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庄新年纪事
2014-07-17何延华
何延华
我们乔庄是巍巍阿尼玛卿雪山脚下、滔滔黄河岸边一个偏僻的小村子,世代以种田、畜牧为业,但是这几年,乔庄的男人们就像追逐花源的蜜蜂,一群一群飞进了城里。城里活多,挣钱的门路广,通常,几个月苦下来,收入能顶一年的庄稼。所以,每年春节一过,男人们就走了,男人们一走,偌大一个乔庄,就空了。
空了的乔庄,就像一个偏瘫患者,一个暮年女人,一方死水池塘,或者,一块缺水的庄稼……只有等到春节期间,男人们回家过年了,才能焕发出一丝短暂的生机。
我们乔庄中央有麦场一方,老柏数株,更有能说会道、爱吹善侃之几位老人,冬闲时常围着金黄的、新鲜的、散发着阵阵麦草清香的、蘑菇般可爱的麦垛晒太阳。有了这些风景,回家过年的男人们都愿意踱到麦场上,闲谝,吹牛,抬杠,起哄,把一年的辛酸经由笑声发泄出去。
我家就在这麦场边上。于是,混在人群中凑热闹,成了寒假期间,我这个乔庄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员消磨时光的一件开心事。所见所闻,静而思之,颇有意味,遂择三则,记述如下:
故事一:小赫和小兰
腊月里,在城里下苦的男人们,不管挣没挣上钱,都陆续回家过年了。
腊月二十三,早饭刚吃毕,麦场上就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了。人们难得一聚,都非常高兴。
“小林的媳妇,回来了没有?”
寒暄了一会儿,有人问道。
“没有哩。”有人答。
小林是乔庄有名的懒汉,大家之所以觉得他懒,是因为在乔庄,所有的男人都进城打工了,唯独他赖在家里不肯走。小林的媳妇名叫小兰。小林和小兰,虽然只有二十五六岁,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母了。小林母亲去世早,父亲为了逼他勤谨,就和他分了家。分家之后,没了父亲的帮衬,小林两口子的生活很快陷入困境,连给最小的娃娃买包十几块钱的奶粉,都成了问题。小兰就催促小林进城打工挣钱去,可是每次,小林这个懒汉都撅起屁股,不是抱定柱子,就是扳紧门框,任凭媳妇手中的笤帚、柳条密如雨点,也不肯迈出家门一步。没办法,小兰只好抛下三个孩子,出门打工——或者,跟上别的男人跑了。
麦场上,乔庄人分成两派,讨论小兰是否回家过年的问题。一派为女人,认为作为一个母亲,小兰不会扔下三个孩子不管;一派为男人,认为小兰那样能干又俊俏的女人,撞在小林这只懒虫手里,本是大大的委屈,如今,她既跑出去,如何肯回来?况且,天下男人,哪个不比小林强?
就在这当儿,有人说:
“说曹操,曹操到,瞧,小林过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小林像平日一样,以懒汉加二流子的形象出现在巷道里。他的棉衣又窄又短,左脚裤管开叉直至小腿,露出暗红色的毛线裤,一双黑条绒鸡窝(河洲方言,棉布鞋)烂了鞋帮——一句话,简直像个叫花子。补充一句,就在一个月前,他刚刚“安葬”了他那因为突发心脏病而去世的父亲。棺材、烟酒、纸货、祭品甚至乱七八糟的零碎,花的都是小林父亲生前挣的钱,小林自己,连给父亲买一炷香的钱都没有。“鬼才相信什么心脏病哩!”乔庄的老人们如此断言。对于这种说法,我心下赞同,因为在这个世上,不管换谁作小林这种懒汉的父亲,最后难免被一口气堵死。此刻,他叼着烟卷,任凭齐肩乱发淹没了脸颊,瞎子探路似的,大脚慢步,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无赖姿态。他的身后,排队跟着三个小娃娃。
那三个娃娃,就像刚在泥塘里打过滚,要多脏有多脏。
“喂,小林,你媳妇回来了没有?!”
还没等他走近,就有人大声地问。
小林猛地刹住脚步,挠了挠头,好像在思索该不该回答这个显然是嘲讽他的问题。接着,他做了一个含混的摆手姿势,不知道是没回来呢还是拜拜,就将身体向后一转,朝庄口大路走去。那三个娃娃依次转身,跟在他身后叽里咕噜,像在对他们的父亲发表不满的意见。在庄口那棵老核桃树底下,他和孩子们依次站住,扯着脖子望定大路。
“瞧,一只大哼猴(猫头鹰),三只小哼猴!”有人说,大家都笑了。
冬季日短,晌午一过,乔庄的女人们就要准备打发灶爷升天的祭品了。“年,年,二十三,打发灶爷快上天。”我们这一带沟川的谚语如此唱道。因此,麦场上的女人们,都回家了。人群中没了女人,就像饭中忘了撒盐,寡然无味。男人们瞅瞅彼此,都觉得对方不顺眼,于是,相互嘲讽,抬杠,就像屁股上突然长出了一枚毒刺,不蜇一下别人不解痒。哄闹够了,心也乏了,就一哄而散了。我望望庄口,小林和三个娃娃,还定定地望着大路,真的像四只哼猴。
小兰到底回不回来?我也关心这个问题。毕竟,孩子可怜。腊月天,庄口冷风如刀,他们却站在老核桃树底下一动不动……我真心希望奇迹能够出现。
不多时,奇迹果然出现了。我们沟川唯一一辆往返省城的班车,在一阵呜咽声中徐徐停在了庄口。我想,将要下车的是谁呢?是四年前进城失踪的李家老大,是在城里染上毒瘾四处偷盗流浪的王家老三,还是赖在城里混日子的老光棍来福,抑或是风传在城里做小姐而被家人拒绝相认的小凤?……这么想着,车门打开,吐下一个时髦妖艳的年轻女子和一大堆鼓鼓囊囊的行李。我看见小林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像腿抽了筋那样一瘸一拐地向她跑去。
那个女子没理他,径直奔向三个孩子,蹲下去全搂在怀里,又亲又抱。
谢天谢地,小林媳妇终于回来了!
