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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肉包子王和房东赫先生

2014-07-09野莽

广州文艺 2014年7期
关键词:肉包子炼钢云朵

野莽

野 莽 原籍湖北竹溪。武汉大学毕业。中国作协会员。曾在银行、文化馆、文联、作协、出版社等单位任职与写作。1980年发表短篇小说处女作《这车好炭》,迄今已著有长篇小说《荒诞斯人》、《王先生》、《陈谷新香》、《禁宫画像》、《纸厦》、《行色仓皇》、《云飞雨散》、《迷失》;中短篇小说集《野人国》、《乌山故事》、《乌山人物》、《乌山景色》、《世上只有我背时》、《黑梦》、《京都人兽》、《窥视》、《死去活来》、《独乳》、《不能没有你》、《人活一世》、《黑夜里的老拳击手》;学术著作《诗经选译》、《志怪选译》、《点评何典》;在国外出版有法文版小说集《开电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飞盘的王永乐师傅》,共计30余部,700余万字。多次荣获国内刊物的优秀小说奖、优秀散文随笔奖、优秀对外传播作品奖等各类文学奖,大量作品被选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短篇小说选刊》、《传奇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等国内各种选刊,以及各种小说散文选本,连续五年被收入中国作协创研部主编的小说年选,连续三年被评上老舍文学基金会、《北京文学》杂志社、中国文学研究会主办的《中国文学排行榜》,同时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国文字,并被国外大学选为中国语教材。此外还发表有《祝你好运》等影视剧本,主编有《中国文学宝库》、《中国当代精品文库》、《中国当代才子书》、《中国作家档案书系》、《重说千古风流》等大型文学丛书数千万字。现居北京,近年从事庸文化考查与研究,著有方志小说《庸国》五卷。

1

王炼钢是一个做狗肉包子的小老板,家住在南方小镇,小镇人都喜欢吃他做的狗肉包子,称他为狗肉包子王。这个称呼可谓一石三鸟,不仅含有他的工作,也含有他的姓氏,更重要的还含有对他工作的等级评价,你想啊,如果没有第三者,干脆叫他王狗肉,或者王包子,不是很言简意赅吗?王炼钢跟他老婆李坤兰就靠开狗肉包子铺,养大了一双优秀的儿女,如今儿子娶了媳妇,女儿也嫁了丈夫,而且都成了国家的公务员,建立了新的革命根据地,老苏区只坚守着这两个老同志了。夫妻二人有一种长征到达陕北的感觉,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先是想去北京旅一个游,后来这种思想产生了升华,又想着要去何不索性也去做一回京漂?

京漂这个词儿,暂时还没有进入中国的辞书,不久的未来肯定是会进的。它的意思是指外地人在北京谋生,因为没有户籍和人事档案,就像那一心想覆盖北京的浮萍,不能扎进北京的土壤里,只能漂在北京的水面上,于是创造出一个倒装简语,叫做京漂一族。这个词儿是王炼钢从一个衣锦还乡的京漂口中听来的,这位京漂某一日钻进他的狗肉包子铺里,先说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又说北京的庆丰包子,又说他的王氏狗肉包子,把三种包子进行了一番对比,最后作出结论说:“嗯,还数你的狗肉包子好吃!”这句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天晚上王炼钢久久难眠,天色曦微的时候,他的京漂理想已成竹在胸,他决定进行一次新的长征,到北京去传播他的狗肉包子,让首都人民尝尝他这狗肉包子的美好味道。

对于男人的这个决定,李坤兰立刻投了一张赞成票,就像当年赞成他做狗肉包子一样。儿女们另立中央之后,老根据地只剩下两个选民,其中一个兼候选人,本身就投了自己一票,再加上她这一票不就算全票通过了吗?李坤兰在家是二把手,她相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相信跟着王炼钢,处处打胜仗,虽然截至目前他们只打了狗肉包子这一个胜仗,但是有这一个胜仗垫底,接下来的胜仗就会一个接着一个。夫妻二人收拾了蒸笼、砧板、锅碗、瓢盆等一应器具,用一只麻袋装了,由王炼钢背着,又收拾了四季换穿的衣裳鞋袜,塞进铺盖卷子里,用一根绳子勒了,由李坤兰背着,然后两人从小镇出发,挥师北上。

他们乘摩托车,转汽车,再转火车,一路上万事都很如意,唯一有点儿遗憾的是直到要上火车之前,进站口没收了王炼钢麻袋里的两把菜刀,一把切狗肉的,一把剁狗骨头的。把它们查出来的是一架机器,操作机器的工作人员说这玩意儿属于杀人的凶器,王炼钢跟他们辩解说他不会杀人,他连狗都不会杀,他只拿它切狗肉,剁狗骨头,剔除狗肚子里的杂碎,然而他的话没有人家管用,两把跟随了他多年的钢火不错的菜刀就这样被没收了。

不过没关系的,损失微乎其微,到达目的地再买两把不就是了。被没收菜刀的王炼钢不仅自己要想通,还要替想不通的李坤兰想通,他说:“屁大个事,进站!回去的时候我们坐飞机!”

李东红瞪大了眼睛问:“飞机上准带菜刀?”

王炼钢为他们共同打气道:“还带菜刀做什么?走时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房东做个纪念,身上只带菜刀大一根金条就行啦!”

二把手李坤兰一听,又立刻赞成回去的时候坐飞机了。

经过这一小小的挫折之后,他们重新顺利起来,出了火车站,只在车站的地下旅馆分开住了一个夜晚,第二天就通过房屋租赁中介公司,找到一间闹市区的门脸儿房。公司经理向他们介绍,那间小门脸儿房五个月前是一个字画店,女老板跟她家先生为一件事情闹掰了,连人带字画一夜蒸发。这位先生号啕大哭着,先是满大街上寻找,后是守在家里等候,找也没有找到,守也没有守着,白驹过隙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将近半年,太太在家时的所有存货基本上要被他吃光了,有人就劝他说:“你太太不会回来了,你再找一个太太吧!”也有人表示不同的意见:“人家是养着太太,你是太太养着,我看你先别急着找太太了,还是去找政府办个低保,有口饭吃了再去找个合适的太太吧!”他觉得后一种的可行性相对要大一些,就请邻居写了无业的证明,又去医院开了有病的诊断书,向政府申请到了一个最低的低保。但那低保低得只够他本人吃饭,他家还有一条狗的狗粮仍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怎么办呢?于是又有人向他献上一策:“嗨,你太太的店倒闭了,你把它租给别人开店,怎么着也能挣个门脸儿钱哪!”这句话如醍醐灌顶,他就抱着狗来到中介公司,要求他们替他把这间门脸儿房租出去,同时还举一反三,愿意出租门脸儿房后面的一间住房。

“外带一个客厅,一个厨房,一个厕所,说是跟房东合着用,可一个连太太都没了的房东一天能用几次?住进去还不都成了你的!”房屋中介公司的经理替房屋的主人做着房屋出租的肉体广告。endprint

上面说的不过是昨天的事,这位房主前来登记的时候,王炼钢和李坤兰还正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为这事着急呢,一是白天经营狗肉包子的房,二是自己夜晚睡觉的房,不料刚一出站这两样房子都有了。李坤兰简直像在做梦一样:“王炼钢你说,这是不是叫瞎猫碰上了死老鼠?”

王炼钢三句话不离本行:“你怎么不说做狗肉包子的碰上了死狗呢?”说完忽然发觉失口, 赶快对经理道歉说:“对不起啊,我跟老婆开玩笑的,我们两个在家老是这样!”

经理笑道:“你们两个都没说对,北京话这叫天上掉馅儿饼,吃过馅儿饼吗?外面是皮儿,里面是肉的那种?”

夫妻二人几乎异口同声道:“吃过,那才多点儿肉,那能跟我们的狗肉包子比吗?”

就这么一来二去,他们和中介公司的经理成了朋友,经理马上安排车辆和人员,带他们去看门脸儿带居室的出租房。

那是一个小胡同里的四合院,据说已经列入政府拆迁的范围,几年后这里将是一座北京最高的摩天大楼。出租房子的这位房主是四合院的三户人家之一,因为他家三间房子靠近街道,太太就把其中一间做了卖字画的小门脸儿,另外两间自己住着。王炼钢在暂时不惊动房主的前提下,以狗肉包子老板的眼光对外部环境进行了一番视察,觉得这个位置相当有利,这才决定和房主见面,他问中介派来的人:“请问房主贵姓?怎么称呼?”

中介派来的人说:“登记表上姓赫,我们都叫他赫先生。”

王炼钢听成了“黑”,有点纳闷儿道:“我只知道我们中国有姓白的,还不知道有姓黑的呢。”

李坤兰在干大事上比不上王炼钢,但文化比他要略高一筹,倒是先想到了那个“赫”字,把自己吓一跳说:“不会是个老毛子吧?”她这么想是因为在她出生的那一年,中国人民的老大哥前苏联的头儿叫赫鲁晓夫,那人连斯大林都背叛了,苏联一解体,多数人不都归俄罗斯管了吗?说不定他还是那个赫鲁晓夫的后人。

中介派来的人说:“不会,不会的,怎么会是老毛子呢?这位赫先生是个皇族,祖上本来姓叶赫那拉,就是慈禧太后娘家的那一支子,孙中山先生推翻满清以后,皇族的优越性没有了,叶赫那拉家的子孙们连自己都嫌这个姓啰里啰嗦,就从里面各挑一个单字为姓,有的挑了一个‘叶字,后代有个小说家叫叶广芩的,有的挑了一个‘那字,后代有个歌唱家叫那英的,四个字里还剩下两个了,赫先生家的长辈觉得那个‘拉字容易让人想到解大便,就只好挑了一个‘赫字。”

“原来是这么回事!”王炼钢明白了,一明白就放心了,他一放心李坤兰也跟着放心了。李坤兰天生就是一个适合做二把手的好女人,她还把王炼钢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原来是这么回事!”

看完门脸儿房的外部环境,中介派来的人才敲开皇族赫先生家的门,首先介绍了一下自己,然后介绍身后两位是来租他门脸儿房带住房的京漂。赫先生正和一条棕黄色的卷毛狗共进午餐,听说有京漂来租他的房,就慢慢地扭头,慢慢地起身,慢慢地把怀中的卷毛狗放在地上说:“姑娘,漂客来了!”

赫先生一口带儿化韵的老北京话说得字正腔圆,漂客的“客”字被舌头一勾变成了“客儿”。王炼钢听着一愣,在很短的时间内他理解成了“嫖客”,这可不是一个正经词儿!他红着脸把李坤兰看了一眼,希望她别受到这话的影响,但他从李坤兰笑嘻嘻的脸上发现自己错了,赫先生可能是把京漂和房客这两个说法合二为一,觉得这样说着省事儿,皇族的舌头金贵着呢。

名叫姑娘的卷毛狗一身棕黄,只有嘴巴尖上是白色的,闻声就向这两位漂客扑了过去,用一张白嘴叫道:“汪汪!汪汪!”

王炼钢自从做狗肉包子以来就是狗的克星,自然是不怕狗的,李坤兰的胆子却小,见狗扑来身子直往后躲。赫先生就慢慢地把它收兵回营,嘴里京腔京韵地劝说着:“别介,别介呀!”又慢慢地转过脸来翻译道:“我家姑娘忒有礼貌,它说欢迎!欢迎!”

说着他才慢慢地站直了身子。赫先生这一站直不打紧,倒让王炼钢猛的吃了一惊,受“低保”二字的误导,他原以为对方要么是缺胳膊断腿,要么是老人和病夫,想不到却是一条膘肥体壮的汉子,花和尚鲁智深似的,肚子和屁股比那个梁山好汉还大一号。李坤兰看来和王炼钢想到一起去了,她还禁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哆嗦,接着一咧嘴,跟自己身边的男人对看了一眼。

他们又进到门脸儿房里察看,认为面积虽然有一点儿小,解决的办法还是有的,比方说客人来得多了,可以摆几副桌凳在门外的场地上,下小雨或者太阳大还可以支几把能撑能收的帐篷伞。但在继续去看住房的时候他们有些失望了,原来赫先生要出租的那间房跟留给自己住的那间房只隔一道薄墙,两间房要从同一个侧门出进,中介替他宣传的那个共用客厅,一边直着通往里面两间住的房,一边直着通往外面一间门脸儿房,中间横着通往那个侧门,这样的格局就只能算是一条过道了。

更让他们意外的是中介说的共用厨房和厕所,其实是搭建在两间正房后墙的两个矮棚子,像一对小脏孩儿斜靠在父母的身上。棚子的三方是用红砖砌的,顶上是用牛毛毡盖的,门是用几块木板拼出来的,出来进去还得绕着墙外走上一圈儿。两间正房的后墙原本开着两扇窗子,搭建厨房和厕所以后就把后窗给关闭了,透气只靠左右两个不大的侧窗。赫先生用字正腔圆的老北京话解释说:“得,二位也看见了,我太太忒讲究,她嫌有味儿。”

王炼钢和李坤兰都觉得上了贼船,他们在南方老家的小镇上住惯了独立的房子,这下要和别人共用厨房和厕所,实在是一件别扭的事。老家有句俗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如今两家人要从一个门里出进,又是男又是女,又是人又是狗,不感到别扭那不是人说的话。再说窗子闭了就没味儿吗?不过,好在红砖和牛毛毡做的厕所是搭在赫先生自己占的那间房外的,准备租给他们的这间房外搭的是红砖和牛毛毡做的厨房,这样一来,从关闭的窗缝里挤进来的就顶多是油烟的味道,而不会是屎尿的味道了。

夫妻二人先是交流了一个眼色,接着小声儿谈了一下感想,王炼钢多从好的方面进行认识,充分肯定了租住这间房子的优点,首先是可以跟门脸儿房前后相连,每天一早一晚,开门关铺,连乘车的钱和走路的工夫都省了。endprint

“什么叫里应外合?这就叫里应外合!”最后他作了一个精辟的总结。

不用说,李坤兰又立刻放弃自己的顾虑,投了他赞成的一票。

2

王炼钢的狗肉包子铺不久就开起来了,夫妻二人经过健康检查,申请办了执照,买了菜刀,置了桌凳,简单装修了一下铺面,请人写了“狗肉包子王”的招牌挂在大门右侧,在迎门的那方墙上挂了一台新买的电视机,又去潘家园请了一尊关公持青龙偃月刀的铜像供在案台上,并且在开张的时候放了一挂五百响的鞭炮。他们接受赫先生的建议,还买了两只花篮摆在门口,红飘带上写着赫先生的名字,不过名字是房主的,花篮钱还是租房者自己出。

唯一的贺客赫先生因此成了首吃嘉宾,自然是全额免费的。这一天,赫先生带着那条名叫“姑娘”的卷毛狗一道走进铺子,并排占了两个座儿,从顾客的视角来看,那里属于最佳席位,如果有人在这里面举行婚礼,这个位子应该安排给新郎新娘的父母大人。赫先生把铺子的前后左右视察了一遍,用卷舌音对这夫妻二人说:“我看还行。”

“这都是托您的福!”王炼钢代表他和老婆感谢他说。

狗肉包子属小吃一类,一笼十屉,一屉十个,一个重约五钱,有高脚酒杯的杯口那么大小。顾客如果是回家吃,就从笼屉里取出来,用一个塑料食品袋子装走,如果是当场吃,还可以另买一碗粥作为搭配。粥分绿豆粥、小米粥、玉米渣粥、莲子红枣粥、薏米皮蛋粥等多种,各人可从这些种类里挑选合自己口味儿的,坐下来边吃边喝。讲究些的店主还会在桌上摆一壶酱油,一壶醋,一碟油炸红辣椒水儿,任凭顾客尽情地蘸用。王炼钢的狗肉包子比讲究的店主更加讲究,除了上面说的那些东西之外,另还有姜丝、葱花、蒜泥等作料,醋是山西的老陈醋,酱油是黄豆酿制的生抽,辣椒水儿里调的是芝麻小磨香油。即便这样,他的价也不比别人家的高,面不比别人家的次,狗肉不比别人家的猪肉、羊肉和牛肉少,味道却比别人家的好多了,连折子都比别人家的捏得密实和均匀。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他宁可赚钱比别人家的少。他来北京本身就是和旅游相结合的,别人来旅游还要花钱,他来不仅一分不花,相反还能赚上几个,这已经是相当的划算了。

赫先生吧唧吧唧吃完一个狗肉包子,喂一个给他的狗说:“姑娘,你也来一个吧!”

