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流动(节选)
2014-07-12瓦西里格罗斯曼董晓
〔苏〕瓦西里·格罗斯曼|董晓 译
二十四
斯大林的名字已经永远写进了俄罗斯的历史。
革命后的俄罗斯在斯大林身上认清了自己。
斯大林扭转了十月革命之后乃至列宁去世后整个俄罗斯的头脑,向所有的姊妹们分发了耳环,凡是不合适戴耳环的,便将它们连同耳朵乃至脑袋一齐揪下。
形势要求布尔什维克党成为民族主义国家的政党。党与国的融合在斯大林个人身上反映出来。在斯大林的性格中,在他的理智中,在他的意志中,国家表现出自身的性格、意志和理智。
看来,是斯大林根据自己的方式与特征建起了列宁创建的国家。可是关键不在这里——他的形象成为国家的样板,于是他成为主人。
可是,显然,有的时候,尤其是在他的晚年,在他看来,国家仅仅是他的仆人。
农奴制俄罗斯从来就不懂得对人有怜悯之心。它的一切特点都集中在了斯大林的性格中。
在他那不可思议的残酷和奸诈,他那擅长装假与伪善的本领,他那爱记仇、爱报复的天性,甚至他的粗暴和幽默,都无一不表现出显赫的亚细亚人的特征。
他对革命学说的谙熟,对先进的西欧所奉行的学说术语的自如运用,对历来为俄国民主知识分子所喜爱的文学与戏剧艺术的了解,对果戈理和谢德林著作的随意引用,在组织秘密活动中所具有的善于运用最细致的方法的能力,以及他对道德的漠视,无一不表明他是一个涅恰耶夫式的革命者,对于这样的革命者来说,为了达到将来光明的目标,是可以不择手段的。不过,自然,假若涅恰耶夫今天能看到约瑟夫·斯大林将涅恰耶夫性格发挥到了何等地步的话,那么他一定会震惊不已的。
他相信官样文件和警察力量,将其视为生活的主要力量,他对制服和奖章有一种隐秘的渴望,而对人类的尊严却有无与伦比的蔑视。他对官场秩序和官僚制度敬若神明,他可以为了法律的神圣字眼而杀人,也可以为了可怕的独断专横而藐视法律。这一切都表明,他是一个警察长,一个宪兵总头目。
斯大林这三种特征就是斯大林性格之所在。
斯大林身上的这三种性格造就了斯大林式的国家性——对于这种国家机器,法律仅仅是独断专横的工具,而独裁本身就是法律;这种国家机器以其千百年悠久之根延伸到农奴制的过去,将农民变成农奴,套上鞑靼人的枷锁,将统治农民的人变成奴才;这种国家机器同时将阴险奸诈、报复心切、伪善而残暴的亚细亚作风与开化的、民主的、崇商重利的欧洲风气连在了一起。
这个穿着山羊皮靴,时常引用谢德林的名言,以血腥的报复为生活准则,同时又善于运用革命字眼的亚细亚人,使十月革命后的混乱局面得以明晰,在国家机器的特性中表现并实现了自己的性格特征。
他建立的国家的最主要原则在于:这是个没有自由的国度。
在这个国家里,大型工厂、人工海洋、运河,以及大型水电站并不是服务于人的,而是服务于这个没有自由的国家的。
在这个国家里,人们不能播种自己想种的东西,人不是自己所耕种的土地的主人,不是苹果树和牛奶的主人;土地上生长什么,全靠那个没有自由的国家下达指示。
在这个国家里,不仅那些弱小民族,就连俄罗斯民族也没有民族自由。在没有人的自由的地方,根本谈不上民族自由,因为要想有民族自由,首先必须有人的自由。
在这个国家里并没有社会团体,因为社会团体是建立在人们自由接近或自由对抗基础上的,而在一个没有自由的国度里,人们之间难以想象还能够自由地亲近或对立。
千百年来,俄罗斯教育、科学和工业能力的发展是通过人的非自由程度的增长而获得的,这一条原则从古罗斯大公开始,经由伊凡雷帝、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二世,传至斯大林。而在斯大林时代,这条原则实现了最完美的胜利。
确实奇怪,尽管斯大林从根本上铲除了自由,但他依然惧怕自由。
也许,正是面对自由的恐惧迫使斯大林表现出真正前所未有的伪善。