黄昏,打发完灶爷,吃罢黑饭,麦场上又开始沸腾了。
今晚,麦场上来了个稀客,小林带着翻身农奴把歌唱的那种神气和喜气,身子像根柳条一样柔柔地荡在人群中间,跟着人们询问的声音摇来摆去。
“快说,你媳妇回来之后,你俩……都干了些啥?”
小林只顾嘿嘿笑。
“她没骂你?没捶你?没搂着你的脖子,咬上一口?”
“没拿出钱包,给你看看挣了多少钱?”
“没告诉你,她在城里干的啥营生?”
小林还是笑。
终于,他招架不住众人的软磨硬泡,说:
“既然那挨刀子已经回来了,说一说也无妨……”
他没有回答众人的问题,而是按照自己的思路,把媳妇失踪一年来的种种心情,做了一番回顾和表白:
“……那挨刀子跑了之后,我又羞又惭,又急又悔,没日没夜窝在家里,心里天天都在打鼓,”他说,“尤其到了腊月里,心哪,时时吊在嗓子眼上,没有一刻落在肚里。眼看在城里的人,一个一个,回了家门,可是那挨刀子,却无音无讯,我急呐,恨不得把头顶的天,戳几个大窟窿。”
“哈哈!”众人用笑声表示理解,他也自嘲地笑笑。
“今天是小年,我想,要是今天,那挨刀子还不回来,那该如何是好!豆大的屎蛋没有娘,二十好几的汉子没有妻,那该有多么凄惨悲凉,我还怎么在乔庄混下去?!今早,我想到庄口等那挨刀子,可是一次又一次,跨出门槛又折回,我怕呐,我真怕遇见你们这些庄里人。‘你媳妇来了没有?连刚出娘胎不久的尕将、一只脚踏进阎王殿的老将都这么糟践我。这个问话像巴掌,左一下右一下,抽得我脸发烧,心发痛。”
人们不笑了,小林继续说道:
“后来我领着尕将们,站在老核桃树下等那挨刀子。冬日的阴风,吹得我的朵罗(脑袋),针扎一样痛。日头溜西时,班车来了,送来一个小妖精。我想,这是谁家的尕媳妇,一进城就变成了骚狐狸……”
“哈哈哈!”人们又笑了,大家都知道,小林的朵罗,有时候有点那个。
“不过,我想,这要是那挨刀子该多好!”小林的声音陡然提高两个八度,努力压住众人的笑声,在麦场上空回旋:
“这要是那挨刀子,那害人的贼骨头——嗯,这一年来,我和尕将们,吃不饱,穿不暖——我就当场打断她的手脚筋,让她永远也进不了城!打倒的媳妇揉好的面,老古言就这么说来着……”
“牛皮大过脬子!”有人嘲笑,众人跟着起哄。
暮色中,我看不清小林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小了许多:
“嘿嘿,又不是没打过……我那么想着,那个女子真变成了小兰,她笑嘻嘻地边走边喊:
“‘小林!”
“我的葫芦系(喉咙)一紧,鼻一酸——”
“哭了?”
“当然没哭!”小林嗽嗽喉咙,分明哽咽了。
“我没打她,倒是她,看见尕将们那般脏模样,狠狠撕了我几把。她把三个尕将,四岁的宝丫,三岁的唤男,一岁半的天赐,一疙瘩抱在怀里,把他们糊满鼻涕的小脸,胡乱啃了一通。”
“没啃你?”
又是一阵笑浪,小林也跟着笑,声音都变了调:
“嘿嘿嘿……除了回过神来的宝丫,唤男和天赐都哭着跑过来抱住我的腿,他俩不知道眼前这个哭哭笑笑的女人,是啊一个(谁)哩。
“‘是妈妈,是阿娘,是你们天天哭寻的阿妈!我边说边把他们推向小兰。到了家,身上穿了新衣裳,嘴里塞了棒棒糖,三个尕将,就抛弃了我,像三颗嚼烂了的泡泡糖,粘在他们阿妈身上,扯也扯不下来了。我媳妇就对我说:‘小林,你去做饭,我们打发灶爷吧!谁知宝丫,这小挨刀的,竞告状说:‘他做的饭,啊一个吃哩?和面的时候,他嘴里骂着你,眼泪嗒嗒嗒,掉进面里;擀面的时候,擀杖梆梆梆,像打鼓,赛敲锣,震得屋顶上的尘灰也落下来;擀破了,就拿手指头蘸一蘸唾沫,两头破处一抹,粘上……”
众人大笑,我也笑了。
小林更加得意,对于他来说,这样挺着腰板说话的机会实在太少,尤其是这一年来。
“‘你真嘲馕(恶心)!听完宝丫的快嘴,我媳妇说。她几把扯下三个尕将,挽起袖子,进了灶户。不一会儿,她就做好了黑饭:香喷喷的肉臊子长面。第一碗面,恭恭敬敬地献给了灶神爷;第二碗面,打发我送到了祖坟头;第三第四那一大锅面,我、宝丫、唤男、天赐,爷四个头攒在一起,吃了个锅底朝天。
“一阵响嗝过后,唤男和天赐就满服(舒服)地睡着了,宝丫呢,跑出去炫耀她的新衣服去了,我俩这才得空,一个靠着椅背,一个跨在炕头,说些正经话一”
“你当我们瓜子哩?分别整一年,还说正经话?悄悄话才对呢!”