那狗就也学着他的样子,吧唧吧唧吃了起来。王炼钢看在眼里,疼在心中,觉得狗怎么配吃他的狗肉包子呢?又设想那狗要知道吃的是它们自己的狗肉,它的心里是个什么感受,要让别的顾客看见了,他这狗肉包子的身份岂不也要遭到轻贱?但他碍着赫先生的面子,试了两试没有出口。

赫先生全然不理会他在思考什么,吃着吃着,突然把头转过去说:“讲好再有一瓶豆豉就齐活儿了,比方说那个什么贵州陶华碧的老干妈!”

贵州陶华碧的老干妈是一种独特的风味豆豉,老干妈是豆豉的品名,陶华碧是豆豉的制者,贵州是豆豉的产地,近些年这种豆豉在全国调味品行业异军突起,打入了北京各大超市。因为相当的辣,欢迎者多为湖南、湖北、四川、重庆等南方籍的京漂,舌头金贵的老北京人一般都会望而生畏。成为品牌以后,价格也上去了,买一瓶老干妈的钱差不多得卖两屉狗肉包子,这就是王炼钢没给顾客配备老干妈的原因所在。现在,既然这位北京房东点名要吃,王炼钢想也不想就对李坤兰下令说:“快去超市买一瓶来,注意防伪商标,看下出厂日期!”

李坤兰刚给顾客上完一笼狗肉包子,火速在围裙上擦一把手,跑步就出了门。半个小时以后,李坤兰吼哧吼哧跑了回来,怀里抱着一瓶贵州陶华碧的老干妈,双手递到赫先生的面前说:“赫先生,吼哧,对不起,吼哧,耽误您吃狗,吼哧,肉包子了……”

赫先生此时已经蘸着酱油醋、葱姜蒜和辣椒水儿,吧唧吧唧吃到第二屉了。他自己吃一个,喂给他的姑娘一个,看见李坤兰买了贵州陶华碧的老干妈回来,嘴里“呃”的打个嗝儿说:“瞧把你跑的,打个车五分钟就到了!”

李坤兰嘴里喘息未定,心中暗想,到底是皇族呀,幸亏被孙中山先生给推翻了,人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这是坐着吃着喝着说话腰杆子酸都不酸,打个出租车起价就是十块钱,又能买一瓶贵州陶华碧的老干妈,两屉狗肉包子算白卖了!

赫先生接过贵州陶华碧的老干妈,动作熟练地撩起自己的衣服角儿,一手按住瓶盖,一手握紧瓶身,竖起来瓶口向上,朝着相反方向使劲儿一扭,一瓶喷香的风味豆豉就扭开了。他把头又转过去说:“那就再来两个吧,本来都不想吃了的!”

王炼钢长长地吆喝一声“好咧”,心疼李坤兰跑得累了,这次自己端了一屉狗肉包子过来,放在赫先生面前说:“吃吧吃吧,没吃完的带回去吃……”

“呃,这话被你给说着了,北京话叫吃不完,兜着走!”赫先生表示同意说,“我还给你说一样儿,你这里什么都有,就是没酒,我带回去跟我姑娘两个一边吃,一边再抿两口儿!”

“下次再来,我给你备一瓶二锅头!”王炼钢实在不忍心让老婆再跑一趟了。

王炼钢拿出一只塑料食品袋,把赫先生没吃完的狗肉包子全都夹进袋里,防止油渗出来,外面又套了同样大的一只。赫先生一手拎着双层袋子,一手牵着他的姑娘,嘴里打着嗝儿起身走了。走到门口,回头对王炼钢说:“有事叫我,甭客气!”

他的姑娘也回头叫道:“汪汪汪!”

“不客气,不客气,下次再来啊!”王炼钢追出门去喊着。

后面的这句话被王炼钢说着了,赫先生果不其然下次又带他的姑娘来了。王炼钢也果不其然给他备了一瓶二锅头,见他一来就连狗肉包子带薏米皮蛋粥,葱姜蒜和油炸辣椒水儿一系列地端到他的面前。眼看着他还像上次那样,自己吃一个,喂给狗一个,王炼钢心里疼着,脸上还得笑着,已到嘴边的话想一想又咽下去了。二次来吃,他和他的姑娘吃了三屉,带了两屉,走的时候打嗝儿也比上次多了几个。

这一次是李坤兰代表夫妻二人送他出门,说了下次再来,看他晃晃悠悠走远之后,回过头对王炼钢说:“我的妈,北京人怎么这么能吃啊?还是皇族,皇军还差不多!”endprint

“你这一张臭嘴别瞎说了好不好,北京可不是我们老家!”王炼钢看见有人进来,就及时制止了她的言论。

从此他们的狗肉包子铺成了赫先生的伙食单位,先是三天两头来,接着一天一来,再接着一天来两次,最后竟然一天来三次了,一早一午一晚,大致都在机关食堂开饭的钟点,前后误差不到五分钟。或许是在赫先生的带动下,免费来吃狗肉包子的人雨后春笋一般,他们大多是分管这个小区的公务人员,有工商所的,有税务所的,有派出所的,身上的牌子连同制服都大同小异,让王炼钢很难区分得开,只有李坤兰的女人眼睛才能认出。这些人如果是第一次光临,进了门往往是一只手摘下头上的大盖帽,把它交到另一只手里说:“都说你们家的狗肉包子好吃,来一屉尝尝!”

夫妻二人在老家小镇是有过经验教训的,知道这些制服的厉害,一不小心能让他们的狗肉包子铺关张停业,只好像对待赫先生一样对待他们,他们说来一屉就给他们来两屉,他们说尝尝就让他们吃饱吃足,他们吃完拿出一张红色的大票子,就一口咬定没零钱找,然后使出全身的力量把他们赶出门去。久而久之,一些经常来的顾客发现了其中的奥秘,不免为可怜的小老板鸣冤叫屈,看见这些人进来一手摘帽一手拿着,有时就假装对电视里的人物发表评论说:“喝,真他妈有两手啊!”

还有的顾客笑着接茬儿说:“可不是吗,这叫一手软,一手硬!”

真他妈有两手的制服回头看他们一眼,他们的眼睛却看着电视,电视里的人物跟刚才的评论风马牛不相及,就怀疑是和自己有关了。却又不好过去盘问,由着他们含沙射影,只当是没听到。

有天清早铺子刚一开张,从外面进来一个黑脸恶眉的制服,进门来不及致脱帽礼,坐下就要了两屉狗肉包子,一碗玉米渣粥,眨个眼的工夫连干带稀吃个精光,擦擦嘴又说给岳父岳母和老婆孩子再带四屉狗肉包子回去。李坤兰一听这话,胸口里面像呛了一口辣椒水儿,咧着嘴斜瞟王炼钢一眼,已经做好一次性亏损三十多块钱的思想准备,但她还得按这数字一个不少地给他送去。不料这人一抬手,从制服兜里掏出一沓连整带零的票子放在桌上,拎了一袋狗肉包子就走。李坤兰一看傻了,王炼钢却几个箭步飞奔过来,抓起桌上的钱追出门外:“您这是,您这是……”

那人回过头说:“我这是什么?包子加粥的钱,都数好了!”

王炼钢把话说完整了:“您这是干吗呀?”

那人说:“你说干吗呀?我这人是该干吗就干吗,不该干的吗都不干!”

李坤兰也追出来嚷着:“您这样的人还真是头一个,您贵姓哪?”

她说这话本来是表扬这一个人的,却等于把前面那一拨儿人全给卖了,那人从中听出问题,故意似的大声回答:“免贵姓刘,管你们这一片儿的民警,有谁再来白吃白喝,你们就给我报案,外地人,小买卖,容易吗?”

李坤兰的眼泪都快要出来了,追了几步又喊:“刘民警……刘警官,往后我们喊您刘警官行不?”

那人说:“不行!我不是官,喊片儿警,刘片儿警!”

刘片儿警的话通过在场的顾客传了出去,前来白吃白喝的制服日渐减少,其中偶尔也会有人再来,但都像他一样连整带零地给小票子了。实在没有小票子的就逼着他们夫妻把大票子收下,规规矩矩地等着找补零钱,一是一,二是二。在前来吃狗肉包子的整个人群中,仍然坚持白吃白喝下去的,也就是房东赫先生一个人了。

二把手李坤兰的心里再次有了不满情绪,并且决定向铺主男人流露出来,这天夜里夫妻二人睡在床上,李坤兰想着赫先生临走时说明儿个再来的话,担心天一亮又会出现在他们的狗肉包子铺里,就对王炼钢说:“都是北京人,他怎么就不能像人家刘片儿警!”

王炼钢知道她指的是谁,压着声说:“人跟人不一样,北京人跟北京人也不一样,北京也有狗,我们只当养了一条狗。”

李坤兰说:“只一条啊?”

王炼钢说:“只当养两条,行了吧?”

李坤兰说:“狗还吃这好的包子?”

王炼钢笑了说:“你没听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李坤兰说:“那是猪肉,这是狗肉,是它的亲戚家门,是它家三叔四舅七姑八姨亲老表的肉!”

王炼钢心里何尝不恨,嘴上却假装做狗的辩护说:“所以说它是狗,它不是人,它是个畜生看大门嘛!再说狗吃狗肉,有时也是为了活命,还别说是狗,连人都是,我娘生我的第二年,老家就饿得人吃人犬吃犬!”

李坤兰说:“现在不是那时候了,现在的人除非没有手才挣不到一碗饭吃,除非不要脸才会出来干吃白拿!它看什么大门?一天到晚都在大门里面养着,它那狗爹不是把它抱在怀里,就是把它搂到床上,叫的姑娘,其实就跟他女人一样!不应该叫女人,应该叫女狗,叫母狗!”

因为激动,她的声音情不自禁地大了起来,简直快要失控了,王炼钢突然从床上一头坐起,索性用吼声盖过她道:“你还想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了?”

李坤兰这才赶紧住口,想起隔墙有耳这句俗话,怀疑自己刚才的不满已被一墙之隔的赫先生听到,她就把一口气憋住不出,注意听墙那边的反应。想不到从墙那边传过来的却是一阵鼾声,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原来赫先生根本没把他们这对卖狗肉包子的漂客放在心上,人家皇族的胸怀宽广着呢。

随着他们狗肉包子生意的兴隆,一些潜在的问题也渐渐浮出水面,首先是原材料狗肉的供应没有保障。在他们老家小镇,狗肉一般有两个来源,一个是有人打死野狗卖到这里,二个是有人喂养肉狗等他去买,他们可以随买,随做,随卖,既新鲜好吃,又不占库存。北京就不同了,北京是首都,首都的狗都是有户口,有主人,有绳子牵着的,它们都是人类的朋友,受着法律的保护,基本上没有野狗这一说。万一偶尔有一条老弱病残的狗遭到主人的无情抛弃,也会被善良的路人把它当作流浪儿童收养起来,让它继续过上美好的生活。

同时,首都的狗也都是有名字,有来头,有不菲价格的,这就更加没有肉狗这一说了。要是有人在王府井捉一条狗来杀了待客,那顿饭的成本可就高到了天上,这个成本不仅是钱,说不定还是牢狱之灾。王炼钢刚开张后采取的办法,是让儿女们从南方老家收购狗肉,通过物流公司运到北京,久而久之他觉得这样太委屈他们了,人家毕竟都是国家的公务员,老是跟狗扯在一起那叫什么话呀,他就宁可花钱雇人,到北京的远郊地区,甚至到河北的乡下去买肉狗,就地屠宰之后给他运来。endprint

这期间二把手李坤兰曾经有过动摇,试着提出是否用羊肉、牛肉、猪肉、驴肉,以及鸡鸭鹅等禽畜类动物的肉来代替狗肉,这样做成本噗哧一下子就降下去了,他们也不再为原材料的供应不上而焦头烂额。当然,这些并不是李坤兰的原话,李坤兰的原话只有八个字:“你就不能不包狗肉?”

王炼钢生气了,趁着这会儿没有顾客,放下手里正在剁着狗肉馅儿的菜刀,跑出去啪啪拍着那块请人写的招牌说:“别给我出那些馊主意好不好?不包狗肉还叫狗肉包子吗?那不是欺世盗名又是什么?从前有句骂人的话是挂羊头卖狗肉,像你说的那样岂不成了挂狗头卖羊肉?”