斯大林的虚伪明晰地体现出他的国家的虚伪。这种虚伪主要表现为玩弄自由的把戏。国家并不唾弃死却了的自由!自由和民主那最珍贵的,活生生的,具有无限影响力的内涵被扼杀了,蜕变成一个僵死的标本和空洞无用的言辞。这就好比一些最精密的仪器和仪表一旦落入未开化的蛮人手中,只能被他们当作装饰品来使用。
死却了的自由成为国家的装饰物,然而这种装饰并非无益。死亡了的自由成为大型化装表演和具有史无前例的巨大规模的戏剧表演中的主角。没有自由的国家创建了议会、选举、行业协会的模型,创建了社团和社团生活的模型。在这个没有自由的国度里,集体农庄的管理模型,作家和艺术家协会的管理模型,区执委会和州执委会主席团模型,委员会和区委、州委全体会议的模型,以及各民族党的中央委员会模型共同议事,共同做出决议,然而这些决定其实在另一个地方早已做出。甚至党中央最高主席团也不过是一个摆设,也在演戏。
这样的戏院就在斯大林的性格中。这样的戏院也存在于没有自由的国家的特性中。所以,国家需要斯大林,需要他通过自己的性格使国家的特征得以展现。
那么,什么才是真实的,而不是做戏?事实上是谁决定了一切,而表示做摆设?
斯大林才是真正的力量。他决定一切。不过,他当然不可能一个人决定国家里的所有问题。譬如,要不要批准女教师谢苗诺娃去休假,在“霞光”集体农庄里究竟是种豌豆还是圆白菜,诸如此类的问题他是不会过问的。
虽然没有自由的国家的原则要求事无巨细都要由斯大林亲自决定,但从精力上考虑,这也是不可能的。于是,一些次要问题就由斯大林的亲信们来决定了,不过总是按一种方式决断,即根据斯大林的精神。
广西地处祖国西南边陲,一半连山一半靠海,独特的地理位置突显出其鲜明的区域特征,反映当地居民生活面貌与民族风情特点成为画家的新风尚,于是在这一地区形成了以表现当地秀美山水为对象,以传统中国画为主体,以广西当代画家为主要力量的画家群体,他们被统称为漓江画派,同历史上著名的浙派、新安画派、金陵画派一样,成为地域美术流派的典型代表。漓江画派有着现代南方新田园诗画风的审美,强调写生化与生活化,以山水画为主导,亦在人物画上有突出贡献,代表人物有郑军里、魏恕、邓军等,这些画家奠定了漓江画派人物画的艺术风格与思想倾向,并逐步形成了以南方水墨为基调,清雅脱俗而充满韵致的人物画创作格调。
就因为这样,他们才成为斯大林的亲信,或者成为他的亲信的亲信。他们的决定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按照斯大林的精神行事,无论是关于在伏尔加河下游修建水电站的问题,还是关于选派挤奶员安纽达·费奥克基斯托娃去参加两个月学习班的问题,统统按照斯大林的精神来决定。斯大林的精神就是国家的精神,两者是一回事,这才是本质性问题。
斯大林和国家的亲信们一下子在任何场合都表现得异常显眼:他们频繁出席各种大大小小的会议、飞行集会,乃至代表大会,无论何时,都不会有人和他们争论,因为他们是代表斯大林,代表国家来讲话的。
没有自由的国家总是以自由和民主的名义来行事,生怕迈出的一步没有提及自由之名分。这充分证明了自由的力量。斯大林很少怕人,可他时常害怕自由,直至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还惧怕它。他扼杀了自由,却在业已死亡了的自由面前摇尾乞怜。
有一种错误的看法,似乎农业集体化时期和叶若夫当政时期发生的事情纯属掌握在某个暴君手里的失控了的毫不受限制的政权统治下毫无意义的现象而已。
事实上,1930年和1937年流的血,正如斯大林的表现,对于国家来说是必不可少的,绝不是白流的,否则,国家便不可继续生存。反自由的力量为了战胜自由,才造成了流血。
不仅仅在政治和社会活动中自由被取缔了。在农业领域里,自由也被取缔了——不再允许自由地播种和收割了。同样,在诗歌和哲学领域里,在制靴业中,在读书圈里,自由也被取缔了。此外,人们不再能自由地迁居,工人们不能自由地劳动,他们的生产标准、安全保障的技术条件,以及工资待遇,统统由国家的意志来决定。