“信不信由你去。我看她跨在炕头,一副爱搭不理的神气,已经消下去的气又冒了上来,我就使劲绷起脸,问她:
“‘这一整年,你跑啊塔(哪里)去了?挣了多少钱?干的什么营生?没干丢底活吧?”
“我越问越气,恨不得揍她一顿,可是我忍住了。
“‘我去了深圳,在一个鞋厂车间,做鞋子。除去平日花销,路费年货,总共挣了八千多。我媳妇说。我想,八千多,也还不赖,就绷不住笑了一下。这一笑,倒让她得了意,她表功道:
“‘八千多,当强(顶用)得很哩!
“‘当强个屁!我的气又蹿上来了。我多委屈呀,我真委屈。‘这一年我又当阿大,又当阿娘;又是做饭,又是洗衣;出门鼓硬强(强打精神),进门受暮囊(发愁)。你一拍尻子,整整一年无音无讯,庄里人都说你跟人跑了……这一年,我活得孽障,尕将们活得落怜。
“没想到,她比我还委屈:
“‘要不是你人瓤欠(能力差),我一个妇道人,大字不识一箩筐,也不会跑出去,挣钱养家。
“我说:‘什么挣钱养家,还不是贪恋城里比家里舒服……
“‘你嫑寻茬头,也霎打赌憋(赌气)。她说,‘我这么下茬(出力),还不是为了拉扯尕将们?还不是为了家里宽展些?要不是你花马嘹嘴,当的甩手掌柜,我也不会这么戳腾(钻营),这么霸揽(贪占)。说来说去,还不是你逼的我!
“她说着说着,就哭啦。嘿嘿,我这人,见不得别人流那尿水子,我也忍不住心头一酸,就蹿到炕头,搂……楼住了她的肩膀。”
“呵——”众人不约而同,提了一口气,憋在嗓子眼。
“我对她说:‘好了好了,你霎哭了,我达透(明白)了。她还是哭。我没办法,也跟着流了几滴尿水子。”
众人失了望,又“呵——”地一声,把憋着的那口气吐出来。之后是一阵沉默,似乎大家都在心底里,流自个儿那憋了一整年的、在城里下苦时积攒的泪水。
过了一会儿,小林低声又道:
“就那样哭了一场,我对她说了掏心话:
“‘你一走整一年,一年三百六十五,昼夜二十四小时,每时每刻,我把心提悬了,吃不好,睡不香,怕你走丢了,怕你被坏人谋害了,还怕你跟着别的男人私奔了……
“她也说:‘说实话,要不是为了三个尕将,要不是念着你可怜,我才不会回来,和你这种懒汉过日子。
“我为了哄她,就说:
“‘你是我贴肉的汗褐,没了你,我空空荡荡,浑身冰凉。她听了,说:‘你是我脚上的络鞮(由牛皮打褶制成的皮鞋),套上你,我腿疼脚累,走路吃力。”
“啊哈哈!”众人又被他逗笑了。
等人们笑够了,小林接着说:
“‘为了这个家,我是骆驼吃盐,咸苦在心。你要是再当懒汉,咱俩就一掰两半,各走各路。后来,我媳妇这么说。
“我问:‘那三个尕将啊木(怎么)办哩?她就不言语了。我知道她不过说说气话,就告诉她自己的苦衷:
“‘说句实话,不是我不想进城打工,是因为我怕呐。我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进城干活,跟着建筑队盖起了一栋七层高的楼房。那时候我勤劳,诚实,手上的血泡磨了干,干了再磨,疼得经常连筷子都握不住。可是活干完了,工头却卷着我们的血汗钱跑了。你猜我是怎么回家的?我一路讨饭、睡野地回的家。有好几次,我饿晕在沟渠里,还有好几次,差点被野狗撕了吃……一千五百多公里的路程,我走了整整三个月,三个月呐!回到家,我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连我爸都认不出我了……从那时起我就发誓,再也不进城打工了。
“‘可怜的……你怎么从没告诉过我?我媳妇红着眼圈问我。
“‘我嫌丢人呗!我实话实说。接着,我又说:‘我准备学个手艺——
“‘你嫑八十岁上学唢呐,学成气断。我媳妇一听火了,‘你肚里有几两酥油,我还不清楚?指望你学成个手艺,我还不母鸡孵鸭子,一场空!
“‘那……我没了主意。
“‘你还是脚踏实地,进城去工地干活吧!你那时候还小,被人骗了也难怪,可是如今不一样了,你看电视上,什么都讲究法律。我给你说,城里的高楼就像咱地里的庄稼,割完一茬又一茬,你只管埋头干就是了。你一年挣个万儿八千的,也好让我和尕将们,活得像个人样些!
