见我这种态度,小黄毛跳上跳下,急得赌起咒来,说哪个骗你是狗!
我说我的眼皮一点没跳……再胡说,我就上来揍你!
小黄毛脸上的惊恐一点也没被吓走。
敢不敢打赌?要是没骗你,你就包扛一个月的扦担……上山砍柴,我们经常玩这种把戏。小黄毛是我隔壁堂叔的儿子,年纪比我小,在路上掷扦担比远的时候,技术又臭,输的次数多了,做梦都想咸鱼翻身。小黄毛站在上边的田埂上说着这话的时候,不仅两手叉在腰上,而且胸也挺得雄纠纠的,咸鱼翻身的架势摆得很足。
陈六斤带人来抓你爹的时候,我看见了,我妈也看见了,你爱信不信!
陈六斤是大队的民兵连长,经常干的就是这种事。
我心里存着的那一点侥幸,已被这脆脆的声音击得粉碎,而且两腿还像憋尿似的打着颤。
在桃湾,谁都知道我父亲是个本分、谨慎的人,即使生性偏执一点,但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样的人居然被抓了,陈六斤还拿着捆人的绳子,我都不敢想象父亲的罪行有多大了!
我顾不得牛了。
在小黄毛的帮助下,我把牛强行赶上了大路。牛抵着一对前蹄,牛鼻绳也往后拽得紧紧的,哞哞地对抗着,从鼻孔喷出来的怨气就像那半山腰上的雾霭一样浓,一样白……
后来我才知道,就是这月亮山麓的浓雾害了我父亲。
我父亲叫黄连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一生中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害怕:害怕饥饿,害怕政治运动,害怕人家瞧不起他,害怕自己再这么消瘦下去……父亲真的很瘦,瘦得脸都长了。如果有营养让他变得富态一点,村里人就不会叫他“撂棒蛇”了。“撂棒蛇”是月亮大山里众多蛇型中的一种。据说这种蛇遇到惊吓时,逃跑的方式不是爬行,而是像人们从山上扔下短根柴棒一样,快速地翻着跟斗,一路嘎嚓有声,眨眼之间便潜草入林了。不仅如此,他脸上的颧骨也高。小时候我记得他的颧骨是没有那么高的,许多肉都被饥饿打磨掉了,就像冬天的桃湾河裸露出难看的河床一样。但是,这么多缺陷,都还体现不了父亲最突出的特征。父亲最突出的特征是他的走路。父亲走路总是很匆忙,大步流星的,脑袋总要超过脚尖几公分,像有鬼在后面撵他似的,加上人又瘦长,就极像一条翻跟斗逃跑的“撂棒蛇”了。我经常听母亲数落他,说连生,你还不到五十岁呢,你的腰就不能挺直一点?成天一副饿狗抢屎的样子——关键又抢不到什么“屎”,一家人照样勒紧裤带饿肚皮!
母亲所有的唠叨父亲似乎都能容忍,唯独忍不下这一点。实是求事说,父亲走路是难看了点,但在勤苦或对家庭负责任这些方面来说,在我们桃湾村,几乎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了。即使这样,一家人的生活照样也好不到哪里去,这让父亲很伤脑筋,也很伤自尊。为了改变这种现状,父亲经常把他那点聪明发挥到极致。比如说春天给队里割秧草的时候,他会在草担中悄悄塞上几个石头,这样既增加秧草的重量,又增加了割草的次数,让工分像滚雪球似的垒上去;可在挑水粪时,他却想方设法弄得稀释一点,把该挣的工分挣到手……不过,这些小聪明只能让他得到一点点安慰,家里的贫困丝毫没有得到什么改变……在这些方面,母亲是清楚的,也佩服父亲的,但母亲一唠叨起来,往往就忘了父亲的忌讳。这时候,有些偏执的父亲就犟得硬邦邦的。父亲说,我就一副饿狗抢屎的样子,怎么了?妨碍哪个了?!父亲那双习惯眯着的眼睛就会瞪得大大的,觉得母亲十分不可理喻。
桃湾人知道父亲这个性格,一般都少去找这种无趣。但是作为夫妻,母亲就是想回避也回避不了。
记得那些年,不管冬天还是夏天,父亲总爱捆着一条黑腰带。勒得紧的时候,就知道父亲饿了。这时候谁要和他搭话,无论说什么,父亲都会绕到吃的上面来。对于那些没有见过或没有品尝过的美食,父亲总能生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臆想。见过一点世面的吴左右就爱纠正他。
父亲说你是支书,当然……
父亲没说完,吴左右又纠正道:我只是个副的,正的是秀林大哥呢!
副支书也是支书……父亲就像尝到了美味一样不肯罢手,说天下厨子本事大着哩,难道就做不出我想的那种美味来?
在场的人无不哄堂大笑。
吴左右是解放前夕从江西逃难到我们桃湾村来的。对因饥饿而衍生出来的臆想并不比父亲贫乏。但他运气比父亲好,凭着极贫户的资格,土改时被吸收进了农民协会,慢慢又进步到大队副支书位置以后,时不时的外出考察学习或参观访问,他就有了纠正父亲的资本……这些被桃湾人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话免不了要传到母亲的耳朵里。母亲起初听到的时候,总是同病相怜地看着父亲,说心里想就行了,不要说出来。
父亲不说话。从他不大自然的脸色上看出,他的那份廉耻并没有丧失。但是,饥饿往往又让他难以自持。次数多了,母亲就失去耐心了。母亲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都穷得像叫花子了,还卖弄什么山珍海味?我求求你少去丢人现眼点好不好?父亲说,你这个婆娘才怪哩,老子吃不到,莫非连想都不让人想了?嗯——这一个重重的嗯字,表明他依旧是控制不了。
我们这种猜测一点没错。不仅如此,还与日俱增到了痴人说梦的搞笑程度。这样,一些不好听的话就在村子里流传开来。有人侮辱说,父亲的前世不是饿死鬼,就是叫花子……这些流言连我都感到愤怒,更别说母亲了。在队上出工或在村里行走时,只要看到三五个人凑在一起说父亲的这类笑话,母亲的脸总是红红的,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就像哑巴一样埋着个头,一言不发。
有一天下午,母亲拾粪回来,老远看到一群小孩子在追着一个人嬉戏。母亲以为是在追村里的叫花子老汤,就没有在意,两眼依然在搜寻宝贝一样的牛粪。快走进我们那条巷子时,看到老汤像堆牛粪一样坐在路边捉虱子,母亲就像被人狠狠打一记闷棍,愣愣地站在那里。
父亲回到家,母亲就问父亲是不是与一帮孩子瞎胡闹。父亲悲哀地说,这帮孩子比我还饿,我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还逼着我带领他们去找那些美味哩……得到证实,母亲脸色铁青,竟然没像以往那样唠唠叨叨了;但脾气却大得出奇,什么东西拿在手上都像个烫手的山洋芋。我和姐姐知道,一场激烈的争吵在所难免。我和姐姐没有想到,母亲把这场激烈的争吵会设计在吃晚饭的时候。像平常那样,母亲给每人都舀了一碗洋芋饭。端碗的时候,母亲突然把她碗里饭全赶给父亲,满腔怒火地说道,饿死鬼,使劲吃,不然堵不住你那张臭嘴!父亲像被吓着似的,愣愣地望着母亲。母亲把碗里的最后一粒饭赶完,才骂父亲是一个不知羞耻的东西!父亲自知理亏,更知道一场急风暴雨马上来临,他就像一个急于躲雨的人那样,默不作声起来。没想到这更激发了母亲的怒火。母亲扑过去,又是拧又是掐,好一阵儿,母亲那双手才像蚂蟥吸饱了血似的滑落下来,然后大放悲声……我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嘴唇吓得乌青。姐姐比我懂事。她用她那不大的力气,把母亲扶进房间里去……
我们姐弟俩就是在父母亲不断的争吵中长大的。
说实话,那个时期我很害怕长大。因为长大,饭量增加,饥饿也随之加深。我很不愿意父亲为我们这几张嘴,更加殚精竭虑,越来越像一个不正常的人,甚至疯掉。
为此,我随时都在观察父亲,尽量不惹他生气。不久,在对待姐姐的婚事上,父亲的种种表现,又让我们的担心显得多余起来。
姐姐长我五岁。据说,在姐姐的脚下还有两个夭折了的小姐姐。姐姐一年到头穿着那些不得体的补疤衣服,跟着母亲风里来雨里去的,我们都没有发现她怎么漂亮。有一天,宗勇表哥提着两斤“脚板糖”来到我家,说要姐姐去给他的新娘子当伴娘。在我们桃湾村,能被别人请去当伴娘,那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这样的大好事,却让姐姐愁眉不展。不是姐姐不愿去,而是长到十六七岁的姐姐还没有一套体面的衣裳。父亲说着这个因由的时候,毛碴碴的头埋在两膝之间,恨不能找条地缝钻下去。宗勇表哥说,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明天去吴跛子的裁缝店里量一下尺寸,我做一套送给玉萍表妹……
父亲沉默了好一阵儿说,勇啊,你这是给我们的脸,也是打我们的脸。我们也不要你白送,按风俗应该打发伴娘的东西就不要打发了,你要是答应,我们家玉萍就去。
宗勇答应了。
接亲的头一天,姐姐去吴跛子裁缝店取来试了一下。那套带有喜气的粉红色衣服一上身,我就发现那不是我朝夕相处的姐姐了,而是开放在贫瘠土地上的鲜花!这朵花清丽鲜艳,苗条骨感,怀柔周正,又芳香四溢……成为表哥的婚礼上一个生动的亮点,令所有的桃湾人都叹为观止!
