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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乡阅微

2014-07-09李清明

广州文艺 2014年7期
关键词:鸬鹚渔歌水车

李清明 湖南湘阴人,在《花城》、《美文》、《读者》、《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报刊发表各类作品两百余万字。

渔光曲

洞庭水乡水多、鱼多,以捕鱼为职业的渔民也多。

在水乡的长住人口中,一部分是渔民一部分是农民,还有一部分一半时间在洞庭湖里捕鱼捞虾,一半时间则在岸上种稻收棉,乡亲们戏称他们为“半边户”。

小时候,对于祖辈便以耕田为生的我们来说,并不完全了解同住一个村庄、同拥一片蓝天、同喝一湖湖水的渔民的生活,只知他们早撒网晚收船,用捕获的鲜鱼换取生活的必需品,像一群快乐的小鸟,春不种秋不收,家无隔夜之粮仓无存储之物……平日里我们见得最多的是他们都十分喜爱唱渔歌,高兴时唱忧伤时也唱,捕获丰收时唱一无所获时也唱,谈情说爱时唱恼怒骂人时还是唱……只是选择的歌词内容有别,曲调的唱法不同而已。

洞庭渔歌被乡亲们称为“丫口腔”渔歌,即为张口就来,兼有自由发挥、尽情抒发之意。早在宋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中就有“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的记载。渔歌的歌词常无固定对象和讲究,多为见人唱人,遇事唱事,见景抒情,随口编排;曲调有欢乐调、悲叹调、采茶调,甚至还有望郎调、烧火调、扯白调等等;内容有以传授知识、歌唱丰收、晓喻事理为主的儿歌、盘歌、叙事歌、节气歌、捕鱼技巧歌;还有用以消除疲劳、排遣寂寞、调节情绪、抒发情感的情歌、耍歌、哼歌、骂歌等等。据统计,这些洞庭渔歌光是有记录、有名目,得以传唱的便有三百多首。

在洞庭湖水乡,观湖景、听渔歌有一个极好的去处——远浦楼。该楼耸立在湘江流入洞庭湖的南岸,飞檐斗拱、雕栏画栋,整体为一座三层四檐的歇山式建筑。她所展现的是:白天,湖水如练,平湖似境,柳岸如烟,远山若黛,渔民们驾着渔船唱着渔歌撒网洞庭;傍晚,他们收起渔网,提着鲜美的鱼儿迎着晚霞唱着渔歌,呼唤着眺立在远浦楼上等他们归来的妻儿老小一起回家。此时湖水如银,晚霞流金;桅灯闪烁,流萤似豆; 渔火、星光、湖山、篷影、城廓等皆浮动在无边无际的远山碧水之间——此楼此景被称之为远浦归帆,又名渔舟唱晚和渔村夕照,乃著名的潇湘八景之一。

随着年龄的渐长,我们慢慢发现,只要登远浦楼远眺,用心聆听,便能知晓长年生活在洞庭湖上渔民们的生存状态,以及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常以渔歌叙事,以渔歌抒情咧。

记得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时候,洞庭湖湖水清澈,水草丰盈,湖柳茂盛,水鸟密集,水产品极为丰富……当我们站在楼上,听到随风飘来的阵阵渔歌,看到广阔的湖面上成百上千条大小渔船朝着远浦楼前不远处的深潭慢慢靠近的时候,我们便知晓洞庭湖一年一度最为精彩的捕鱼节目——开潭捕鱼的热闹场景马上就要来临了。

开潭捕鱼大多在冬季进行,此时洞庭湖湖干水浅,鱼儿在枯萎的水草和残荷败叶间穿梭跳跃,将满湖湖水搅得浑黄;鱼鹰和飞鸟在低空中盘旋,瞅准鱼儿扎堆的地方,时而一个俯冲,时而一阵掠影,引得鱼逃虾跳,湖面泛起一阵接着一阵的涟漪。鱼鹰不喝污水,不吃死鱼,是洞庭湖环境好坏的重要信物。只见一脸兴奋的渔民们在千里湖面上驾着渔船组成圆形围阵,由远而近,挥篙扑水,拖网追击,将鱼赶至深潭用大型围网围住,等待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

