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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曲终人散

2014-07-17程川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6期

程川

山水情,诗歌中的情感地理方位

打开百度,输入词条:宁强。一秒不到,显示:宁强位于陕西省西南隅,北依秦岭,南枕巴山,地处秦岭和巴山两大山系的交汇地带。汉江既发源于此(在宁强境内唤名玉带河),同时也是陕甘川三省交界地带,素有“鸡鸣三省”之称。境内东南高,西北低,中部有五丁山高高隆起,是大西北进入大西南的主要门户和黄金通道。曾翻过厚厚的史料,遗留有:商及西周时代为氐羌所据,后属梁州……

这便是陕西宁强,秦,我出生的地方,山水交融,羌回汉各族杂居,俨然成为一个庞杂的混合体;再向前推,祖籍四川射洪,蜀,清中叶先祖逃难至此,便再也没返回过。没想到百年后他们的子孙曾再次溯洄从之。这时,无情的光阴已经抹去了他们的单薄的足迹,甚至于族谱缺乏有效记载,一条生存与死亡交织的路就这样从世界上彻底消亡,好似从未存在过一样,单单遗留下无尽的想象,以及星星点点被生活雕琢过的迹象。这份属于人类的渺小最终没有成为历史的可能,在高速运转的信息社会,它颠簸不平,曲折往复,就像那些早已死亡的坟茔,荒草让它们再死一次,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们还会不会继续死下去。

由于自小便生活在山区,“山”差不多已经融化为一种性格,封闭、悲观、谨慎、迟钝、保守、鼠目寸光,当我把这些贬义词铺排起来,才发现,这就是家乡给我留下的印象,尤其是经历的地方多了,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当然,这与秦岭、巴山这样强硬的词汇有着极大的冲突,对我来说,后者仅仅只是一个临摹的道具,空洞,虚无,未成形。而前者是我数十年的切实体验,鲜活,痛楚,几乎定型成一种挥之不去的记忆。

还记得年少时曾站在小镇的山头,无数次远远遥望川中方向,我知道,山的那边就是梦中的四川,血脉的发源地,隔着几十公里,数百座山头掩盖了我的目光。那是我第一次由衷产生逃离的想法,却奈何孱弱的双脚跨越不了那么多的山河,只能原地团团打转。直到长大后第一次正式入川,走宝成线、跨嘉陵江、翻大巴山,距离的改变加重了我陌生的归属感。同样,当我第一次穿越悠长的秦岭隧道,那种翻天袭来的黑暗压得人心惊胆战,没有丝毫恐惧,敬畏、渺小,我宁愿用这样的词来掩饰我不宜言表的激动和兴奋。

我把这种融入自我经验的体验融入诗歌中去,如同自然界里迥异的气候,风雨雷电、阴晴圆缺,有快乐当然也有痛楚,譬如我生命中经历的那么多河流,自小接触到的玉带河,以及县域另一侧的嘉陵江,她们构成了我最初的诗情画意,形成了我要歌咏的价值观。这是一条回归的路,同时也是一条将要抵达的路。我记录下的仅仅是属于我自己匮乏的感受,年轻,没有重量感,但我相信这种山河相间的布局有着特定的意义,在我薄弱的诗歌中,我愿意表达一个年轻诗人的生命感受,尽管她并不算成熟。

而当诗歌中我的玉带河已经泛滥成灾之时,我想,或许应当用散章再去为她去梳理一下流散的族谱,用我的记忆中去添砖加瓦,尽管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乡人们也看不到这些稚嫩的文字,它们没有老茧耐人寻味,不分三伏九秋,它们有的只是我,一个叛离者工工整整写下的认罪书,仅此而已。

相比于天干物燥,我更加倾向于多愁善感的雨季,玉带河几乎给予了我所需的所有的养分,恰到好处:疼痛,喜悦,心慌,留恋……当我再次列出这一长串令人敬畏的字眼时,我已经离开她多日,没有河流相伴的日子里注定居无定所。因此,有时我怀疑自己的恐惧是不是源自于渴求,害怕失去,分离,聚少离多,害怕秋季里缺山少水,把使用娴熟的家乡话压在箱底,看着她发霉却置之不理。