缝制这套衣服的跛子吴才云就像欣赏模特一样,姐姐走到哪里,他的目光就移动到哪里。在这样的自我陶醉中,他也把我姐姐欣赏到心里去了。
虽有一家养女百家求之说,但我还是极为讨厌跛子的那种目光。每次从他面前经过时,总要想方设法撞他一下。如果我有他高,我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挡住他,就是打上一架也在所不惜。
在我看来,身体残疾心理也有些残疾的吴跛子根本不配做我的姐夫!但是我阻挡不了他。面对他那如饥似渴的目光,我的眼皮发跳。后来种种不祥预感,几乎都应验了。
我记得,表哥婚礼过后的二十多天是我们一家人过得最为舒心的日子。大家对姐姐的赞美,让一直在穷困里挣扎的父亲很有面子。很难得笑的父亲笑起来还是蛮好看的,怎么说呢?他嘴角两边松动的肉纹,就像青蛙跳进水田的涟漪,一圈圈舒心地荡漾开去。父亲大概没有想到,一个长得像“撂棒蛇”的男人也能养出这样美貌的闺女来!有时候,父亲放任着的“涟漪”突然又收敛起来,慢慢埋下头去,像哲人那样进入到一种很深沉的思考中去,表现出他古怪的一面来。父亲大概在想,养是养了一个漂亮姑娘,但穷困使她穿得如此不体面,作为一个父亲是愧疚的,汗颜的!无能为力的父亲,想在众多的求亲者中,帮姐姐选一个好婆家,不然就白美了。
毫无疑问,这也是我和母亲的心愿。
但是,我们谁也没想到,第一个来求亲的竟然是吴跛子。
吴跛子是大队副支书吴左右的大侄子。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左脚板半翻着,像铁匠铺里一块火候不到的生铁,连地都落不了,一年四季靠拄着一根光溜溜的拐棍代步,一跛一瘸的,像个蜗牛一样,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剩男。
或许知道胜算不大,跛子就请来村里最有名的媒婆——孔一成。“孔一成”不是她的本名,意思是只要她一出马必定成功。
这个资深老媒婆在我家堂屋的八仙桌边刚刚坐下,就叼起纸烟,跷起二郎腿来。她的嘴功果然不凡,经她加工出来的跛子已不再是我们熟悉的残废人了,就像老师给我们讲传奇英雄一样精彩。父亲比我安静,母亲更比父亲安静。按我们这里男人当家的规矩,母亲不再像平时那样唠唠叨叨了,尽量让父亲显出一家之主的风范来。
在外人面前,母亲一向爱护父亲的面子。
父亲不仅安静,还显得相当廉洁。他既不接媒婆递来的纸烟,也不去八仙桌上拿拆了包的脚板糖吃。脚板糖是一种用甘蔗榨熬出来的红块糖,是正礼之外的随便吃食,主要用来泡茶水喝,活跃气氛。这种糖原本不那么金贵,但在饥饿年代里,就诱得人垂涎三尺了。我死死地盯着蹲在椅子上的父亲,只要他带头拿了第一块,我一定会跑过去全包了!可父亲像块石头一样蹲着,啵啵地抽着他的老叶烟。孔媒婆大概说累了,本事也使完了,就将一张整理得很好的笑脸对着父亲。那意思就是讨个口风,回去有个交待。父亲磕磕烟袋,又将打火用的火镰装进吊在烟袋上的小口袋里,规规整整将半尺长的吊绳挽在烟杆上,这才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我家玉萍还小,我们还不想她过早嫁出去,你另攀高枝吧!
对这样的婉拒,孔媒婆早已司空见惯,又开始第二轮的夸赞。但她绝对没有遇到过偏执得有些病态的父亲。父亲没有容她再说下去,提着那一篮子厚重的礼物递给孔媒婆,说回去吧,话说二遍也“咸盐”。
孔媒婆走得于心不甘,又狼狈不堪。一直躲在门背后的姐姐这时像只喜鹊一样跑出来,亲自给父亲卷了一根叶烟,把要插进烟袋的那一头修得尖长尖长的。姐姐在打火镰的时候,笑嘻嘻地对父亲说,爹,在你所有的固执中,今天表现得最可爱!
父亲把点着了的草丝按在烟头上,得意地笑了。父亲一得意,就偏着脸向姐姐的嘴边凑去。姐姐为难地说,我都这么大了,还亲啊。父亲说,闺女,再大也是爹的女儿。姐姐只得撮起嘴,像小时候那样亲了一下。父亲松弛的嘴角立即就笑成了一个大大的括号,还用眼睛向母亲睃了一下。在一旁的母亲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母亲对我说,弟儿,你看你爹那臭美的样子!
父亲把铜皮包着的烟嘴拔出口,用手招我过去。我看见烟嘴里冒着的烟丝像蛇吐出的信子,就抬着他的手,又把烟嘴按进父亲的嘴里。父亲把我搂在怀里,对母亲说,颖桃啊,这怎么叫臭美?你听说有鲜花插在牛屎上的事吗?吴姓在世上虽然是大姓,可在我们桃湾就那么孤零零的两家人,人丁稀少得像缺了肥料的秧蔸……按父亲的性格,还是他往深处想的事,是不会像竹筒倒豆子那样说完的。但这一次,父亲却刹不住车了。父亲说,这个跛子,脚跛了,脑子也“跛”了?你以为救济粮救济款掌握在你大伯的手里呀!
我们还没高兴几天,跛子家请来的媒婆又粉墨登场了。这个媒婆姓张,是村里的第二号媒婆。跛子家比上次还要大方。对着那么多的酒肉糖果,尽管父亲那不争气的喉咙滑动不已,但他还是找出一些体面的理由拒绝了。
正当我们以为跛子家不会再请媒婆登门的一天下午,一个头戴黑丝帕,衣着簇新的妇人又走进了我们家。父亲认得她是桃湾河下去十多里归宁寨的媒婆c,像接待其他媒婆一样,母亲给她倒水喝,还笑着问她是替哪家小伙子来求亲的。当这个媒婆说了姓名后,我们一家人的脸都变了。父亲说,吴左右家已请过两次媒了,我都没答应,你来也是一样。媒婆像收了吴家人的许多好处,显得比前面两个都有耐心,也不怕我们给她脸色看,她那职业般的笑容很像我们村小女孩跳的橡皮筋,能进能守,能忍能让,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父亲这回可算棋逢对手了。父亲一双眯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跟人吵架一样与媒婆说话。我看父亲松弛在高颧骨上的簿皮,随着眼睛的眨动变得一伸一缩的,很像牛马在痉挛毛皮,驱赶蚊子一样。看出父亲不是媒婆的对手后,姐姐就不再躲在门背后了。她平静地走出来,没有半点羞涩地对媒婆说,既然你老人家把吴跛子说得那么好,你就在你们寨上找个合适的嫁给他吧,我弟儿才上五年级,等他上了初中,我才考虑个人的事。姐姐的话不轻不重。但话一出口就把能言善辩的媒婆镇住了。父亲也像呆鹅一样。好一会儿,父亲那根死筋才柔软过来,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姐姐……
我发觉从那以后,父亲再不敢把姐姐当小孩看了,说话方式也注意了许多。
总之,这些情况足以说明一个问题:父亲还是正常的,并没有达到什么神经错乱的地步。不久,姐姐的一场病,更说明了这个问题。
姐姐的病很怪,按照我们这里的民间土方,酒泡饭吃了,生姜糊辣子也煨水喝了,一个小小的感冒就是不见好。每试过一次土方,姐姐都说好多了,可手脚老是无力,虚汗也冒得像春天回潮的水珠一样,怎么也出不完。我看出姐姐是怕花钱,折磨着自己来安慰父母亲。无计可施的父亲忧愁地看着姐姐,说萍啊,看来只有在脑门上拔拔火罐了。
姐姐一向把她那张清秀玉嫩的脸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听父亲这么一说,躺在床上的姐姐就像打冷摆子似的往后一缩,一双手紧紧捂在脸上,说爹,别啊别啊,我愿吃药打针,快叫弟儿去请“龙赤医”来。
“龙赤医”就是村里的赤脚医生龙泽友。龙泽友过来号了脉,又看了看舌苔,说姐姐脾胃里的寒气还没逼出来,配副草药吃,休息几天就好了。药箱一打开,才发现有一味草药不够了。泽友是一个胖子,他显然不想回到村子下面的医务室去,又折回来。他对父亲说,“撂棒蛇”,这味药生长在乱石嶙峋的岩缝里,你自己去找来配一下,就可煨来喝了。
送走了“龙赤医”,父亲就带上我,朝村子岩井上边的石旮旯走去。
岩井上边有一道防止石头滚落的石坎,一些枯枯瘦瘦的藤条植物攀爬在那里,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但石旮旯不远的后面,又站立着更威猛高大的悬崖绝壁。如果不是为了给姐姐找药,我们怕一辈子也不会到这屙屎不生蛆的旮旯里来。寻了一阵儿,父亲发现这晒席宽的石旮旯里并不全是狰狞的石头,有些石窝里还有很肥沃的积土,稍加整理就可种上南瓜或苞谷。
父亲这里扒一下,那里踢一下,比给姐姐找到药还兴奋。对于一个长年处于饥饿的人,我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高兴了。
我说爹,你想在这里搞资本主义?父亲愣了一下,脸一下子变得青板起来。你个兔崽子,谁想在这里搞资本主义了?挑水的人来来往往的,苞谷高粱的天花还没出,你就被当作毒草给铲除了,找死啊!
父亲说得一点没错。这样的政治运动每天都在进行着……一个对吃如此迷恋的人能清醒认识到这一点,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放心的?