开潭前夜,十里八乡的洞庭湖水乡渔民蜂拥而至,一盏盏若隐若现的渔灯,一股股浓烈的米酒醇香,一阵阵清脆的渔歌,一首首欢快优美的洞庭渔歌此起彼伏,夜幕下的洞庭水府,成了不夜的水上闹市。待东方出现鱼肚白,随着一声锣响,伫立船头的开潭船长用右手做月牙状紧靠嘴边发出“开潭啰”的号令,此时“开潭啰——开潭啰”的附和声伴随着桨声、吆喝声响成一片。千百条渔船像箭一样射向深潭,船响鱼跳,网起浪飞……青鱼、草鱼、鲤鱼、鲢鱼等几十种各类淡水鱼像雪花般堆满了渔民们的船舱……捕获的鲜鱼大的一条有十多斤重,小的一般也有三四斤……引得一群群鱼鹰在渔船上方不停地盘旋,兴奋地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嘎嘎——嘎嘎”的鸣叫。

几位渔嫂兴奋异常,只见她们站在两头尖尖的渔船尾舱立着马步,双手荡着“双飞燕”,时而俯首用力摇桨,时而仰头远眺,情不自禁地扯着嗓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了《洞庭渔歌》:

“洞庭湖上好唱歌,歌声袅袅入银河。浩浩荡荡洞庭水,一碧万顷泛金波。波儿船儿揽日月,波下鱼儿泛绫罗。春花飘香绕洞庭,夏日水浪竞百舸;秋月爽朗鱼儿跳,冬梅绽放鸟唱歌。”

一群年轻的渔姑则欢天喜地般地和唱道:

“风吹洞庭云中波,浪打长堤柳飞歌。渔灯湖底闪,长桨雾里拨。网撒水中情,船载日月多。啊,洞庭浩荡八百里,声声渔歌好欢乐。”

此时,年轻的打渔小伙子们则也不甘寂寞地扯着嗓子唱起了《洞庭湖上搭歌台》、《情妹爱的打渔郎》等意在挑逗抒情的渔歌……歌声、桨声、笑骂声搅碎一湖湖水。

时光如水,才十多年过去,由于洞庭湖上游筑坝截流,继而蓄水量少,湖床淤积;还有部分渔民目光短浅,常用迷魂阵和电击等方法竭泽而渔,加之血吸虫病在湖区卷土重来等原因,致使八百里洞庭千帆竞捕、渔歌唱晚、水天寥廓的场景逐成历史,难以再现。过去成片成堆,飞起来遮天敝日的鱼鹰此刻再也难觅踪影。

如今,日渐干涸的湖面上间或也能见到几只小小的水泥渔船,渔歌飘来的却多是如《十二月渔民苦》、《养女莫嫁打渔郎》、《湖水哪有我眼泪多》等苦情悲调的渔歌,一首《嫁到船上做渔婆》的渔歌这样唱道:

“十指双双一只箩,嫁到船上做渔婆,半升米来三餐煮,打多了露水遭病磨。人家坐月像坐月,我头天坐了二天就跟哒拖,没做半天月里婆!好不容易把伢崽牵扯大,风浪起时祸患多。乖乖儿落水没了顶,我两眼瞪瞪望漩涡,湖水哪有我眼泪多?!”

歌声悲催、哀婉,唱得人心忧伤沉重,也唱得满湖的湖水一片阒寂……据悉,洞庭渔歌正在申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既为遗产,如果再不加以重视、不用心拯救、不倾心珍惜和保护,我们将来真的只能从史书上、从梦里、从传说中再见再听,亦或再传再唱洞庭渔歌了——这是我们泪流满面的现实。endprint

水车谣

水乡多水牛。

水乡的稻田多与水塘、水沟、水港、湖汊处在同一水平线,春天排涝、秋天抗旱、冬天车水捕鱼都需用到水车。

水乡一眼也难以望到边际的田畴沃野,天边白云朵朵,地上绿意盎然,一架架“吱呀——吱呀”余韵悠长的水车,搅动着碧绿的河水,也搅动着静谧的水乡大地,像一幅动静相宜的山水画卷,更像一位不知疲倦的老人在反复吟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