李坤兰挨了一顿批评,从此再也不敢给他出馊主意了,但是一时间又想不出不馊的主意。夫妻二人就这么克服重重困难,采取种种措施,严格保持着狗肉的纯洁和正宗,坚持着把一个名副其实的狗肉铺子开了下去。

3

紧跟着天气又热了起来,他们来的时候春节刚过,北京又是北方,比老家南方要冷几个百分点,新鲜狗肉在自然温度下贮存十天半月不会变质,谷雨以后就不行了,时间稍久就会散味儿,还会渗出粉红色的血水,必须买一个加大容量的冰柜才能保鲜。可是买了这大一个家伙安置在哪儿呢?睡觉的那间房里一张床就占了半壁江山,余下的地盘沿着墙根放满了面袋,米袋,杂粮袋,油桶,醋桶,酱油桶,生姜,大蒜,干辣椒等生产和生活资料,过去狗肉来了是挂在墙上的,截至目前,中国乃至世界还没有发明出来吊在空中的冰柜。而那间门脸儿房,王炼钢用一道竹帘把它隔成左右两间,左边作为厨房,洗、切、剁、包、蒸、煮、舀、放,一条龙的工序全在这里进行,案台下,窗台上,墙角里,还得堆放辅佐狗肉的有关蔬菜;右边就是餐厅,几排桌凳摆得只容一人直着行走,一步走弯,沿途的桌角就会碰着顾客的身体,个子矮的是腰,个子高的就是屁股一带。

由于门脸儿房的左右两边都如此狭窄,王炼钢只好把贮存狗肉的大冰柜放在通往住房的那个名叫个客厅的过道里。这么一来,大冰柜总算有了落脚之处,但是主客两家再从这里经过,都得侧着身子绕一个弧圈儿。赫先生有点儿不乐意了,有一次他吃完人家的狗肉包子回房里去午睡,半边屁股在人家贮存狗肉的冰柜角上蹭了一下,他用手揉着那个肉嘟嘟的部位,京腔京韵地骂了一句说:“操你姥姥的,你也想来蹭我的油哇!”

正好这时李坤兰来开冰柜拿狗肉,一听到这话气上心头,忍不住回骂了一句,当然是在喉咙里面:“谁叫你好吃懒做长这大个屁股!”

李坤兰骂完以后还觉得亏,因为赫先生骂的话她听到了,她骂的话赫先生没有听到,所以她拿狗肉出去交给王炼钢时,气愤地对他说了这事。不想王炼钢却扑哧笑道:“他骂冰柜你生个哪门子气呢?别说冰柜的姥姥,连冰柜的妈妈都是老冰柜,让他操去!谁揩谁的油难道他自己心里没个数?”

就这样在他们的包容下,赫先生把他们的狗肉包子吃得一如既往,顺理成章,习惯简直成了自然。有一次他又带着他的姑娘来吃狗肉包子,吃到高潮时只听得滋儿的一响,他的姑娘在地上拉了一泡屎,一位顾客一屉狗肉包子还没吃完,“啪”的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冲着老板一声吼道:“我是来吃狗肉包子的,不是来跟狗一起吃包子的,更不是来闻臭狗屎的!”

王炼钢被吼得莫名其妙,当他顺着对方的提示看见了赫先生的狗,继而看见了狗屁股下的那泡屎时,二话不说,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张钱来,走到顾客面前笑着鞠了一个躬说:“对不起啊先生,铺子小了,来人又杂,都怪我没管理好,包子钱我退给您了!”

顾客当仁不让地接过钱去,冲着王炼钢又吼了一声:“来的人杂?那是人吗?”

赫先生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也都听在耳中,但他高僧一样坐在那里全身入定,就好像那狗是人家的狗,狗屎也是人家的狗屎。等那位顾客吼罢以后起身走了,他抽张纸巾把嘴上的狗油一擦,抱着他的姑娘也起身走了。

自从王炼钢的狗肉包子铺开张以来,赫先生白吃他们多少狗肉包子,李坤兰最初心里有一本账,后来日积月累,数不胜数,时间长了怕记不住,就用圆珠笔写在一个小本儿上,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吃了几屉,带走几袋,密密麻麻都写满七八页了。她想着老家小镇上有一句俗话,说是包子不熟气不匀,意思是做事要公道,做事也像做狗肉包子,半边烧火半边熄火,这里上气那里敞气,包子就永远别想蒸大,就跟事业永远不能发展是一个道理。而长期以来,赫先生和他的姑娘白吃他们的狗肉包子,白喝他们的薏米皮蛋粥,这就是一件明显有失公道的事,这件事必须得到合理的解决,否则天长地久,约定俗成,赫先生早晚有一天会把这条内容写进补充合同,让他和他的姑娘白吃白喝受到法律的保护,就像狗在公共场所拉屎没人管一样。

慢慢地她想出了一个小家子气的方案,那就是把房东赫先生也当成顾客,这些狗肉包子按照定价统统折算成钱,到时抵消应该付他的房租费,这叫锣做锣打,鼓做鼓敲,别人说羊毛出在羊身上,他这是狗肉出在房租里。不过,这个方案目前她还没有完全考虑成熟,也就没来得及对王炼钢说。但是今天,赫先生和他的姑娘不仅继续白吃他们的狗肉包子,他倒是吃了还能憋着不上厕所,他的姑娘却憋不住把一泡狗屎拉在了现场,由此赶走他们的上帝,造成不良的影响,带来经济的损失,她把这笔账像是计算驴打滚的利息,理所当然地算在了赫先生身上。

当天夜里上床以后,李坤兰实在忍无可忍,到底把她的方案说了出来,最后她还坠了一句话道:“官逼民反,都是他给逼的!”

王炼钢先不正面地作出回复,他把话题转移开了说:“你猜猜看,别人开店供的是赵公元帅,我开店供的是关老爷,关老爷又不是财神,我为什么要供关老爷呢?”

李坤兰说:“你想的是关老爷武艺高强,有关老爷帮着看铺子,没人敢吃了我们的狗肉包子不给钱!可有人照吃不误,关老爷眼睁睁地看着,他管了吗?”

王炼钢说:“你错了,要说武艺高强关羽还比不过吕布,可吕布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关老爷却是疏财仗义的大英雄。”

李坤兰说:“莫不是你想把这个好吃赖做的家伙像关老爷一样供起来?”endprint

王炼钢笑道:“他又不是我的儿子,我凭什么要供养他?说到底,我不就是舍不得他的这个门脸儿房吗?”

李坤兰说:“我就不信,全北京有门脸儿房的就他一家!”

说完忽然意识到声音又大了,这次没等王炼钢制止,李坤兰主动把自己的音量降了下去。侧耳听听墙那边的动静,好在传过来的仍然是赫先生一阵胸怀宽广的鼾声。

于是用狗肉包子钱折算房租费的事不了了之,李坤兰小家子气的方案遭到了仗义疏财的王炼钢抵制。按照合同上的条款规定,时间一到,王炼钢还是如数缴纳房东赫先生的房租费,一个狗肉包子的钱都不少。李坤兰心有怨言,但因天生是个做二把手的材料,还得含怨负屈地支持铺主男人的工作。

随着他们的狗肉包子越来越火,夫妻二人的工作量也越来越大,兼揉面师、剁馅师、调味师、包包子者和原材料总调度为一体的老板,法人代表王炼钢还能勉强扛住,集采购员、送餐员、保洁员、煮粥者和洗碗工于一身的老板娘,二把手李坤兰由于性别的原因有点儿扛不住了。这天晚上关上铺子之后,两人差不多同时想到了雇人。李坤兰提出要雇一个女孩儿,女孩儿性情温和,做事小心,适合干服务工作,商场饭店的服务员女孩儿占大多数,这种现象是有一定道理的。王炼钢的想法恰好相反,他认为男孩儿泼辣,又有一把子力气,而且白天干完了活儿,晚上就在门脸房里打个地铺,顺带着把门也看了,半夜要有盗贼进来,一个大小伙子抄起一把菜刀还能把贼吓走。女孩儿就不行了,雇了女孩儿还得给她找个住处,免不了又是一笔开销,让她夜晚一人睡在铺子里,那不是招花贼吗?

这次李坤兰沉思良久,最后还是投了他赞成的一票。夫妻二人策划好了,当天晚上王炼钢就仿照别人的样子,起草了一张招聘启事,把甲方的要求和条件,乙方的责任和报酬,都写在条文之中,还特别写明招聘一名男性青年,年龄在多少岁至多少岁之间,写好了连夜贴在大门外面。想不到这一手还真是立竿见影,第二天上午就有人来了,不过这人的年龄比青年要大得多,看上去基本上就是一个老头儿。这老头儿把脑袋偏向一边,站在招聘启事前面研究够了,走到门口吆喝一声道:“哪位是老板?有人响应你的号召应聘来啦!”

王炼钢闻声过来,门外并不见有年轻人,知道应聘者是老头儿自己了,想起有句古话叫毛遂自荐,只可惜不该这是个老毛遂。王炼钢就笑了说:“大哥跟我开玩笑呢,要是您的儿子我就要了!”

老头儿说:“嫌我岁数大是不是?我告诉你,岁数大有岁数大的好处,稳重,老成,不跳槽,不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要是遇上一个生意被人抢了的倒霉主儿,能在你这铺子里谋碗饭吃,他这辈子还不得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哪!”

边说边就进到屋里,选了一处没人的位子坐下,眼睛像赫先生那样四处打量。王炼钢才又判断老头儿是以应聘作为话头,目的是来吃他们的狗肉包子,就换了一副对待顾客的态度说:“来一屉?”

老头儿刚要回答,转眼认出一个坐在邻桌的人,那人同时也认出他来,腾出正吃狗肉包子的嘴对他笑道:“张师傅也来了?今天我是头一回来这里,出差刚到家想换个口味,不想就碰上你了!”

王炼钢不明就里,对那人说:“你已经是我的老回头客啦,张师傅才是头一回来呢,你们两个聊吧!坤兰,给张师傅来一屉,刚出笼的!”

那人听王炼钢这么一说,脸上竟透出一些不好意思,张师傅安慰似的一摇手道:“没事,爱吃什么就吃什么,爱吃谁的就吃谁的,这是你的人权,有人不是老攻击我们没有人权吗,我们怎么没人权了?我们连吃狗肉包子的人权都有!”

王炼钢认为这个叫做张师傅的老头儿话里有话,只是一时还没悟出里面的话是什么,李坤兰却悟出来了,给张师傅送了一屉狗肉包子转来,对王炼钢小声儿说:“别以为你聪明,其实你就是头猪,比猪还猪,是猪的爹!人家好心好意来吃你的狗肉包子,你一句话就把人家给卖了!”

王炼钢莫名其妙道:“我直说人家是我们的回头客,怎么叫卖人家了?”

李坤兰说:“告诉你吧,这老头儿说不定也是个做餐饮业的,摊点铺子就在这附近不远,发现他的顾客都跑到我们这里,他就学电视剧里那个三下江南的乾隆皇帝,也来微服出一个访,假装吃我们的狗肉包子来了!跟他打招呼的那人看样子是他的老主顾,你没听那人见了他就解释自己是头一回来?你一说回头客人家脸都红了,那不等于当面指出人家叛变了他,是他家的叛徒吗?”

王炼钢“哦”了一声,回忆起老头儿刚进门时说的什么生意被人抢了,要在他这铺子里谋碗饭吃的话,到底是弹给他听的弦外之音,可他当时就硬是听不出来。他觉得李坤兰自从进京以后,素质上已经有了很大提高,刚才一番分析完全在理,拍了一下后脑勺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张师傅和叛变他的人先后吃完狗肉包子,付过钱都起身走了,王炼钢把他们一一送出门外,笑着挥手说了下次再来的话。回到铺里,急不可耐地对李坤兰说:“不管这老头儿是不是我同行,反正他有一句话提醒我了,他说岁数大有岁数大的好处,稳重,老成,不跳槽,不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可不是吗,我就在想,今天明天后天三天,如果没有合乎要求的年轻人来应聘,我们宁可招个岁数大一些的!”

在接下来的这三天里,果然没有一个合乎要求的年轻人来,王炼钢怀疑问题出在报酬上面,回头再想招聘启事上写的工资标准,女孩儿可能还会考虑,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就未必了。但要再加又是不现实的,一个小小的狗肉铺子又不比家大业大的全聚德烤鸭店,老板本人每月又能挣多少钱呢?李坤兰因为分析张师傅的来历和动机,竟得到了男人的认可,越发的有了自信,又分析说没人应聘的原因莫非是跟季节有关,目前正是小麦成熟的时候,他们想要的壮劳力都回老家割麦子去了,剩下的恰巧都是爱招花贼的女孩儿,如果招男不招女的方针不变,只能坚持到农忙过后再说。

王炼钢再一次觉得她的分析在理,但他既不想坚持到农忙过后,也不想改变招聘方针,他又回到三天前的思路,决定按照张师傅的说法,不妨把招聘人的年龄界限放宽,甚至放到张师傅那大的岁数。当然,张师傅如果真的是他餐饮业的一个同行,即便生意真的被他给抢了,也不可能真的降低身价到他这里来谋一碗饭吃的。突然他两眼一发光,脑子里想到了一个比张师傅年龄要小的人。endprint

这天晚上关铺以后,夫妻二人吃了洗了,王炼钢破例没有加班切肉剁馅儿,也早早地脱衣上床。李坤兰觉得稀罕,误以为他有事想做,等了一阵没有等来动静,转过脸去想刺探一下虚实,不料他却说出一句让她大吃一惊的话来,王炼钢说:“索性,我们要聘就聘赫先生吧,聘用这人,夜里还不用我们给找住处,他只管睡他原来的房子,愿睡在铺子里看门更好,来了贼他的狗还能叫两声!”

李坤兰明明听清楚了,她却怀疑自己没听清楚,把一只耳朵侧向王炼钢,还用手把耳朵边的几根头发撩起来问:“谁?你说聘谁?”

王炼钢说:“房东赫先生啊,你不是嫌他白吃我们的狗肉包子不给钱吗?我们索性聘他做事,再吃就是合情合理该吃的了!”

李坤兰差点儿又大声叫了起来:“人家是北京人,又是房东,还是皇族,他会给你端盘子洗碗打下手?说是招聘,其实不就是雇佣吗?你打算每月给他多少工钱?给他多少工钱他也不会来给你干这下贱的事!”

王炼钢说:“不见得,我听说的是北京人拿得起,放得下,想得开,跟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我们老家人不同,说不定还感谢我给了他一个就业的机会呢,你知不知道有个名叫溥仪的人?”

李坤兰用力地摇着头说:“我的文化水平有限,没听说过,你说的那人难道比关老爷的官儿还大不成?”