套用范晓波在《田野的深度》中的一句话:这是一个湿的发绿发腻的地方。这种地势地貌满足了我封闭自守的性格特征。我想,古老的羌族先辈定居在此的原因也差不多如此吧,他们所遗留下来的高高的碉堡便是这样一个见证,自给自足,以防御为主的习性显示出他们内心对于安定的向往,看似松散却又密不可分;而充沛的降雨量和温润的气候适宜于农耕牧养,至今金山寺一带仍旧以放牧为主,闻名内外的宁强矮马充当了历史的载体。当它们被凶悍的皮鞭驯服时,一段属于我们的公元也就这么被彻底打开,或者说开辟,有了炊烟从此便有了人间。

本土散文作家李汉荣特地为故乡的河流开辟本纪。他沿蜿蜒曲折的河流行走,这一走便是半个多世纪,走出了江湖冷暖,从现在逆流到过去,走到历史的拐角处,一转身遁入流水,又从过去流回到了现在。有时,静下心来想想,河流真是个神秘的栖息处所,纳酸甜苦辣,容肮脏洁净,她在家乡人心中已然已经化作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无论是暴雨过后的汹涌澎湃还是素日里的安静贤淑,似乎都在昭告着世人自己变幻莫测的脾性,从不隶属,哪怕把自己一寸一寸流尽,流到只剩下坚硬的骨头和黄昏的光阴,也要一吐为快。这像家乡人的性情,农村人秉承的开朗,豪放。

而在玉带河的另侧老代坝村,我家门前的一条河流,父亲曾说起过她的身世,发源于群山大湾,荒野之地,祖辈们取名为金溪河,我对河流的认知大概也是来源于此。八岁多时我在堤坝上摸鱼,一场不期而遇的暴雨加剧了河流的愤怒,我的撕裂远远比不上流水的荒蛮暴躁。在一块并不算庞大的突兀的花岗岩上我总算学会了低头哭泣,学会了绝望,小心翼翼地与命运挣扎,准备随时被荒蛮的岁月流走。幸运的是一位放牛归来的老农将我从漩涡中救起,他的出现更改了我对河流的理解。像一出荒诞剧,彼此建立起来的信任竟然靠矛盾来加以维系。

在自然的引诱下我慢慢学会了亲近它们,也许也是这种自闭塑造了我在诗歌中的角色。我不止一次说到石头、水草、河岸,它们都是人性另一面静默的主体,在我的视线里从未逃离过它应有的宿命。从某种角度来讲,我是一个见证者,同时又是一个失败的体验者。在同学外省务工归来的某天,突然会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这个实实在在的社会。我守旧,闭塞,更愿意把开口的机会交给笔墨纸张,而他们的命混合着南方的燥热,像炙热的午后突降的一场暴雨,他们习惯了暂住证与身份证的角色混演,正如我习惯了难以避免的疼痛,我从没有想过我们的不同何时能够得到时间的化解,当然,在我选择诗歌那一刻这也就无法避免,与其说我住在玉带河畔,还不如说我住在我的体内。

而后,二十年转瞬即逝,渐渐我们都有了自己的秘密,深浅不一。譬如流动的风景,天空,大地,山峦,乔木,动物,庄稼,它们的远去永远是一个未加雕琢的谜团。像是在一夜之间,我们如蒲公英般被可恶的狂风通通吹散,灰飞烟灭,半新不旧,活在别人的世界里,扎根,采花,酿蜜。当故乡已经越来越远,成为一个时代的代号时,我只能从稀缺的梦境中返回村小那棵硕壮的月桂树下,折一枝献给早逝的爷爷奶奶。他们的坟比死亡更令人恐惧,遮天蔽日的椿树、刺藤掩盖了他们的痕迹,我担心他们的存在是否在若干年后竟也会作为一个谜:从未生那么也就从未死去。