水乡常用的水车多为“龙骨水车”,由车架、车轴、车轮、车叶、车筒、车槽和龙骨链组成。车筒为木制盒状水箱,分上下两层,下层三面密封,不透水,供上行的车叶将水带到高处;龙骨链为长串短木一节节连缀而成,有几十上百个,像鸦雀般等距离地连接在一起,形成龙脊椎状链,踩动车架中间的大车轮,由龙骨链再带动车筒下方的小车轮,通过车叶将水提调上来……车水时人是坐着的,有个专用名词叫“坐扁担”。水乡最大的龙骨水车上可坐十多人,输水的筒子一般的有三四米,长的达七八米。

春夏之交的雨季,只要老天多下得大半天的雨,刚才还是迎风招展、绿色茵茵的禾苗,转眼便只剩下一根根若隐若现的绿色叶尖,在风浪之中向人们求救似的点头招手;如果大雨再持续一会,田野与沟渠、内湖便都会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是稻田哪是湖泊。这时,村头便会在风、雨、雷、电之间骤然响起一阵紧过一阵的哨音。只见早已戴好竹笠、穿好蓑衣的生产队长扯着嘶哑的嗓音一阵狂呼大喊:“全体男女劳力注意了,注意了——准备好水车,全力排涝啦!”不一会,生产队的男女社员便会抬的抬、扛的扛,冒雨在田埂和堤坝间安装好水车,开始了紧张而又艰辛的车水排涝工作。

水田排涝须昼夜不停地进行,水车上方有时还会支起遮雨防晒的草篷和油布。小时候,我们常见田头的堤坝上一字排开几台,甚至上十台水车集中作业,场面蔚为壮观。车轴旋转,龙骨链便上下抖动,仿若一条条蛟龙自由游走,一会龙尾吸进满肚浑水,一会又从龙嘴中喷涌而出。

车水的人们光着脚板,像平地走路似的踏动车轴,时而用劲慢踩,时而快步如飞,车口水花飞溅如玉。夜晚车水尤为热闹,“一钩残月潮初生,曲港咿呀踏水声”。此起彼伏的号子声,伴随着哗哗的流水声,响彻夜空。车水是力气活无捷径可走,车轮连着车轴在乡亲们的脚下不停地吱吱呀呀转动,像一头耕田的老牛不停地喘着粗气——沉重而又艰辛。时间长了,乡亲们就会感觉“磨断轴心、车断脚筋”,脚下有如踏着棉花,一点力气都没有,晚上睡觉也是全身疼痛得难以入眠。这种“头一伸脚一蹬,白天车水夜里哼”的滋味,今人均难以体会。

坐着车水,久了就会有些疲倦,这时有人便唱起了山歌:“一哎一更鼓儿响,一芽残月出苇塘,蛙声咯咯如雨点,露水落得肩脊湿,不见汗水见盐霜……”负责派工的生产队长深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道理,在一字排开的水车阵上,有男女混搭的,也有一边全是男的,一边全是女的。疲惫困乏之时,车水的男女便开始对唱山歌。什么《十送郎》、《十送妹》,还有《望郎歌》、《思妻歌》等表达爱情,歌唱生活的歌声此起彼伏。

女唱:“……二送郎,天井边,一朵乌云遮西边。求起老天落大雨,留我情郎住一天。哥哥听妹话,住了一夜胜一年。……五送郎,大路边,叮嘱我郎事一件。赚到铜钱早早归,莫吃烟酒莫赌钱。哥哥要听妹砣话,孤单妹子好可怜。”

男和:“……八送妹,送汗巾,剪来绸纱色色新。汗巾暗藏七个字,‘千年万载不断情。妹妹听哥话,生同罗帐死同坟。九送妹,送丝袜,从头送到妹脚下。大红日子做喜事,妹坐轿来郎骑马。妹妹听哥话,吹吹打打好出嫁……”

歌声伴随着“吱呀、吱呀”的水车声,合着稻田里水渠边一阵紧似一阵“呱呱——呱呱”青蛙们的鸣叫声,还有从薄雾蒙眬、夜灯如豆的村庄中传来的阵阵牛哞犬吠声……合成了一首夏日夜晚充满野性、热辣、豁达、乐观、浪漫、古朴、自然的乡野夜曲。