从石旮旯回来后,父亲脸上虽然还像以往那样忧忧戚戚,但我还是细心地发现他脸上紧绷着的肌肉柔软多了。我还以为父亲是在替姐姐病愈而高兴的呢。
但是很快,我就发觉被感觉欺骗了。
原来,父亲对吃又展开了臆想。
其实,父亲在石旮旯地上与我对话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决定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种上十几窝南瓜。他联想的就是关于瓜仔肉的做法。什么是瓜仔肉父亲也没有见过,更没吃过,他是从吴副支书吃“叫化鸡”得到启示的。父亲的臆想比“叫化鸡”还要先进和卫生——那就是把长成菜钵大的嫩瓜从石旮旯地摘来,洗干净了,用小刀平平揭去蒂盖,掏出瓜瓤,想方设法称上半斤肉,细细与山菌、韭菜、嫩椒、生姜大蒜剁碎,伴上盐和胡椒,然后一勺一勺舀进瓜腹,再盖上先前割下的蒂盖,然后放在锅中蒸熟……在做好这些之前,父亲打算把家里的人一个个支到地里干活去,然后就等在暮色大门口,等全家人都来了,整整齐齐坐在八仙桌旁,他才像变魔术一样从蒸锅里端出瓜仔肉来,让美味惊得全家人目瞪口呆,然后才在喷喷香中向我们证明他并不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美食臆想者。
父亲就是怀着这种美好的愿望,在布谷鸟叫得十分殷勤的一天晚上,把十来窝南瓜偷偷种下去了。
瓜一种下去,父亲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喜欢亲近人起来。
他第一个亲近的是龙赤医。医务室紧挨在供销社的旁边。这里是花钱的地方,父亲是很少去的。但是那几天,父亲却向我问起龙赤医的行踪来。父亲要我带话给他,我就像侦察员一样,每下一节课,我就飞奔跑去看一次。那天快放中午学的时候,我终于碰到他从乡下出诊回来了。龙赤医听我说姐姐好了,我父亲还说要把在石旮旯采到的那一种药全部交给他时,他非常高兴,说那石旮旯里也有这种药?
当我把这话原原本本告诉父亲时,父亲狠狠掴了自己一耳光!这天一收工,父亲就带着那些药来到医务室,解释说石旮旯地再没这种药了,他连根子都扒光了。至于龙赤医信不信,我无法核实。因为在一次下寨出诊的时候,可怜的龙赤医被一条毒蛇咬了,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死了,乌青的身体肿得比他生前还要胖。
龙赤医再也去不了石旮旯地了,更不可能发现父亲的秘密了。
第二个就是生产队长。
桃湾村一百多户人家,分上中下三个生产队,加上归宁、高屯、田家寨以及麻栗山,我们桃湾大队一共有十一个生产队。桃湾村最大,大队部自然就设在我们桃湾村。生产队长除了来检查上交国家的预购猪外,平时就算走错路也不会到我们家里来的。
但那次他来了。
那次他是奉秀林支书之命,来抽三个劳力到“梯田突击队”去。突击队的任务很重,要在半个月内,把去年冬天在磨岭没修好的梯田修整成形,并种上庄稼,迎接上级部门的验收。为了不影响春耕生产,大队决定分批在各生产队抽人。
那次来抽的是第二批。
知道突击队里的活重,生产队长跑了好多家都碰了软钉子。从隔壁小黄毛家出来的时候,队长看见父亲在院坝上修补撮箕,就不抱什么希望地过来问问,没想到父亲竟一口答应了。
生产队长表扬了父亲几句,高兴地走了。母亲知道了,就很不高兴了,说那么重的活才多挣两个工分,你傻啊,不会像人家那样推辞掉?
父亲说你才傻呢!什么是突击队?突击队都是些骨干!第一批我就想去的,可队长不信任我嘛,我不能再失掉这次机会了。一直被政治遗忘的父亲显出一脸荣耀。
父亲的实际用意是在保护那块石旮旯地。父亲想,只要他在政治上进步了,即便发现了,领导们也会将功折罪的。如果不被发现,那父亲就等于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母亲将一个指头摁在父亲的额头上,气得骂他是个
“苕”。
在我也觉得父亲像个
“苕”的时候,我的左眼皮跳了起来。男左女右,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望着热情高涨的父亲,我把涌到嘴边来的话,使劲地逼了回去。
仅过三天,我的预感就兑现了。
但倒霉的不是我父亲,而是大队的一把手——秀林支书。
不用说,这样大的政治任务,第一责任人肯定是秀林支书。验收的日期越来越近,秀林支书急得嘴唇都起了火泡。他涂抹着紫药水,上上下下发号施令,要求大家把饷饭都包到工地上去吃。开始大家还有意见,但看他像陀螺一样在工地上忙个不停,全大队抽来的三十个劳动力就不再说什么了。开头几天进度很快,可修到岭下时,梯田中间却出现了好几处青石岩。青石岩比突击队员的意志还要坚硬。在组织炸掉这些顽石的时候,一个哑炮,让秀林支书将所有压力都卸下了。
秀林支书的尸骨是从四面八方拣回来安葬的。
治丧期间,县里、公社都来了人,桃湾村的人都去了。在秀林支书的灵位面前,父亲满怀悲痛,母亲跟其他妇女一样,哭得两眼红肿。
两天之后,秀林支书的追悼会在村小的操场上举行。前来悼念的人都胸戴白花,人群黑压压的,把村小的操场都站满了。
追悼会由公社书记吴庭江亲自主持。
按拟定程序,致悼词应该是第一副支书龙久海。龙久海却在磨岭“打井”(挖墓穴)时遇到困难。按照秀林支书生前发的誓——如果这片梯田种不出缓解群众饥饿的粮食来,他情愿死在这里!组织上征求了家属的意见,决定将他安葬在这里。负责这方面事务的龙久海,在挖下去两尺深的时候,就遇到了青石岩。按照桃湾的风俗,墓穴定了就定了,就算下面遇着钢碰着铁也得挖下去……
艳阳高照,入土为急,便临时决定由吴左右来执行。消息一出,很多人都摇头说,吴左右嘴上功夫还行,可大字不识几个,别在这种庄严的场合上出洋相,让可怜的老支书走得不安啊!
父亲弯着腰小声对我说,弟儿,这下有好戏看了。
但是,好戏没有看成。
公社书记差人去把起草悼词的老校长找来。老校长把吴左右叫到一边,像在课堂教我们那样,抑扬顿挫地将悼词读给吴左右听。吴左右没有什么文化,但记性好,读了两三遍,便记得十不离九了。吴左右在他这个“家门”领导面前试一遍,被肯定为“还可以”的时候,他就抹抹头式,整整衣襟,昂首阔步走到了人群面前。
公社书记一把拉了他回来,说不能昂首挺胸,要表现得越沉痛越好。
我不得不佩服,吴左右几乎是带着哭腔背完那篇悼词的,连我都掉了几次泪,像我父母这样的大人更是哭声连连,唏嘘不止。吴左右被群众感动,到了结尾,声音突然铿锵起来,完全脱离了稿子说,秀林支书生前没有看到这片梯田通过上级部门验收,壮志未酬,死不瞑目,今天他就要安葬在磨岭上,日日夜夜睁眼睛看着我们这些突击队员去实现他的愿望!说到这里,他更加激动了,他说今天我当着领导和群众的面,坚决继承秀林支书的遗志,请公社领导批准我来当突击队的这个头,将我分管春耕生产的任务交给同样是副支书的龙久海同志,把秀林支书没办完的事情办好,造福桃湾人民!
结果,吴左右把追悼会开成一个前赴后继的誓师大会。
公社吴庭江书记自然深受感染,当场就批准了他的这个请求。
在一片吹吹打打中,秀林支书的棺材由我父亲这批突击队员抬着,在家属和群众的簇拥下,缓缓向村子不远的磨岭坡走去……
远处的乌鸦嘎嘎地叫着,更添了山村的悲恸气氛。
活重,每天都早出晚归,父亲浑身像抽了筋,骨头像散了架。那些天,吃饭对父亲来说不再是一种享受,最享受的则是美美地睡上一觉。常常是,幽幽的月亮刚从对门山上升起来,父亲就在那张满是汗味烟味的老木床上鼾声大作了。
这天晚上,在父亲鼾声如雷的睡梦中,从村子后面的桃高坡上洒下来一阵阵沥沥的小雨。母亲起来关窗子的时候,看见漆黑的磨岭上亮着一盏摇曳的孤灯——那是家属在坟前点的长明灯,照着秀林支书走向天堂的路……想起秀林的惨状,母亲半宿不眠。
当雾蒙蒙的河湾从晨曦中立起身来的时候,瞌睡的母亲又得起床给父亲做饭了。这几天,吴左右下了死命令,不准迟到,更不准请假,用他的话说,任务已经到了攻坚阶段,一定要以优异成绩迎接上级部门的验收!
父亲披蓑戴笠,把母亲给他包的饷饭挂在锄把上,“饿狗抢屎”地走进毛风细雨里,没晃几下,就被山沟里生出来的雾吞没了。我知道,磨岭梯田里全是糍粑一样的黄泥,父亲那点力气不到收工就会被扯干的。
但是父亲收工回来,力气不仅没被扯干,反而像用不完似的哼起了山歌。
姐姐忍不住问,爹,你是不是受到表扬了?父亲答非所问地说,月亮出不来了。
一家人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父亲,以为他在说梦话。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吃过晚饭,父亲趁着夜色就摸到石旮旯地里去了。借着依稀的天光,父亲像与情人会面一样,仔仔细细地把他的瓜窝摸了一遍。父亲摸着摸着就陶醉了——都像孵出的小鸡崽,嫩嫩的,茸茸的,哈哈,都开始想牵藤了哦,晓得像小娃娃一样跟我要吃要喝了哩……
父亲也就只能糊弄像我这样的小孩,在母亲面前,几句话就套出来了。当然,能套出来的,基本都是父亲想说出来的。父亲不想说的,你就是像电影里那样上老虎凳,也一无所获。
父亲说出来的话让母亲吓得不轻。母亲警告说,消息就到我这里为止,连孩子都不让知道,吴左右的鼻子像狗一样灵呢!