作为那份遗迹的幸存者老屋,沧桑已言过其时,生命紧促而踉跄,没有多余的念想可供凋零。而庭院深深,蓬勃的车前草将她包围的密不透风;早年枯萎的木竹沿天空的方向展开翅膀;丝瓜藤、冬瓜架各得其所;老式石碾卧在柴草丛中继续着一场永无止尽的美梦。熟悉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空的只是一份不复存在的心情。

如今树倒猢狲散,所谓祭奠莫过于痛恨,造成这一切的又是谁。二十年的光景,思念早被一网打尽,我渴求玉带河能够破镜重圆,弯腰的父亲不再担心光秃秃的冬天柴火劈的不够,我唯有一家人,只求温饱,不怕夜里做梦,清晨赶赴雾色掩盖的刑场。

感官书,来自未成熟的体验

穿越一座破旧而又古老的县城,像穿越一个人漫长的一生。咽炎、耳鸣、单车、拐棍、青春痘、老年斑,混合着花香、洗发液、中草药、大排档炭炉上四川尖椒引爆的陕西风味,如同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或者是油灯里一股快要窒息的捻子,牢牢黏附在这座城的创伤部位。很快,它们将不再以个体这种简单拙劣的方式而存在,没有燃尽的煤球会代表它们,在这座小城的内部继续煎熬、消融,直到完全吸收(包括最后一点傲骨,也将弯曲成公园里一件铁迹斑斑的健身器材,在夕阳的余辉中,慢慢露出糜烂所带来的独特气息。无论是青春期的燥热,还是垂垂老矣的余温,都能够坦然接受,并深深爱着此时的荒凉)。而驻扎在城区表层的酒肆、药铺、发廊、广场、府衙、牌坊、城墙、影院、红灯区,则呈现出另一番光景,熙熙攘攘,环绕着一条不分昼夜的河流堆积在一起,拥挤、刺耳、炫目,林林总总,这是总体印象。

历史赋予她的沧桑、积淀、厚重,通通被时代篡改,蛀成空壳。并由此联想到龋牙,一具等待火花的尸体,堂而皇之的哑谜,打哈哈,像是酒后的模样,不痛不痒。有人开门,有人作揖,有人正在用一支鸡毛掸子打扫瞌睡,阳光沾满尘坌,花草长势旺盛,隔壁的悄悄话,菜市场的闲言碎语,河岸的甜言蜜语,街头的污言秽语,府衙的雄言利语,一点一点漏风,逃出局促的空间。此间或有鸡鸣狗吠,伴随着建筑工地冉冉升起的搅拌机声响荟萃成大锅菜,佐以菜米油盐酱醋茶,有人饱着,有人饿着,有人在庄稼地耕耘,有人守株待兔,颠倒黑白,勤奋刻苦,一口气吃个大胖子,这是接下来的印象。汗水、泪水、苦水、污水,不舍昼夜,河流荡漾其中,汇聚、排泄,为输送必要的养分呕心沥血,尚要自负盈亏,把一颗颗棱角分明的石头打磨的圆润光滑,期待早日修成正果。当然,这是后话。

进入一座城首先要进入她的内城区看看,一个女人的外表不等同于她的内心,这里装着通往过去的钥匙,无论是脱漆的门扇还是磨松的门闩,都可以吐露这座宅子,乃至这座古城的所有亟待寻访的秘密。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是拿来深思的空间,远比书斋纸缝有效。在落后的陕南宁强,山和山组成的天然屏障切断了仰望的视角,清嘉庆年间潘时鏸曾赋诗棋盘关,“上有千仞岩,势欲压人顶。下有万丈溪,清欲摄人影。楼空石蹬悬,延缘曲如蚓。自下而上上,仰视难引领。自上而下下,深疑入眢进。惟第七盘雄,曲折赴危岭。”此地自古便是陕西宁强入川的必经咽喉要道,险势突兀异常,迫于险峻人们只得往地上看,看黄土,千年一貌,厚不可测;看城墙,青砖古胚,敦实没落;看街巷,狭窄单调,曲折往复。单是看这一个词尚不能准确把握城与时代的沟通,得用文火,眼耳口鼻舌五官俱备,就像摊开炭火上一张薄薄的面饼般,去摊开一段不留痕迹的历史。