秋日车水,多为汲水抗旱。时间要求不是十分紧急,水渠的水平面与稻田高差相对平缓,车水不需要花太多的力气,安排的劳力多是老年人,以及年轻的姑娘和小媳妇们。这时水车“吱呀呀——吱呀呀”的声音,听起来便感格外绵长、悠扬……往往引得车水的老人们兴起睡意,他们脚在底下不停地踩,头却伏在车架上像鸡啄米似的一上一下地打起了瞌睡。年轻的姑娘和小媳妇们,则一边车水一边交头接耳,说起了悄悄话,时常传出一阵阵嘻嘻哈哈开怀的野笑,引得在附近田地间劳作的年轻小伙子们不停地扭头张望,神飞心痒。

在那些穿着花衣服、撑着遮阳伞,一边车水一边甩着长长辫子的年轻姑娘们看来,只知整日猫在田地里使力气活的小伙子出息不大,那些穿着鞋袜,上衣口袋里插着钢笔,有一技之长的年轻人才是她们心中的白马王子,比如木匠、篾匠、拖拉机手、民办教师等等。其中,尤以对能单独打造出像龙骨水车这样既复杂、又巧妙的年轻木匠特别青睐。她们认为,龙骨水车的制造不仅牵涉到圆周率,还涉及平面、角度等几何原理……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能在短短的一两年时间内掌握龙骨水车制造的全套本领,肯定是“脔心开了窍”,以后组成家庭也不愁没饭吃,不愁过不上好日子。

这样一来,闲时车水的年轻姑娘们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所驾驭的水车一天总会坏掉好几次。水车坏了,姑娘们便会高声尖叫,指名道姓地请年轻的木匠师傅来现场修理。不久,远处田野边便会有年轻木匠的情歌随风飘来:

“龙骨水车哟拴尾鸦,翻起河水哟起浪花。车水姑娘哟几多美,你不想我哟我想她。小小木匠哟干活累,艺高心细哟人人夸。妹有情来哟哥有意,年轻后生哟想成家……”

这时年轻的姑娘们大都会变得特别文静、矜持,她们像众星捧月般地蹲围在小木匠周围,或端茶递水,或用竹笠及丝巾帮其扇风擦汗……两颊还不时飞起朵朵红云。见此情景,我们一大帮看热闹的半大小伙子们便会一边用手刮着脸颊和鼻梁,一边哄笑地叫着“羞——羞——羞,羞啊——羞”……引来姑娘们恼怒得像驱逐牲畜一般,舞手跺脚,把我们赶出老远、老远。endprint

有时,我们还会有意地将水牛赶至水车旁边放牧,有些要挟般地缠着姑娘们利用车水中间休息的时机,教我们车水。我们在美女们的帮扶下,坐上横木扁担,双手紧紧地攀着车架上的横木,眼睛低头盯着脚下滚动的车拐,因身体不够高,明明感觉看准了,但一脚下去,十有八九会踩空,屁股则会脱离扁担,身子立马像“吊田鸡”一样被悬挂在水车架上,吓得“呜呜哇哇、呜呜哇哇”地怪叫不止,也引得姑娘们一阵阵开怀的大笑。

水乡的冬日也要车水,这时大都是干塘捉鱼,准备过年。水乡有一句俗语,叫做“干大塘、死老牛,人人有份。”有时,遇上几十米深的大鱼塘,就得呈梯状架起二三十部龙骨水车,像传递“接力棒”一样,层层车水。第一层将水车到一定程度了,乡亲们紧接着又会挑来成捆的稻草,或铲来成片成砣连着草根的大块干泥,铺垫在露出水面的淤泥上,架设第二层水车……如此这般,要将深水鱼塘里的水彻底车干,往往要架设五六层龙骨水车。随着车水扬程的提高,水车车轴也要不断调换更长的……三四个人的力量无法将水提吊上来,往往需要五六人同车,更多的时候甚至须八九个人同坐在一部水车扁担上,共同发力……扁担被压得“咯吱、咯吱”的声响,以及水车“吱呀、吱呀”的低吟;还有长年不曾捕获,已长得有一二十斤重的青鱼、草鱼、鲤鱼、鳙鱼等淡水鱼们受到惊吓后,在鱼塘里到处乱窜乱跳,引来看热闹的乡亲们大呼小叫的声音汇合一处,组成了一支乡村原野上最富感染力的丰收交响曲。