父亲兴奋起来就忘乎所以。父亲说,怕他个球啊,他兄弟俩逃难到这里的时候,我爹还送过他们衣服和米呢!母亲继续警告说,都什么时候了还翻老黄历!你以为他还是当年的吴左右?你是真没看出来还是假没看出来,秀林支书一死,我看他做梦都想顶那位置呢。
父亲说,咋没看出来?你以为我是泥巴脑壳啊!他那副支书是扶上去的,是配角,这么大一个桃湾村,一共才两家姓吴的,能翻多大的浪?能成事的还是龙久海,龙副支书,在桃湾,龙家是大姓。
母亲还是放心不下。母亲说,大姓是大姓,可公社书记当着大家的面都支持他,你还是给我小心点。
父亲说,颖桃啊,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那块旮旯地白天晒太阳晚上装月亮,鬼都不会去的……哎,你自己说说,你嫁到我跟前也十八九年了吧,你去过几次?
母亲这下无话可说了。母亲从周家寨嫁到这里来,早早晚晚挑了大半辈子的水,她确实一次也没有上去看过。跟所有桃湾人的看法一样,那块石旮旯就是一块屙屎不生蛆的废地而已。
说着说着,母亲想的就不再是这块地了,而是跛子说媒的事来。
我们家玉萍死活不答应他侄子,他会不会认为我们在驳他的面子?
父亲嗤之以鼻。说新社会早就讲婚姻自由了,这驳他什么面子里子了?你们女人呀,总是爱操一些不切实际的心。
母亲说社会是社会,月亮山还是月亮山。再强再硬的人都争不过风俗习惯……“撂棒蛇”你听我的,明天你实在要去上粪,一定要等到断黑过后了再去。
正要睡时,屋当头的树上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这种鸟好久没光顾这里了,突然听到这种声音,觉得好阴森好恐怖。父亲噗地吹灭了油灯,拉过被头就睡了下去。但猫头鹰的声音还是不可阻挡地冲进耳朵里来。父亲只得又坐起来把灯点上,还迷信地撕下两小片红纸,自己贴一片,又给母亲贴上一片……
第二天从磨岭收工回来,父亲气没歇一下就把两桶水粪舀好了。他没有像给生产队那样稀释,而是人屎猪粪和在一起,用粪瓢搅得细细的,生怕他的嫩瓜秧消化不了似的。由于上井上的路不好走,他还从母亲做针线的笸箩里翻出些碎布头,将扁担两端厚厚缠上,让粪桶耳起到良好的固定作用。
该做的都做好了,可天还是没有黑下来,像被这厚厚的云雾撑住了一样。想着母亲昨天夜里交待的话,一辈子难得闲下来的父亲,度时如年。
毛毛雨还在放任着性子,无忧无虑地下。
这种雨在其他地方或许很寻常,但在月亮大山里就显得很精怪了。它们像厉鬼一样,本事大到无极限,能生雾,也能吐雾,遮天蔽日。那天,这些厉鬼差不多整整吞吐了一天的雾气,远远近近的山头都被覆盖了,这些山头村寨就像一个巨大包子里的馅子……都这样了,仍没有歇息的意思。这让缠绕在半山腰上的浓雾不堪重负,纷纷扬扬地垮塌到村庄上来,十步之外都难辨人影。
一遇到这种天气,山里人家的衣被都是润渍渍的,太阳一出来,家家户户都像晒家底一样,直到太阳落山了才收进家去。
好在一年四季中,这样的日子不是很多。
父亲那根死筋像被这样大的雾捂灵了。他想,这样大的雾,跟断黑有什么区别?这不是老天爷在保佑我吗?他把粪担子挑起来的时候,早把母亲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岩井在盘坡小路的山湾里,再过去就是大山,没路了。
两只粪桶闪跃在父亲的扁担上,犹如两只快乐的鸬鹚。除了上井坎时费些劲外,一路如履平川,而且幸运的是,在去岩井的半里的路上没有碰到一个挑水的人。更让父亲高兴的是,他不再像昨晚那样当睁眼瞎了,他就像女人端详生出来的孩子一样,把那些瓜秧子看得有滋有味。这些斜斜的嫩瓜藤子,就像要逃跑的巴壁虎,毛茸茸的叶子上还有一层浅浅的腊亮的细水珠,茸毛很短,无所畏惧地伸展着……父亲这辈子种过的南瓜也不少了,集体的,自家自留地里的,可是,在父亲的眼中,它们都没这些“私生子”可爱!
父亲开始匀苗,松土,浇粪。他理着那几根长得专横跋扈的瓜藤,说你能什么呢?你们的头片叶子还没我家黑母牛的脚印大呢……
这样的呢喃,很快让父亲进入到一种陶醉状态。尽管那些雾再浓再稠,还是挡不住逃跑的声音。
这让躲在下边树林里的一个年轻人以为碰到了鬼!
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却是那个求婚失败的吴跛子。
吴才云要比父亲来得稍晚一些。他一来,就学着电影《渡江侦察记》里的侦察兵,一个猫身就躲进了井边不远的树林里,然后十二个耐心地等候着来挑夜饭水的姐姐。三次求亲都被拒绝了,他觉得很没面子……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个大队干部的家属呀!这一切,他想当面与姐姐谈谈,看有没有回天之力。
这个怯懦的人是不敢到我们家来的,他只能采取这种方式。
今天遇到这样少见的大雾,他像我父亲一样,也以为是天意。
吴才云那只跛脚是不能这样长久蹲着的。但是为了爱情,他只好这样强迫自己,委屈自己。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也曾站起来过几次。有雾作掩护,那些来挑水的人竟然一点也没有发现他。后来,他就一直在树丛中这样站着……不久就传来父亲搞资本主义的声音。
当那一阵阵很浓的大粪味道固执地钻进他的鼻孔来时,这个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触动了他那同样残疾的心理。退下来的时候,他比攀上去更加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一丝动静,就会使这个隐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逃走似的。当他下到井边的大路上来时,他向刚才坐过的树林里犹豫地瞧了一眼。也仅是一眼,他就扭过身去,双手握着那根齐肩高玉溜溜的拐棍,然后那只僵硬的跛脚熟练地搭在拐棍下端,像俯身划船,又像鸡刨地那样,一撑一撇地走了。
结果可想而知。
当我和小黄毛赶到家时,家里的门四处敞着,已关不住了一丝温暖。
大门口的黄泥巴地上全是乱七八糟的脚印,阳沟的岩坎上刮着这种天气特有的鞋泥,黄的黄,黑的黑,就像黑母牛消化不良拉下的粪便。小黄毛帮我关了牛,就来陪我坐在大门槛上。这种事毕竟不是什么红白喜事,邻居、亲戚都不敢拢场,宽敞的院坝里冷清得门可罗雀。
叔妈见我和小黄毛来了,站在她家门口,不敢动嘴,只敢用手势叫我俩过去。当时母亲和姐姐都不在家,叔妈是父亲被抓的主要目击者。叔妈说,陈六斤带着几个民兵来的时候,我父亲刚刚进家,一瓢凉水还没喝完,陈六斤就凶神恶煞地闯来捆人了,那凶恶的样子跟过去的棒老二(土匪)差不多……
我爹就没有一点反抗?凭着当时一个孩子的心理:是希望父亲发挥出超人的力量,将陈六斤他们一一打翻……
叔妈说,你爹瘦成那个样子,反抗得了吗?我怕出人命,就跑过去劝。陈六斤他们说,对这种搞资本主义的人,割“尾巴”必须狠点!三下五除二,你爹就被捆成一个“粽子”。
一听割资本主义尾巴,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从小黄毛家出来,雾依然浓得像石磨磨出的米浆。毛毛雨早把院坝溽软,脚一踩,黑色的泥皮就翻卷起来,粘在鞋上,陷出一个个难看的脚坑。
母亲在房间里哭。
母亲声音沙哑,估计已哭了好一阵儿了。没有吃饱的黑母牛无奈地啃白天吃剩的残草。母亲那悲愤而古怪的诉哭让它竖起警觉的耳朵,几次中断了乏味的咀嚼。
雾很浓,黑夜提前进到家来。
姐姐点亮了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灯焰害怕黑暗,使劲挣扎了几下,才把光芒晕漫开来,照着母亲在舀猪潲,姐姐在用镰刀刮洋芋。我看姐姐把洋芋剁碎后,去抱柴烧灶火。引了许多干枞树毛,灶膛才亮堂起来。湿柴的熏烟很大,熏得我眼睛涩涩的,正好掩饰我流泪。看我实在太可怜,那些湿柴在亮堂的灶膛里不断噗哧噗哧放出温暖的声音来宽慰我。
姐,爹会不会被他们吊“半边猪”吧?我问。
吊“半边猪”是我们这里斗人的一种新发明。这种斗人法非常残酷,称得上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他们将被斗人的同边脚手各捆成一个死结,再用一根绳子在中间捆一个结,这根绳子甩过横梁,一拉,被斗人的腰就弯成一个半圆吊在空中,模样跟在深山老林里放野猪吊差不多。棕绳都是喷了水的,你越挣扎就捆得越牢实,棕绳上那些粗糙的毛锥,随着你的挣扎嵌进你的皮肉里。不到半个时辰,就是再彪悍的人也会疼痛得大汗淋漓,喊爹叫娘。
据说,这种发明是从我们桃湾祖先在深山放野猪吊得到的启示。原先我和小黄毛看着只是觉得刺激,好玩,从没想到有一天会用在我的亲人上。如果我父亲也要遭受到这样的批斗,我宁可在家睡大觉,也决不去凑那份热闹的!