古城的变迁,有些东西正在一点一滴消失,有些却得以保留,并延续到生活的角角落落。比如,对于对联的使用。公元964年春节,孟昶在寝室门板桃符上的题词:“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965年,宋太祖赵匡胤派兵统一了后蜀,将孟昶等掳走,同时委用了一个名叫吕余庆的人去做成都(原是后蜀的都城)的地方长官。另外,宋太祖已于建隆元年(公元960年)将每年的农历二月十六日自己的生日定名为“长春节”,孟昶降宋之时,正是宋太祖诞辰之日。春联的开创印证了一个王朝的覆灭,但黔首黎民反倒没有摒弃,而是加以传承发扬,他们迎接的是新的一年,不落窠臼,假想憧憬解放了肉体的困顿,他们在泥土中生,自然也在泥土中死去,这其中一个重要的要素便是信仰的力量。清人富察敦崇在《燕京岁时记·春联》记载:“春联者,即桃符也。自入腊以后,即有文人墨客,在市肆檐下书写春联,以图润笔,祭灶之后,则渐次粘挂,千门万户,焕然一新。”小城自然也不甘落后,曾在后马路的一户庭院门口读到:

椿萱并茂交柯树

日月同辉瑶岛春

眼拙,当时没明白,后来在父亲的一本《春联集锦》上再次读到,分门别类:寿联。书已残缺破旧,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霉味,在扉页拓印着紫色泥章:宁强新华书店城关青年综合部。标记:1978年4月26。后背封面下角:2元6角。这是这座城给我留下最早的印象,泛黄、黯淡、粗糙、模糊,几乎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沉睡在一本薄薄的楹联里,而我现在正试图通过它找到它与城池、这个社会的衔接地带。透过漆黑发亮的门扇,走进去,方寸盈余,小庭院安安静静地沉睡着,干净,纤尘不染,与一墙之隔的门外天壤之别,这是属于私人的空间,白墙黑底,线缝笔直精准,勾勒出一份简练朴实的气调。美中不足的就是局促,狭小,但也满足了保守的格调,进而触及到温馨,一家人其乐融融,一支瘦弱的蜡烛便可窥见一片丰腴的天空。

退出庭舍,举头仰望。屋舍大多采用飞檐,高翘入云,像是摹拜上苍的香火,求取天人合一。生命就在这种静谧中时间慢慢升华,上釉,从一颗胚胎发育成参天大树,再落叶、生根,焜黄华叶衰。若再将其放大来看,每一辈人都是一个朝代的始终,新生、死亡,永恒的定律,在时代潮流中沉沉浮浮,浪淘沙尽,却也参透不了身后会发生的事。前朝罢幕、后朝迭起,锅破了修修补补,灯灭了添油加芯,人死了入土为安,渺小,不堪入目,羼杂着风动云涌,自我精华的修炼,却仍旧这山还是这山,那水仍是那水,此地尚是此地。

时间是流动的,那么人呢,我有预感,一定有静止参与此次阴谋。譬如窗台上的灰烬、房梁间的蛛网、槐树下休憩的老者,它们沾着人情世故,谙熟静谧的次序,由清晨薄如蝉翼的雾霭历经沧海桑田,在食盐和白糖的转化下,最终成为夕阳的一份子,浓妆艳抹,但也只是三百六十五天最为寻常的一天而已。那种糜烂的味道,是生活血乳交融的产物,说不出来好坏,但我能够切实感受到咸与甜,两种极端,像极了白昼与夜色的模样。我们穿插其中,像一株自由放任的稗子,带着春天的决心,爱,并恨,一天天长大,长出抬头纹,总有一天还会长出老年斑,直到尸骨未寒,被田垄上的荒草结结实实覆盖住。