“‘好吧!我痛快地答应道。其实她走后的这一年,我每天都在下这种决心。‘等过完年,你在家操心尕将,我去进城挣钱。我说。
“‘男子一言,白布染蓝。我媳妇说,‘过完年,你就拿上盘缠,背上被褥,快快进城挣钱吧!家里地里,你嫑挂牵!
“于是,我俩就甜甜蜜蜜,和好如初啦!”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爽朗轻快的笑声,这笑声多么亲切,多么令人感动!
“喂——小林,你又在啊塔吹牛哩?”
麦场外,响起小兰清脆的喊声。
“呵呵,小林,快回家吧,从今往后你要勤谨顾家,做个诚实的男人哪!”
大家说。
故事二:大丽的婚事
腊月二十七,麦场上传出一个消息,昨天,老王的大女儿大丽,终于给掉了。
“给掉了”,是我们这一带沟川的方言,意思是,某某家的女儿,有婆家上门提亲,娘家人同意了,姑娘呢,也答应了。“给掉了”,按我们的方言说出来,就像给了别人一件什么东西似的轻松随便,本来,丫头嘛,养大了就要给人的。
大丽的婚事颇不顺利,拿我们这儿的话来说,就是这丫头的婚,硬得很。婚硬,就找不到好婆家,找不到好婆家,就成了老姑娘,老姑娘,在我们这一带,是要受嫌弃的,不但彩礼低廉,弄不好,还会成为娘家人的累赘,乡里人的笑柄。说来也怪,大丽长相俏丽,还在城里打过五六年的工,不论是穿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都比那些乡里姑娘强很多,何至于你也瞧不上,我也看不起。但是沟川里的后生们,好像不知道乔庄还有一个大丽没有出嫁,媒婆们,好像忘了老王还有一个丫头待字闺中。没办法,眼看连大丽的两个小妹,都嫁了人有了小孩,老王只好拉下老脸,翻山越岭,偷偷地去找当年的战友,侦察他们的儿子是否娶了媳妇,如若娶了,就闭紧嘴巴,悻悻而归;如若没娶,就拐弯抹角地拉扯到大丽身上,介绍她的年龄(当然会隐去几岁),描绘她的外貌(当然会增添几分),夸赞她的厨艺,炫耀她干农活的能力和技巧,看他们是否动心。如若动心,便千方百计,邀请他们上家做客;如若不动心,便绞尽脑汁,旁敲侧击,让他们不要忘了,自己还有个貌美如花、心灵手巧的女儿,没有给掉。这样运动了将近半年,别说那几个可怜的战友,就是战友的亲友,战友的村子,也都知晓他有一个名叫大丽的女儿,在家里做老姑娘,可是没有一个后生,对他家的大丽发生兴趣。没办法,老王纳闷之余,只好撕破老脸,给所有的亲戚朋友托靠了大丽的婚事:只要哪里有个后生,只要他朵罗没麻达,只要不缺胳膊少腿,不管家境殷富还是贫寒,家宅在深山还是平川,都给我家大丽,搬个媒来。
大丽终于给掉了,而且赶在新年头上给掉了,这让老王卸掉了思想包袱,平常绾成一团的五官也终于舒展开来,大家都说老王变好看了。老王自有他的难处。老王和别人不同,老王早年丧妻,一个人拉扯大了四个儿女。他时常暗自把早年独自拉扯娃们的苦楚和这几年给娃们操办婚事、成家立业的苦楚作比较,觉得后者更甚前者百倍,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错。“唉,人生在世,就一个字,难呐!”这句话,不知何时起,就成了他的口头禅。以前,他为大丽的婚事抬不起头来,总是绕着麦场走,如今,大丽这碗水,就要泼出去了,他就一身畅轻地赶到麦场上,喜气洋洋地参与到吹牛抬杠的队伍中来。这几年,有多少话憋在他的心里,蹦蹦跳跳,挤挤攘攘,想要飞出来呀!很快,人们像听到了他的心声,团团将他围住,要他把给掉大丽的来龙去脉,说来听听。众人心里,可能也觉得老王能给掉大丽,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因此都做出钦佩和认真的表情,准备任他往自己的耳朵里倾倒苦水。
“唉,人生在世,就一个字,难呐!”老王如此,做了开场表白,为了渲染这句话的分量,他把五官习惯性地绾成了一个疙瘩。“难呐!真难!”人们纷纷点头叹气,表示同意。
“这次可是观音菩萨,显了灵了。”一个大大的微笑,把那个揪心的疙瘩瞬间化开——“媒人来的前晚夕,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一截彩绸挂在我家核桃树上,上面落了个雀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醒来思谋,这是好梦呢还是瞎梦?似乎都能沾上边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把所有的梦境,都和大丽联系在一起。唉,我为了她,可操碎了心。吃早饭时,我看见她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气就蹭蹭地搭梯上脸,心想,只怕又要养她一年了。唉,养一年事小,自己的亲骨肉,养一辈子也心甘情愿,可是耽搁了丫头的终身大事,那是罪孽呀!我就又是生气,又是可怜,骂她不争气,连个对象都拾掇不来。大丽就捂着脸哭了一气。刚哭罢,白杨庄的媒婆,就提着一斤茶叶,一斤冰糖,一斤桂圆,一斤枸杞,上门提亲来了。
“我接下媒人的四色礼物,边请她上炕,边给大丽挤眼睛,要她去把脸上的泪道子洗干净。我高兴坏了,又是端茶,又是递烟,我早已听闻,白杨庄的这个媒婆,有一派和男人一样的作风。
“我亲自给她点上香烟,心想:谢天谢地,昨晚夕那是个好梦!看来这次,给掉大丽是十拿九稳了。如果婆家家境好,我就把彩礼要贵些,首饰要多些;如果家境不好,彩礼和首饰就要少些——不过,且听她怎么说。
“这么想着,媒婆开口了:
“‘老王兄,我今个来给你报喜啦!刚才屋里那个女的(河州一带,“女的”指已婚妇女,“丫头”指未婚少女),可就是你家大丽?
