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人燕语:花田清辉说“三国”
2014-07-13天津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300191
⊙赵 莹[天津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 天津 300191]
一、《三国演义》的兵器
说起关、张二人,关羽另当别论,至于张飞我总觉得无话可讲。硬要说的话,与其说张飞其人,我反倒对他那件一生中片刻不离其手的得意兵器——重九十斤的丈八蛇矛更感兴趣。它与刘备的雌雄双剑、关羽的偃月刀一样,都是由中山的大商人们慷慨解囊提供的,用一千斤铁的一部分,由无名铁匠锻造而成,送给了要去讨伐黄巾贼的张飞。虽然铁归于政府管治之下,但是处于乱世的大商人们似乎很容易弄到私铁。因此,蛇矛总是让我联想起《盐铁论》②,其中论及与统治者的是是非非以及相关的各种意见对立。极其普通的村庄铁匠,应下了为三豪杰锻造兵器的要求,且当场做成,这直接说明了当时中国手工业技术水准的高超。奥野信太郎在他的著作《中国文学十二语》一书中,提出了非常大胆的假说,以孙悟空的金箍棒为首,他注意到《西游记》中所出现的各种各样的金属器具,或许这个故事正如传言那样,并非出自吴承恩一人之手,而是在“锻造业协会”里被传承下来,并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成长起来的作品。依此见解,我认为关于《三国演义》也可以提出相同的假说。不只是三豪杰的得意兵器,吕布的方天戟、徐晃的战斧、赵云的枪——从这些金属器具的陆续登场来看,《三国演义》一点也不亚于《西游记》。我原本只对丈八蛇矛感兴趣,至于它的主人只当作世间最平常不过的豪杰来看待,就像只把“暴力棒”③当问题,而无视全学联④一样,可以说本末倒置得相当严重了。那么,从张飞身上拿走蛇矛,到底还能剩下什么呢?只剩下躁狂、智慧不足的一个野人而已——这就是我的结论。
二、《三国演义》的结构
在最近出版的小川环树《中国小说史研究》一书中,根据从《三国平话》到《三国演义》所追寻到的张飞像的发展轨迹,清楚地阐释了书中人物张飞出场的划时代意义。虽然如此,我并不会改变一贯的看法。比如小川环树有如下一段话:“中国的支配阶级是士大夫阶层,就是所谓的读书人,借读书参与文化,而感到无尚荣耀。与这种文化有相异质精神的是从宋代开始逐渐抬头的庶民。于是,异民族蒙古人成为中国统治者的时候,以往的文化权威从根本上被动摇,表现出全新的精神。我认为,像张飞那样的庶民英雄在文学中的出现,给中国的文化历史带来了重大的变化。一言以蔽之,这种变化产生于逐渐抬头的庶民当中。”据此,《三国演义》中的张飞与《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水浒传》中的鲁智深、《金瓶梅》中的武松和潘金莲等有精神上的血缘关系,正如武田泰淳所道破的那样,都属于《淫女和豪杰》⑤的范畴,这也正是小川环树的见解。被异民族占领、权威的崩溃、价值的转换和庶民的勃兴,由于这些亲身体会的战后感触,让我们重新认识了中国文学中的“四大奇书”。战后不久,杂志《象征》发表了武田泰淳的上述文章,其中有一节,“既无反省,也无踌躇,只有活下去的强韧,在淫和杀的绝对性面前,道理和咏叹都变得毫无意义,那无意义化的完美难道不是天下之奇吗?”这在小川的书中得到共鸣,再次被引用。可是,反过来想想,我倒觉得那些“淫女”和“豪杰”正是遇事不断反省、踌躇的读书人所特有的憧憬的产物,不一定与战后的感触有关。不仅如此,“淫女”无一例外的都是“色豪”,那她明显也是“豪杰”的一种,那么疑问便随之产生,像武田泰淳那样特意把他的随笔定名为《淫女和豪杰》,这种重复结构还有必要吗?《金瓶梅》是以《水浒传》中的武松故事为基础展开的,以既成作品垫底而写成长篇小说是当时的惯例,另外,作者还在淫与杀之间发现了相类似的构造。