虽然瞧不见夜空,但不妨碍我们听见闪烁其词的星辰,在这最微小的尘世里,还会继续爱着那么沉重的恨,仿佛我们都不成长大,任性,只是一滴水无依无靠的下场,假使下落不明,也便是我们咎由自取的恶果。而这座围城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遥远陌生,令人生畏,隔了几十年的光阴,从父亲再到自己,我不知道还需耗费几十年才能读懂那些沧桑,或者说成为一匹严丝合缝的青砖,镶进东山观的阶梯里,让人们从我身体上踩出一条道来。我不痛不痒,因为沉默的久了,皮肤上浓绿的青苔已经出卖了自己的秘密,无人问津的潦倒,我活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简陋的让人想哭,却不知该从何谈起。

时代曲,一场剧目的上演

曾多次流连忘返于玉带河畔,谈不上醍醐灌顶,走马观花罢了。亦步亦趋,用这双迟到百年的脚掌抚摸着大地的肌骨。像是为自己而生(事实真是这样吗),我的一生将在这里渡过,结局是肯定的,所以我期盼那些旁枝末节的过程,一遍遍删繁就简,剔除与生活格格不入的部分,首先便是诗歌。当我发现词语与石块碰撞只不过是以卵击石的一出闹剧,当我发现不用添油加醋的疼痛居然可以活得安然无恙,当我发现打针吃药会加重我不宜言表的恐惧,我正在一点一滴缩小,不争毫末,有种坐井观天的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在瞬息万变的更迭之中,而我跟不上逃跑的步伐,只能在生活之外垂死挣扎,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时间地点均不明朗,像是隔着毛玻璃观察世界,我的盲目见缝插针,无可奈何成为一种惯性,可能是陕南多淫雨的原因,必须得承认,就连我的理想也被霉菌侵占。

山的淳厚质朴,城的固如金汤,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慢慢淡出时代,取而代之的是殡仪馆、饰品店、电脑城、维修铺、KTV等现代化的元素,新旧交相辉映,宛若一位裹脚女欲度百米冲刺,首当其冲的则是朱门的没落。东西南北,挑水、抬棺、行车、摆摊,人口的密集流动和经济的发展加速了她的衰败。人们往往不满足一山一石,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总想以新式的创造力增加她的负荷量,适应变迁,生存者的游戏规则。这时遗迹足以以强大的生命力彰显——南街口十几麻袋清朝通宝在淤泥中摸索了百年,现在终于得以重现天日。钱财,常言道的身外之物,主宰了社会千年,没想到最终整个时代都在它身躯上践踏,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重复尊严,被疼痛屏蔽的骚动。而走在这样的内城时常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路生路,巷生巷,砖与砖的严丝合缝,牌楼与牌楼的守口如瓶,垂杨柳与垂杨柳的妖娆妩媚,默契,相生相依。伫立小城,不管你在哪里都可以看着东山观向西南走去,总能回到中心广场。再沿着漫水桥向前走,一直到318国道,左右新街,现代化城镇应运而生,一条通途连接着两个朝代,桥下河流蜿蜒、缓慢,贯穿其中。

《礼记·礼运》曾云“城郭沟池以为固”。护城河一度扮演着护花使者的角色,旧时任何一座城都免不了兵戈纷争,这样一条河往往寓意着安定,对于祥和的首肯。从小城北门直走,过永汇桥,拾级而下,玉带河的存在佐证了这种格局。发源于斯,流经于斯,向东踏汉水、穿勉县、跨汉中、入安康、汇湖北,乃至成为长江一支强有力的军队。而人们对此习惯称之为汉江源。源,《说文解字》注释:水泉本也。《隆达小歌》中的风水巫术近以诠释为本命年,忌命犯太岁,需盘龙萦绕,以水为界来镇守四方。这几年汉江源斥巨资打造的森林公园正逐渐被一层一层揭开,露出皑皑骨头,流动的血已化作一潭死水,病入膏肓,禁不起任何风吹草动,时时加以维护才能为下游的小城锦上添花。奈何自然风景大都被人工驯化,娇喘兮兮,保留着固定的神探和相如的情绪,从头到尾让人丝毫看不见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韵味,或多或少令人心存叹息。