“我一昕,脸红了。什么男的女的,我家大丽,明明是个丫头,她却这样侮辱糟蹋。我有心不答,又怕耽误了大丽的终身。只好说,刚才那个丫头,就是我家大丽。
“‘又黑又瘦,媒婆撇嘴瞪眼,‘眉毛连,耳朵薄,腰身短,屁股小,一看就是个苦命相。
“俗话说得好:说话听音,挖树寻根。听她这么嫌弃大丽,我心里那个气啊,恨不得把她拽下炕来,两脚踢出门去。可是我忍住了,我说:
“‘那倒不一定。你不也是左右两颗泪痣,上下一片麻子?那女人这才红了脸,不吱声了。
“‘我是巷道里拉椽子,直来直去,老王兄可不要生气。我这里有亲事一桩,特来和你商量:松树庄有个老张,家有良田十亩,耕牛两头,时风一辆,堂屋七间。俗话说,家有十棵树,不愁吃穿住,老张哩,可有一片林。这老张有个独苗,心又灵手又巧,学的手艺是楼房装潢。这小张身强力壮,为人诚实,就是年纪大了些,脖子雏了些,个子矮了些,没别的麻达。
“虽然她千言万语,吹得花开满地,但我只在乎那句‘脖子雏了些。‘原来是个雏脖。我暗忖。雏脖乍一看,宽肩上兀自戳个朵罗,可不是个怪物?我就说:‘年纪大些也无妨,个子矮些也元碍,可是雏脖,怕我女儿看不上。
“‘这个你霎操心,俗话说得好:蝎子爱蜈蚣,屎泡牛爱臭虫,媒婆说,‘何况儿女婚姻,不是你长,就是我短,哪里有那么恰卯恰茬的夫妻?再说了,我没有打听清楚,也不会找到你家门上。我看那,你家大丽,能找上个雏脖,也算是福气了。
“我不能再忍了,我说:‘我家大丽怎么了?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由着你这么糟蹋?
“‘你家大丽千好万好,就是一样不好。
“‘哪里不好?
“‘饶我实言:名声不好。
“‘我女儿规规矩矩,名声啊木不好?
“‘你家大丽,可在城里闯荡过几年?
“‘她辍学早,确实在城里餐厅,做过几年服务员。
“‘嘁,什么服务员!十里八村都吵嚷,你家大丽,在城里那几年,没干正经……
“我一听,朵罗‘嗡!一声响,眼前‘哗!一片黑,差点从炕头上栽下来。我弄不清她说的什么意思,只好面红耳赤,请她说明白些。
“‘老王兄,你得饶我,我实话告诉你,你家大丽的名声,就是在城里那几年瞎掉的。你别瞪我,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说来这还是你的不对,想想看,你把一个黄花闺女,放进那花花绿绿的城里……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一下站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吼道:‘有礼不打上门客,你看不起我家大丽,我还看不起你那雏脖呢!你下炕拿上你的四色礼,滚出去找名声好的吧!
“那麻脸婆一听,‘蹭!一下就跳下了炕,趿上鞋就往外走。我说:‘拿上你的礼再走!
“‘长短是个棍,轻重是个礼。那麻脸婆边扭屁股边说,‘礼你留下,哪有空手上门的道理。老羊皮隔风,老实话难听,我好心好意给你家老姑娘做媒,却落得个狗咬吕洞宾——
“我看她边嚷边出了大门,突然想道:也不知这妖婆子说的是真是假,要是以后真没人给大丽说媒咋办?我心里一急,就后悔赶媒人出门了,只好拉下老脸,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央求道:‘兴时的名医,能看回头的病,你嫑生我的气,来来来,咱们再把大丽和雏脖的婚事,细细地商量。
“‘你当我是发面疙瘩,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哩?俗话说,宁给狠人牵马坠镫,不给怂人出谋定计。从今往后,只怕再没有我这样的傻瓜,来给你家大丽说媒了!
“我听得又急又恼,只差把她拦腰抱进家门了。就那么僵持了一会儿,那麻脸婆道:‘你这不是癞蛤蟆过门槛,又伤尻子又伤脸?把我撵出门,又要往进拉。我实话告给你:平常,就是人家央我求我,我都舍不得开我的金口,给他做媒哩!你家大丽碰上我,是她的福气。我说:‘好好好,管它福气还是晦气,你再把老张家雏脖,给我细细叨叨。麻脸婆就笑着进屋,重新爬到炕上:‘你想通就好,我给你说,有肉的包子不在褶皱上,攒劲的汉子不在雏脖上。我怎么瞧,都觉得他俩是一对。好吧好吧,看在你苦苦下话(求情)的份儿上,咱们再把这件事情,商榷商榷!
