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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艺之道
——海德格尔的物观与东方工艺

2014-07-14冉达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南京210023

名作欣赏 2014年33期
关键词:赠品海德格尔器具

⊙冉达[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南京210023]

工艺之道
——海德格尔的物观与东方工艺

⊙冉达[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南京210023]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等文中以现象学—存在主义的方式阐发了独特的存在论视野下的物观,以此构成对现代科技文明的反思。无独有偶,在同时代以日本民艺理论家柳宗悦为代表的东方工艺美术理论中对于器具与世界、人类的关系问题和工艺之本质问题做出了十分相似的阐发。本文通过对东西方两种具有代表性的物观理论的梳理,试图归纳出存在论语境中独有的物与工艺之道,并显现西方反科技理性思想与东方传统工艺哲学的触碰和交融。

物器具大地有用性海德格尔柳宗悦

伴随着两次世界大战,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欧洲乃至整个世界充满着深重的危机感,这一危机感在意识形态的领域被追溯至自古希腊以降的逻各斯中心主义,亦即长期主宰西方思想史的主潮,而随着工业革命以来科学技术的发展,以数学—物理为基础的西方科技对人类观念、人类与世界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这一影响较为明显地体现为世界完全沦为人类科学技术的对象,同时人也进而沦为他人的对象乃至工具。这种科学技术的理性思维无度僭越带来的恶果尤其在30年代的经济危机和两次世界大战中得到深刻的反映,也在此时得到思想界的严肃反思与批判。而在这些反思者中,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1889-1976)的思之道路无疑是最具代表性、最为深刻的。

海德格尔继承了老师埃德蒙顿—胡塞尔所创立的现象学方法,但是却将目光投向存在者之存在问题,在其后期思想中,物—艺术这二者占据着相当重要的地位。海德格尔以物作为“天空”“大地”“诸神”与“终有一死者”这“四重映射”聚集之处,从而赋予其人—世界的中介地位;而艺术—艺术品则被海德格尔视为存在之真理自行显现的方式与处所。同时,艺术中的技艺成分也引起了海德格尔的高度关注,技术有手工技艺和现代动力机械技术之分,人的历史性存在也因此具有前工业时代的手工技艺主导的生存形态和现代工业化生存形态的区别。而恰恰正是现代工业化的科学技术造成了技术与人的异化,并进而导致了技术对人的控制。

伴随着对现代科技理性主义的批判和对“诗意栖居”的思考,海德格尔对于《老子》的“道”和日本传统哲学中的“粹”等东方哲学概念做出了跨文化的借鉴性互参。

作为对物—艺术的思考,海德格尔对梵高的油画作品“一双农鞋”所做的研究极为典型地反映出他的物观。为了能较为明晰地把握,我们再次不得不引用那段著名的描述:“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积着那寒风陡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垄上的步履的坚韧和滞缓。皮制农鞋上粘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临,这双鞋在田野小径上踽踽而行。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的谷物的宁静的馈赠,表征着大地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眠。这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的无怨无艾的焦虑,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无言的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死亡逼近时的战栗。这器具属于大地,它在农妇的世界里得到保存。正是由于这种保存的归属关系,器具本身才得以出现而自持,保持着原样。”①

在这段充满诗意的描述中,事实上海德格尔将物超拔到了真理显现的境地。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海德格尔首先将物区分为纯然物和器具物。纯然物是指通常意义上的大自然之物:“纯然的物在我们看来只有石头、土块、木头、自然和用具中无生命的东西。”②与之相对,器具之物则是人类生活中制造并使用的物,如工具、服饰、器皿等。而器具之物由于兼具纯然物与人类活动的双重属性,故而被海德格尔格外关注,将它作为考察存在问题的切入点之一。在上文的现象学式描述中,农鞋联结着大地—自然的苍茫浑厚与艰辛沉重的人类劳动生活,是自然与人类生活的中介与凝聚,并且具有单朴沉默的特性。而器具这种凝聚联结自然与人类生活的特点,是由它本来的属性所决定的。海德格尔认为,这本来的属性可归结为器具的“有用性”,亦即人类处于某种使用目的而制造,并且这目的得以实现的属性。甚至,这有用性被海德格尔认为是器具的本质:“这种有用性从来不是事后才被指派和加给罐、斧、鞋这类存在者的。……有用性是一种基本特征,由于这种基本特征,这个存在者便凝视我们,亦即闪现于我们面前,并因而现身在场,从而成为这种存在者。……器具这一名称指的是为了使用和需要所特别制造出来的东西。”③海德格尔认为,我们与物的关系乃是使用先于认知,在我们使用某一器具,并且这器具的有用性得以充分实现而十分称手时,我们并不会以理性的目光打量它,相反,唯当器具损坏,无法再满足我们的使用,这时我们才会审视它。由此,器具的有用性引申出它的更深一层属性:可靠性。当农妇穿着农鞋行走在田间地头,埋首与她赖以生存的劳动时,充分发挥有用性的农鞋给予农妇以安全可靠的寄托:“借助于这种可靠性,农妇通过这个器具而被置入于大地的无声召唤之中;借助于器具的可靠性,农妇才对自己的世界有了把握。”④由此可见,海德格尔对器具的思想具有与前时代哲学以及当今科学技术把一切物视为从属于人类的对象的观点有着很大的不同,他赋予物以一种凝聚了自然与人的双重属性的意义,并且十分明显地与东方哲学有着某种相似。