我想到了中岛敦的《我的西游记》,这部作品写于太平洋战争中,其中以沙悟净手记的形式怀着敬畏之心陈述道:“既无反省,也无踌躇,只有活下去的强韧。”这如果不是作者对庶民抱有的自卑感的表现,又能是什么呢?比如《悟净叹异》这本小说以下面这段幽默的场景开始:向孙悟空学习变身术的猪八戒想要变成一条龙,却误变成青蛇、蜥蜴之类,弄得不知所措。比起师傅来,好像这个不孝徒弟的失败,更让人觉得有“人味”。作者写道:“对于悟空来说,变化之法易如反掌,也就是说,如果想变成某种东西的心境无比纯粹,无比强烈的话,最终就能变成那种东西。不能变成那种东西也只是因为想变的心境还没有达到那种程度。所谓法术的修行,正如前所述,在于学习使心境统一于纯一无垢且强烈的状态。这种修行无疑是很难的,一旦达到这种境界,就不再需要像以前那么努力,只要把心置于那种形式下,就可以很容易地达到目的。这在其他技能上也同样适用。变化之术之所以人不能为而兽类可为,正是由于人所关心的事情过多,很难达到精神统一,与此相反,野兽没有那么多需要劳心的琐事,因此容易精神统一,云云。”因此,变身之术的精髓其实极简单,关键在于“精神一到,万事不难”,一句话道破了关键所在。令人意外的是,中岛敦好像是假借变身之术的名义,来揶揄战争中的精神主义。那个时候,好像只要你想变成“豪杰”,无论是谁都可以成为“豪杰”,这种简单的想法占据了主导地位。可是,变身之类的事情与其说是精神,毋宁说是肉体的问题。在淫和杀的绝对性面前,道理和咏叹看来是那么苍白,这难道不是因为那是身体的行动吗?让我说,所谓淫就是他或她的肉体,是他(她)自身肉体的同时,他变成了她,而她又变成了他,这也的的确确是变身的一种。这种状态一般就叫做性高潮(源于德语Orgasmus)。如果是这样的话,在某一点上,淫和杀就是相似的吧。
我注意到这样一种现象,达到性高潮的男女都会有失神的状况,我并不认为淫和杀是可以一视同仁的。我认为杀人原本是与食用被杀者肉体——即食人肉(cannibalism)的传统有割不断的联系。因此,不能认为杀和淫是相同的,杀人者是使自身以外的肉体与自身的肉体一体化了。《西游记》中,妖怪们对三藏法师围追堵截,是为了杀了他好蒸来吃;《水浒传》中,菜园子张青和母夜叉孙二娘在十字坡开酒店,是为了让旅行者喝下掺了迷幻药的酒,剥夺他们的身体自由,好用他们新鲜的肉做包子;还有《三国演义》,刘安杀了自己的妻子,煮了她的肉,谎称是狼肉让刘备吃,是为了表示款待之意。这么说来,我觉得张飞杀个人,再吃了那人的肉,这两件事之间就没有什么抵触,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比如《三国演义》第六十三回中张飞和严颜作战的一段:“到晚全无一个人出,张飞忍一肚气还寨。次日早晨,又引军去搦战。那严颜在城敌楼上,一箭射中张飞头盔。飞指而恨曰:‘若拿住你这老匹夫,我亲自食你肉!’到晚又空回。”不过,张飞后来非但没有吃掉捉来的严颜,还反以上宾之礼相待,最终让这位老将折服投降,成了入蜀的最前锋。《金瓶梅》中的武松倒是只专心于对淫女进行惩罚,煞费苦心地杀了潘金莲,虽然从她的胸中掏出了“心肝五脏”,却好像感觉不到一点儿食欲,用刀戳着挂到了二楼的屋檐下,就那样干脆利索地走了。可是,据南宋庄绰的《鸡肋篇》⑥记载,像潘金莲那样的年轻女子的尸体称作“下羹羊”,是做汤的绝好材料。既然已经杀了,就该连骨头都吮吸干净,这才符合常理吧?比起那些专门只执着于杀和淫的绝对性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家伙来,倒是那些吃了杀掉的人,或是在满足性欲的基础上再生个娃娃的家伙们更具生产性,不禁让人觉得更可宽恕,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也许这是错误的想法吧。
三、《三国演义》的人物
陈寿在《三国志》中比较了关羽和张飞,说“羽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这里的“君子”是指上司,“小人”是指下属。总之,前者助弱挫强,而后者助强挫弱,想来陈寿的话一语道破了读书人大将和庶民大将相对照的处世态度。然而,两人又为何几乎同时死于非命呢?陈寿冷峻地指出“:然羽刚而自矜,飞暴而无恩,以短取败,理数之常也。”可是,照陈寿的说法,所谓人的长处和短处果然还是有所不同的吧。单凭一骑,喝退曹操大军,张飞的豪杰之名就无可动摇了。可是,这个脍炙人口的长坂坡之战,却由于张飞依赖于自身暴力而未能收揽人心。陈寿是这样描述这一战的“,先主奔江南。曹公追之,一日一夜,及于当阳长坂。先主闻曹公卒至,弃妻子走,使飞将二十骑拒后。飞据水断桥目横矛曰‘:身是张益德也,可来共决死!’敌皆无敢近者。”而这一段在《三国演义》里被夸张为:“张飞睁圆环眼,隐隐见后军青罗伞盖、旄钺旌旗来到,料得是曹操心疑,亲自来看。飞乃厉声大喝曰‘:我乃燕人张翼德也!谁敢与我决一死战?’声如巨雷。曹军闻之,尽皆股栗。曹操急令去其伞盖,回顾左右曰‘:我向曾闻云长言: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今日相逢,不可轻敌。’言未已,张飞睁目又喝曰:‘燕人张翼德在此!谁敢来决死战?’曹操见张飞如此气概,颇有退心。飞望见曹操后军阵脚移动,乃挺矛又喝曰‘: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喊声未绝,曹操身边夏侯杰惊得肝胆碎裂,倒撞于马下。操便回马而走。于是诸军众将一齐望西奔走。”
