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点老倌
2014-07-13◎川流
◎川 流
凤点老倌
◎川 流
凤点老倌是马影桥的“车夫”。
凤点老倌姓刘,年纪并不真大,刚五十出头。五十出头的凤点五短身材,皮肤黝黑,冬天黑棉袄黑棉裤,夏天黑夹衫黑单裤,脚上常年一双黑布鞋,浑身上下只有头发是斑白的,人们因此都叫他老倌。夜里凤点老倌在野畈走,远远只能看见他的头发,好像是一团白雾在飘浮。
凤点老倌是推车的。推的是“鸡公车”,槠木打制,双柄扶手,独轮外面包了铁,不易磨损,车架两边平摊着栅栏样的支架,似鸡公斗架时展开的两翅,湖口人形象地将这种独轮车称为“鸡公车”。车夫凤点常年推着“鸡公车”来往于县城和马影桥,帮人运送货物。
马影桥是马影乡的一个湾,与乡集镇仅一港之隔,有一座石拱桥相衔。马影乡是湖口县的近郊乡,距离县城十余公里。五十年代初的湖口县城蜷缩在鄱阳湖注入长江的入口岸边,面积小,人口也少,老百姓的运输工具主要是“鸡公车”,城里居民需要新鲜蔬菜、猪肉鲜蛋等农产品,乡下百姓需要针头线脑、农具农资、布匹被面等生产生活用品,为了图方便,都可以委托车夫帮忙捎带,略微付些脚力费就行。凤点老倌吃的就是这碗饭,他是马影桥唯一的车夫,这碗饭他吃了二十多年,从解放前一直吃到解放后。只是,车夫是下九流行当,凤点老倌推车推得人黑了,背驼了,也只是勉强糊口,家里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
凤点老倌干的是起早摸黑的活,每天天麻麻亮就要出门,该送的货已经上好了车,湾里人要捎带的货头晚也说好了,收了定钱,记在心里。早早出门一是为了赶时间,好办事,早出早回,同时也是为了避免碰到女人。
凤点老倌出门论禁忌。在乡下清早出门叫“出方”,凤点老倌出方第一个如果遇到的是男人就会心情愉快,若是小男孩那更是喜笑颜开。但如果遇到女人,凤点老倌的脸则会陡然乌黑,连连往地上吐唾沫,一天心情都不好。
有一回,凤点老倌推着车刚出屋场,遇到湾里的寡妇腊枝到菜园地倒马桶,凤点老倌当场破口大骂:我说,你一个寡妇困不着,也不要清晨巴早跑出来害人!
偏偏腊枝不是省油的灯,回骂他:你一个死老倌!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湾里的路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老娘困不着管你屁事,老娘愿什么时候出门就什么时候出门!
凤点老倌被顶得无话可说,只气得连连跺脚,嘴里念叨:晦气!晦气!竟然掉转车头回了湾,到了屋里爬上床倒头就困,丢下一天的生意不做了。
时间长了,湾里人都知道凤点老倌的禁忌,他早晨没走女人都不敢出门,毕竟大家平时指着他从城里捎带东西呢。腊枝就因为和凤点老倌吵过那一回,有一个月凤点老倌不帮她带货,让腊枝深感不便。后来还是凤点老婆从中劝解,凤点老倌才转了弯,答应帮腊枝带东西。乡下人农活多,哪能天天为个针头线脑的丢下活计进趟城呢。
凤点老婆私下责怪他:你怎么这么封建呢,出门遇到女人有么事关系?每天早晨还不是我帮你收拾衣物,准备早饭?我难道不是女人?
凤点老倌“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故意这样做的,湾里女人喜欢嚼舌头,我不想让她们看到我每天往城里送多少货,省得他们背后乱传,说我赚了几多钱呢。
老婆愣了一下,明白过来,轻骂道,你个鬼人精,连我都被你蒙了!