姐姐一脸忧愁。她说这要看是谁下令抓的,如果是吴左右,那就说不定了。吴左右的阶级觉悟性很强。他经常以很强的阶级觉悟性来显示一个副支书的坚定立场。我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堂屋的大门突然吱嘎地响了一下,隔壁的堂叔就像风一样闪了进来,跟着进来的还有堂叔的儿子小黄毛。小黄毛端着一碗洋芋饭。那些洋芋没有剁碎,一个个都光溜溜的,很像桃湾河床的一堆鹅卵石,几乎见不到几粒米。
堂叔带来一碗这个时节才有的酸菜炒笋子。他要我们煮好饭就赶紧往大队部送去,如果是今晚开斗争会,必须让连生哥抓紧时间补充体力,陈六斤那伙人是很毒的……小黄毛说他也要去,堂叔睃他一眼,小黄毛就不敢吭气了,他嘟哝着嘴,只好去啃那一堆“鹅卵石”。堂叔临走又宽慰我们不要太担心,类似的事情以前秀林支书也处理过。只要认错态度好,是不会吊“半边猪”的。但连生的性子太犟,你们好好劝劝他,争取不要被吊“半边猪”哦。
堂叔的这番话,像从桃湾河谷里吹来的轻风,让满屋子的忧愁散去了许多。
父亲被反手捆着关在大队部二楼的一间黑屋子里。这间屋子是专门用来关押地富反坏右的地方,每次开斗争大会之前,那些被批斗的人都关在这里,由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守着,再由这里押到大会场外候着,随着主持人一声高喊,民兵迅速架着被批斗的人,威武地向主席台跑去……连我们小孩子都认为这间屋子是一个很晦气的地方。偶尔跑来这里玩耍的时候,即使门开着,也没有哪个愿进去躲猫猫。
父亲被关在这里,连我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母亲和姐姐是大人,肯定比我敏感得多。果然,母亲马上就急糊涂了,也气糊涂了,大声嚷着要见秀林支书。母亲说,说破天,我家老黄只不过偷种了几窝南瓜!他一辈子老实本分,怎么能和地富反坏右相比?你们赶快把他转到谈话室去,不然我就到公社去告你们!
民兵连长陈六斤皱着眉头从一间屋子走出来,说秀林支书是上辈子欠你的钱,还是欠你的米?人都牺牲了还不让他安静?要告你就去告吧,吴支书正在家里陪两个公社干部喝酒呢!
我们终于明白是谁要抓父亲了!
陈六斤将另一间屋子打开,让母亲过去看父亲的罪证。顺着陈六斤雪亮的电筒光,母亲看见那些瓜秧子像个弃婴一样,被无情地抛在一个昏暗的角落,有的被连根拔起,有的被拦腰折断,都蔫蔫毙命了……
母亲低头擦了一下眼睛,走进关着父亲的屋子里。姐姐正在给父亲喂饭。才一天不见,父亲就像烫过水的萝卜菜,恹恹无力,两块颧骨高耸得像月亮山顶一样。母亲一见到父亲,气就不打一处来了。她对父亲有气,也对陈六斤有气。母亲说,陈老六啊陈老六,都乡里乡亲的,你做得太过分了点吧?再怎么说,我们家老黄也比你长十来岁……鸡鸭要杀前还兴解索子(绳子),这样他怎么吃?
陈六斤说他做不了主,得请示吴支书。陈六斤朝一个民兵努努嘴,那个民兵放下枪就下楼去了。
我以为母亲又要跟父亲大吵一架。谁知母亲只拿眼睛狠狠地横了父亲一眼,就叫我去附近人家弄些水来给父亲喝。当我把水端上来的时候,依然没有听到吵架的声音。父亲低着头,也在生着气。计划得这么周密,竟然还是被人告了,这人是谁呢?父亲想不通,就赌气似的嚼着姐姐喂来的饭菜。突然,父亲脖子一伸,满嘴的饭菜全吐在了湿润的稻草上,说他一点也不想吃了。
姐姐再喂来时,父亲倔倔地把脑袋扭在一边。
不久,那个民兵回来了。他说吴支书还在陪公社干部吃饭,今晚就不开斗争大会了,还说父亲可以松绑,但不能放回家,今晚就在大队部过夜,要我母亲回家去拿床铺盖来。
母亲把我留下,带着姐姐就回家去了。
出了门,呛人的浓雾依然没有散去。后来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说,他们好多年都没看到这样大的雾了。
母亲打发姐姐先回家,她说她去找一下龙久海。第一副支书龙久海家住在村子上边。巷子幽深,母亲两脚打飘,一个小石头脑就能将她绊倒。上面干部下到大队来,大队领导自然要出面作陪的。死马当成活马医,母亲只是想去碰一下运气。出人意料的是,久海竟然在家。对于父亲搞资本主义的事,他是听母亲说才知道的。
母亲流着泪说,你知道我们家老黄是个老实人,他是饿得没有办法才去搞点资本主义的呀,念他是初犯,就处罚轻一点吧……
刚吃过晚饭的龙久海坐在火铺下边的长凳上,摘了细柴枝正在剔牙。龙久海习惯性地用手托着个脑袋,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说等明天了解情况后再说。
回到家,姐姐已把铺盖收拾停当,正在用杉木皮捆扎火把。火把戳在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灶孔里,等青烟由淡到浓时,扯出来一甩,小火苗就很亲热地窜上来,力所能及地驱赶着隐藏在屋子里的黑暗。
正准备出门,父亲牵着我的手进家来了。
父亲直奔水缸。喝水的时候,手腕上的印痕乌乌的,恐惧仍在继续发酵。喝完那瓢凉水,父亲二话不说就进房间睡了。
母亲将火把戳灭,两眼全是惊愕和慌乱,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父亲从吴支书的办公室出来就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母亲又问吴左右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们走后不久。他进到黑屋子的时候满口酒气,坐在陈六斤端来的板凳上,翘着二郎腿,很享受地接受着陈六斤的敬烟,点烟,说三毛去给他们搞来的黄焖野鸡很好吃。我爹例外地不臆想了,叫了一声吴支书。吴支书嗯地一声应得很沉闷,没像以前那样纠正说是“副的”了。
吃吃吃,你就记得吃,跟你爹一样没出息!母亲失望地瞪了我一眼,说你爹在突击队里那么积极,处罚能轻点不?
吴支书说,这是路线问题,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那你爹挨打了吗?母亲又问。
没有,吴支书抽完两支纸烟,就把爹叫到他的办公室去了,我和陈六斤他们都被挡在外头。母亲狐疑起来,没听到说些什么?我说,倒是听到父亲争吵几声,但隔着几屋板壁,声音太瓮,听得不清楚。母亲纠结着,就想去问父亲。可刚走到门口,鼾声的气浪将母亲撞了几个趄趔。
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但阶级觉悟一向很强的吴左右能这么体面地放父亲回来,肯定是有条件的。母亲这么猜想着的时候,父亲的鼾声打得更肆无忌惮了。
我们一夜忐忑不安。
睡意沉沉的时候,我被吵醒了。睡足了的父亲变得有底气,大声责备母亲为什么还不起来做饭。母亲说我为你的事愁了一夜,鸡叫头遍才合上眼,你还有没有点良心……这是做饭的时候吗?
窗外都开始发白了,你没长眼睛啊!
那是雾,是昨夜的雾!你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你莫非不晓得那是雾?猪板油蒙住你的心了?母亲没好气地说。
你哄鬼吧,鸡都不叫了!父亲偏执的毛病又来了。
母亲根本不怕父亲胡搅蛮缠,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了。母亲说“撂棒蛇”,昨天晚上你装死猪,现在该跟我说实话了吧?是你对吴左右许诺了什么,还是吴左右对你作了什么要求?你跟我说清楚!我并没听到父亲说清楚什么,他只是一个劲催母亲起来煮饭,像在有意回避。母亲质问道,你是不敢说,还是不好说?这个时候去上工,怕狗都要笑落牙齿!
在母亲不屈不挠的追问下,没了退路的父亲才瓮声瓮气说了句你别管,我要做的都在为这个家着想。
父亲喊不动母亲,就去喊姐姐。其实,在父母亲开始争吵的时候,姐姐就起来给父亲做饭了。煤油灯点在灶台上,角角落落晃动着她美丽的影子,像我看过的皮影戏一样。姐姐哈欠连天的,估计一晚上也没睡好。
厨房里的这些响动,母亲听见了,父亲也听见了。母亲可怜懂事的姐姐,便又一次警告父亲起来:你给我神经正常一点好不好?你不是当过一回积极分子了吗?在你犯事的时候,人家不是照样捏拿你?你要去也得割挑牛草再去,牛有了喜,不要让它老去嚼你那些破草蔸!
姐姐把饭做好时,黎明才带着一身的清新与温柔,款款地从窗格走了进来。
太早,父亲没什么胃口,父亲是用酸菜汤泡上洋芋饭,才勉强吃上两小碗饭的。姐姐看父亲这个样子,在包好的午饭上又加了两勺。
吃完早饭,父亲并没去割牛草,连常规的自留地也没有去——他戴上斗笠,迈着一副“饿狗抢屎”的步态,朝磨岭梯田走去了。
这是父亲去得最早的一天。
父亲走的时候,几乎一夜不眠的母亲正在补瞌睡。
父亲出门后,姐姐也回到她房里补了一会儿瞌睡。母亲起来,她也起来了。一向负责打猪菜的姐姐只好替父亲上山去割牛草。姐姐也心疼这头黑母牛。她经常把猪吃剩的潲渣收集起来,加点水,又加了点金贵的盐巴后,才端去喂它。母亲看这架势,就知道父亲并未按她的话去做。母亲骂了声天煞的夹犟佬啊,难道你真是鬼迷心窍了?