时光如水,总是无言,等到漫舞的雪花飘落水乡的原野,乡亲们就会将水车反复清洗擦拭后,小心翼翼地抬到祠堂或生产队队部的院子里,搬来高脚板凳架起来晾干,再用干爽的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涂上黄澄澄的桐油,然后用绳索将它们吊挂在院墙后的屋檐下风干,以待来年再用。

——仿佛只等春天的到来,小鸟们婉转的鸣叫……才能唤醒沉睡的水车,开始它们集体“吱呀、吱呀”的吟唱。

水老鸦

生活在洞庭湖水乡渔村的人们,过去均以捕鱼为业,大都以网、罾、罩、钩、叉、镣、钯等传统的捕鱼工具捕鱼。其中也有部分渔民通过驯养鸬鹚抓鱼,过程独特、场面精彩,曾是水乡特有一景。

鸬鹚其貌不扬,粗见像野鸭,也有点像鹭鸶,其身体的每一个器官仿佛专为捕鱼而生,任何鱼类,只要被其带钩状的鹰嘴叼住,任你怎样蹦跶也休想逃脱;外凸圆鼓的双眼,凝视巡睃水面时可以进行360度的快速旋转,丝毫也不会放过水中鱼儿活动的任何蛛丝马迹;一双蹼质的鸭脚,则成全了其善游善潜的特殊本领;为储存捕捉到的鱼虾,鸬鹚的长脖子中间还挂着一个像布袋一样黄色的喉囊,格外醒目;就连一身黑色的羽毛也常常闪着绿光,寒意逼人……平日无论是在水中还是在岸上游走,鸬鹚的脖子也常常是一伸一缩的,探来探去,鬼头鬼脑,完全一副盗贼的样子。

鸬鹚大部分时间都会栖在渔船两舷的竹架上,把脑袋插在翅膀里睡觉。只有听到渔民敲击船板,挥动竹篙,发出“吆嗬嗬——吆嗬嗬”的出征命令后,才会像黑色闪电般,收紧双翅、绷直双脚,凌空一个猛子直刺水中。故而鸬鹚又有“乌鬼”、“乌贼”、“水老鸦”、“鱼鹰”等别称。诗人杜甫在观赏完鸬鹚捕鱼的场景后,曾有诗云:“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

金大爷是渔村的一位捕鱼高手,他不但能使用许多传统的捕鱼工具捕鱼,还长期驯养着一棚好几十只鸬鹚。金大爷从小与鸬鹚为伴,摸索和积累了一整套驯养鸬鹚的方法。出壳的雏鸟,金大爷先是喂食一些鳝鱼的血沫,稍大时则投喂一些去骨的新鲜鱼肉,让其嗜血成性。金大爷还说,鸬鹚既有天然的攻击性,也有天然的懒惰性,每次投料不能投得太多,须群投群喂,让其在掠夺、攻击、竞争的氛围中浴血生长。

鸬鹚就像一个颇具争议性的才干家,优点明显,缺点也不少,每次捕鱼时,稍不注意,便会将鱼吞入其粗大的喉囊。金大爷驯化时,一旦逮住“反面典型”,便反复挤压鸬鹚的喉囊,让其吐出吞食的鱼虾,并饿上两天两夜……如此这般,“乌鬼”们便有了记性:没有主人的批准,决不敢偷食。所以,在水乡一带,唯有金大爷驯养的鸬鹚群在捕鱼时,不用在其喉囊下端系上小麻绳(偷食了鱼却吞不下,会被主人用专门的抄网兜住,活生生地用手挤压,进行鸟口夺鱼)。还有,金大爷赶鸟捕鱼,也是唯一一个不拿抄网的人。浪里白条的鸬鹚捕到鱼浮出水面后,金大爷只需顺手将划船的竹篙向前一伸,鸬鹚便会衔着鱼跳上竹篙,爬进渔船的活水舱,将鱼丢下。待金大爷用小鱼小虾犒劳一番后,又扑入水中继续投入鱼鸟大战。