王炼钢说:“当然还大,大多了!那人不光是皇族,还是皇帝,末代皇帝呢,皇帝能在一个小厂子里糊火柴盒,皇族就不能在一个小铺子里端盘子洗碗?工钱我该给别人多少就给他多少,适当再加一点儿也行,站在我这边想,总比他白吃白喝我们东西划算,站在他那边想,多几个钱也总比少几个钱好吧?而且你想过没有,他在这铺子里干活儿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那可是拿钱都买不来的!”

李坤兰学着电视里的广告词问:“运动?减肥?提高身体素质?”

王炼钢说:“你说得对,但这只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面就是他这么一运动,别人就认为他是有行为能力的人了,过去成天抱着一条狗呆在家里不出来,吃低保,吃房租,不说别人,连我都怀疑他是个缺胳膊断腿儿的残协会员!他太太不是跑了吗?他不是没有太太了吗?来这里吃狗肉包子的少不了有年龄相当的女客,要正好是个离了婚的,丧了偶的,人到中年还没嫁出去的,一看他这人要形儿有形儿,要个儿有个儿,再一打听连这几间房子都是他的,什么都有就是家里缺个太太,没准儿就愿意做他太太了。”

李坤兰深思道:“理倒是这个理,但就怕你这么想,人家不这么想,做这些事人要弯得下腰低得下头,你看人家长的那样子,罗汉肚,金刚腰,鹅脖子,就是想弯也未必弯得下来!走路还是个八字步,给人上包子上粥一走快还不得摔个大跟头?盘子碗打了倒是小事,要把骨头哪里摔折了你赔得起吗?”

王炼钢说:“看看,看看,这是你们女人的见识,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你听人家夜里睡觉打呼噜的声音,人家绝对会跟溥仪一样的会想,一样的能干。就这么着吧,明天一早我就跟他说去。”

最后这句话,王炼钢的口气像一锤定音,一举结束了这场关于招聘工作的讨论。在他们家,王炼钢虽说也搞民主协商,协商的结果却基本上是李坤兰投他的赞成票,而不是他投李坤兰的赞成票。李坤兰赞成他分三个层次,一个是立刻赞成,一个是勉强赞成,还有一个是只好赞成,因为不赞成也得赞成。在招聘赫先生到他们狗肉包子铺来工作这件事上,李坤兰的赞成就处于最无可奈何的第三个层次,她用小猫一样微弱的声音赞成说:“好,那你就试试看吧,他要是干,我在手板儿心里给你煎条鱼吃。”

手板儿心里煎鱼是他们老家南方小镇的话,意思是一千个不可能,一万个不可能。你不妨想一想,一个大活人,一只有血有肉的手,能够架在大火上当一口铁锅用吗?

4

在这个提前上床的美好夜晚,王炼钢什么也没有做,他躺在床上打了一夜腹稿,次日天色一亮就站在自己那只大冰柜边,耐心地等候着开门出来的赫先生。隔着一道薄墙,他听到那边的赫先生慢慢地下床了,慢慢地走动了,慢慢地过来开门了,接着那道房门呼哧一响,赫先生打着呵欠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王炼钢马上笑脸迎上去说:“赫先生起来了?有一件事我想跟您商量一下,不知道您愿不愿意……”

赫先生豪爽地答道:“别介呀,我不告诉过你的吗,有事你就直说不是?愿意!没有不愿意的!”

王炼钢说:“那我就直说了,赫先生是这样的,我们这个铺子您也看见了,开张以来一直还缺把人手,我想找别人也是一找,还不如就找您呢,反正您一天闲着也是闲着,工钱我们照付,吃的喝的只要您不嫌弃……”

果不其然,赫先生不等他说完就表了态说:“行哪,这有什么不行的呢?我还可以不要工钱,算我一半股份就行了!另外,你请我是打算做哪些事儿?”

王炼钢听到一半股份的时候有点儿犯愣,他不懂得什么叫股份,只是感觉这话的意思是要占有他的半个狗肉铺子,因此愣过之后还有点儿吃惊。但他嘴上却要回答赫先生的话说:“活儿不会太重的,太重我就不会找您了,给顾客端端包子,顾客走了抹抹桌子,洗洗碗,拖拖地……”

只听得赫先生“啊”的一声大叫,这一个“啊”字拖得相当的长,中间还拐了个大弯儿,再猛地往上一翘,就像京剧里的大老爷要怒发冲冠的前兆。王炼钢被这一个“啊”字吓坏了,接着他又看见赫先生仰天大笑起来,笑完一阵问他:“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让我给你干那些事儿?可你也不想想,那些事儿是我干的吗,你说?”说完又笑,笑得王炼钢无地自容,直想一头钻进那只装狗肉的大冰柜里不出来了。

王炼钢埋怨自己犯了主观盲目的错误,后悔昨夜没听李坤兰的话。李坤兰却被赫先生奇怪的笑声惊动出来,其实她在房里一直听着他们对话,也早料定自己男人会是这么一个可悲的下场,这时她一开门冲着赫先生面前嚷道:“赫先生您别听他胡说八道,他是没事跟您开玩笑的,干这活儿的人我们都找好了!您说得对,您一个房东又是北京人还是皇族,怎么能做这样下贱的事呢?”

然后她在王炼钢的背上狠击了一掌道:“剁馅儿和面去吧,你这头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猪!”endprint

开天辟地以来,在家一直服服帖帖的李坤兰竟然打了王炼钢,骂了王炼钢,而且还当着北京房东赫先生的面。王炼钢被她这一掌打醒过来,涨红着脸对赫先生说:“对不起赫先生,都怪我头脑简单,本来我是为您着想,想着您每天在这铺子里运动运动,说不定哪天能碰上一个年龄相当的……嗨,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说着说着,他还伸出一只手来,做了一个恨不得搧自己一嘴巴的动作。

赫先生不可能不往心里去的,虽然他大肚能容,虽然他一睡下就打呼噜,但这是一个北京房东而且还是皇族的尊严,眼前这个来京做狗肉包子的漂客却打着为他着想的旗号,挑战他,污辱他,把他的尊严踩在脚下。最后他停止了笑声,把不知天高地厚的王炼钢看了一眼,转身走出侧门,绕进那间红砖和牛毛毡做的厕所发泄去了。

从这天起,赫先生就生气不去吃他们的狗肉包子了,这让李坤兰像小孩儿过年一样兴奋异常,心里念着老天保佑,希望他一口气就这么生下去,千万不要再回到过去不生气的阶段。王炼钢却反而觉得不安起来,甚至忧心忡忡,害怕赫先生以受了污辱为借口,单方面撕毁房屋租赁合同,让他们蒸蒸日上的狗肉包子事业半途而废。

然而,赫先生不去吃他们的狗肉包子,并不等于赫先生不跟他们见面。在过去的日子里,这家房东和房客见面的地点除了那间门脸儿房,更多的还是在两间住房当中那个只能算是过道的客厅,以及搭建在两间住房后墙的厨房和厕所门外。而在这段时间,双边关系变得尴尬而又紧张,偶尔相遇,赫先生不跟他们说话,只是挺着一个肚子昂首而过,有时口中还故意哼一句京戏,要么“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要么“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倒是他怀中那条卷毛狗的态度恰恰相反,一见这对夫妻就冲他们汪汪直叫,赫先生听着也不再根据自己的思想进行翻译了。

为了减少狭路相逢的机会,王炼钢和李坤兰早晚洗漱,力争避开两家共用的红砖牛毛毡厕所,白天需要方便就改去街道的公厕,两家共用的红砖牛毛毡厨房倒是好避一些,他们以吃自做的包子和粥为主,适当在门面脸儿房的煤气灶上做一顿简单的饭菜。李坤兰给自己吃的包子是素菜馅儿的,粥也多是红薯粥、南瓜粥、玉米渣粥,嘴里念着“要长寿,少吃肉;要壮骨,多吃薯”,只有她的本家男人王炼钢才能看穿她的肠子,知道她的真实想法是能省就省,一心要把赫先生从前白吃白喝的损失弥补回来。

由于犯了不该犯的错误,王炼钢第一次真正地认识到,李坤兰看问题比他尖锐, 当乡下的农忙时节过去,回家割完麦子的壮小伙子再次来到北京的时候,他们重新开始了招聘工作。但是通过几次面试,王炼钢发现事情和他后来想的一样,这些应聘的年轻人一来就摆出一个谈判的架势,结果无一不是因为报酬的问题不欢而散。最终他不得不采纳李坤兰的最初意见,改为招聘一个女孩儿。

王炼钢从七个应聘的女孩儿中精选了一个,这个女孩儿家在北方,姓白,叫白云朵,皮肤白白的,身子胖胖的,真像是天上一朵舒展的白云。他估计白云朵不是她身份证上的名字,而是她根据本人的特征自己取的,相当于目前网络时代满天飞的网名。这个人如其名的女孩儿勤快,机灵,听话,懂事,尤其有一点让他们夫妻最为感动,王炼钢问她每月的工资嫌不嫌少,白云朵摇着圆圆的脑袋回答说:“俺不嫌少,俺从老家到北京来就没打算挣谁的工资,俺只图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就成啦!”

白云朵正式上班的第二天,夫妻二人发现了她爱唱歌,也唱得好,好得非同一般。她唱女声像宋祖英,好日子,小背篓,辣妹子,兵哥哥,闭上眼睛听就是有人在放磁带,这一点他们还想得通,两人长得都一样的,白云朵的肉皮还要白呢。但她唱男声像杨洪基,这一点他们就想不通了,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那么粗壮有力的英雄的歌声是从她的那根小脖子里发出来的吗?顾客没来她一边拖地一边唱,顾客走了她一边抹桌一边唱,王炼钢和李坤兰不约而同地都喜欢上了这个唱歌的女孩儿,一致认为这是一朵可爱的白云,有心让她在这里长期地干下去,以后他们就做她的干爹干妈。

春去夏来,到了天气最热的时候,王炼钢发现了白云朵有一个很大的弱点,甚至可以说是缺点,不过这是老板认为的弱点和缺点,顾客们并不这么认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人认为是她的特点,还有人认为是她的优点呢,这就是她上身穿一件很紧的小背心,两个鼓起的乳房之间显出一道深深的肉沟,下身穿一条很紧的小短裤,勉强只能蒙住一个圆圆的屁股。小背心的下摆和小短裤的上腰偏偏又不衔接,一段大约五指宽的白肚皮就那么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核心处还卧着一个螺丝大小的肚脐眼儿。因此,在她腰身灵活地四处走动之中,顾客们的眼球就像舞台上的追光灯,一会儿轱辘过来,一会儿轱辘过去,害得有的年轻人吃狗肉包子精力不能集中,肉馅儿撒在桌上也不知道,相当于吃的是净面馒头。

王炼钢对李坤兰说:“太招风了,我一个老男人家说不出口,你对云朵说说吧,让她稍微多穿点儿,哪怕只把那些地方遮住就行。”

李坤兰笑道:“你这个老古董,这里是北京,不是我们老家小镇,人家当老板的要的就是这个招风,你没听说还有花钱搞培训的,连两个奶子中间的尺寸都有规定,只要有人爱吃这丫头端去的狗肉包子,管她呢。”

王炼钢说:“狗肉包子靠的是狗肉,靠的不是人肉,这样让人说起来难听!”

李坤兰听他口气有些急了,只好转过来顺着他说:“那我只能找个合适的时候给她说说,反正她来之前我们的狗肉包子就是供不应求的,不说别人,房东赫先生就可以给我们出证明!”

不料还没等找到那个合适的时候,说曹操,曹操到,有一些日子没来了的房东赫先生突然带着他的姑娘,又出现在他们的狗肉包子铺里。赫先生进得门来,挺着肚子,先向他们挥手打了一个响指,京腔京韵地喊了一嗓:“王老板好!”

自从王炼钢在这里开铺以来,赫先生还没把他叫过王老板的,他也知道,他在这位北京皇族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做狗肉包子的漂客,因此这一声老板竟让他有些受宠若惊。王炼钢赶紧回话:“赫、赫先生来了?赫先生请坐!”endprint

断交多日的缘故,他一开口发音差点儿把赫先生叫成了黑先生。赫先生的眼睛习惯性地看向过去常坐的最佳席位,发现那里已经有人坐了,就退而求其次地找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来说:“两屉包子,一碗粥,还老样儿!”

王炼钢脱口而出道:“稍等片刻,云朵,等这笼熟了你先给赫先生端两屉去!”

穿着小背心和小短裤的白云朵脆声答应:“好的!”

白云朵目前还不明白这位赫先生今天是为她而来,王炼钢和李坤兰目前也不明白,他们还以为这位好吃懒做的皇族这些天实在打熬不住了,才厚着脸皮卷土重来。但是当白云朵把两屉狗肉包子端到赫先生的面前,他们顿时全明白了。要在过去,赫先生的眼睛是微微向下的,死死地盯着狗肉包子,现在他的眼睛却是微微向上的,把白云朵的两个饱满的乳房当作狗肉包子死死地盯着,脖子中间那个枣核儿大的喉结还轱辘动了一下。

并且,过去他那膘肥体壮的身子是站如松,坐如钟,坐下以后就等着李坤兰把狗肉包子、薏米皮蛋粥、酱油醋葱姜蒜油炸辣椒水儿等等作料,以及贵州陶华碧老干妈豆豉一字儿摆在桌面上,每一样都不可或缺了,这时方才举起筷子开始操作。现在,两屉狗肉包子离他还有一尺多远,他就主动伸出双手迎了过去。

随着白云朵的步步走近,赫先生伸出的双手没有去接狗肉包子,却继续向前,一左一右准确地按在她胸前两个比包子要大的乳房上面。白云朵“哎呀”一声尖叫,身子一个侧闪,险乎儿把手里的笼屉掉在地上。李坤兰自赫先生一进门就关注着他,这就把他刚才的动作看了个一清二楚,心中一急,嘴里明知故问道:“死丫头你怎么啦?”

白云朵回头看一眼老板娘,见她正对着自己挤眉弄眼,就知道她是把明白揣在怀里,糊涂装在脸上,立刻笑嘻嘻地回答:“这位先生太客气了,他要亲自动手来拿,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王炼钢顺势为他们下台道:“赫先生是我们的房东,自家人,这是我们家刚来的小姑娘,往后你们都别客气了!”

赫先生也顺着这势,用筷子把他怀里的狗轻轻敲了一下说:“耐不住啦?你耐不住啦?又不是没你吃的,干吗慌成那样儿!”

狗说:“汪汪!”