“就这样,我俩商定,暂时先不告诉大丽男方是个雏脖,免得她听了受刺激,当下就说不。商毕,我叫来大丽,那麻脸婆好嘴皮,三言两语就说动了大丽的心,她同意和那小张,见个面,呃,就是电视上说的,约个会。
“媒婆走的时候,我再三叮嘱她,别忘了告诉雏脖,约会的时候在脖子上围一条厚围巾,好把那缺陷,遮一遮,挡一挡。那麻脸婆说,这个还要你操心?他早就准备好了三条厚围巾,到时候层层叠叠,往脖子上一缠,就是神仙,也看不出他是个雏脖!”
听完老王的叙述,大家纷纷骂他糊涂,怎么能这样,昧着良心操纵女儿的婚事?要是大丽知道了,可不闹出事情来?可是老王不以为然,他说:
“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结了婚,也就瞎猫拉住死耗子,认了。像我,当初看上的是老大,娶回来的却是老二,我大哭大闹、寻死觅活一场后还不一样老老实实过日子?女人哪,更可怜,花轿一抬,锣鼓一敲,洞房一人,你就是把她往娘家赶,她也不回去了。再说了,小张只是脖子雏,为人诚实,学的好手艺,大丽嫁给他,受不了罪。嘻嘻,我告给大家伙,前天中午,他们俩,在我家,约的会。约完会,我心里咚咚敲着鼓,问大丽:‘你看小张人如何?大丽说:‘个子太矮了,朵罗太大了,咋看咋不舒服。我又试探着问:‘你看他的脖子如何?是不是短了些?大丽说:‘他围着厚厚的围巾,看不出有什么大毛病。我说:‘丽呀,你也老大不小了,这次就狠下心,嫁了吧!丽咬着嘴唇哑了大半天,点头道:‘好哩。我心里石头落了地,嘱咐她:‘这是你自己看下的人,以后不管好赖,你都要好好和人家过日子。大丽说:‘好哩。就这样,昨天中午,张家送来了八万元的彩礼钱,我家大丽,总算给掉了。张家着急,正月初六夜里,就要娶她过门哩!”
老王说完了,大家沉默着,没说一句话。我也犹如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咽不下也吐不出,只是隐约觉得这糊涂老王,怕是要捣出什么乱子了。
做事三:离婚
正月初五早饭毕,桑吉草跑到麦场上,朝乔庄男女老少哭诉道:
“桂不要我了,要和我离婚了!”
“你霎哭,有什么事慢慢说,如果桂不对,我替你做主。”我们乔庄德高望重的乔老先生,宽慰桑吉草道。
“阿爷,你知道,我嫁给桂,已经六年了。两个尕将,一个五岁,一个四岁,连进学校的年龄都没到呢。这六年,我在乔家门上吃苦受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想到,他一句话,就想把这个家拆散,把我打发了。阿爷,你说,啊藏(现在),啊木办呀!”
“你嫑急,慢慢说。”乔老先生说。
“你们知道,我嫁给桂的时候,他家很穷,只有三间破土房,”桑吉草说,指指不远处她家的方向,“如今,六年过去了,我独自一人,拉扯着两个孩子,服侍老公公入了土,却落得个如此下场!”
她悲愤地哽咽着,任凭眼泪啪嗒直掉。我不由想起那千古负心汉陈世美。
哭了很长时间,等情绪平静些,桑吉草对我们说:“我的苦,就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你嫑哭,哪个做媳妇的,没掉过一盆子眼泪,没吐过一碗子黑血。”女人们道。
“我和你们不一样。”桑吉草开始向我们倾诉:
“想当初,桂给人家牛羊贩子打下手,专门从我们那片革原上,买了牛羊拉到临夏城贩卖。有一天,那是夏天里,他们看中我家的牛羊,要买哩。我阿爸就把他们带到家里,商量价钱。我给他们煮奶茶,拌糌粑,桂不住地拿眼瞭我。我见他长得大眼大耳,一脸福相,心里也欢喜。喝完奶茶,价钱也谈好了,二十几只牛羊,卖了多少钱来着?我想不起来了。牦牛出圈的时候,一只调皮的,跑过来抵了桂的肚子,他就躺在地上连声呻唤。我跑过去看他受伤了没有,他就撩起衣襟,让我查看肚皮。我阿爸见状大声喊我,他就把衣襟放下了,可还是躺在地上不起来,装作很疼的样子。我被他逗乐了,他就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桑吉草。
“‘你有男人吗?
“我摇摇头,他就笑着指指自己:
“‘你看我怎么样?
“我羞得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继续说:‘我们那里好得很,馒头都长在树上,什么时候饿了,就伸手摘一个;钱都埋在地里,什么时候没钱了,念个咒语,钱就会从地里长出来……
“我笑了,说:‘你们地方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跑到我们草原上来贩牛羊?
“‘我不是来贩牛羊,他说,‘我是从牛羊贩子嘴里,听说你的美貌,才不远千里,来找你。
“我明知道他在骗人,但还是动了心。
“‘我给你说,做完这趟买卖,我就来找你,你可霎找别的男人。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说完,就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赶着牛羊走了。
“他走了,也带走了我的心,从此,我就天天站在草原上望呀,望呀。
“一直望到秋天里,他才出现在草坡上。虽然我和他只见过一面,但他的模样,我记得清楚得很哩。他一见我就问:
“‘你找男人了没有?