母亲一边骂一边出到屋檐下,向磨岭方向眺望。磨岭在村子三四里外的一个山坡上。晴天里,一抬眼就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在浓雾依然没有散去的情况下,母亲只能看到一片空白。母亲能感觉到的,只有从桃湾河谷里吹来了一阵阵微风。这股微风像一只只温暖的手,慢慢抬起了沉重的雾脚,那模样,就像当年英俊的父亲揭开她的盖头一样……
啊,那些幸福的日子遥远得像浓雾深处的太阳,现在留在母亲脸上的,几乎都是无尽的忧愁。
父亲挨不挨吊“半边猪”,就看今天晚上了了。
为了获得准确的信息,在父亲收工之前,母亲只好从炕架上的笆篓里取出二十几个准备孵鸡崽的鸡蛋,又一次到龙久海家去。
在那个饥饿的年代里,这二十几个鸡蛋是家里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龙久海忧戚着一张脸,仍旧习惯性地舔着他干燥的嘴唇,说是还没有碰到吴左右,实际上,在早晨例行的工作碰头中,他就已经替母亲说过了。但分管这项工作的吴左右不买他的账,还提醒说,久海同志啊,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领导干部一定要把立场站好,站稳哩。
鸡蛋他不收。母亲说得生气'他也坚决不收。
怎么处治,一切都听天由命吧!
下黑,我赶着牛刚走进巷子的时候,听父母亲又在争吵。这次母亲骂得很难听,我不明白站在一旁的姐姐为什么不去劝一下母亲。
姐姐悄悄将我拉到一边。说父亲收工回来,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把那二十多个鸡蛋都拿去送给吴支书了。
为什么?姐姐说,昨天那两个公社干部还没走。
母亲像骂累了,坐在靠着墙壁的凳子上,埋着头,默默地流泪。面对着父亲那副无奈的样子,母亲满脸泪水地对着父亲,推心置腹地说。连生,你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威胁?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扛,我不愿看你这么低三下四……
父亲从满是叶烟味的口腔里射出一泡清口水,说他不想回答这样愚蠢的问题!本来已心平气和下来的母亲又被激怒起来。母亲说他当他的官我搬我的砖,我求他什么了?怕他什么了?我是愚蠢,但我活得比你有骨气!
夜带着我们的不安;渐渐往深处滑去。我们打探不出父亲的实话,只能留意墙壁上那个有线广播。除像往常一样播报新闻、毛主席语录以及高唱革命歌曲以外,一直没有传来批斗父亲的大会通知。
阿弥陀佛,可能吴支书又陪公社干部喝多了。
一连几天,父亲都是天还没亮就叫姐姐起来给他做饭。黎明的到来,就像一张免费送给父亲的洗脸帕,让他劲道十足而且又是第一个到磨岭工地上去。自此,父亲就像一个专职的突击队员,一点也顾不上家里的自留地和那头怀了喜的黑母牛了。
我认为,父亲为了逃避吊“半边猪”,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不久,磨岭梯田终于通过验收了。
验收那天,上面来了许多领导,大队决定杀一头猪,还把参加过突击队的第一批社员也喊去,集中在大队部楼下打了一场牙祭。
考虑到这段时间突击队员太累,作为突击队的头,吴左右决定放大家一天假。他说你们什么都不用做,太阳一落山,只管欢欢喜喜来吃饭就行了。大家很高兴,还问要不要来帮厨。吴左右说,我和久海支书商量好了,这一摊子事他来负责。
我们以为这一天,疲惫不堪的父亲会睡到晌午,没想天一亮,父亲照例起了床。母亲问他这是要去哪里。父亲说要去帮忙杀猪。母亲就像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父亲,你这身体像根面条一样,杀得了猪吗?
父亲捋了捋很久没时间剪的乱蓬蓬的花白头发,说杀不了猪,可以去挑挑水端端血盆什么的。母亲说不准去,你今天的任务就是休息和理发,你看你都邋遢得像个“人熊”了!
这回父亲听了母亲的话。他请隔壁的堂叔给他理了一个发,洗出了两脸盆污水,一个容光焕发的父亲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可是,让母亲极度失望的是,父亲趁着母亲不注意的时候,还是去帮忙了。杀完猪,父亲穿着满是污血的衣服,又去露天大灶上帮了一下午的厨。由于太劳累,父亲好不容易享受进肚子的酒肉,回家便吐得一览无余,真正打上一顿牙祭的,还是我家那条半大的菜花狗。这条狗,是前不久鱼溪沟大舅送给我的。看着一饱二醉的菜花狗,连我都骂父亲太蠢了。
父母疼幺儿。
对于我的责怪父亲是不大在意的,许多时候他还当成一种亲近。这次也一样。父亲嘿嘿地对我炫耀说,弟儿,我蠢什么了?因为穷,村里都瞧不起我。昨晚我算长脸了,吴支书当着那么多群众和领导的面,说我工作积极,会将功折罪,封我为村里的义务防火员了……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把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看得越来越重了。
父亲当了义务防火员后,比在突击队还要卖力。
这是我想象得到的。
桃湾村一百多户人家全是木房,年龄大的大小的小,参差不齐。据说大跃进刚开始那年失过一次火。那把火好大啊,好好一个寨子被烧成一片狼藉。对于安全防火,不管是大会还是小会,必是领导们强调的主要内容之一。虽然是义务,可父亲看得比有偿的还重。上任之前,父亲像明查暗访的康熙皇帝,走访了附近村寨亲历过火灾的老人。对于如何防范火灾,这些老人是有一套经验的。但父亲比老人们更善于推陈出新。父亲回来想了大半天,就要我帮他写一个计划交给吴支书。
我说吴支书是个睁眼瞎,他能看吗?
父亲像嫌我不开窍似的说,他不会看,未必人家公社领导不会看?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水浒传》里的“投名状”吗?给领导汇报工作不是儿戏,要有理有据,不然,人家就认为你是耍儿戏吹牛皮!
父亲很耐心地说服我。
但工作计划毕竟不像老师布置作业那么简单。在灶边那张矮矮的饭桌上,我咬笔杆,查字典,好不容易写出了父亲口授的草稿,正要抄正时,在一边砍猪菜的母亲没好气地泼来了一瓢冷水。
母亲说你那个狗屁计划行不通的!现在家家都是鸡脚杆上熬油,谁打得起个大庞桶摆在家门口?你纯粹是在作孽!
父亲并没理会,他弯曲着食指,像鸡啄米一样敲在我的方格本上,说抄抄抄,赶快抄,大队是组织,不是你妈,人家会想出办法来的。
母亲气得把菜刀重重地剁了一下。母亲对父亲当防火员这事,不管义务也好,有偿也罢,她都不反对,这毕竟对乡亲有益……让她不顺气的是,父亲受制于吴左右,越来越像条摇着尾巴的狗了。
这天下午,我正在教室里看跟别人借来的小人书。有人说,黄玉林你别看了,你爹来了。我走到窗子边一看,果然见父亲笑嘻嘻地朝学校走来。我赶忙从二楼教室里跑下来,问他有什么事。父亲一只手朝我扬了扬崭新的红袖套,另一只手握着我很熟悉的方格纸,说吴支书看了他的建议,说很有新意,要学校的杨健老师用正规信笺再抄一遍。
我十分怀疑地说,吴支书不可能看得懂,是他家二娃给念的吧!
父亲说对对对,还说你写得不赖呢……弟儿,我明天就要戴着这个红袖套上班了咧。父亲高兴得像个小孩似的,撇下一帮问这问那的学生,径自上楼找字写得好的杨健老师去了。
从此,除了出工的时间,在桃湾村的大街小巷都能见到父亲忙碌的身影。父亲戴着那副红袖套,走路慢了,腰杆也挺起来了。
父亲到各家各户去主要是巡查落实情况。至于怎么做,吴支书已在有线广播上讲得很清楚了。一般来说,这个时候正是吃饭时间,乡亲们不再随意叫父亲的外号了,是本家的按辈分叫,沾亲带故的,就按风俗来叫,什么都不是的,都叫他老黄。遇着饭菜好的人家让饭,父亲半推半就地就端起了人家的饭碗。爱屋及乌,那条菜花狗也跟着一起享福。一段时间以后,父亲和那条菜花狗也渐渐有肉起来了。
从那时到改革开放,我们桃湾村家家屋前都摆着一个装满水的大庞桶,成为月亮山区一道独特的风景。只要政府支持,像母亲那样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这样一来,除了睡觉,父亲就很少在家了。那条菜花狗也一样。这家伙知道跟着父亲有好处,整天形影不离,连我都使唤不动它了。
家里所有的农活家务,全都压在母亲和姐姐柔软的肩上。母亲累极了,也要埋怨父亲几句,但没像以前那咬牙切齿了,有时候还会帮父亲出上些主意。因为父亲虽然“苕”了一点,但付出却是真心的。村里人在评论这件事情上,除了赞扬,还是赞扬,这让一直受着屈辱的母亲,多少也沾了点父亲的光彩。
这天放晚学回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把家当成了旅店的父亲竟然在杂物间忙上忙下忙碌着。看了半天,才看出父亲在制作一个打更用的梆子。电影《三进山城》刚在村子里放过,那打更的梆子声还在耳边回响。这让我来了兴趣。我想让父亲给我做一个,给小黄毛也做一个。哈哈,到时候我们一起学着地下交通员的样子,拿到到村小去敲,那该多么有趣啊!
谁知父亲不再像求我写计划时那样有耐心了。他恶声恶气地说,你个小屁孩以为我在耍戏好玩是吧?告诉你,我这是在工作,我有责任提醒大家小心火烛,预防火灾!
我很厌恶父亲这种口气。
父亲正要把我当成教育对象时,我喉咙里咽着一哽一哽的怨气,转身去放牛去了。
不是下雨的夜晚,每当我听到村子里传来父亲那“天于物燥——小心火烛啊——”的梆子声,我要么用被子捂着,要么用两个食指塞住耳孔,祈祷着那讨厌的声音快些远去。
母亲知道这事后,笑骂我像我爹一样倔。
从“南瓜事件”开始,我们一家早已习惯了父亲的早出晚归。后来,连那条菜花狗我们也习惯了。因为菜花狗知道跟着父亲有甜头,也像影子一样跟着父亲。突然有一天,我见到父亲身后什么也没有了,就问他菜花狗哪去了。菜花狗是条半大的雌狗,大舅送给我时,嘱咐我好好养着,以后生了狗崽,还可以卖几个油盐钱补贴家用呢。
父亲很不自然地说是丢了。这么灵气的一条狗,怎么说丢就丢了呢?我不甘心,就去村子里问。村里人表情怪怪的,说你去吴支书家的茅坑里找吧。见我真要去,那些逗我的人又将我喊回来,说是前几天,公社领导陪着几个县里干部下来收集防火的先进材料,由于来得突然,吴左右盯着你爹,又盯着你家那条菜花狗,你爹二话没说,就把那条菜花狗敲了,拉出来的屎正在茅坑里腐烂呢!