每天清晨,当我们背着书包走在湖边的堤岸上,随着湖面上一层层水雾慢慢散尽,这时不远处总能传来金大爷那特有的嗓门发出的 “吆嗬嗬——吆嗬嗬”地叫唤鸬鹚起床出征的吆喝声。不一会,一阵阵悠然的桨声,以及鸬鹚们“扑哧、扑哧”的展翅声,还夹杂着一阵阵“嘎嗨嗨——嘎嗨嗨”的叫唤声,便会划破一湖晨曦。这时的金大爷总会约好渔村的其他几条鸬鹚船,将湖堤边上一处藏鱼深潭作为集中点,赶着鸬鹚从远处的湖面慢慢向深潭靠拢。

鸬鹚是鱼类的天敌,水中相遇总是惶恐逃窜。众多鸬鹚们组成的“天网”在水中刮过,大小鱼儿便乖乖地逃向深潭藏身。这时,随着金大爷一阵“喔哟哟——喔哟哟”的仰天长喊,参与围歼的所有鸬鹚船也是一阵阵“喔哟哟——喔哟哟”的响应,紧接着便是一阵又一阵“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竹篙敲击船舷发出的响声,一阵紧过一阵,敲喊得湖中的鱼儿晕头转向。鸬鹚们则斗志昂扬,如同天兵天将下凡,将如丧家之犬的各类鱼儿追剿得无处躲藏。渔民们粗犷的吆喝声,用力敲击船帮的击打声,以及亢奋的鸬鹚们冲水破浪的搏击声响成一片。让人与鸟都仿佛置身于一场土著人的篝火晚会,参与者浑身每一根血管都充斥着原始野性的力量。

水中鸬鹚不但精于单个作战,也善于集体协作。常见几只、十几只鸬鹚共同发力,将一条条十多斤、二十多斤重的大鱼在被追逐得精疲力竭后,被鸬鹚们长长的鹰嘴分工叼住大鱼的嘴、眼、鳍、脊、尾等处(只有这几处地方才好下嘴),合力拖出水面。这时已成鸬鹚口中俘虏的鱼儿,大都鱼鳞散尽、体无完肤,命若游丝。endprint

鸬鹚成为捕鱼高手,除了有一身十分高超的捕鱼技巧外,还得益于它们都有一双在水中能见度高的潜水眼。一般鸬鹚的眼睛都是黑色的,在水中能看过几米,唯有一种长着金色眼睛的鸬鹚视力极强,在水中能见度可达十几米远。水乡渔村的人们在夸奖一个人厉害能干时,总是会这样说:“你是一只金眼鸬鹚呐,看水都要看透三丈深!”金大爷姓金,不但会捕鱼,而且也长着一双不同于别人的淡褐色眼睛;平日,金大爷站在岸上只需往水中投入一块小石头,便能根据水的成色和波浪的形成,判断出水域中大致有多少鱼,甚至连鱼的种类及雌雄都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加之,金大爷又饲养了一只名叫“鱼雷”的金眼鸬鹚,所以渔村老少都称金大爷为金眼鸬鹚。

英雄相惜,金大爷一直对金眼鸬鹚厚爱有加,不但给其配有专门的鸟舍,还常常用小鱼小虾给它“开小灶”。别的鸬鹚出征时都是栖在船舷边的竹竿上,唯有金眼鸬鹚是站在船头正中——金大爷为其专门用木架子在船头筑有一个“钓鱼台”哩。金眼鸬鹚不负厚望,一般的鸬鹚最多一次也就捕过三四公斤鱼,唯有金眼鸬鹚每次捕获的鱼类都会在十公斤以上。一次,邻村的一位渔民看中了金眼鸬鹚,提出以两头水牛互换。金大爷闻言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直嚷嚷:“哼哼,别说两头,就是十头水牛也不行,除非你用渔船装一船金子来!”