随着城乡二元体制的转型发展,小城对文明的超越亦步亦趋。北部中山、西部低山、嘉汉谷地、五丁关中山、玉带河谷坝、巴山高中山,小城像一只四面漏风的摇篮,静静匍匐在山涧怀抱,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够“重铸青春”,爬出墓穴,披红挂彩,如耶稣受到基督徒的瞩目般光彩耀人。尴尬的处境自然也得不到那些,她的身份至多也只是一个待愈的病人而已,仅此。乡人们背井离乡,朝来暮去,北上、南下、入土、进厂,用外乡人的身份为小城输血,粉饰门面,一年一度的遍插茱萸,满身是伤,只有在年关围坐圆桌,他们才能还原自己主人翁的精神,举杯投尽显箸铿锵。

这是关于痛的记忆,细腻绵长,如同淤积的痰液,横亘咽喉,总也倾吐不尽。而在河床的缓慢衰老中,小城萎缩成一只干瘪的胃袋,尾气、噪音源源不断地侵蚀着她俊美的容貌,由内到外,斑驳,充斥着扭曲、变相、夸张的神情。同样,我曾在一首名为《如果我终将重返大地》的诗中表达了自己此时的心情:

如果我终将重返大地,像一颗沙石/邂逅一条河流,身体已被濯洗千遍/现在只剩下我的乳名和简单的世界/在青草乡素面朝天,糅合月光美梦/不愿在晨起时分一个人悄悄醒来//于体内拥堵,穿过静谧的玉带河/我想,如果我终将重返大地、童谣/一粒昆虫,一米鸣啼,一次蔬菜/比坏人更懂得自己的脾性,学习养生/拿骨头换算骨头,死亡比拟死亡/绝不在十字路口同旧时光漫天要价//如果我蜿蜒,阴暗,矢口否认一切/等待所有发生的,已然的,未知的/接近事实封闭的入口,爱上标本物/却从来不会把这人间的所有道路/通通给它打开,像狐狸露出尾巴/我漏洞百出,反却靠破绽聊以残生

曾无数次把小城当做我唯一的归属,无数次寻街串巷,只为等待一个既定的结果,尽管我并未出生在那(我的家乡在宁强五十公里开外的一个小村庄),我的祖籍也并非此处(祖上属四川射洪县),但我能清楚的辨别内心渴望的方向。如同每次站在家乡小镇面朝日落的时刻——西南,沉思的角落,太阳就快要下山了,迎着最后一层薄薄的余晖,周身悉数浸泡在温柔的霞光中,这种依附感常常使我觉得自己是真的,活生生的,像这座咫尺天涯的小城一样,存在于某个尚未闭幕的片段里,不带有任何宗教色彩,隐映惶恐,清晰、明朗,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据守的革命根据地。

多年以后我才懂得这份祭奠久久不灭的全部意义。二〇〇三年《中国教育报》发了一个专版,发表文章《打工族子女教育堪忧》和《父母打工去,教育难题来》,还配发了两幅留守儿童的照片和一则调查资料,首次提出“留守学生”的概念。我不知道这个新式词汇对我的定性是否准确。留守?但我并未设身处地,遗留在那座逐渐荒废的村落,而是被寄居在百十公里外的一个完全陌生的县城。抛弃!这是我背叛乡村的全部下落,没有街头电线杆上寻人启事那么明目张胆,只能于夜色中漂来、夜色中隐退。而这一年也正是公元二〇〇三年,我十一岁,六年级,沉默,自卑,开始一个人学习着照顾自己变幻莫测的情绪。