我记得我是哭着告诉母亲这个消息的。我以为母亲会像以前那样大发雷霆,谁知母亲居然一言不发,坐在堂屋的八仙桌边,就像一个聋子傻子那样无动于衷。
到了深夜,父亲打完梆子回来,整整忍耐了一天的母亲,这才山洪暴发。母亲一边咬牙切齿地骂,一边将父亲的枕头、被子、衣服、烟袋一股脑儿地搬出来,扔到放着棺材、柴禾、稻草、木马、晒席、鸡笼鸭架之类的杂物间去。
父亲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赶忙上前制止说,颖桃,颖桃,周颖桃——你这是干什么!母亲流着泪的眼睛睁得比父亲还要大,她对视着父亲,眼皮眨都没眨一下,声音尖锐得像铁片急速擦过玻璃板一样。
狗呢?我问你狗呢?!你比狗都不如,就应该睡在这里!
这时,我鄙夷的眼睛看到父亲迅速地震悚了一下,脸色也像菜花狗身上的斑毛一样,一块青,一块灰,像一个害了肝炎的病人。
父亲把那些沾了灰,带了草的衣服被子拣起来,居然平静地说,人家也没白吃,喏,这是狗肉钱,我一分没花,全在这里。
母亲像发了疯似的,抓过那些钱,愤怒地朝父亲的脸上扔去。
母亲说,你不要喊他叫“人家”,应该喊领导,亲爹亲娘!菜花狗每天脚跟脚地跟着你,你个狗日的黄连生就这样下得手,吞得下?!
母亲呜呜大哭起来。那哭声像被胸腔的血液泡胀了一般,从喉咙挤压出来时,显得特别地哀惋、低沉、悲愤。我和姐姐也哭成了一团。我问姐姐,爹是不是疯了?
姐姐没有回答我,无奈的泪水又漫下来一层。
那一夜,父亲把被子拣回就睡在火铺的木板上。火铺是我们这里冬天做饭取暖的地方。正常人一般是不能睡在这里的,除非老人或病人要临终了才睡到这里,在亲人的哭泣中咽下人生的最后一口气……父亲不会不知道这个禁忌。但扎扎实实累了一天的父亲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一倒在铺成的被子上,父亲就像一节腐烂木材,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很快就鼾声大作了。
从这天晚上开始,母亲根本不再理睬父亲了。我和姐姐也想,但我俩毕竟是他的孩子,我俩做不到。
好在农历三月过后,我们已将做饭的地方移到灶间来了,不然,孤家寡人的父亲连个睡的地方都没有,恐怕他只有厚着脸皮来挤我的小床了。
当父亲在火铺上睡到第三晚的时候,我只好又一次开了口。
父亲抚摸着我的头,又轻轻地拍了拍,除了一声叹息,什么也没说。我看得出来,我这张小床不是父亲的目的,他的目的是希望重新睡到母亲那张宽大的木床上去。但母亲终日都板着一张脸,这种期望似乎又显得遥遥无期。
父母亲虽然分床睡了,但早饭晚饭是必然要在一起吃的。经历了敲狗的事后,声望开始起来的父亲又急转而下了。现在,村里给父亲让饭的人家已经寥寥无几。如果父亲不与我们一起吃,或者错过的话,我看忧愤而沉默的母亲,是会将父亲那份稀汤杂粮饭毫不犹豫吃下去的。
或许父亲太孤独了,那段时间总是主动找我说话,我不在的时候他就找姐姐。以前我找他说话的时候,父亲常常是一副思考的样子,我问多他答少,有时候甚至是答非所问,像嫌我不够水平或者不够资格跟他说话一样。时间一长,除了必须说的话外,我便少去找那种无趣了……但是,我很快就发现,父亲找我和姐姐说话只是一个由头,大部分却是说给母亲听的。比如说吴左右用怎样的手段,已经把家族势力很强大的龙久海整下去了,从公社干部的口中,吴左右即将成为桃湾大队的一把手……
俗话说,神仙打架,百姓遭殃。有时候,母亲要劝止父亲的话,也是从我和姐姐身上找话说给父亲听的。继黑母牛怀喜之后不久,母亲发现那头小母猪也怀喜了。她希望父亲少去舔吴左右的屁股,把心思多放在家禽上,生活照样会好起来的。做这一个不懂政治的农民,只有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
刚才还很世故的父亲,就渐渐沉默不语起来,有时脸还涨得通红。
父亲的话不是凭空而来。不久,吴左右真的当上了大队支书,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把手。当父亲从大队那里领着救济粮救济款回来时,就像家里的功臣一样,说今天我们煮一顿白米饭来吃,一点苞谷洋芋都不掺,好好打顿牙祭!笑容贴在父亲高高的颧骨上,就像这个季节开出的破碗花,灿烂无比。
香喷喷的白米饭不知在我梦里出现了多少次!一旦要变为现实,我还不成熟的理性是拒绝不了它的。母亲只好依着父亲,煮了一顿多年以来没有的白米饭。饭还没有熟,整个木屋已是香味绕梁。我以为母亲脸上的冰霜会被这诱人的香气融化,可我低估了母亲强大的抵抗力,她的脸上仍然是严寒的冬天。吃饭的时候,姐姐强行给母亲舀了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又强逼母亲吃下。母亲吃下了,可她喝了瓢凉水后,就开始不停地打嗝,像遇到了饱死鬼似的,在她迅速跑向后屋的鸡窝边时,哇的一声全吐出来了。
看母亲这样,我和姐姐也像吃到苍蝇一样,肚子开始有了反应。父亲却像视而不见一样,伴着一碗老酸菜,吃得满头大汗,酣畅不已。父亲似乎觉得,只有这样猛吃一顿,才能把他所有的屈辱吃下去,变成粪便拉出去一样……
父亲搬回母亲房间是因为家里来了客人。
这个客人就是我大舅。鱼溪沟离我们这里十多里,大舅是听到父母亲在闹矛盾后特意赶来调解的,同时还给我带来了一条小黄狗。这条小黄狗的毛色黄得很纯正,伶牙俐齿,清清瘦瘦,又有些桀骜不驯,一看就知道是月亮大山中猎户狗种的后代。
大舅见我很喜欢,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父亲说,妹夫,你可不要再把它敲来给领导们吃了哦。
父亲摇着头,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母亲说,那可说不准,他那双眯头眯脑的眼睛下面,谁知道藏着多少的坏主意!这家伙不再是以前那个黄连生了。哥,我这么跟你说吧,现在我一看到他对我笑,我就害怕。
大舅喝着母亲从小黄毛家借来的烧酒,一阵面面相觑。
母亲说这还不懂吗?他一笑就有事求你,实际上鬼主意早打定了,阻不阻止,他都会依着性子去办,不注意影响,也不计后果。
大舅把那口烧酒含在嘴里,并不急于吞下去。他像重新认识父亲似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父亲的脸上。等喉咙咕咚地响了一声,大舅怪怪地问了一句,连生,你说句实话,最近身体哪里不舒服?
烧酒将父亲的脖子涨得红硬硬的。对于这样奇怪的问话,父亲显然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父亲愣着头,像只憨鹅一样,许久才机械地转过头去面对大舅。
没有呀——
大舅拍着父亲的肩膀,忽然变得推心置腹起来,说都是一家人,说出来有什么丢脸的?大舅说罢,就用手指着脑袋瓜子,诱导性地提示着,说有病早治,不然后患无穷。
父亲眨眨眼睛,终于明白过来——你也认为我神经不正常?呵呵,我正常得很,别听你妹妹瞎说。
大舅说,我也不想相信,但你最近做的那些事,我又不能不信。
父亲有些酒意的脸上忽然发霉得像块生锈的铁。他摇摇头,把端起来的酒杯又放了下来,说他大舅啊,你以为我们农民还有其他活路吗?队里、自留地里就那点吊命粮,在石旮旯上种几蔸南瓜,差一点坐了牢房……一家人的嘴巴又不能用针缝起来,你叫我怎么办?
父亲的情绪一直像医院里的心电图,我不知道是正常,还是不正常。但在当时,我心里却是一阵震悚——难道父亲成天皱着个眉头,思考的就是这些事?