深秋的一天,金大爷邀请渔村所有的鸬鹚船,足有上百只鸬鹚一起摇船划桨走了几十里的水路,来到位于洞庭湖城陵矶码头,一个三江汇合处的深潭,决心来一次重大捕获。急骤而热烈的围歼开始后不久,金眼鸬鹚却第一次有些反常地无功而返。当它扑爬着站在钓鱼台上,似乎有些绝望无援地望着主人时,金大爷却有些不解其意,疏忽中只是挥挥手中的竹篙又把金眼鸬鹚赶入水中。不一会,在离渔船十多米的深潭处卷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旋涡,潜在水潭中的十几只鸬鹚也惊恐地浮出水面,向远处逃散。约莫几分钟光景,潭面便浮泛起一片又一片红色的血水和许多鸬鹚羽毛……半小时后,金眼鸬鹚的尸体和一条重约十多公斤重的鳡鱼便一同浮出了潭面。鳡鱼是洞庭湖中专吃鱼类的超级杀手,其头部外型像极了一枚加长加大的步枪子弹,一次可穿透十多层渔网……强敌相遇,金眼鸬鹚最终和鳡鱼一起同归于尽,魂归波浪。

黄昏秋水,自从湖区的人们开始用电船电鱼(连躲在淤泥中的泥鳅也休想逃脱)、用迷魂阵捕鱼(大鱼小鱼,以及鱼子鱼孙均无一幸免),加之人为污染,洞庭湖的渔业资源日趋枯竭,渔村周围上百公里的湖面渐渐地已无鱼可捕。不久,失去了金眼鸬鹚以及无用武之地的金大爷便忧郁成疾……一日黄昏,金大爷将剩下的几十只鸬鹚全部放归到了洞庭湖深处一片一望无际的芦苇林中,折断划船的竹篙,把捕鱼船也拖到岸上倒扣在自己家的禾堂中……结束了近五十年靠水吃水,捕鱼为生的历史。

在渔村凡有老人去世,都有在其棺材上绑扎一个纸制仙鹤的习俗,取其鹤寿正寝、驾鹤西去之意——不知是扎纸艺人有意如此,还是乡亲们思维习惯使然,抑或别的什么原因,金大爷去世后,绑扎在其棺材上的仙鹤,人们无论是从前从后,还是从左至右……怎样看去,感觉都像一只眼睛有些特别的鸬鹚!

葬途茫茫,微风拂送,在亲人们的泣号和哀乐声中,纸扎的“金眼鸬鹚”微微地抖动着双翅,向上张动着鹰嘴,一停一顿之间,仿佛在向天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哀鸣。

吊 脚 楼

在湘江与资江交汇流入洞庭湖的江边,有一个名叫临资口的千年古镇。该镇全是由一半建在江水中,一半建在堤岸上的吊脚楼组成。两三百栋水与楼一色、天与人合一、古色古香的吊脚楼连成一片,近看像一艘雕龙绘凤,一眼难以望到头尾的木船停靠在江岸;远看似一条长长的彩龙在江边摇头摆尾般地游弋与戏水。

清晨,一轮红日从清澈的江水中冉冉升起,江面波光粼粼,雾霭氤氲,此时的吊脚楼静若处子,形如粉黛,仿若天际间投下的一处海市蜃楼;夜幕初降,江面渔火点点,渔歌悠扬,繁星倒挂,新月如钩……如此映衬下的吊脚楼则宛若一首流动的音符,混合着月光曲、渔光曲、炊烟曲、摇篮曲,还有簰鼓调、橹歌调、杵衣调、情歌调、花鼓调……淡然缓缓而又深沉凝重地吟唱着,余音袅袅,千年不绝。

临资口古镇始建于东晋时期,居民多以打渔摆渡为生,开始只是一片祖先们用于捕鱼小憩或晾晒渔网的地方。乡亲们在临江堤外的江中竖起几根木桩或石柱,再在上面用树皮和茅草当盖,作为临时的居所。后来,随着古镇人口日增(多时达到三千多人),江中舟帆日盛,乡亲们便模仿打造大型座船的方法像建造祖屋一般,将吊脚楼精心建成了一片永久性的建筑了。一幢幢一栋栋你挤着我、我靠着你,手握着手、肩并着肩、头连着头的吊脚楼,时刻彰显着水乡人们团结互助的精神风貌,以及与大自然既和谐共处又顽强拼搏的不屈不挠的意志……总之,每次走近,其丰富的人文内涵和深厚的历史气息扑面而来,让人流连忘返,如痴如醉。