更甚一步的,海德格尔甚至认为,物是一种天人之际的聚集。在他对一只壶的分析中,我们可窥看到这种十分接近东方思想的认识:壶用于容纳水和酒,而水中有泉。“在泉中有岩石,在岩石中有大地的浑然蛰伏。这大地又承受着天空的雨露。在泉水中,天空与大地联姻。在酒中也有这种联姻。就由葡萄的果实所酿成。果实由大地的滋养与天空的阳光所玉成。在水之赠品中,在酒之赠品中,总是栖留着天空与大地。而倾注之赠品乃是壶之壶性。故在壶之本质中,总是栖留着天空与大地。”⑤在此,壶及其所容纳之物便不再仅仅是日常使用的一个器具,而是具有了集聚天地自然的具体而微之普遍意义。“倾注之赠品乃是终有一死的人的饮料。它解人之渴,提神解乏,活跃交游。但壶之赠品时而也用于敬神献祭。……倾注是奉献给不朽诸神的祭酒。……在作为饮料的倾注之赠品中,终有一死的人以自己的方式逗留着。在作为祭酒的倾注之赠品中,诸神以自己的方式逗留着。……在倾注之赠品中,各各不同地逗留着终有一死的人和诸神。在倾注之赠品中逗留着大地和天空。在倾注之赠品中,同时逗留着大地与天空、诸神与终有一死者。这四方是共属一体的,本就是统一的。”⑥

经由这种在使用过程中与周遭所发生的关系,一器具乃成为天空、大地、诸神与终有一死的人的栖留之所在,从而具有了某种形而上的意义。无独有偶,这一思想在日本著名工艺理论家、美学家柳宗悦的著作《工艺之道》中也有异曲同工的回响。

与海德格尔出生于同年的日本著名民艺理论家、美学家柳宗悦(1889—1961)在研究宗教哲学与文学的同时,对日本、朝鲜和中国的民间工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开始了长期的搜集、整理和研究的工作。而在他的重要著作《工艺之道》中,开篇即阐明了与海德格尔极为类似的思想:“没有与大地相隔离的器物,也没有与人类相分离的器具,这就是在这个世界上为我们服务的生活用品。”⑦在此,他首先提出了器具在大地与人类之间的中介地位和与二者的紧密联系。紧接着,他以十分朴素的语言触及了作为器具之本质的有用性的问题,“若是因故离开了用途,器物便会失去生命。如不堪使用,就没有存在的意义”⑧。在此,他将有用性视为器具之生命。从有用性的主导地位出发,柳宗悦认为,工艺之美的根本乃是实用之美,作为日常使用的器具,应当是优良、结实的质地与朴素、健康的美学形态相结合的产物。而对于形式压过实用功能的器具,则被柳宗悦视为“病态”——“如今的器物多流于美之病态而忽视了实用……而服务之心则为器物添加了健康之美……工艺之美是健康之美。”⑨

进而,柳宗悦赋予器物以拟人化的性格,认为实用性本身便已具备的“忠顺”的品德,因此,好的器物应当杜绝炫耀和过度的自我膨胀,而应当谦逊并且诚实。而只有城市的品性和坚固的质地,才能葆有工艺器具的大美。与此同时,柳宗悦并未排斥必要的装饰,他指出,与实用功能相比,装饰是次要的,并且应当归于简朴,以避免因华美而流于俗套。

与海德格尔所赋予器具之深刻意义十分相似,柳宗悦也一再强调器物唯有在被使用中才能显现出其存在的本质。“日复一日的多彩生活在家庭的居室中、在不同用途的餐桌上、在繁忙的橱架上体现出来。这些都是反复使用、十分顺手的用具,然而却在为提高生活的质量而忙碌。无暇懒惰,空闲对于器物是遥远的。那些闲置在地板上的饰物,都是虚空而脆弱的,因为都无法使用。”⑩从这一观点出发,柳氏认为,日本工艺美术历史上的“大名物”,其本质都是简陋的日常用品。类似于海德格尔对梵高笔下农鞋的阐发,柳宗悦认为,当民众在贫困的家中搭起火炉,用简洁而朴素的器具煮茶时,“就能回味这种宇宙之美的圣贫之德”⑪。

在以上的论述中,我们可见,以柳宗悦为代表的东方工艺理论的几个特点,即重实用、尚朴素,并且强调器具在使用中与使用者以及生活世界的深刻联系,这种联系是建基于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建基于勤勉操劳的生存活动,并由此而获得了一种近乎于道的境界。联想到海德格尔对东方哲学思想的触碰与吸收,我们不由发现,在面临甚嚣尘上的现代科技理性对人之本真本己存在构成深重异化与全面压迫之时,单朴而归于通融和谐的东方工艺之道或许提供了某种可供深思的返回之路。

值得与海德格尔对梵高笔下农鞋的阐发相参照的,是柳宗悦对一只17世纪末18世纪初的陶盘所做出的如下描述:“这不是精心的制作,而是与下层民众的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的陶器。是盘同时又是锅,可以在火上烹饪菜肴,然后直接端上桌。见到这一类的盘子时,从其熏黑的地方可以读出每日劳作的历史。……是用,寄予了这样的器物以生命的光辉。这枚盘子的美,是通过劳作才得以展现的。”⑪

①②③④[德]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8—19页,第6页,第13页,第19页。

⑤⑥[德]马丁·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80页,第180—181页。

⑦⑧⑨⑩⑪⑪[日]柳宗悦:《工艺之道》,徐艺乙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8页,第128页,第29页,第30页,第254—255页。

作者:冉达,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玩具设计专业主任,2014年获德国iF工业设计大奖。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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