凤点老倌的鸡公车上,有两样出门必备的小物件。一是过桥板,横放在车柄之间,尺把宽,米把长,四五公分厚。马影乡去县城有条砂石大路,但远很多,穿湾串户走小路则可以省不少工夫,只是那些田塍小路上有许多沟沟缺缺,过桥板就是用于过沟缺的。遇到沟缺,凤点老倌会支住车子,抽出过桥板架在沟缺上,然后再推车缓缓从板上过去。板面比车轮宽不到两公分,装着重重货物的小车从上面推过去,要十分的精准。凤点老倌全神贯注,一寸一寸小心推车向前,待过了沟缺,再停下车,将过桥板收起放上车继续赶路。还有一件是铁质长柄钩,钩扁而宽,柄长五十公分,柄顶端卷成圆环,用布缠了,防硌手。这钩的作用主要是起车用,虽有过桥板,但难免马失前蹄,车轮滑入沟缺中,这时就需要有人用长柄钩钩住轮子,在车前用力往上带,将车轮拉出沟缺。过路人,或是路边的庄稼人,都是请求帮忙的对象,一般人也不会拒绝。请来的人拿铁钩在车前拉车轮,凤点老倌双手扶车柄在车后掌方向,一二三!一二三!几个回会,车就出了沟缺。凤点老倌不抽烟,但他身上常年带着一包烟,飞马牌的,在当时算是好烟了,就是为着递给请来帮忙起沟缺的人抽的。
这些都算不上难,推车进县城最难的是上大岭。横在湖口城乡之间有一座山,叫象山,为了方便通行,象山背上开了个口子,挖了条路,这条路被称之为大岭。大岭两边壁陡,坡度又长,一般人空手一上一下走过去,大冬天也要湿一身棉衣。骑自行车的人上大岭都要推着走,唯一能骑上去的只有修车匠二板,这也是二板引为自豪的事。因此,对车夫凤点老倌来说,上大岭是个严峻的考验。
推车走了十几里乡村小路,凤点老倌到了大岭下面,脚板已经发热,身上微微渗汗,仿佛正式比赛前的热身。凤点老倌会停下车,稍稍歇息,才又吸口气,推起鸡公车上坡。他是一口气推上去,中途不歇的。走的是“之”字形,胸前凸,腰腹绷紧,双膝弯曲,两臂收缩,看上去像习武的人拉开预备的架式。凤点老倌矮矬矬的双腿在大岭上来来回回,鸡公车在前面扭扭曲曲,流畅而滑稽,看似迂回,却不断上升。
有一次,推车的凤点老倌在大岭遇到了骑车的二板。二板在前面骑,凤点老倌在后面跟,两人的路线惊人一致,都是之字形前行。二板刚骑到大岭顶,凤点老倌的鸡公车随后就推到了。三十出头的二板惊得目瞪口呆,能跟上他骑车的速度,凤点老倌那脚力真的不一般。
下坡可以借惯性,却更凶险。凤点老倌倒转车头,变推为拉。重重的鸡公车压在身后,身形后仰,脚尖点地,小跑着往下,每一下都要靠脚力撑住车子,保持匀速,直至稳稳当当地下到坡底。
经过这一上一下,凤点老倌连头发梢都是汗了。眼前已是县城,大中路光滑的石板街就在眼前,街两边木板小楼鳞次栉比,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凤点老倌并不急着进城,而是推车支在路边,那里有个何记小茶馆,卖的是大壶茶,一分钱一碗。茶馆里常常或坐或站挤满人,门前停着自行车、板车、鸡公车,放着挑子、堆着重物,都是过大岭的人在此补充水分,恢复体力的。守着大岭这个口子,何老板茶馆的生意旺得很。
见了凤点老倌,瘦瘦的何老板格外热情,不管何时,都立马迎上前招呼:哎哟,凤点老倌,刚泡好的付垅东涧野茶,来一碗尝尝?