张飞的缺点是性急、莽撞,正像刘备常说的他太不冷静。而这种轻举妄动的毛病,却被巧妙地转化成长处,被大加赞赏。一般百姓与张飞正相反,他们经常会担心受告诫,很难随性而为。遇到张飞大喝,曹军就吓得争先恐后地逃跑,就算我们知道这事听来有多么荒谬不可信,也还是觉得很痛快。无意义化的完美为天下之奇,我想就是指这类情况。长坂坡之战一节,不只受百姓欢迎,恐怕就连被儒教意识形态五花大绑的读书人也十分中意。其证据就是连喜好劝善惩恶的马琴⑦都被打动,在其所作《八犬传》⑧第九集中,完全借用了《三国演义》的描写。但是马琴并无盗用之意,这从他特意把睨向敌军的犬士所站的桥叫作长坂桥便清晰可见了,他肯定是以此方法来表达对《三国演义》的敬意。一般而言,刘备总是正义的一方,曹魏一党为非正义方,而在两者之间忽左忽右的孙权一派,是非善非恶的不彻底派。马琴对《三国演义》怀有敬意,并不是因为它出于劝惩的目的,小心翼翼地记录了上述事实,而是因为它时而堕于荒唐无稽,时而游走于虚实之间,是一部非常杰出的戏剧作品。我也不是一味地排斥劝惩小说。幸田露伴曾经在他的随笔《马琴的小说和当时的现实社会》中写过这么一段话:马琴所说的正义一方是指他同时代的理想人像,所谓非正义一方是给真实的人穿上一层外衣,是极端夸张的东西,而不彻底派才是真正的人。以此观点来看《三国演义》的话,符合现今写实主义鉴赏标准的恐怕只有吴的孙权一派了。
我也并不是厌恶孙权一类的人。孙权也好,周瑜也好,吕蒙也好,抑或是孙尚香,他们都是开朗的,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就算他们没有实现雄图大志,半途而亡,也会有“应被神所眷顾却不幸夭折”的感叹。与他们相比,张飞的晚年又是何等的黯淡。虽然经常被刘备提醒:“朕素知卿酒后暴怒,鞭挞健儿,而复令在左右,此取祸之道也”,但他丝毫没想要改掉自己“暴而无恩”的生存方式。关羽被孙权杀害之后,他难忍孤寂,日日烂醉,鞭挞部下。为了复仇之战即将向吴出发的前夜,张飞被两名手下无情地斩首于睡梦中。既没有主义也没有主张,庶民就是这么脆弱。正所谓“猛者终归亡,全如风前尘”。
① 花田清辉:《随笔三国志》,东京:第三文明社1990年版,本文为作者编译而出。
② 《盐铁论》:中国西汉桓宽根据汉昭帝时所召开的盐铁会议记录“推衍”整理而成的一部著作。书中记述了当时关于汉武帝时期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文化的一场大辩论。桓宽,字次公,汝南(今河南上蔡西南)人,汉宣帝时被推举为郎,曾任庐江太守丞。
③ 暴力棒,是指在日本1970年前后的学生运动中,为了攻击机动队等对立组织学生所使用的武器。此语源于德语“Gewalt”,是指学生运动中对政权的实力斗争、权力斗争。
④ 全学联是全日本学生自治会总联合的简称。1948(昭和二十三年)成立的全国大学生自治会联合机构,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学生运动中起到了主导作用。
⑤ 《淫女和豪杰》:武田泰淳写于“二战”后的作品。
⑥ 《鸡肋篇》:南宋庄绰所作,保存了不少弥足珍贵的资料,如医药、民俗等,堪与沈括的《梦溪笔谈》媲美。庄绰,字季裕,宋惠安县人,生卒年不详,约卒于南宋绍兴十三年至十九年(1143—1149),以《鸡肋篇》而名世。
⑦ 马琴,即曲亭马琴(1767—1848),江户后期的戏剧作家。本姓泷泽,别号著作堂主人等。曾师从山东京传,著有黄表纸、合卷等,特别在读本上有很多优秀之作,代表作品为花费二十八年苦心写就的《南总理见八犬传》,作品以劝善惩恶为中心理念,构想宏大,情节复杂。
⑧ 即曲亭马琴所作《南总理见八犬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