不自由的空气独自取得了胜利,笼罩在从太平洋到黑海的广大土地上。它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自由在任何地方都被扼杀了。
斯大林性格在五年计划中建造起来的庞然大物中体现出来。这些名震四方的20世纪的金字塔与斯大林所迷恋的亚细亚古代遗留下来的华丽的纪念碑和宫殿极为相仿。这些巨型建设工程不是用来服务于人的,正如那些大型宫殿和清真寺也并非为上帝和真主所需。
斯大林性格尤其以一种异常凸显的力量表现在他所创立的安全机构的活动中。
刑讯逼供,禁卫军那不仅要消灭人,还要消灭整个阶层的杀戮活动,从马柳达·斯库拉托夫开始,一直到贝肯多尔夫公爵①为止不断发展的五花八门的拷问方式——所有这一切都在斯大林的灵魂和他所创建的惩罚机关的活动中找到了回应。
不过,应当说,最可恶的回应是将俄罗斯革命的因素与俄罗斯强有力的、不可遏制的秘密警察那一套的因素在斯大林的个人天性中完好地结合在一起。
在斯大林的天性中形成的革命与警察侦讯制的完好结合也反映在他所创建的安全机构中。这种结合早在俄国时期就有了自己的原型。
当年作为民意党人、知识分子,而后又是暗探局密探的杰卡耶夫②与政治审查局长官苏杰伊金③联合时,约瑟夫·朱卡什维里④还是个不起眼的小毛孩,这成为那种不祥的联盟的最初模式。
苏杰伊金是一个聪明人,疑心很重,他见识广,对俄国革命的力量有充分的估价,他侍奉沙皇和沙皇手下的大臣们,但他却又是这帮渺小无用之辈的略含讥笑的旁观者。他利用民意党人杰卡耶夫以期达到自己在警察侦讯事业中的目的。民意党人杰卡耶夫也因此而同时为革命和警察局卖命。
苏杰伊金的计谋注定不会实现。他本想借助革命的力量,纵容革命,而后建立一套虚假的、骗人的东西,做一些虚伪的事情,把沙皇吓倒,从而走近权力,成为专制统治者。他本想在夺取国家领导权之后便将革命消灭殆尽。可是,他的这些大胆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因为杰卡耶夫杀死了苏杰伊金。
斯大林获胜了。他的胜利中包含了苏杰伊金的理想,这种理想终于胜利了,它暗地躲在斯大林的胜利中,悄然避开所有人,甚至连斯大林本人都不知晓。这一理想便是将革命和秘密警察这两匹马一同藏在马车里。
革命中诞生的斯大林借助警察机构镇压了革命和革命者。
莫非,折磨着他的那种迫害狂症是由隐藏在他的潜意识中的神秘的恐惧引起的?这就是当年苏杰伊金对杰卡耶夫的恐惧。
那个为第三厅效劳的温顺听话的革命者和民意党人毕竟引起了警察头目的恐惧。而尤其可怕的是,他们俩互相欺诈,时而为友,时而为敌,却又都活在了斯大林灵魂那狭小的黑暗王国里。
1937年的人们最感困惑的问题之一便是:究竟为什么要消灭那些无辜的、对革命忠心耿耿的人?为什么要异常详细地虚构出那一个个彻头彻尾都是谎言的像是剧本一样的东西,用来表现他们那并不存在的莫须有的指控?也许,答案就在这里,至少,答案就在附近。
折磨人的拷问往往会持续几昼夜,几星期,几个月,有时甚至是几年,安全机关简直就在强迫那些受尽折磨的不幸的会计员、工程师和农艺师们参与一个个戏剧表演,让他们去扮演坏蛋、外国间谍、恐怖分子和破坏分子。
为什么要这样?几百万的人不断地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
要知道,苏杰伊金是为了欺骗沙皇才做出那番表演的。可是斯大林没有必要去欺骗沙皇,因为斯大林自己就是沙皇。
是的,是的,不管怎样,斯大林毕竟也是企图以自己编造的一套表演来欺骗沙皇,只不过,这个沙皇是看不见的,是不受斯大林的意志控制,生活在他的灵魂的隐秘的黑暗角落里的。看来,只要专制在哪里得胜,那么这位看不见的君主就会继续在哪里生存。斯大林至死都惧怕他,他是斯大林唯一害怕的人。