凤点老倌也不客气,端起茶就喝。刚出了一身透汗,这浓浓的野茶喝下去,是喝到哪荫到哪,那个舒坦。
茶馆喝茶的人纷纷围上来,有人问道:老倌,我让你捎的老母鸡带来了吗?或:我要的马影豆豉有吗?也有人说:老倌,明天帮我带两只黑毛猪脚回来,儿媳妇奶水不够,催催奶。一旁挤上前一人,急急地说:老倌,我正等你呢,中午抽空到我家去一趟,我亲家咳嗽病犯了,我帮他抓了些药,劳烦你带去马影桥。
凤点老倌一一答应,仰脖把茶喝干,很快去车上下了几样货物来,又收了几个人的定金,这才一抹嘴,出门推车进城。
茶钱是不用付的,下次从帮何老板带货脚力费中扣就是。
凤点老倌进茶馆不仅是为了喝茶呢。
推车上了石板路,算是正式进城了。大中路是县城唯一的主干道,宽不过六米,中间一条米把宽的石板路,石板路两边是砂石路面,砂石路面走人,石板路既可走人,也用于推车。偶有县政府的吉普车或大解放通过,可以跨着石板路开过去。以前没有汽车时,街道更窄,石板路是主要通道,后来将两边的街道拓宽了些,才成了现在这样子。
石板路年代久远,走的人多,过的车多,路面光滑锃亮。石板中央被来往的鸡公车碾轧出了一道深深的轮槽,推车行走在上面,车轮自然卡在其间,如同火车车轮和车轨般契合,轻松而稳当,只要把稳车柄向前,两眼可以随意向街边观望。
街上人都认识凤点老倌,一路行一路有人和他打招呼:老倌,今天早呀,就来了。
老倌,乡下有打塘鱼的告诉我一声,帮我捎两条乌螺丝鲩来。
我这里新进了九江的茶饼,给乡下人说说,下次帮他们买点去。
……
凤点老倌一一应答,笑呵呵不紧不慢地推着车往前走。间或也停下来,那是将车上的货送给预订的货主,或是遇到了合适的店铺,顺带着买东西。
一路都不久留,凤点老倌的目的地是东门口。
东门口是个三岔路口,不大,却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方。周围开着细眼白铁铺、马大嫂烧饼店、陶家布匹店、胡打拄南杂店、王胖子酒馆……县城唯一的国营商场、国营饭店也在东门,逛店的、看热闹的、做小买卖的、要饭的都聚集在这里,逢年过节更是人满为患,挤得前胸挨后背。
凤点老倌到了东门口,将车往通往湖边的支道推进去三十余米,那里靠近湖边,是个货场,堆放湖砂的。凤点老倌到时,货场东南角板车、鸡公车已经摆了十几辆。货场宽敞,停车并不妨碍砂石生意,有些板车就是专程来这里等着拉砂的。鸡公车主都是县城周边乡下车夫,凤点老倌将车一支,就从车上拿起一个背搭反搭肩上,又一手拎起几刀肉,一手提着几只鸡鸭,跟旁边的人招呼一声,办事去了。
车和货放在货场自有别的车夫帮着照应,那里不会空人,不用担心的。
凤点老倌要来来回回三四趟,从车上取货送货。乡下带来的时新蔬菜、鱼鸭鸡肉什么的,都得赶紧着送去,有的人家等着中午做了吃,或是办酒席要用,耽搁不得。边送货,城里人再要什么,也一一记了下来。凤点老倌不识字,全凭脑筋记。他记性好,别人说的话绝不会忘记,几斤几两都在脑子里,那年月谁家都困难,一斤几两地剁肉,彼彼皆是。马影桥的黑毛猪肉又有名,托凤点老倌带肉的人很多。
等送完货,已是日上三竿了。凤点老倌去吃午饭。国营饭店是不进的,舍不得花那个钱,王胖子酒馆也不去,别的车夫都喝酒,只有凤点老倌不喝。王胖子有次调侃凤点老倌:老倌,人生在世,死做活不吃,连口酒都不喝,活着还有什么劲!