大舅在我们家呆了两天。看到母亲脸色出现一些和悦,这才带着一颗踏实的心回到鱼溪沟去。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脸上那些悦色是做给大舅看的。大舅走后没几天,母亲冷若冰霜的脸上又多了几分警惕。
原因是母亲听到了一条小道消息。这条消息是村里人传出来的。村里人说,有一天,几个公社干部陪着县广播站记者下到村子里来采写防火安全的事。事关父亲,吴支书就把我父亲叫去。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这回父亲不再帮厨了,也不必挖空心思去找山珍海味了,而是专门接受记者采访,写出来的稿子还在全县广播呢!父亲心花怒放,觉得那张瘦脸立即像宽了两个指头,人家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对有些问题还进行了发挥。采访完毕,吴支书说父亲已是村子里的一个人物,邀请他一起坐上桌子喝酒。按照左发右顺的喝酒风俗,轮到父亲与吴支书互敬时,吴支书在喝得二麻二麻的状态下,又说到了他大侄子的婚事。陈六斤看我父亲鲜活的笑容僵死在脸上,就帮腔说,撂棒蛇,你想想你过去是什么日子,现在又是什么日子?将来的日子还要好呢!据说公社对你们这样的防火员不再是义务了,每月还有补助钱补助粮,像个干部一样呢……吴支书点点头,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尽,说不急不急,你想想吧。待陈六斤又把酒酌满,吴支书就摇摇晃晃端着那杯酒,又去敬领导了……
当这个消息传得越来越热闹的一天下黑,母亲和姐姐突然一起消失了。没人做饭,也没有人给猪喂夜潲,猪在圈里拱打着圈板,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我也像那些猪一样,悲伤地饿着肚子。我比它们好受一点的是,我看到我刚从庄稼“禁区”牵回来的黑母牛坠着个大肚子,已神情安详地卧在干燥的稻草上了。
父亲是指望不上的。他这个时候还在村里行使着义务防火员的职责。
学着母亲和姐妹曾经的样子,我很不麻利地把猪喂了,然后才去村里寻找母亲和姐姐。因为我实在不会做饭。我能做的,就是在她们煮饭炒菜的时候烧烧灶火。
母亲爱去的人家我去问了,姐姐的几个好闺伴我也去找了,母亲和姐姐就像泥牛入海一样,连蛛丝马迹都没寻到。
我极其沮丧地往我那个冰冷的家走去。
老天爷像在可怜我,拼命阻挡着从山腰上弥漫下来的黑夜,尽量把快要冥灭的天光照在我虚脱的脚下,让我不至于被一个小小石头就绊倒在地。
弟儿,你去了哪里,我和小黄毛都在找你哩!
当我从叔妈家门口经过的时候,这个声音温暖地截住了我,飞跑出来的小黄毛一把将我抱住。当我把肚子里的饥饿全部赶走之后,叔妈才悄悄地将我拉到一边,小声说弟儿,你妈带着你萍姐去了鱼溪沟。
我说,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我记得那时的泪水带着无尽的委屈汹涌得像井喷一样。堂叔也走过来安抚我。堂叔说,那阵子你不是牵牛出去了吗?你妈跟我们说,这是她的临时决定。
我没有回屋,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对付这顿晚饭的。以往这个时候,他巡视回来,端起碗来就吃,吃完一抹嘴,拎起他那副竹梆子就走。只在有雨的晚上,他才会安静下来,踏踏实实去补他欠得太多的瞌睡。
与小黄毛玩着“母猪棋”的时候,我的耳朵老是注意着家里的动静。当我们又在下着一种叫“飞山棋”的时候,又来了几个同伴。我是在“龙门龙门三丈高,大哥来也不怕,二哥来动刀杀……”畅快的游戏中,彻底忘记了父亲的。
父亲当然是真实地存在着的。
当他打完梆子回来,我已在我的小木床上睡得很深了。即便父亲把我摇醒,按照叔妈的嘱咐,我也是一定不会将母亲和姐姐的行踪告诉父亲的,更不可能将姐姐藏匿在大舅家的绝密轻易说出来的。
除非我死了!
虽然叔妈不说明其中的厉害,但我已隐隐约约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真被父亲摇醒了。父亲那一个个由小而大的惊雷迅速地打在了我的脸上。即便再猛烈,我还是守住了秘密。
但代价也是很大的,愤怒的父亲将吃饭的碗全部砸碎,被姐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家也被父亲掀得一片狼藉。
这只是一个序曲。随着第二天母亲的到来,父亲的猜忌与愤怒便达到顶点。
序曲是由一阵激烈的争吵过后开始的。父亲把所有的房门全部闩死,将母亲的头发紧紧攥在手里,然后操着什么打什么。母亲被打得遍体鳞伤,几天都出不了工。
这是父亲把母亲打得最为狠毒的一次。因为母亲这个突然举动,影响了跛子说媒求亲的进程。
那段时间,我对父亲恨得咬牙切齿,一天到晚都想着长大以后怎样怎样报复他。越这样想,我的眼皮就越跳得厉害。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母亲准备艰难出工的那天下午,姐姐回来了。
几天不见,姐姐竟然消瘦了许多,她那光洁生动的脸上笼罩着浓重的忧愁,清澈照人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层令人担忧的刚毅。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姐姐是听到母亲被毒打的消息之后,毅然从鱼溪沟回来的,同来的本来还有义愤填膺的大舅二舅三舅,但都被姐姐坚决地劝阻了。
姐姐不想让事情闹大。
姐姐一回来,父亲那张像纱锭一样的脸柔和了许多,露出的笑容也像空山新雨后的太阳,让我们感到十分害怕。
趁着母亲不在的时候,父亲就是用这样的笑容和姐姐谈婚论嫁的,同时也是用这样的笑容将他以前伤害跛子的话舔食得一干二净的。
姐姐大哭,争执得十分激烈,就差没有痛骂父亲不是人了。父亲收敛了笑容,显得很无奈地说,闺女,不要怨爹,爹也是被逼得没有法子……
姐姐不再说话,她那双美丽无比的眼睛填满了空洞和刚毅,透过斜斜开着的木门,死死盯着隐没在浓雾之中的月亮山顶。
姐姐知道她是斗不过生性偏执的父亲的,她只能以这样的姿态进行抗议。
母亲不止一次地警告父亲说,只要玉萍嫁给那个跛子,或者玉萍出了什么事,夹犟佬,你就等着吧,我不是和你离婚,就是死给你看!姐姐说妈,千万别啊,弟儿还小,他怎么办啊,妈——
就在母亲和姐姐抱着哭成一团的时候,我发挥了一个小男孩最绝望的想象力,说我们就不要父亲了,搬到月亮山上和野人住去!
这话又惹得姐姐噗嗤一笑。啊!姐姐那弯弯的眉毛,浅浅的酒窝,白净的肌肤……依然是那么的美丽迷人!
这几个晚上我做的基本上都是恶梦。但那个晚上,我握着姐姐给我的这副崭新的发夹,梦境一夜香甜美妙,温馨无比。
这副发夹是去年我和姐姐去坪溪镇赶场买的。坪溪乡场是我们这一带最大的集贸交易市场,每年总要去赶两三回。在我上中学之前,这是我到过的最远最繁华的地方。姐姐对着通往县城方向的公路,总是满脸神往地说,弟儿,姐只读过三年书,这辈子是去不了那些大地方了,姐只有好好盼你读书,将来你在城里当了干部,姐才有机会进城去走走……
干部?是像公社吴庭江书记那样吗?我问。
姐姐说,吴书记算得上是个干部,但不是大城市的干部。
只要跟姐姐去赶场,她几乎都要领我到公路边来,给我上一堂这样的励志课。其实姐姐的悟性比我还好,是重男轻女的父亲把姐姐给害了。
姐姐给我买书买吃都很大方,她挣的钱仿佛都是为了给我花的,这让我很感激,又很过意不去。其实,母亲每次都给足了我的饷午钱,加上卖些药材,手上的小钱还是比较活泛的。那次,我在商店的柜台前徘徊,发现有一种镶嵌着竹叶的银色发夹,想都不想就买了两副。
那时候的发夹工艺比现在的简单多了,价钱也便宜,一共才花去一块五毛钱。当我送给姐姐的时候,姐姐显得很激动,说弟儿,你的钱金贵,买一副就行了。
我说姐,衣服都要换洗呢。姐姐笑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两手捧着我的小脸蛋,轻轻地拍了拍,说我的弟儿晓得心疼人了……姐不按弟儿说的天晴戴一副,落雨换一副,姐是天晴落雨都是一副,另一副姐姐留着出嫁再戴……
就在跛子来说亲的头天晚上,听到消息的姐姐对我故意隐瞒了这个消息,把那副一直没戴的发夹交给了我,要我替她保管到她出嫁的那一天。
我是在天亮不久,被母亲那肝肠寸断的哭声惊醒的——姐姐自杀了!为了死得整洁,体面,她没有选择上吊或吃药,而是用剃刀割断了手腕上的动脉……
看着僵硬在床上,脸色比纸还惨白的姐姐,我哭得仅剩下一点游丝,不断捶打自己一黄玉林啊黄玉林,你怎么就那么蠢笨呢?一天只知道盯着姐姐,却不知道那副发夹就是暗示,天爷啊!
母亲拿着一把锋利的菜刀,满屋满村地寻找父亲,后来加入进来的还有隔壁的堂叔以及迅速赶来的三个舅舅……
但连父亲的影子都没有看到。许多人说,父亲肯定是因为害怕而逃跑了。
我想,也是找不到,要是找到了,我拼死也要咬上父亲几口!
在极度的悲伤和惋惜中,我们将姐姐安葬了。在送葬的路上,我一直紧握着那副发夹,我生怕一松手,亲爱的姐姐的灵魂就会离我而去。
姐姐死得年轻,又死得不吉,按祖制,是不能葬入黄家台地坡老祖坟山的。根据姐姐生前经常爱去砍柴割草的地方,母亲就把姐姐葬在半山腰上的几丘腰带田边。月亮山的半山腰已经很高了,从这里看我们桃湾村,百多户人家只像床晒席那么大。这其实只是母亲的第一个心愿。第二个心愿,是想让时常缭绕的云雾陪伴着爱美而又孤单的姐姐……
为了不让姐姐再那么孤单,改革开放分田到户的时候,不管再远,我和母亲想方设法都要了那几丘腰带田。
姐姐“头七”那天夜里,黑母牛产下了一头小雌牛。有人说事情这么巧,那头小雌牛很可能是姐姐投胎来的呢。
一切都是猜测,都不得而知。
以后,又有人多次告诉我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说是跛子时不时要到那个半山腰去。他不敢到姐姐的坟前,常常是坐在一个能看见姐姐坟包的地方,一坐就是一两个钟头,面前还落下一大堆烟头。
又有人说看见了我的父亲。父亲已经好长时间都不归屋了,我们也在寻找父亲……对这些消息,我不知道是该信还是不信。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