这时的小城给我的印象是灰调的,棱角分明,不像后来我试图去解构她那般令人生畏。成长维护了日常生活所需的尊严,我把这种情感的变换归咎于城市的没落。她的肢解、破碎是那么触目惊心,我们没能从其完整的拓片中寻觅到安放的灵魂。(相反,保留下来的臃肿、残缺像一个未割除的瘤,在疼痛与残喘背后人们迫切需要一种全新的方式跑步进入现代化。)

而我在末班车后苦苦奔跑,像亡命天涯的罪人般继续朝大河的源头逐去,尽可能追赶上时代的步伐,做到安居乐业,在这座称得上是舶来之城中留下我的蛛丝马迹。每当此时我都会静下心来、认真思索一下山与山,城与城,河与河,它们之间的联系究竟因什么而改变?缩短!这是一个平庸粗糙的现实词汇,嫩,弱,骨质疏松,这倒让我想起了那句烂熟于心的至理名言:距离产生美。而现在韵味几乎已经罕至,它们呈现的赤裸不亚于为虎作伥的妖魔,磅礴,冗杂,像是一个时代的集体殉葬。

瞭望玉带河的另一侧,此时的外城区尚是荒芜、斑驳的。我喜欢把这种记忆保留在寒冬,一场毫无预料的雪纷纷扬扬散落下来,绕过十字街头的红绿灯、城门洞开的网吧、百般空寂的旅馆,小城透露出一场酒后最为真实的模样,狼藉,麻瘩。而人们缩在屋里取暖的方式很像是穆斯林的祈祷过程,淋浴式渐进,把天空退还大地,把大地团团笼罩,把生活的意义煲在一锅粥里。从这座城中逃脱自身所背负的角色,等待城墙上再次涂抹上艳丽的口红,面对叫嚣总归有人会做到视而不见,在这座方寸盈余的小城里煮茶饮酒,做一位假隐士,不能拒绝,即便不能接受。

生活诗,对现实的临摹反馈

我一直想把他写进我的文字里,只怕文字稚嫩,所以一直为他留着一席之地,但现在,他快老得没谱了,应该活不了几年,我担心他死在我的文字前面。两枚孤独的鬼魂就这么耗着,终究不是个办法。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每当想起他时,这两句诗都会萦绕在我脑海里。我并不知晓他的生辰八字,目测七十有余,风里来雨里去,一生鳏居,锅碗瓢盆便是他的全部家当。依照血缘之亲,还得唤他二爷,只不过“牛屎郎”这顶名号太大,很多次“二爷”卡在咽喉,我却无能为力。他独往已成习惯,与他交谈最多的是荒芜的庄稼和山上的中草药,接下来便是风雨雷电,自然界的万物(当然,不包括人)他都能视为至亲。庭院里的杂草延伸到大门口,土灶旁依着碧绿的菜畦,泥瓦上残留有椿树的痕迹,然而他只等秋风扫落叶,自己闲坐一旁,目不识丁,却喜欢抱着一本医院散发的生殖健康宣传手册让我教他认字。

与世隔绝太久就连嗓音也会发生变化,每当他像挤牙膏一样从漏风的喉咙里抛洒出那些干瘪的文字时,我都会像手册里那些饱满的图片一样将他纠正到发情期上面。他的脸黝黑,从不信奉门庭若市,所以也不用时时拂尘,此刻,因一个字的发音会更加明亮。他嚼着绕口的汉字口齿生精,没有铁锁的保护,很容易出卖自己的秘密,无非是衰老、迟钝、笨拙等等萎靡不振的组合,只要悬空的涎水不断线,他就能够保证张开一张空洞的大嘴(原谅那些树倒猢狲散的牙齿),久久死不瞑目。