吊脚楼临江而立,依岸而筑。年少的我曾多次目睹乡亲们精心建造吊脚楼的情形:只见他们先是把水桶般粗的长杉木或百年柞木树干用斧头将底部削尖,由船载入江边,再用榔头或石夯合力锤击,将长木楔入江中,然后是众人合力竖木架、装排栅、安窗户、铺板壁、钉椽角、盖屋瓦……采用的均是排扇结构、雕花格窗、木栏扶手、飞檐翘首、走马转角……木梁和木架之间均由铁凿打眼,用特制的榫头连接,整栋楼亭不用一颗铁钉。初见一楼,似乎有些歪歪斜斜、晃晃荡荡,但一排排相互连在一起则有如千年古城般的坚固与巍峨。走在吊脚楼前那条用整块整块的麻石铺就的古道上,闻着街道两旁飘逸的炸薯片、炸臭豆腐,烹油条、烹油饼,烤地瓜、烤土豆的香味;不经意间看着从楼亭间进进出出,美轮美奂,扭腰摆臂的渔姑少妇;听着从江边飘来的阵阵情歌渔曲,还有从摆渡船及放簰筏上传来的吱吱呀呀、梆梆嗵嗵的簰鼓橹声……不由让人放慢脚步,舒缓心绪,顿释一切喧嚣与浮华。

水乡的吊脚楼离水面一般只有三至四屋。一楼叫火堂,也称堂屋,门楣雕龙绘凤,梁柱刻鸟画鱼;堂中的内墙边均设有一火塘,内置三角铁架,作煮饭、炒菜、热水之用;火灶顶部则悬吊着一排铁架,上面挂满了经炭火长期熏制烘烤的腊鱼腊肉、腊鸡腊鸭以及猪血豆腐、笋干野味等食物;二楼、三楼为正屋,供家人起居;楼顶一层为阁楼,乃一家之中待嫁姑娘的闺房。其间尤以临江宽大窗户的雕绘尤为精致,有的在上面雕有荷花兰草、牡丹杜鹃,有的则绘有鸳鸯戏水、玉凤求凰等图案;四周的木板墙壁上则挂满了姑娘们自己精心编织的花衣彩裙和传统的湘绣;花窗两端用特制的木棍自由撑起,在临江的上空有如开启一把芳香四溢的花伞。姑娘们在阁楼的闺房中或刺绣、或编制渔网、或梳妆打扮,遇上龙舟竞渡或渔曲情歌对唱,阁楼上的姑娘便会不顾羞涩地从花窗间伸出大半个身子,边纵情对唱,边将留有自己记号的绣球抛向舟中的如意郎君……此时楼角风铃叮当,情歌此起彼伏,欢歌笑语声搅碎满条江水——“吊脚楼上美人多,一天到晚唱情歌;哪天你从楼下过,小心情歌砸了头。”

钟灵毓秀的江水和古色古香的吊脚楼就这样从古至今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心灵手巧、能歌善舞、自由浪漫、性野多情的女人。她们记录、创作、传唱的上百首《洞庭渔歌》曾被申报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组建的“水乡女子演唱队”则把洞庭渔歌与水乡情歌唱遍三湘四水,并在地方组织的歌咏比赛中多次获奖。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副统帅儿子”就曾慕名派人来水乡的临资口古镇一带挑选“候选夫人”。后因时局的变化,挑选的十多位水乡美女虽没荣登帅府,却都被安排在南方都市的好几家大宾馆里做服务员。十多年后,我调来都市工作,从她们那爽朗而又旷达的笑声里,那略带辣椒味道的普通话中,甚至连走路摆动臀部的姿势,依然能判断出谁是我正宗的老乡。一位水乡诗人这样吟哦道:郎才女貌抛锈球,水天一色美尽收;吊脚楼上枕一夜,十年做梦也风流。

离开故乡日久,家乡吊脚楼的倩影还时常进入我的梦中……其古朴、自然、浪漫、静美、舒缓、温馨,还有团结、拼搏、担当、忍韧、坚强等美好元素,则常常让我回味与怀念。

渔歌不绝霞飞晚,留得古楼听雨声。

责任编辑 梁智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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