凤点老倌不为所动,“嘿嘿”笑着说:你个胖子别想害我,我可不想喝多了酒,回去栽到田沟里。
凤点老倌吃饭的地方是拐子米粉摊。拐子米粉摊在东门口临街一个小巷口,冲巷外支了个棚子,叶拐子就在巷子里搭炉灶,一拐一拐炒米粉,进出巷口的人常常被浓重的油烟熏得掩鼻而过。叶拐子是残疾人,人们也不与他计较。这拐子粉摊一摆就摆了十几年,口味好,筋道足,算是县城的一道名吃。
凤点老倌中餐是一盘炒米粉,因是常客,每回叶拐子都炒得满满实实,还顺带着送上一碗放了油盐的开水汤。米粉吃下去又合口又塞肚,一个下午都不会饿。价格也便宜,不过五毛钱。叶拐子的米粉就是凤点老倌帮他从马影桥每天带来的。
吃过中饭,凤点老倌开始逛街,这是他最悠闲自在的时候。从东门一路逛到西门,不过两百米长的街道他要逛上一个多小时。这家店看看,那家铺子瞅瞅,和熟悉的人搭搭话,脑子里记着湾里人的嘱托,精挑细选,买的都是最便宜,最好用的货。乡下人钱紧,凤点老倌像给自己买东西一样节省。
等到该买的货都买了,该订的货都订了,凤点老倌顺便在马大嫂烧饼店买了两个甜烧饼,那是给孙子小牛带的。这才进货场捆扎好货,和边上人打过招呼,便推车往回返了。
却不是径直向前,中途凤点老倌还要进云亭巷一趟。那是在大中路边的一条小巷,之所以进去,是因为李泰兴铁匠铺在那里,那里有凤点老倌需要的重头货。
李泰兴铁匠铺铺面不大,方方正正的十几平方米,门面镶的是木板,白天门板下了敞着,铺内黑不溜秋,陈设也简单,除铁匠炉、铁砧、风箱外,另有一张破条桌,地上到处丢着铁器成品和铁料。老板的名字叫李泰兴,都昌、湖口、彭泽三县有名的铁匠,就连湖北小池人也到他这里买货。
凤点老倌和李铁匠同年,性格也投缘,长年生意交往,成了最好的朋友。别人找李铁匠打货要提前预订,十天半月才有。凤点老倌的货从来没有超过三天。有时紧要货,李铁匠摸黑也要帮他打出来。乡下人种田、砍柴、做饭,哪一样都离不开铁器货,李铁匠的手艺好,找他打货的人多,更是忙得很。
凤点老倌进门时,李铁匠正带着小儿子木根在打斧头。李铁匠执手锤,木根抡大锤,手锤敲到哪,大锤砸到哪,铺子内火花四溅,热闹得很。这打铁就像推车,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凤点老倌禁不住叫了声“好!”李铁匠抬头,微笑着冲凤点老倌点了点头,继续敲锤,直到砧上的铁块成了形,才收了手锤,上前问:凤点,事办妥了?
凤点老倌点点头,说:还早,来你这坐坐,顺便将车轮包铁修修。
李铁匠擦把汗,陪着坐下,木根端来两杯水。李铁匠对木根说:去将帮凤点大伯打的货装上车,另外将车轮包铁整整。他则和凤点老倌东南西北唠起嗑来。
凤点老倌嘴上和李铁匠聊天,眼睛不时望望铺子外面忙碌的木根。小伙子腰膀横实,虎头虎脑,凤点老倌不由心中一动,他试探着问李铁匠:你这小子应该二十出头了吧?
李铁匠点头:二十一了,闷葫芦一个,也不晓得叫人。
凤点老倌点头,说:好,好。
李铁匠不解地望着凤点老倌。
凤点老倌说:泰兴,我们认识也有二十几年了吧?