听村人说他年轻时厌恶女人,嫌脏,中年时母亲去世,与大哥、三弟分家独过,老年时已无力照看自己的沧桑。(密谋),在媒人(同村老头)的撮合下预想拿出八百元低保金再续良缘,怎知媒人拿钱后将物色到的老婆子也一齐席卷而走,自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牵了三弟家的一条狼狗,日夜陪伴,防人,防微杜渐,同时也为预防自己。这些细节已经无从知晓,他概是不会吐露的,只能通过那些闲言碎语去推测,或者说推测也是多余的,他独来独往一个人惯了,生是母亲的事,死是国家的事,于公于私,都不应该妄加推论。

2009年家乡大旱,我带了一把镐锄去老房洗井,三个小时的时间几乎亲眼目睹了他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一日的生活场景:拿饮料瓶装水炊饮,灶台上沾满旧社会的烟灰,铁锅里遗留有死亡多日的青菜和米粒,尿盆紧贴脸盆,像一对孪生兄弟……他斜靠在柱头上闭目养神,似乎气息全无,蚂蚁顺着他的裤脚攀登云峰,直到狗吠大作,过路客“嘘”晃一枪,他才竖起腰杆斜眼相视,顺便扶正额头偏居一隅的锅沿帽,起身,进屋,转眼便消失在冰凉的黑洞之中。不久后手捏几只芽孢丰满的土豆返回灶台,持一把杀猪也捅不进去的菜刀削皮。光阴的碎屑散落一地,他在昏黄的光线里扫地,棕榈叶发出刺耳的“啪啪”声,他半聋,听不见,只能看见腾空的灰尘,像清晨散不去的雾霭一般,将他包裹得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私人空间可言。

也就是因为这的原因,家乡扶贫鳏寡孤独的政策(专门修建有住房,七十平米。条件:讲卫生)始终落不到他的头上,现在要反过来说,他比女人还脏。甚至有时要说,脏又算什么,谁又能保证是绝对干净的,纤尘不染?政府每年千元的低保和高龄补助金刚刚足够他的饮食开支,还要保证在绝对不买丁点零用品的情况下。为了生存,他接管了村里部分外出打工群体的自留地,像一位不称职的地主老财,只取地心一枚,种麦、点豆、插秧、播谷、栽蒜,而四周往往杂草丛生,翩翩然,似乎有种陶渊明“草盛豆苗稀”的感觉。却万万不该如此。

母亲做好吃的时常会让我送他一份,我也乐于此。常常觉得,老,应该是一种让人尊重的状态,尤其是银发鹤立,平添几分睿智和沧桑,便纵是二爷那样,也是千锤百炼剩下的一段好钢,在晚辈面前总归游刃有余。年前我抱着半钵子水饺和猪肉,天,他居然先分给那只狼狗一半,看着它囫囵吞枣后自己才开始狼吞虎咽,这让我真心觉得不可思议,或许他已经把那条畜生当做自己的亲人,筋脉连着血缘,就像慈父对溺儿,当它饿了,他宁愿堪当割肉喂鹰的佛祖,削下自己满是老茧的瘦肉也在所不惜,在这一点上,我是望尘莫及的。

记忆里似乎从没喊过他一声二爷,每次路途中碰面,他总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这样的人混迹人群中,或多或少有几分可疑,但对于他的穿衣着装来说,这样的想法难免让人觉得可笑。他毫不起眼,掉入尘埃里连滚都不打一个,似乎也没有什么人对他上心,包括他的大哥和三弟,后来也慢慢结一个为拆不开的死扣。他的世界里唯有那条狗,三里垭,粮食和火苗,一个用来陪伴,一个用来居住,还有两个能保证他暂时死不了,像一截枯木那样活着,没有东南西北。若是期盼枯木逢春,或者朽木不折,那自然是扯淡的念头,他活着,只是为了证明人“生而平等”,用那些无用的寿命昏昏噩噩,告诉自己:死亡也是一件极其漫长的事,也许一不小心就会暴露自己的隐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