赫先生说:“还不慌呢!不慌你伸什么爪子!”

一边说一边比画,一边把手缩了回去。这一次赫先生吃饱喝足,临走时破例没带狗肉包子,可能是被白云朵的一声尖叫打乱了程序,也可能是等着王炼钢像历次那样主动开口。不料王炼钢同样因为这一事变也给忘了,李坤兰心里倒还记着,但她就是存心不说,她还特别担心王炼钢忽然又记起来,就及时把赫先生和他的狗送出门外,没容二位一个说下次再来,一个说汪汪汪汪,一转身就回到铺子里。送走了赫先生,李坤兰才当着王炼钢的面责备白云朵道:“死丫头,我早就要警告你的,身上就穿这么一点儿,招贼了吧?”

白云朵反而责备老板娘道:“这人已经沾了俺的便宜,你们怎么还让他沾便宜呀,吃两屉狗肉包子,一碗薏米皮蛋粥,嘴巴一抹,屁股一拍,一分钱不给就让他走,都像他这生意往后还怎么做了?”

李坤兰用手往灶台边一指说:“你问他去,人家供的是仗义疏财的关老爷!”说了仍不解气,又直接警告王炼钢:“你要是再对他客气,他可就要得寸进尺、得尺进丈了!”

王炼钢何时也学会了油腔滑调,咧着嘴坏笑道:“我对他不是客气,我对他是理解和同情,人非圣贤,谁个没有七情六欲?他家的太太走了,养个姑娘又小,无法满足生理需要,想在外面找小姐吧,花费又太大,如今做小姐的都黑得很,一个月的房租费再搭上低保也管不了几次,才只好沾点儿手头上的便宜。你们以后都放小心一些,敌来我走!”

李坤兰咂嘴说:“啧啧,还敌退我追呢,把毛主席的军事思想都用上了!”

王炼钢说:“怎么不说这是《孙子兵法》?”

他们这样调侃着赫先生的时候,赫先生一点儿也听不到了,他早已回到他的住房,抱着他的姑娘和衣上床,抑扬顿挫地打起了呼噜。不过经过这次挫折,刚刚跟王炼钢恢复关系的赫先生,生活日程又有了新的变化。他既不是不来,也不是每顿或者每天都来,而是隔三岔五地来上一次,来了就东张西望地寻找白云朵,然后找个位置坐下,等着白云朵给他上包子上粥。王炼钢虽然教她们敌来我走,但只是嘴上这么说,操作起来很不容易,理论和实践根本就无法结合,人家来了你能走吗?你走了别的顾客怎么办?所以赫先生还是持之以恒地白吃白喝,看样子要把白吃白喝进行到底了。

但是白云朵记住了老板说的“小心”二字,吃一堑长一智,像一位伟人教导的那样,错误和挫折使她变得比较地聪明起来了,她给别人端狗肉包子是正面上前,给赫先生端狗肉包子却是侧面过去,身子和他保持平行,让他要摸也只能摸着她的一只胳膊,这只胳膊还是处于运动中的,短暂地接触一下就会被它弹开。并且,上完狗肉包子她迅速转身,尽量减少让他看她胸部的机会,要看只能看她后背。白云朵心里是这么想的,俺后背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让他看就是了,顶多俺再搭一个臭屁股给他看看。

5

白云朵毕竟是个穿小背心和小短裤的小女孩儿,把赫先生看得小了一点儿,老谋深算的赫先生不仅要看她的胸部,还要看她的全部呢。因为天气变热,又因为忙碌一天,同时还由于身子偏胖的缘故,每天关铺之后,睡觉之前,她总要用水洗一个澡,不然身上就会难受。在老板还没给她找到住处之前,晚上她就暂时睡在那间门脸儿房里,那间一隔两半的房子左边一半是锅灶案台,右边一半是桌椅板凳,洗澡的时候不是碰着这里,就是碰着那里,因此她在这里只洗一次就不洗了。

她不在这里洗澡的原因还有一个,勤劳善良的老板王炼钢总是抢在她还没睡时,利用晚上的工夫洗狗肉、切狗肉、剔狗骨头、分割狗的肠肠肚肚和心肝杂碎,然后挥舞双刀,擂动战鼓一般把切出的肉片剁成肉泥,掺入适量的萝卜青菜、葱姜蒜辣椒末和五香作料,让它成为第二天一早包进包子的鲜美肉馅儿,有时会一直忙到深更半夜。如果是老板娘李坤兰做这些事,两个都是女人,白云朵的洗澡还可以同时进行,但是老板心疼老板娘,让老板娘睡觉自己加班干活儿,她一个大姑娘家再在这里洗澡就不合适了。endprint

白云朵发现老板娘洗澡是这么洗的,在那个红砖和牛毛毡搭建的共用厕所里,靠近墙角的地方放一个塑料盆,睡觉前左手拿一只瓢,右手提一桶水,进去以后把几块木板拼成的门一插,屁股坐在盆子里洗,她认为这个办法很好,她也可以这么借用。前面说了,赫先生家的厕所是搭建在他自己住的一间房子外的,这间房子的后墙上原本有一扇窗子,搭建厕所以后已被关闭。这扇窗子是木框和玻璃的结构,关闭了内外也能互相看到,王炼钢租住赫先生的房子以后发现了这个问题,为了上厕所时安全起见,他找出一张包过狗肉的牛皮纸,四边用钉子钉在窗子外面,心想这样一挡,住房里的人就看不见厕所里的人了。

王炼钢一门心思做着狗肉包子,忘了有一句话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想不到闲得没事的赫先生在这些日子里发明了一样好玩意儿,他把关闭了的玻璃窗子又从里面打开,用烟头在包狗肉的牛皮纸上悄悄烫了一个圆洞,一只眼睛通过圆洞对厕所里的人进行参观。当然,他不会参观王炼钢,王炼钢一个老男人没什么可参观的,甚至王炼钢老婆李坤兰的可观性也不是很大,他要参观的是他们新雇的那个和名字一样白花花胖嘟嘟的白云朵。

这天晚上吃完了饭,一直蒙在鼓里的白云朵提着水桶走进厕所,她进厕所洗澡本来是学老板娘李坤兰的,但她身上的肉比李坤兰多,屁股也比李坤兰大,那个能容纳李坤兰的塑料盆没法容纳她,她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李坤兰洗法的基础上进行改革,脱光衣服后不是坐在盆里,而是站在盆的正中心,用水瓢舀着水桶里的水,像淋一棵白菜一样往身上淋着。这么一改革还真是不错,高高举起的水瓢里的水顺着她的肩膀和胸脯,形成一道飞流直下的瀑布,流过她的全身来到脚下,全部汇集在塑料盆中。白云朵就这样一边洗澡,一边唱歌,享受着大城市人在淋浴室里的快乐,这是她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

白云朵根据一桶水的水量,把握着在最后一瓢用完之前正好洗净身上的每一个部位,这时她才走出盆来,用毛巾擦干身子。但她并不急着穿上衣服,存心让浑身上下沾满的水气完全散去,身子变得更加舒畅,更加爽快。利用这一会儿的工夫,她还要把盆里的脏水倒进废水池里,用墩布擦一遍溅湿的地板,再在废水池里淘洗墩布。她觉得这一天的厕所地上比平时要脏一些,墩布一进去水就黑了,就又放进清水多淘了一遍。她仍然是一边做事,一边唱歌,让劳动的节奏为她的歌声打着拍子。

洗完了澡顺便拖地,这一点她也是向老板娘李坤兰学的,她要做一个让老板满意的员工,夫妻二人待她不薄,她不能白拿他们工钱。在这期间她觉得胳膊有点儿发酸,就停下来喘了口气,这时她听到背后也有人在喘气,而且声音比她还大,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她被这声音吓得要死,转身一看,背后并没有人,只有窗外钉着的那张包过狗肉的牛皮纸,纸上印着一块人形的狗血,除此之外四下空空。厕所那扇木板拼成的门是她亲手插上的,至今纹丝没动,别说是人,就是小猫小狗也挤不进来,除非是从门缝钻进来的小飞虫。

她突然想到牛皮纸上的那块人形,不会是人的影子沾了狗血会活过来吧,刚刚这么一想,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就越发响了。白云朵嘴里大叫一声“有鬼”,扔下手中的墩布,抓过小短裤来往腿上一套,一手穿着小背心一手开门,逃命一般,两脚飞快地跑了出来。

叫声惊动了王炼钢和李坤兰,王炼钢正在肉案上擂动战鼓,吓得一时忘了放下剁肉的双刀,几个纵步奔了过来。他看见白云朵两手环抱着身子,站在小客厅里直打哆嗦,头却扭向那个发出喘气声的厕所,眼里的恐惧还未消退,还在不停地叫着“有鬼”。李坤兰随后也赶到这里,用身子护住白云朵,两手拍打着她的前胸后背让她别怕,自己却怕得声音发抖。王炼钢一低头发现他的手里还拿着武器,觉得正好,竟然一人冲进厕所里面,对着空中上下左右一阵砍杀,嘴里厉声吼道:“砍死你!砍死你!就不信我一个活人还怕你一个死鬼不成!”

赫先生藏在自己睡觉的房中,听到外面杀声震天,明知是他在牛皮纸后的喘气声吓着了白云朵,被她当成了鬼吓得大叫,这件事本来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但问题是他偏偏不能解释。他任由王炼钢双手舞动两把菜刀,喊得唾沫横飞,杀得满头大汗,白云朵一身嫩肉抖个不停,仍然和他的姑娘按兵不动地趴在门后。

李坤兰担心白云朵受了惊吓,今夜独自一人不敢睡觉,就让她跟自己睡在一床,换下王炼钢去睡那间门脸儿房。白云朵决不同意,坐在他们房里恢复了一会儿元气,坚持又回到自己的岗位,临走时还为他们宽心说:“鬼是在厕所里,又不在门脸儿房里,现在没事了,俺这就去睡,你们也早些睡吧。”

这件事可以说是闹得惊天动地,而且还是夜晚,只隔着一道薄墙的赫先生连门都没有打开,也没在门里问一声发生了什么事,这让李坤兰感到奇怪。怪的是他洪福真是齐天,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睡得着觉,她原以为越是皇族越要安静,越怕外界的声音打扰自己。而且更怪的是人没动静,狗也没有动静,人养狗是因为狗比人警醒,外面有个风吹草动人不觉察,狗却能够觉察,赫先生养的这个姑娘却和赫先生一样不知不觉,双双都能进入甜蜜的梦乡。

王炼钢和李坤兰在床上坐了一夜,随时准备听到从门脸儿房里传出的叫声。但是那里什么声音都没有,看来白云朵真是一个懂事的好女孩儿,不接着害怕是不可能的,她是不愿把自己的害怕转让给他们,让他们跟她一道害怕。

次日一早天还没有大亮,王炼钢和李坤兰还像以往一样,赶在开门以前出来做些预备工作。他们发现铺门已经开了,餐厅里的桌凳摆得整整齐齐,地板拖得干干净净,上面还带着一层蒙蒙的水气,看得出是刚拖过的,就是单单不见白云朵的影子。

王炼钢说:“咦,云朵呢?”

李坤兰说:“是不是上厕所了?”

王炼钢说:“我刚从厕所出来,没见到她呀?”

李坤兰说:“是不是她不敢再上那个厕所,她上街道公共厕所了?”

王炼钢才又想起昨夜的事来,说了个“哦”,就不再问。两人开始一个揉面团,一个擀包子皮儿,然后端出昨夜剁好的肉泥,一边包着新的狗肉包子,一边等着白云朵上完公共厕所回来做事。endprint

但是一等也不回来,两等也不回来,一笼狗肉包子都包完了,放进蒸屉开火蒸上了,他们又开始包第二笼狗肉包子,同时架锅熬制各个品种的粥了,白云朵还是没有回来。李坤兰沉不住气了,小声儿嘀咕给王炼钢听道:“不对呀,就是到故宫去上一个厕所,这么长时间人也该回来了呀?”

王炼钢忽然一掌拍在肉案上,两眼发直说:“坏了!”

李坤兰吓得“啊”了一声,首先想到北京的车水马龙:“不会被车撞了吧……”

王炼钢说:“我想的倒不是车祸,我想到的是她这一走不会回来了!”

李坤兰还在拍着胸口:“你怎么知道?”

王炼钢说:“凭感觉,不信你看!”

事实证明了王炼钢的感觉,白云朵直到天黑也没回来,用李坤兰死了一颗心的话说,就是到天津去上一个厕所人也该回来了。夫妻二人把白云朵的神秘失踪,不约而同地归结到昨天晚上的厕所见鬼,只有那件事才会让一个干得好好的小姑娘突下决心离开这里,还不知道她昨夜一个人是怎么度过的呢,难得清早临走之前还把铺子收拾得像平日一样!王炼钢却再次反思昨晚发生的事,自语着说:“昨晚会不会是一个贼,他一露脸把云朵给吓着了,云朵一叫喊也把他给吓着了呢?”

李坤兰说:“那你拿了两把菜刀进去一顿乱砍,怎么没把贼砍着?”

王炼钢说:“说明那个贼在我赶到之前就逃走了!”

李坤兰说:“贼进厕所去干什么?他要是偷包子会进我们做包子的门脸儿房,他要是偷钱会进我们睡觉的房,他进厕所是去偷屎吃?还是去偷尿喝?还是憋不住了自己去拉一泡屎尿?我倒在想,会不会不是一个贼,而是一个别的什么坏人?那天我们商量雇人时你不是说女孩儿招花贼吗?”

王炼钢想了一想,想起自己的确说过这话,但这事是发生在洗澡的时候,而不是睡觉的时候,这就又不大像要作案的花贼了。正闷在那里苦思苦想,却见李坤兰的眼睛直往赫先生睡的那间房瞟,嘴也直往赫先生睡的那间房噘,这且不算,一只手还直往赫先生睡的那间房指,就顺着她这一系列的动作,想起那天赫先生用手去摸白云朵乳房的事,莫不是这人贼心不死,预先躲在厕所里侍机行事?可他又觉得根据不足道:“如果是他的话云朵会不认识他?会把他当成鬼吓成那样?除非他化装成一个蒙面人!再说了,这人自始至终出来了吗?”

李坤兰小声儿冷笑说:“正是因为他不出来,我才觉得这里面有鬼呢!”

王炼钢真的笑了:“那就是他的太太走了他想女人,听到窗外云朵洗澡,人在屋里坐着魂魄子跑了出来,古书上说的叫灵魂出窍!”