“我说没有,他就笑了。
“‘如今我不贩牛羊了,我想到你家帮忙放牧,不知道你阿爸同意哩嘛不同意?
“我说:‘你自己去问吧。
“他就去找我阿爸。因为上一次打过交道,阿爸认得他,知道他干活麻利,人攒劲,就雇了他。从此他就在我家门上,放了一个秋天的牛羊。那时候我俩天天在一起,幸福甜蜜得很哩。
“到了冬天,桂要回家去了。他对我说:‘你说我托人到你家来提亲,不知道你阿爸同意哩嘛不同意?
“我说:‘我阿爸只有我这一个女儿,肯定不同意我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他说:‘这个我有办法。
“他就独自去找阿爸,两个人谈了一整天。我站在屋外,心咚咚跳,等他们出来。最后,桂从屋里走出来,对我说了句‘没成,就红了眼圈。看他那么伤心,我也哭了。原来阿爸对我俩的事早就看出了眉眼,但是他不愿把我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第二天一早,桂又进屋去和阿爸说,阿爸的意思是,招他上门做女婿可以,嫁我不行。桂告诉阿爸,他招了也不行,他家里也有个老阿大要他养哩。第三天,他又去找阿爸,赖在屋里不肯走。其实,那个时候,我在心里,还是愿意听我阿爸的,尽管我很喜欢桂。没想到这一次,阿爸答应了。桂很欢喜,立马跟我们道别,去家里准备结婚的事情了。
“我就这样,不远千里,嫁到了乔庄。桂是个不安分的人,加上家里穷,更加爱戳腾。新婚刚几个月,他就不愿在家呆着了,要进城挣钱。我知道他是个花心肠,就说,你要出门,把我也带上吧!你要是还去贩卖牛羊,我就帮你赶牛羊;你要是去工地盖房,我就帮你搬砖;你要是讨饭,我就帮你背褡裢;你要是不想活,我就跟你跳崖……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是吃糠咽菜,趴冰卧雪,我都心甘情愿……可是桂说,我俩都走了,家里的地怎么办?老阿大怎么办?就这样,他狠心把我撇下,一个人进城做生意去了。他在城里戳腾了两年,开了个小卖部,因为他嘴皮子好,人活泛,生意好得很。我呢,在家里种地,服侍公公,养牛养羊,无怨无悔。
“现在想想,错就错在,我当初太老实,放他一个人,飞去城里那么远。刚开头那两年,每年春节,他还回家一趟,一过完年,丢下一点家务钱,就又飞走了。后来,连着三年没进家门。我实在想他,隐隐觉得他这么狠心,多半是在外面有了人。我就夜夜哭,快把眼睛哭麻了。后来忍不住,我就带着两个娃娃,进了城。那是我第一次丢下家里,进城找他,也是最后一次。那时,他的生意做得很好,已经在城里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超市。他没有把我们接到超市里,而把我们安顿在一家小旅社里,说是出去买吃的,就不见了。我们娘仨,就在那黑乎乎的小旅馆里等了他三天三夜。等到第四天早上,我受不了了,真想从楼上跳下去。就在那天下午,他来了,抱着几件买给我们的新衣服,还提着一只烧鸡。我问他啊木几天都不来看我们,他说生意忙。就那么坐了会儿,他就问我们何时回去。我赌气,我说不回去,他就丢下一沓钱,走了。我又哭又喊追下楼梯,他连头也没有回。唉,这个狠心的人哪!第二天一早,我带着娃娃们出了城,回了家。那次回来后,我就再也没有进过城,他也再没有回过老家。
“这几年,我独自拉扯着孩子们,一个人过。说有男人嘛,跟没有一个样;说没有嘛,有哩,只有个空名声。我也想过离婚,可是我爱他,总是妄想他能回心转意,把我们娘仨接到城里去,一家人团团圆圆过日子。再说了,离了婚,我到哪里去?娘家远在千里,从婆家走出去,到哪里寻个落脚的地去?”
桑吉草说完,又抹起了眼泪。
我们彼此望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连声称要为她做主的乔老先生,也歉疚而同情地望着她。的确,这种事,说什么好呢?
“说句不好听的话,桑吉草,”人群中,有个女人开了口,“你这又是何苦呢?你太懵(傻)了。俗话说,月下提灯笼,空挂明(名),说的就是你哩。你瞧咱这一沟川的媳妇儿,哪有像你这样遭罪的?要是我,我早跟他离了。”
“是呀,”有人接过话茬,“老古言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但是,我们看得清楚,还是劝你,离了吧。你思谋一番,这几年,你得着了男人的什么好处?他可曾给你犁过一次地?可曾帮你割过一次麦?可曾给你端过一杯茶?可曾和你手牵手,一同赶集,给你买件花衣裳?说句难听的,就连他的老阿大,还是你服侍入的土。醒醒吧,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对,离了,再找个靠得住的吧!”
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都劝桑吉草把这婚,离了。
乔老先生也说:“人活世上,道道子深得很呐!他的心既已不在你身上,不在这个家里,你苦苦维持,也只苦了自己。你是个攒劲的女人,你回去好好思谋一番,思谋达透了就自己做决定吧,这种主意,还要自己拿哩!”