李铁匠扳指算算:别说,时间还真过得快。
凤点老倌接着说:我记得你这小儿是民国二十五年的,比我小女大一岁。
对,对,你小女叫春枝,小时候你还推着她来城里玩过几次。好多年没见,现在也该大姑娘,见面怕是不认得了。李铁匠说。
我瞅木根这孩子不错,要是……凤点老倌欲言又止。
你有话就说,哦,你是说?李铁匠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凤点老倌笑着说:我有这个心,不知你是否有这个意,如果觉得不合适,当我没说。
合适,合适,太合适了!李铁匠一把站起,高兴地说,我正愁小儿木头木脑,找个什么样的姑娘好呢,你的闺女那是太好了。
凤点老倌也站起,说:这就好办了,找个时间我带闺女来趟城里,让木根相相,现在是新社会,不作兴父母之命,要孩子们自己愿意才好。
扯!我的小子我作主,不同意我打断他的腿。这事就这样定了,我晚上和老伴说说,年内就把婚订了。李铁匠是个豪爽人。
木根从外面回来,见两位老人有说有笑,有些莫名其妙,两位老人望着他哈哈大笑。
事情进展得很快,年内春枝和凤点老倌进了趟城,一起到李泰兴铁匠铺取了回货,借机会两个年轻人见了面。也是有缘,两个年轻人一相就中了。腊月两家订了亲,抢在正月把婚事也办了。
乡下闺女嫁到城里,又是富足的李铁匠家,算得上高攀。凤点老倌进城送货,顺带帮小女儿找了个好人家,人们都说:这老倌精明!
儿女婚姻,虽说有凤点老倌的谋划,毕竟最后还是孩子们两厢情愿的。凤点老倌精明是精明,但在这上面算不上大精明。
凤点老倌的大精明还在做生意上。
马影是产棉大乡,最初县里没有棉麻公司,每到收棉季节,湖北有船专门停在鄱阳湖边等着收棉花,凤点老倌没少运送棉花进城。棉花是松软货,鸡公车两侧一层一层堆着鼓鼓囊囊装着棉花的化肥袋,像两座小山似的,小个头的凤点老倌从两座山之间伸头望颈,手推车子稳稳当当。那段时间,凤点老倌主要是帮人往县城运棉花卖,顺着帮湾里人带些货回去。
随着棉花种植规模的扩大,马影乡建了个轧花厂,加工皮棉,县城也成立了棉麻公司,负责收棉和经营。这样,棉花运输业务扩大了很多。棉麻公司有一辆大解放,但由于乡村道路不畅,大解放进乡入村不方便,还得靠鸡公车将从老百姓手头收来的棉花拉到大路上车。就是在城里,公司的棉花来回倒仓也得靠鸡公车。
棉麻公司负责货运的张副经理,常常忙得焦头烂额,到处找鸡公车主。往往鸡公车主答应了帮别人拉货,或嫌时间太紧,或嫌收入不行,还不愿答应拉棉花。好不容易找到几辆,也是稀稀拉拉的,不能保证时间。
这天,张副经理又到湖砂货场找鸡公车,两眼张望,车倒是有几辆,却只有凤点老倌一个人蹲在车旁,他是刚送完货回来,帮着别的车主在看货。张副经理认得凤点老倌,他小跑着上前,急急地问:老倌,车夫呢?都哪去了?
凤点老倌笑着说:这么急干什么,火烧到屁股了?
张副经理搓着手,说:不是我急,是事急呀。公司要从仓库运一批棉包到码头,船在河边等着,天黑前要启航,时间紧得很。
哦。凤点老倌沉思片刻,说:张经理,你看这样行不行,这力资你说个数,我来组织人和车,在天黑前负责将船装满。
张副经理喜出望外,连忙从口袋掏出一包黄金叶香烟,塞到凤点手上,说:谢天谢地,你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你看十五块钱如何?
凤点老倌经常帮公司装船,心中有数,他默算,天黑前将船装满,有六辆车就够了,一人付两块钱足够,他还可以另外赚三块钱,这生意划算。
好勒!我看张经理人好,就帮你这个忙了。凤点老倌让张经理帮着照看会车,他小跑着到城内转了一圈,不到一支烟工夫,六辆鸡公车就齐了,大家齐心协力,两个钟头帮张副经理运装了一船棉包。
以后,张副经理有急活,就只找凤点老倌,由凤点老倌牵头找人找车,从来没误过事。
为了表示感谢,这天,张副经理特地请凤点老倌到王胖子酒馆吃饭。
王胖子很好奇,在县城张副经理那是何等人物,居然请一个车夫吃饭。张副经理点了两个好菜,还有一壶糯米酒,凤点老倌只管好菜好饭大口地吃,只是不喝酒。王胖子连连摇头,暗中说:这个凤点,真孬,不要钱的酒都不晓得喝!