李坤兰正经说道:“你别跟我当笑话说,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王炼钢宁可怀疑白云朵的确看见了鬼,小孩子的火焰比大人低,眼睛比大人灵,大人看不见的东西小孩子能看见,不然不会把她吓成那个样子!他想起很早以前老家小镇人对付鬼的办法,是请道士画一道符咒,捉一条白狗来杀了,口中念念有词,把狗血泼在小鬼出没的地方。他就暗自决定,下次请人到北京远郊或者河北乡下去买狗肉时,记着买条活狗,现场杀了接一盆狗血回来,泼在这个厕所门口。道士就不请了,首都北京的道士不好请,听说有些道士比大学的教授,比博士生的导师级别还高。他对李坤兰说:“云朵除了穿得太露这点不好,倒还是个诚实的女孩儿,她不会撒谎!”

李坤兰却为另一件事感到有愧,她记着他们还欠了白云朵的工钱,因为这个月还没干满,不到发钱的日子白云朵就不辞而别,其实离发钱只差七天了。男人的眼力不错,云朵不仅诚实,云朵还没有心计,如果是个有心计的孩子就会把这几天坚持过去,拿到本月的工钱再走。

这么想着她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只希望有一天,白云朵像他们想念她这样也想念起了他们,会突然来到他们面前,笑嘻嘻地说她现在胆子混大了,不再怕鬼了,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的,那天厕所里的喘气声是她的幻觉,很可能是风吹那张牛皮纸发出的声音。又说她走时连声招呼也没跟他们打,这是她的不对,还说她知道铺子里的活儿很多,担心她走了会累坏他们,所以又回来了。

李坤兰就像中了邪魔,坚信白云朵必回无疑。几天没听到白云朵唱歌,没听到白云朵回答顾客“包子来了”的声音,没看见白云朵曾经让王炼钢有意见的小背心和小短裤,简直有些不习惯了。她嘱咐王炼钢把白云朵的这个位子留着,不要急着另雇外人,宁可自己暂时辛苦几天,在白云朵没来之前,他们不也是光杆司令吗?

几天过去了,十几天过去了,几十天过去了,每天都要洗澡的夏天快要过完的时候,白云朵还是没有回来。王炼钢请买狗人带回的狗血,他们夫妻二人沿着厕所的红砖墙脚泼了一圈儿,希望那个鬼永远不要来吓人了。然而,这朵飘然失踪的白云好像被一阵风吹到了天边,再也没有回到他们的狗肉铺子,他们必须考虑另雇一个人了。

6

白云朵走后的前几天里,王炼钢和李坤兰因为更加的早出晚归,赫先生不到他们铺子来吃狗肉包子,他们就没见到赫先生,李坤兰又一次暗自高兴起来,觉得这样他们平均每天少赔几十块钱,以后可以把白喂他和他姑娘的那一份狗肉包子和薏米皮蛋粥,省下来给她和她的男人王炼钢吃。可没想到好景不长,几天之后,狗肉铺子里又出现了赫先生膘肥体壮的身影,抱着他的姑娘,挺着他的肚子,迈着他的八字步,进门四下打量一圈儿,京腔京韵地问道:“哟嗬,小姑娘怎么不见了嘿?”

由于高大魁梧,赫先生每次进门光线一暗,王炼钢和李坤兰随即就会发现是他,就会笑着请他坐下,耐心等待狗肉包子和薏米皮蛋粥的到来。唯有这次,夫妻二人不约而同地装聋作哑,一个都不搭理他,比赛一样埋头干着自己手里的活儿。李坤兰是始终怀疑白云朵的出走跟他有关,就算他不是那个把她吓得尖叫逃走的鬼,那个动手摸她胸脯的鬼该是他吧?王炼钢却觉得这人血是冷的,心是硬的,人是麻木不仁无情无义的,小姑娘见鬼的当天晚上不闻不问姑且不说,小姑娘不见了这些日子连屁都不放一个,今天又想吃狗肉包子了,这才来问小姑娘怎么不见了!endprint

赫先生毫不怀疑他们是有意冷落他,把声音又提高了一度,点名叫道:“王老板,我说你家小姑娘呢?”

李坤兰勾着头说:“不许吭声儿!”

王炼钢坚持一阵实在不行了,到底还是吭了声儿说:“哦,还是赫先生哪!”

赫先生问:“你家小姑娘是不是走啦?挺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被你们赶走了嘿?”

李坤兰抢在男人前面答道:“多谢你还惦记着我家小姑娘!我家小姑娘那天晚上洗澡看见了一个鬼,活活是让鬼给吓走的!”

赫先生说:“别介呀,大天白日说鬼话不是?我住这儿都大半辈子了也没听说有鬼,是你们给人家工钱给少了吧?”

李坤兰又要答话,王炼钢一口抢了过去:“可别这么说赫先生,我们待云朵就像自家的闺女,你没听到那晚她一喊叫有鬼,我拿起菜刀就跑去杀鬼吗?”

赫先生摇头说:“没听到,没听到,我就纳了闷儿了,我这房子里哪儿来的鬼!”

李坤兰把话又抢过来说:“谁能保证你这房子里没鬼?说不定鬼就藏在你这房子里呢!”

赫先生怀疑这话是说他的,但他假装不懂,听得怀里的卷毛狗“汪汪”叫了两声,顺口就翻译说:“听到没有?连我家姑娘都说没有!没有!”

接下来他又坐下,点了两屉狗肉包子,一碗薏米皮蛋粥。李坤兰下定决心不再理他,王炼钢采取的办法是口头答应,却半天也不给他端去,嘴里不停地解释狗肉包子凉了吃着不好,等下一笼蒸熟了再吃热的。赫先生信以为真,敖包相会似的耐心地等待着,好不容易等到下一笼蒸熟了,李坤兰却抢先给别的顾客端去,剩下一屉没有顾客订货,她又飞快抓起一只塑料食品袋,把十个热乎乎的狗肉包子全都装进去,故意地说给他听道:“这几个是留给云朵的,昨夜我做梦还梦见了云朵,她说她今天要回来!”

赫先生这下总算看出问题了,却一点儿也不气馁,他不能再等下一笼了,起身把狗往凳子上一放,亲自走到灶台边上,端起两屉都快冷了的狗肉包子说:“自家人,刚出笼的让给顾客,我这肚子皮实,吃嘛嘛香,生冷不忌嘿。”

这次他也不要薏米皮蛋粥,不要酱油醋葱姜蒜和油炸辣椒水儿,以及贵州陶华碧老干妈豆豉了,急匆匆把两屉狗肉包子吃进肚子,抱起他的姑娘就走,连再见也忘了说。李坤兰的心里太得意了,她想今天总算让这人看出了她的脸色,如果再来那就不是一个人了!不过,万一他宁可不是人也要再来,她就不通过王炼钢的同意,直接向他提出用狗肉包子抵房租费。时光荏苒,她的那个作业本儿上已记满了,她把它拿出来向他宣读一下,让他自己决定何去何从。

也就是在这天晚上,李坤兰卖完一天狗肉包子,浑身汗泼水流,吃罢晚饭也去洗澡,按照她的洗法一手拿瓢,一手提水,进到厕所里面插好了门,把水倒入墙角的塑料盆里,然后坐在当中洗了起来。她都已经洗毕了,擦干身子准备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因为这次衣服放得远了一些,几乎快要挨着牛皮纸钉上的那扇窗子,这时他也听到背后有人发出喘气的声音,和那次白云朵形容的一模一样,呼哧,呼哧,呼哧,呼哧,这声音把她吓了一跳,顿时想起那天晚上的事。

因为她曾怀疑过那不是鬼,也不是贼,而是一个下流的东西,是隔着一扇窗子偷看女人的赫先生,这次她竟没有像白云朵那样发出尖叫。她鼓着劲儿不让自己惊慌失措,扑过去抢先抓起衣服挡住下身,同时向那张包过狗肉的牛皮纸快速扫了一眼,一边喊着“王炼钢你快来一下”,一边把身子挪到墙边,伸手打开厕所的木板门,人却紧贴在门边并不出来,单等着王炼钢闻声赶来破案。

王炼钢这次手里只握了一把菜刀,另一只空着的手上糊满狗油,他正从狗腿上往下削着筋肉,还没进入剁馅儿的阶段。当他紧急赶到现场的时候,李坤兰已经清楚地看见牛皮纸上那个小圆洞了,那个烟头烧出的小圆洞比筷子略粗一点儿,够一只眼睛往外观看,里面的人贴着小洞能够看清外面,外面的人隔着距离却不能够看清里面。王炼钢顺着李坤兰的眼睛看去,很快发现了秘密所在,顿时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对着牛皮纸上那个狗血染出的人形直想破口大骂,话出喉时却又变成了一句唠叨:“怎么能这样做呢,我们哪点儿对不住你了?”

“明白云朵为什么要走吧?明白她看见的是什么鬼了吧?这个流氓!”李坤兰在自己男人的掩护下穿好衣裤,对着牛皮纸内的窗子大声喊道。她感觉那扇关闭的窗子一定从里面打开了,想着自己多少日子以来一直这么洗澡,那个比鬼还坏的下贱东西,原来也一直这么偷着看她,她恶心得简直快要吐出来了。

这样骂了一遍又骂一遍,李坤兰总共骂了十三遍,窗子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动静。王炼钢站在那里呼呼出气,以为赫先生多少会作出一点儿反应,或假装糊涂,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或进行解释,说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做。赫先生却像死了一样,他就不得不对李坤兰的思维产生了怀疑,转过脸来向她问道:“你是不是搞错了?”

李坤兰愤怒地瞪着他:“我要是搞错了,天上现在就打一个炸雷把我劈死!”

王炼钢听自己的女人赌了血咒,才又重新回到刚才的态度,咬了一咬牙说:“你先出来,我们回到房里去再说!”

李坤兰紧跟着男人从厕所出来,咣的一下把门关上,想想自己在这个臭厕所里受害不浅,还替他关个什么门哟,就又咣的一下把门踢开,嘴里继续喊道:“那是他的房子,你要回去你回去,今晚你不把他给我教训一顿,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她一边喊一边奔向那道侧门,王炼钢伸手一把没有抓住,也大声喊:“谁说这是他的房子?这房子是我花钱租的,他还白吃我……”

他要说的是“白吃我那么多的狗肉包子”,但他没让自己说出口,老家小镇有一句劝人以和为贵的俗话,叫做说话留一线,今后好见面。那句话一旦像水一样泼出去,只怕这个面就再也不好见了,而正常的房东和房客,却是天天都要见面说话的。李坤兰才要打断他的话,听得他的话自动断了,就抓住这个时机放开喊道:“花钱租的房子也是他的房子,我要再住我就不是人,我就是一头老母猪!”

王炼钢是真的烦了,几个大步追了上去,抓住她往房里推道:“平时我看你多听话,今天是怎么啦?就算他看了又有什么不得了的,四五十岁的老女人了,又不是大姑娘!又不是白云朵!你让他看,只当他看他妈,看他老姐老妹,谁看就瞎谁的眼……”endprint

嘴里正说着“谁看就瞎谁的眼”,没提防李坤兰猛一回头,一个大巴掌“呼”的朝他搧了过来,本想搧他的嘴没有对准,正好搧在他的左眼角上。李坤兰一边搧一边又大喊了一声:“我不是大姑娘,我不是白云朵,我是一头老母猪,是一泡黑狗屎,你要叫我让他看是不是?好!这是你一个做男人的亲口说的话!你还算是一个男人吗?你干脆别卖狗肉包子了,你就让你的女人到大街上去卖淫吧!”

这一巴掌搧出去后,李坤兰就知道自己是真的要离开这里了,趁着王炼钢被搧得两手一软,她把身子从的他手里挣脱出来,出门一路狂奔,上了外面的一条灯火明亮的大街,背后扔下被她一巴掌搧懵了的王炼钢。王炼钢这辈子决没想到他会挨女人的巴掌,上次挨她一下那是假打,这次却是动真格儿的了,而且这一巴掌如此有力,这个用他的话说平时多么听话的女人,好像听了几十年的话,把剩下来不想听的话都积累在这一巴掌上,打得他顿时把手收了回去,捂住自己那块被打的地方。他感觉眼角那里有一股什么东西被打出来了,不大像是眼泪,放下手在灯影里看了一眼,那东西的颜色竟是红的,才知道被她一巴掌打出血了。

他突然地记起来,李坤兰搧他的这只手上有一样东西,成亲十年的时候,李坤兰想要一个别的女人手上戴的那种金戒指,当时他们才开始做狗肉包子,他不同意把成本钱挪用在这个上面,她就自己在地摊儿上买了一个铜戒指戴在手上。那玩意儿不论大小,一个是五块钱,她挑个头最大的买了一个,想不到个头越大,打起人来越有力度。王炼钢想起这桩往事,脸上的疼痛转为心里的酸楚,觉得自己这辈子欠了李坤兰的,连别个女人都有的金戒指他都没给她买,挨她一巴掌也是应该,打得好!

和白云朵大叫有鬼的那次一样,听着他们夫妻由喊到骂,由骂到打,赫先生的房间里毫无动静,就像里面的人和狗都已经睡死过去,连呼噜都不打一声了。王炼钢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恰恰说明赫先生什么都知道,却沉住气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还让自己的狗也沉住气,制造出目前这种静得很不正常的局面。他想着李坤兰说的白云朵也是因为这个出走,又想着李坤兰骂他不是男人,为此他的眼角都被打出了血,就越想越气,一只脏手捂了流血的伤口,奔到赫先生住的房间门前,从两条腿里选出有力的一条,对着那门一脚踹去,嘴上不顾一切地大声骂道:“出来!王八蛋!你都说说你干的好事!”

一连踹了三脚,骂了三声之后,那门纹丝儿也不开,只从门里传出一句字正腔圆的老北京话来:“干吗啦?干吗啦你这是?”

王炼钢又踹了一脚说:“你说干吗啦?我就是来问你的!”

赫先生说:“我在睡觉不是,你半夜三更打扰我们睡觉,吵醒了我不说,还把我的姑娘也吵醒了,是不是姑娘?”

他的姑娘立刻就回答说:“汪汪!汪汪汪汪!”

赫先生翻译说:“听到没有?她说算账,找你算账!”