斯大林至死都未能凭血腥的暴力来战胜自由,也正是以自由的名义,俄国才爆发了二月革命。
于是,存活在斯大林灵魂中的那个亚细亚人,便企图欺骗自由,对它耍花招,至死都盼着能扼杀它。
二十五
斯大林死了,但他的事业并没有死。
斯大林建立的没有自由的国家依然活着。斯大林建起的强大的工业、强大的军事力量和强大的惩戒机关并没有从党的手里丧失。专制的力量依旧牢牢地统治着全境。渗透一切的做戏的伪装依然是不可动摇的规则,原先的选举系统依然在起作用,各级工会仍然被奴役的枷锁牢牢套住,农民依然没有丝毫的自由,没有公民身份证,这个伟大国度里的知识分子依旧像奴仆般在主人的下房里劳动着,发挥着自己的才干,吵吵闹闹,嗡嗡作响。对这个强国的控制依然如铁钉般牢固,这个国家的伟大的调度员依然有着无边的权力。
不过,当然,难免会发生很多变化,一点不变是不可能的。
没有自由的国家进入了自己的第三个阶段。是列宁缔造了这个国家,而斯大林则建成了它。如今,它走进了第三个阶段,正如它的建设者们所说,没有自由的国家已经建成了,到了该好好开发利用它的时候了。
许多在建设时期必不可缺的东西,今天已经不再需要了。现在已经是该把建设工地上的旧房子拆毁的时候了,该拆的就拆,该迁的就迁,那些还住在破损的宅子、房屋、工棚陋室里的人都该搬迁了。
高楼大厦里住满了新来的居民。当然,这大楼似乎还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不过如今再也不必经常运用那个伟大的工头,那个旧日主人所惯常使用的歼灭性手段了。
大厦的基石——专制性,依然坚固,不可动摇。
将来会怎样?这基石果真牢不可破吗?
黑格尔曾说,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这句话对吗?这现实是否是没有人性的?它合理吗?
从1917年2月开始酝酿的人民革命的力量是如此强大,甚至连专政国家也不能将其扑灭。当国家只为其自身而走上了可怕且残酷的成长壮大之路时,这个国家自己并不知道,它其实已在自己内部隐藏了自由的种子。
自由在黑暗与隐秘的深处孕育成长。在大地之表,河流咆哮着将途中的一切卷走,这是多么显眼的壮观。新的民族国家机器是所有无尽宝藏的拥有者,它将所有的工厂企业、原子能反应堆和土地都收归己有,统治着每一个活人的独霸天下的统治者取得了胜利。革命似乎只为他而爆发,只为他手中那千百年遗传下来的权力和辉煌的胜利而爆发。不过,这统治着半个地球的君王也不仅仅只是自由的埋葬者。
自由不顾斯大林那无与伦比的巨大的强权而成长着。自由依然存在,因为人依旧还是人。
成就了1917年2月革命的人们,在新的国家的号召下建起了一座座高楼大厦、工厂和原子核反应堆的人们,除了追求自由之外,没有别的出路。因为在建设新世界的同时,他们还依然是人。
伊凡·葛里戈利耶维奇时而清醒,时而又模糊地明白并感受到这一切。
无论高楼大厦如何宏伟,无论大炮如何有威力,无论国家政权大得如何无边,也无论帝国强大得多么可怕,所有这些仅仅是过眼烟云,总会消逝的。只有一个真正的力量会留下来,会不断发展,永远生存下去,这种力量只存在于自由之中。活着,就意味着成为一个自由之人。并非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一切非人性的东西都是荒谬而无益的!
当伊凡·葛里戈利耶维奇还是个大学生时,他就是将“自由”二字挂在嘴边远赴西伯利亚的,而这个字眼还活着,至今也没有从他的头脑中消失。对此,伊凡·葛里戈利耶维奇并不感到奇怪。
①亚历山大·贝肯多尔夫(1783—1844):俄国社会活动家。
②谢尔盖·杰卡耶夫(1857—1920):俄国民意党成员。
③格奥尔吉·苏杰伊金(1850—1883):俄国暗探局的头领之一。
④即指斯大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