“不管怎样,我相信桂,他虽然花心,但心肠并不坏。也许,那是我们长期分离的缘故……”
桑吉草说着,又哽咽难语,她那交织着绝望与希望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庞。
并非结局
我所讲的这三个故事,都已经是三年前的往事了。如今,别说乔庄,就连我们这几百里的沟川,都空了。男人们进城了,女人们也都跟着进城了,留下老人和孩子,无精打采地守着一个个空荡静寂的庄子。我大学毕业后,主动留在我们乔庄小学,当了一名语文老师。其实我本可以留在省城,或者州县,但我觉得,我们乔庄更需要我——我们乔庄人的下一代,总不能再和他们的父辈一样,涌进城里打工去。
除了被人所不齿的懒汉小林,我就是庄里唯一一个青年男子了。因此,我在庄里有着多重身份:乔庄小学一百多名留守小学生的语文老师兼临时家长,乔庄实质上的村长(真正的村长早已跑进城里挣钱了),庄里留守老翁老妪们的主心骨,小林唯一的朋友及他的心理辅导员……这些身份让我感觉到了活着的责任、意义和价值,我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
小林的媳妇小兰,三年前的那个正月十六早上,偷偷进城打工,再也没有回来。小林成了光棍,三个娃儿成了没娘的草。对于小兰的失踪,每当看见小兰那三个蓬头垢面、瘦成一把骨头的孩子,闲时围坐在麦垛旁解乏气的老翁老妪,便忍不住辩论几句。老翁们认为,小兰抛夫弃子离家出走,不怪她,怪就怪小林太懒,临到进城又打了退堂鼓;老妪们持反对意见,认为小兰那个妖精,肯定在城里浪野了,收不住妇道人家的心,跟着野汉子跑了。经常,他们争执不下的时候,就会喊我来做裁判,但我总是语焉不详,没有一个明确的是非标准,我一会儿同情小兰,一会儿又替小林说话,最后总是被他们一起逐出荒凉的麦场。
小兰走后,小林更加破罐子破摔,他整天流浪,还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只要他喝醉了酒,三个孩子就躲在门背后瑟瑟发抖。这样过了一年,家里生活实在维持不下去,小林便去县城打短工,或者,给那些在城里打工挣了钱的人家盖新房。有人建议他去大城市挣大钱,他总是面露惧色,不敢去。有一次,在去给人家盖新房之前,他买了一袋糖精,交给大女儿宝丫,让她在熬米汤的时候往汤里放上几粒,“妹妹和弟弟就喜欢喝啦。”结果,半袋糖精撒下锅,三个娃儿中了毒,差点丢了性命。
从那以后,小林就彻底呆在家里,种地,照顾三个孩子。也可以说,是三个孩子在种地,照顾他。
再说大丽的事——不,应该是老王的事。老王被松树庄的老池塘淹死,已经整整三年了。每一个乔庄人都清清楚楚记得,那年正月初六夜里,一阵鞭炮声中,大丽上了张家的迎亲小轿车,成了雏脖小张的新娘。岂料,新婚的喜宴刚吃完,娘家人还来不及细细回味那场喜宴的滋味如何,就接到大丽上吊自杀的凶讯。老王连夜奔跑,一路哭嚎,结果,刚到松树庄,就一脚滑进了庄口的老池塘。大丽被解救下来,老王却命丧池底。埋葬完父亲,大丽娘家就归还了张家的彩礼钱,大丽算是和小张离了婚。大丽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父亲,整天痴痴傻傻,胡言乱语,一不小心就拿着绳子要上吊。所以,如今,她真的成了娘家的累赘,再也没有人要她了。
至于桑吉草,她没有选择和桂离婚,而是毅然决然,带着两个孩子进了城,去找他们的父亲,宣布从此要和他生活在一起。此番举动,让我想起了秦香莲带着一双儿女千里寻夫的故事。好在桂不是陈世美。但是究竟他们生活在一起幸福不幸福,那谁知道呢。
如今,又到了一年腊月底,可是在城里打工的乔庄人,赶回家过年的却寥寥无几。麦场上一片凄凉,再也听不到欢声笑语。“这帮冷心肠,挣钱挣黑心了。”老人们嘴里这么骂着,眼里忍不住泪花滚滚。“我们也倒罢了,不管不问也倒罢了,可是娃们呢,娃们一年四季见不到娘老子,落怜啊!”可是一旦接到儿子打来的长途电话,向他们陈述种种不能回家过年的理由,譬如车票紧张啦,工资没发啦,加班挣钱啦,刚找的工作不敢离开啦……老人们就又万分着急,千言万语叮嘱他们尽管在城里好好呆着,不要牵挂他们和孩子,“我们都好着哩,都好着哩!年猪杀了,一半卖掉,一半留给娃们吃—一哎,要是你们回来,那一半咱就不卖了——你们在城里下苦,可要吃好,喝好——那,明年过年你们能回来吧?!”
从腊八那一天开始,麦场上的老人们,满巷道乱窜的孩子们,就不约而同地来到庄口老核桃树底下,扯长了脖子,痴痴地望,痴痴地等,希望那辆省际班车能给他们带来亲人的身影,亲人的欢笑。可是每天,太阳溜西时分,那辆班车总是老远就打着刺耳的喇叭,一边警告围住路口的老人孩子让路,一边绝情地呼啸而去。老人孩子们就垂下头,老的扯着小的,小的搀着老的,怏怏不乐,悄无声息地走回家去。
唯有小林和他的三个孩子,像大小四只哼猴,眼望远方,定定地站着一动不动……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