王炼钢使出全力又踹了一脚,那门仍是不开,那狗倒是发了疯的继续狂叫,他忽然一个转身从侧门出去,奔进厕所,哗啦一声扯下那张挡住窗子的牛皮纸。这下子真要把他的肺都气炸了,原来那扇被关闭的窗子早就从里面打得大开,房里的人可以把脸贴在牛皮纸上,眼睛对准上面的小圆洞向外偷看,像看电视一样。看电视还隔着一层荧屏,这里却连一层玻璃也没有,像看戏一样。看戏哪怕坐在最前一排也还有老远,这里却一伸手就能碰到,想看多清楚,就能看多清楚。

他发现房里的一对人狗根本没有睡觉,那两位正紧密地依偎在一起,你摸着我,我望着你。牛皮纸的剥落和王炼钢的出现让他们双双大吃一惊,卷毛狗一下跳到地上,赫先生高大魁梧的身子同时站了起来,肚子以上的部位往后仰着,眼睛瞪着王炼钢的手道:“别介呀,别介呀,有话好好说,你可别乱来呀!”

王炼钢喘着气说:“好,我跟你好好说,我问你,你为什么要看我老婆洗澡?”

赫先生拖着长腔问道:“什么?看你老婆洗澡?我?”

王炼钢说:“不是你还能是鬼不成?”

一听到鬼,赫先生忽然又像上次那样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自作多情了不是?一个卖狗肉包子的破漂客女人有个什么看头?要看我也得挑个合适的对象吧?你雇的那个小姑娘倒还差不多……哈哈哈哈,你真是笑死我了嘿!”

“破漂客女人”这五个字,像五颗子弹射进王炼钢的心里,他后悔自己这次只拿了一把菜刀,如果是上次双刀在手,他就可以放出其中一把,准确地落在距离这人三尺开外的地方。二十年的狗肉包子生涯练出了他这样的功夫,他能不伤对方的皮毛却能起到震慑的作用。另一把刀就握在手中进行自卫,防止这个身高力大的壮汉对他反扑。只有一把菜刀他就不敢这么做了,赤手空拳的他在格斗中可能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何况对方还有一条能扑上来乱撕乱咬的狗,而自己的眼角已被李坤兰打伤了,血水流出来糊住了他的半只眼睛。

狗叫声中,他犹豫着是不是做一个跳窗进去的假动作,继续吓唬一下这个恶棍。但他又觉得有点儿头晕,眼睛也不像过去那样好使,他知道自己不仅是眼角受伤,更大的伤还在心里。恍恍惚惚中,他看见赫先生的身子在往后退着,退到门边的时候突然把狗往地上一扔,打开房门就跑了出去。

7

接下来的形势急转直下,由于房主赫先生的报案,王炼钢被扭送到这个居民区的派出所。他说赫先生偷看李坤兰洗澡没有任何证据,那张被烟头烧了一个小洞的牛皮纸不会说话,赫先生说他要行凶杀人,他手里的一把菜刀却是铁的事实。王炼钢在被扭送的路上拼命地辩解着,说他当时听到老婆的喊叫,自己手里正切着狗肉,顾不得放下菜刀就奔过去了,又说上次他雇的小姑娘白云朵也这么喊过,声音比他老婆还大,他也是顾不得放下菜刀就奔过去了,那次他手里拿的还是两把菜刀。扭送王炼钢的两人不是正式民警,他们是居民区协助民警从事管理工作的协管员,还不等他说完就冷笑道:“编吧,编吧,会编你到那儿去编吧!”

王炼钢进到小区派出所里,负责收审他的是一个黑脸恶眉的民警,一碰面两人同时打了一个愣怔,民警瞪着他问:“你不是卖狗肉包子的王老板吗?”endprint

王炼钢也认出他是刘片儿警来,心里一喜道:“您是刘警官……”

刘片儿警做了一个篮球裁判叫停的动作说:“打住,我再纠正你一次,我是片儿警!别说你叫我警官,你就是叫我警长,叫我警司令也没用!说,到底怎么回事?”

王炼钢用哭声叫道:“刘片儿警您听我说,您那次不是说我们外地人不容易吗?赫先生你知道的,就是我的那个房东,他不光在我铺子里白吃白喝,他还在我雇的小姑娘身上动手动脚,他还偷着看我老婆洗澡,他真是欺人太甚哪!这且不算,他还反过来诬赖说我想杀他!您看我像不像杀人的人?我做了二十多年狗肉包子,从老家做到北京,可我连条狗都没杀过,每次我都是买人现成的狗肉……”

刘片儿警让他把事情的经过细说端详,一边拿起协管员缴获的菜刀翻来覆去地看着,听他说到最后竟忍不住正式哭了起来,就“啪”的一下放下刀说:“哭!一个大男人家还会哭!你不是还会吓唬人吗?吓唬人还不落个杀人嫌疑这才叫本事!我告诉你,你的话我信了,可我一个人信没用,还得有你老婆,有你雇的那个小姑娘的证词,有了三人一致的口供,别人才会相信你王老板持刀不是为了杀人!”

王炼钢刚刚止住哭声,一激动又要哭了,但他这次强忍着说:“您要能帮我找到老婆,还有白云朵,那可是积了大德,我还欠小姑娘一个月工钱!找到她们先别提我是怎么说的,您就直接听她们怎么说,她们说的要是和我说的有半点儿不同,您一枪把我毙了!”

刘片儿警说:“谁枪毙你?我堂堂一个民警怎么提问还用你教?提供两人的联系方式!”

他随手挪过一个记事簿,又拿出一支笔来握在手里。王炼钢迫不及待地提供道:“我们两口子只有一个手机,平时在我兜里揣着,只好麻烦您想别的法子去找她了,我老婆叫李坤兰,四十六岁,属马,中等个儿,皮肤白白净净的,走的时候上身穿一件短袖子的花花儿衬衫……”

接着他又提供白云朵的有关资料,刘片儿警的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说:“你以为我要下通缉令呀?是你有杀人嫌疑还是她们有杀人嫌疑?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没问你就别答!你们来北京以后都去过哪些地方,在哪里留过宿?”

王炼钢说:“所有地方都没去过,我们两口子都不是贪玩儿的人,想的是先把狗肉包子做好,牌子打响,站住脚了,再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看!您问的留宿就是过夜吧?我们只在火车站的地下旅馆留了一宿,那还是刚来的时候……”

刘片儿警放下笔,把本子“啪”的合上:“知道了。最后再问一句,你眼角的血是哪里来的?房东打的?”

王炼钢赶紧摇头:“不是,我有一句说一句,他冤枉我我不能冤枉他,这是我老婆打的,当时她在气头上,打完就出走了!”

刘片儿警“噗”的笑道:“还是个老实人,走,带你去包一下。”

赫先生把王炼钢举报到派出所,王炼钢不仅没有受到严刑拷打,有吃有睡还把眼角的伤口给包扎了起来,并且在第三天的下午,刘片儿警带着一个皮肤白净中等个儿穿短袖子花花儿衬衫的中年妇女来到他的面前。王炼钢一见到那位妇女就冲身而起,嘴里叫了一声“坤兰哪”,李坤兰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他脸上的白纱布,大声哭起来道:“我男人犯了什么王法,你们把他打成这样了……”

王炼钢护住刘片儿警说:“我犯了什么王法?我什么王法都没犯!谁打我了?除了你打我谁敢打我?那晚你一巴掌打来你忘记了?那大一个铜戒指!”

李坤兰这才明白自己那晚犯了多大的过错,当她进一步明白自己男人是手持菜刀去找看她洗澡的房东算账,被那无耻的流氓诬陷说他杀人抓到这里来时,竟然当着刘片儿警的面扑了过去,抱着王炼钢的头又是一通大哭。王炼钢从她怀里挣扎出来,推开她说:“丢人不?丢人不?我这不是没事了吗?”

刘片儿警说:“谁说没事了?吃了饭我才能放你回去!”

李坤兰是在火车站的地下旅馆被刘片儿警找到的,她的兜里幸好装了几张卖狗肉包子的钱,这就成了她当晚的住宿费,剩下的钱她给老家的儿子和女儿分别打了一个电话,说王炼钢欺负她了,要他们马上到北京来接她回去。刘片儿警找到她是这么说的,她的男人被人举报犯了杀人罪,为了查明真相需要得到家属的配合,李坤兰一听吓破了胆,对王炼钢的怨恨顿时烟消云散,嘴里喊着“没那个事,没那个事”,进了刘片儿警的车就要赶来为他作证,一路上把房东偷看她和白云朵洗澡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夫妻二人很快和好如初,几乎就像新婚一样,李坤兰让王炼钢赶快给老家的儿女打个手机,通知他们不要来了,没买票就别再买,买了票就给退掉,父母是为一件小事争了一个小嘴,昨晚打完那个电话就没事了。为了让儿女相信这话的真实性,他们凑在一起,一人说了一句能够体现恩爱的话,王炼钢说你妈还打了我一巴掌,差点儿把我的眼睛打瞎一只,李坤兰说打成个独眼龙才好呢,以后好聚精会神地做狗肉包子,免得一只看这儿,一只看那儿。

刘片儿警对李坤兰直咂嘴道:“肉麻不?小姑娘谈朋友哪!”

听他说到小姑娘,王炼钢想起他说还要向白云朵取证的事,问他找到那个名叫白云朵的小姑娘没有?刘片儿警说通过电脑联网排查,兄弟派出所反馈给他一条信息,说有一个会唱歌的小姑娘在一家山东人开的火锅店里打工,很多吃火锅的人都是冲她唱歌去的,有一次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还带人去看她了,年龄长相和王炼钢说的那个小姑娘一般无二。王炼钢坚信不疑道:“就是她!她不是云朵你把我的脑袋砍了!我们这就去把她找回来!”

李坤兰说:“人家已经到了好处,说不定下一步就要当歌星,出大名,挣大钱了,还会回来给你端狗肉包子?做梦吧你!”

接着他们又从刘片儿警的口中,知道了赫先生的太太为何要离开他,原来他怀里那条名叫姑娘的狗并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在外面真有一个姑娘,那个所谓的姑娘其实是个也做字画生意的已婚女人,还是通过他太太认识的他,每次和他私通的条件,都是要他从他太太的字画店里给她偷一张字画。有一次他做事心切,出手太大方了,偷走的是一张名画家的真品,被他太太发现后报了案,恰好也是刘片儿警和同事们侦破出来,他太太一怒之下这才弃他而去。由于是自家人偷自家人,太太一走又没有原告,这个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endprint

王炼钢“哦”了一声道:“真是净出鬼事!按说他的太太走了,趁这空当那个女人正好来找他,可是我们住在他家这些日子,从来也没见她来过一次!”

刘片儿警说:“本来就是有太太才有那个女人,没有太太哪里还有那个女人?”

王炼钢瞪着眼问:“这是个什么道理?”

刘片儿警说:“没有太太就没有字画店,没有字画店就没有字画,没有字画给那个卖字画的女人,那个卖字画的女人图他个什么呀?懒猪一头!”

李坤兰咬牙切齿道:“原先只当他是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没想到他比二流子还流,他还是个大流氓,早知道这些我们就不租他的破房子了!”

刘片儿警说:“你这话可说得不对,老祖宗给他留下的可是好房子,市中心,黄金地带,政府马上这一拆迁,至少要补他好几百万,就是不拆长期做门脸儿房,保证你们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抢,那次你们一出车站就租到了,是正好遇上他刚登记!”

李坤兰说:“房子再好,整天和狗在一起,连个老婆都没有,熬不住只好偷看女人洗澡,人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刘片儿警说:“你这话可又说错了,就凭他一个北京人,要户口有户口,要房产有房产,不说一天屁事不做还享受政府低保,一辈子光吃房租都吃不完,现如今图这个的女人多得是。你不信看着,等他太太回来把婚一离,在他屁股后头等着选妃的没有一个连,也有一个加强排!”

王炼钢平时吃罢晚饭加班加点,忙明天狗肉包子的馅儿,原料备足以后,偶尔也陪李坤兰看会儿电视,夫妻二人从电视里剧里知道妃子是皇上的老婆,这时听刘片儿警说到选妃,一下都想到了他这个皇族的姓。李坤兰气得骂起自己来:“这就是命,人家是白吃狗肉包子的命,我们是白做狗肉包子的命!”

刘片儿警这次不仅不说她错,反而支持她道:“过去我总认为说命是封建迷信,最近我在读一本书,书里说所谓人的命,就是人在出生之前就已决定了的各种客观条件,这些条件有的能改变,有的不能改变,有的不能完全改变。不过话说回来,只要通过主观努力,改变的可能性毕竟还是有的,就以你们夫妇为例,不是把狗肉包子从老家小镇做到首都北京来了吗?”

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刘片儿警起身去接电话,回头对他们做了一个手势,见这夫妻二人没有看懂,就又补了一句话说:“你们可以走了。”

王炼钢这才确信,他持刀杀人一案的处理已到此结束,现在他自由了。这本来是一件重获新生的好事,但是他们在走的问题上又发生了分歧,王炼钢要李坤兰跟他一道,去找赫先生解除房屋租赁合同,鉴于他们的双边关系已经恶化到这种程度,这里的门脸儿房再好也不能住下去了,如果还要委曲求全地在这里卖狗肉包子,那他们不就成了两条可怜的狗吗?解除租赁合同,拿到退回的房租费,按照李坤兰不信北京只有这一个门脸儿房的理论,再去开辟另外的战场。李坤兰对男人终于有了这样的决心赞成极了,但她赌咒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见那个看她洗澡的老流氓了,她让王炼钢独自一个人去,自己就在这里等着,这里有刘片儿警,安全着呢。

刘片儿警接完电话,夫妻二人还没达成共识,他担心王炼钢一人去找房东,会是俗话说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杀人一案虽已澄清,却又出现经济纠纷,如果双方这次真的动起手来,连个目击证人和调解员都没有。这么一想,他同意让李坤兰暂时留在派出所里,看看电视,由他陪王炼钢去见那个赫先生。

自从白云朵离开狗肉包子铺,赫先生只去那里吃过一次狗肉包子,因为受了夫妻二人的冷落,就又重新回到那间红砖和牛毛毡盖的厨房里,每天自己做饭吃了。这时他正吃着饭,听到外面有人敲门,连着敲了三响,赫先生慢慢地放下饭碗,慢慢地直起身来,慢慢地走到房门背后,京腔京韵地发了一个牢骚道:“这是谁呀,大中午的,敲一下不就得了,还老敲!老敲!”

开门一看外面站着的两个人,赫先生一下子愣在原地不动了。刘片儿警黑着一张脸说:“别犯愣,今天我暂时不追究你的诬陷罪,这个问题留到以后再说,我来是陪王老板取消你们的房屋租赁合同,你把该退他的钱退他,他把该退你的房退你,你们双方从此两清,井水不犯河水了。”

赫先生这下缓过神来说:“那哪儿行哪,合同上白纸黑字都写着的,不到时间退房这是违约,预付的房租费哪儿能退给他呀?”