自已吃饱了,张副经理也喝了个满面红光,凤点老倌说:张经理,帮你拉货,你给钱,我出力,不用这么客气的。
张副经理说:不能这么说,不是你,好几次我都抓瞎呢。
凤点老倌用手擦擦嘴,凑近说:张经理,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
你说。张副经理望着他。
凤点老倌说了他的想法。按棉麻公司现在的业务量,几乎每天都需要八至十辆鸡公车帮忙倒货、送货上车、上船。到了收花季节,三十几辆车都是要的。现在各乡镇像他一样固定送货的鸡公车车夫有二十余人,平均每天有十四五辆车进城,还有一些老百姓自己有车,全县组织起来四五十辆鸡公车是没问题的。凤点老倌就是想将全县的鸡公车车主组织起来,将棉麻公司运棉花的活全包下来。
和张副经理谈之前,凤点老倌已经联系了十几个车夫,大家都表示乐意,帮公家干活稳当,工钱也高,没有风险。车夫们都说,只要凤点老倌招呼,他们马上就来。
可以说,凤点老倌一直在等机会和张副经理谈,现在张副经理请他吃饭,那正是绝好的机会。凤点老倌说:张经理,我打算成立一个鸡公车队,专门帮棉麻公司运货。我们保证做到随叫随到,公司只要保证所有的活都给我们车队干就行。
张副经理一拍桌子:好!好哇!我正有此想法,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牵头呢。我马上向公司汇报,你就去组织车子和人手。
这一拍即合的事好做,很快凤点搬运队就成立了。搬运队找的车夫都是身强力壮的,专帮棉麻公司运货,一下子解决了棉麻公司的搬运问题。进了搬运队的车夫都是分散在各乡的,但他们早出晚归像上班一样,每天收入有保障,比自己小打小闹弄点脚力钱实惠。而且大家聚在一起就是个集体,一起干活,一起说笑,开心得很。
也有问题。因为搬运队是松散组织,棉麻公司没活时,车夫们就会去自己找活干,好几次公司突然有事,急得凤点满大街喊人找车,难免不耽误公司的事。凤点老倌虽说是牵头人,也不好过分责备别的车夫,毕竟人家想多赚点钱也没错。
凤点老倌找时间又给张副经理出了个主意,他说:张经理,我看不如让我们这个搬运队正式划入棉麻公司,公司每月给我们定个固定收入标准,不管有活没活,搬运队的人都归公司管理,外面有活也统一调度,收入归公司所有。我算了一下,这样公司每个月付给搬运队的工钱并不比现在多,而且可以确保公司的活不受影响。
张副经理望着凤点,点点头说:看不出来,你这个老倌有头脑!你这是要加入国营单位,当正式工人呀。别说,你提的正是时候,当下正在搞公私合营,外地公司已经有了先例。不过,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就是公司恐怕也做不了主,得请示县供销社同意,恐怕还得请示县政府呢。
凤点老倌说:我也是一说,不急不急。
他可以不急,但棉麻公司的活急。县城在鄱阳湖边,水路方便,岸上的棉花又好,来要货的人多,运输量是日益增加。张副经理将凤点老倌的建议在公司经理会上提了,公司又向县供销社打了报告,县供销社向分管县长专题汇报,居然得到了批准,决定由县棉麻公司成立搬运公司,除负责公司搬运外,可承接其他搬运业务,人员就从现在的凤点搬运队中挑选,这些车夫以人力和鸡公车与公司合营,编制隶属县棉麻公司,为集体编制企业,工资由棉麻公司按集体职工对待。
这一下,鸟枪换炮,农民车夫都变成了国家职工,凤点老倌当上了搬运公司经理。
这消息在湖口县城轰动一时,那些穿着统一黄背心、推车穿梭在大街小巷的搬运公司工人令人眼热,好些人托人找关系也想进公司来。但是供销社核定了搬运公司人数,想再进来并不那么容易,只有又会修车,脚力又好的修车匠二板在凤点老倌的举荐下,被招进公司担任了副经理。
茶余饭后,谈起凤点老倌,人们都不由竖大拇指,由衷地说:这老倌,精!真精!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