王炼钢见他果然这样,心一横豁出来说:“既然赫先生你不仁,就别怪我王炼钢不义,不退房租费也行,那你把吃我狗肉包子的钱都退给我吧,还有薏米皮蛋粥,多少天,多少次,多少屉,多少碗,李坤兰一五一十都记在本子上,恐怕最少也是好几千块钱!我这就把她叫来当面,她也正想来见你,问你那张牛皮纸上怎么会有一个洞呢?”

绷着脸说出这种话来,王炼钢的脖子都红透了,一边看刘片儿警,一边虚张声势地往兜里掏着手机。赫先生被说了个猝不及防,把牛皮纸上的洞放在一边,只说狗肉包子道:“得,又扯到狗肉包子了,哪儿跟哪儿的事儿啊,狗肉包子可是你们让我吃的,你们不让我吃我能吃吗?腥啦吧唧的!”

王炼钢学着他的话说:“房子不也是你让我们住的,你不让我们住我们能住吗?脏啦吧唧的!”

刘片儿警摘下头上的大盖帽,跷起二郎腿,做出一个准备在这里驻扎下来的架势说:“都别瞎吵了,这事表面上看是乙方违约,实质上却是甲方违约,是你这个做房东的故伎重演,又犯前科,干了那些不该干的事嘛。没说的,退,退了你还可以租给别人嘛!”

那条名叫姑娘的卷毛狗见谁都叫,唯一见了大盖帽缩成一团,现在一看刘片儿警头上的大盖帽摘下来了,冲着他就叫了两声:“汪汪!”

赫先生这次不当翻译了,刘片儿警替他翻译说:“听到没有?赖账!连你的姑娘都说你赖账!”

赫先生突然哈哈大笑道:“赖账?我一个皇城根儿下的人还会赖他一个漂客的账?真叫笑话!他甭说退,我还早就不想让他住了呢,刚才你有句话说得对,等着租我房子的人排大队呢!不过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好马不吃回头草,退了他这辈子就别想再回来,三天之内把他的东西全部搬走,不搬走我就给他扔在门外的大街上了!”endprint

说完他慢慢地把狗放下,慢慢地站起身子,慢慢地走到床边,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沓装在信封里的钱,抽出一些数点了三遍,当着刘片儿警的面往王炼钢怀里一扔说:“得,我说这屋里怎么老有一股狗肉味儿呢,原来都是它闹的!”

王炼钢接过钱来想还他一句,看看刘片儿警息事宁人的眼色,又把这话咽了下去,望着他那面威风锣鼓似的大肚子,心里骂道,你那狗肚子里的狗肉味儿还少吗?

8

赫先生限期王炼钢三天搬走,三天过去,王炼钢还没有租到新的门脸儿房,第四天一早,赫先生果然找了一帮人来,把他的所有东西都扔出门外,包括他那个贮藏狗肉的大冰柜。大冰柜断电之后里面的霜就化了,狗肉上的血水顺着柜门的缝隙渗出来,细水长流地从四合院的门前向着胡同口流去。王炼钢见人就说对不起,但他咬紧牙关要做一匹好马,决不再吃赫先生的回头草,他和李坤兰分了个工,由他在这里负责看守他们的全套家当,李坤兰抓紧时间出去联系租房。

李坤兰可没有本事一天就把合适的房子租到,因为又要考虑位置,又要考虑面积,又要考虑价格,作为她一个吃过亏的女人来说,还要考虑房东的人品,千万别再找一个赫先生那样有低级趣味的人了。后面这一条又偏偏不好把握,房子的主人不像房子,房子好坏摆在地上让人一目了然,房东好坏却不能写在脸上让人一眼看透,当初赫先生那张北京皇族的富态脸上,不也没有写着要白吃人家狗肉包子还要看人家老婆洗澡吗?

最终还是多亏了派出所的刘片儿警,第七天的天快黑时,刘片儿警找到在胡同里坚守了三天三夜的王炼钢,说是带他到旁边一条胡同去见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答应把自己的烧饼铺匀出一半来,让王炼钢暂时先过渡一下,等租到正式的门脸儿房了再搬出去。王炼钢喜出望外,拔腿就跟刘片儿警走,走了几步又站住说:“我的东西……”

刘片儿警回头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我说你这人脑子进水了还是怎么?你到底是要西瓜还是要芝麻?我再给你说句大话,在我管的这片儿没谁敢拿谁的东西,有谁敢拿,我让他不断一对胳膊也断两条腿!”

王炼钢跟着刘片儿警来到烧饼铺,还在门外就闻到一股跟狗肉包子不同的香味,老远看见一个老头儿正拿把钳夹子翻着锅里的芝麻火烧。他先是觉得这老头儿有些面熟,接着就认了出来,是在他贴出招聘启事的那一天,曾经到他的铺子里吃过一屉狗肉包子,进门假说是来应聘,又半真半假说自己生意被人抢了的张师傅。王炼钢一步跨进门去,抢先打了个招呼道:“这不是张师傅吗?还说来应聘我,我这是来应聘你了!”

张师傅火速放下钳子,在围布上擦着两手迎过来说:“我们哥俩儿谁也不应聘谁,就好比是三国时的孙、刘联盟,蜀汉还是蜀汉,东吴还是东吴,我这不是帮你,我这是帮我自己呢,因为你一来,下月我就只交一半的房租费,芝麻火烧的成本不都降下来了?另外的话,我还欠着刘片儿警的一个人情,他小子放个屁都是对我下的圣旨,我不听别人的还能不听他的?”

王炼钢听他说欠刘片儿警的人情,就知道这个才是主要的原因,什么孙、刘联盟,什么少交一份房租费,那都是些次要的说法,心里的一份感激就变成了两份,又问他说:“房东同意这样?”

张师傅说:“你以为北京的房东都是你的那个赫先生?人家说只要保证庙里的香火不断,一个和尚也是和尚,两个和尚也是和尚,他只认准其中一个和尚就是。”

见王炼钢瞪着两眼,迟迟想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刘片儿警嫌他这样浪费时间,自己还有事要回所里去办,就直说道:“别犯傻了,意思是让你王老板把每月的房租费交给张老板,由张老板汇总了交给房东,听懂了啵?”

王炼钢连说懂了,由于好事来得太快,他还担心刘片儿警走后张师傅又会变卦,就提出趁刘片儿警在这里的时候,三人当面,他把全年的房租费都拿出来,交给张师傅代为保管。张师傅却也要当着刘片儿警的面把一个人情做到底,摇手说这不是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得给他找个住处,老婆在旅馆睡了三个晚上,本人在胡同里看守家当一夜都没睡成,今晚无论如何要有一个落脚之处了,让夫妻二人欢聚一床,迎接即将到来的新的战斗。

张师傅通过自己的铁杆儿顾客,为王炼钢找的住处离这里有点儿远,每天往返分别要坐一次地铁,出站再转两次公交,总共得花三个小时,王炼钢唯一觉得比不上赫先生家的只有这一条。但是有弊有利,那里的房租费只占赫先生的五分之一,他就回过头想,省下的这笔钱只当是自己挣的,就是说他和李坤兰一路上坐在车里,司机开车他们又不开车,他们两口子一人只出一个屁股,舒舒服服地等着到站,不用在铺子里做狗肉包子就能挣到很多钱了,这又怎么不划算呢?何况他又想着,还可以一边在远郊住下,一边在近处打听租房的消息。

在往新址搬运物件的时候,王炼钢想起前来北京的那天火车站没收了他们两把菜刀,他骗李坤兰说回老家时坐飞机,所有东西都留给房东做纪念的事,当时想的是不说所有,至少要留几样吧。不料世事无常,现在别说做狗肉包子的一套家伙,就连扫帚和墩布都被他带走了。但这不能怪他吹牛说大话,是这位房东把他连铺子带住房里的一切都扔到了胡同里,叫做扫地出门,难道他还把大冰柜又抬回去不成?

夫妻二人又开始了新的生活,他原以为,在老家小镇住惯了的李坤兰会不适应每天的长途跋涉,却没想到李坤兰比他还要适应,这其中的动力是晚上回到新的住处,能够关起门来放心大胆地洗一个澡。新的房东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远非一天到晚窝在家里的赫先生可比,把远郊的八处房子租给了京漂,自己住在市中心坐享其利,每月开着宝马来收一次房租,其余时间就和太太一起在公园遛狗,那狗也是比赫先生的姑娘值钱的欧洲名犬。比王炼钢先来一步的京漂告诉他说,他们在这里住好多年了,双边关系相当可以。

王炼钢和张师傅合并以后的门脸儿,果然像孙、刘联盟一样声名大振,收到的效果连张师傅事先都没想到。张师傅的芝麻火烧铺子过去没有招牌,王炼钢想把自己狗肉包子王的招牌还像从前那样挂在门脸儿的右边,又觉得这样做对不起张师傅,这不是欺负好人,恩将仇报吗?他就找到给他做招牌的那家小工艺店,花钱给张师傅做了同样大的一块,招牌上的字数也同样多,写着芝麻火烧张,跟他的招牌一道挂在铺子的左边,形成左右对称之势,看上去就像一副对联。endprint

张师傅半点儿都不承他的情说:“你给我的牌子可没写好,本来我们两家联盟是火烧曹操,这下子倒成火烧我了!”

王炼钢嘿嘿地笑,李坤兰替他回道:“那是说你今年生意要火!”

李坤兰这么一说,生意就真的火起来了,张师傅也火,王炼钢也火,两家的老主顾都涌到这里不算,还引来了大量新的顾客,大家各取所需,按类付钱,就像是某种社会制度宣传的那样。大家看见两个老板如此仁义,张师傅使劲儿地向人推荐王炼钢的狗肉包子,王炼钢更加使劲儿地向人推荐张师傅的芝麻火烧,李坤兰还嫌男人的嗓门儿没有张师傅亮堂,关键时刻把她的女高音也施展出来,有人就发明了一种和谐的吃法,进门两种各来一点,走时一样带上一份。

有一天的中午阳光灿烂,一辆红色小轿车径直开进这条胡同,一直开到孙、刘联盟的铺子门前,停在两块竖挂着的招牌之间,从车里“叮儿”的一声跳出一位穿白裙子的年轻姑娘。这姑娘漂亮得像电视里的女明星,高跟鞋一落地就对司机挥挥手说:“你先去该干吗干吗,到时俺打你手机你再来接俺!”

王炼钢和李坤兰暂时还没听出这个好听的声音,只是一抬头看见了门外的红轿车和白裙子,他们不敢相信这位穿白裙子的女明星是来吃他们狗肉包子的,当然也不相信她是来吃张师傅芝麻火烧的,她根本就不像吃这些东西的主儿,她来做什么,她是什么人,他们没有任何判断的根据。他们目前只能胡思乱想,莫非是这家房主的女儿从香港回来,要把这个铺子收回去装修一下,改成北京流行的练歌房吧?

更加不敢相信的事情发生了,穿白裙子的女明星进来以后,竟然当着他们的面,亲手从摞得高高的蒸笼里端起一屉狗肉包子,一没打算付钱,二没坐下来吃,三也没有打算带走,而是端到一位等候狗肉包子的顾客面前,笑嘻嘻地说道:“先生您请!”

李坤兰突然觉得她的声音和动作都像一个人,紧急捅了王炼钢一指头说:“你看她像不像云朵?”

王炼钢愣了一下,不觉问出声道:“是云朵吗?”

白云朵就放声大笑着,转身来到他们面前说:“还好你们认出俺了,大叔大婶,俺还想多逗你们玩儿一会儿呢!”

李坤兰说:“行哪死丫头,还能想着我们,还能把我们找到!走也不说一声,我们留不住你,至少得把你一个月的工钱付给你吧!”

白云朵还在笑着:“是的,俺就是来向你们讨债的!知道俺怎么找来的吗?俺先是找到老地方,一看那里成了一个豆腐店,卖豆腐的女人说你们搬走了,俺就向人打听搬到什么地方,一路打听到了这里!俺告诉你们,你们先前的那个房东跟卖豆腐的女人可好了,两人就坐在豆腐旁边摸摸捏捏,见了俺去他都没有顾上看俺一眼!”

李坤兰问:“卖豆腐的?那里改成豆腐店了?……这世上总有那样的贱女人,她不会让他白吃她的豆腐,她肯定是有所图的!”

白云朵不笑了道:“哼,那房东可不是盏省油的灯!还记得那天夜里俺喊叫有鬼吗?其实那鬼就是他!当时俺忍着没敢对你们说,害怕你们知道了生气,跟他一翻脸在那里住不下去了!”

夫妻二人同时“哦”了一声,时至今日方才明白那件事情的真相,不由得佩服起这个小姑娘来,以前总觉得她没有心计,想不到她的心计比他们都多,难怪有了今天的发展。王炼钢就用刘片儿警告诉他的话问她道:“听说你去了一家火锅店,唱歌唱火了,唱出名气了,快成明星了,有没有这回事?”

他以为白云朵会红着脸,扭扭捏捏地说没这回事,不料白云朵立刻就承认说:“有,有哇,俺就是专为这事来的,明晚俺要参加央视的唱歌大赛,俺参赛的歌子是刚才送俺来的那位朋友请人作的词曲,名字叫做《漂客之歌》,就是写俺们这些到北京谋生的外来人的……”

李坤兰急着想听,打断她的话说:“快给我们唱两句啊,听听我们这些漂客是怎么一个漂法!”

白云朵从没有过的不听话道:“不,反正俺晚上是要唱的,现在就不唱了,央视派给俺的指导老师让俺养养嗓子。俺念两句歌词给你们听吧,很有含意的:‘不是没根,根在水中;不是没叶,叶在天空。乘一阵风,漂一个梦,做一次异乡的客人……”

王炼钢把“漂一个梦”反复念了三遍,点着头对李坤兰说:“说得好!别人为什么要漂我不知道,我们可不就是为了一个梦吗?”

白云朵找到了知音说:“俺也是最喜欢这一句的!大叔大婶,按规矩每个参赛歌手都要带一个亲友团来,北京没有俺的亲人,俺的亲人全在老家,想来可又一时凑不齐盘缠,俺现在打工的这个火锅店就给俺成立了一个亲友团,老板当团长,老板娘当副团长,店里的伙计们都当团员,到时候一车开到现场为俺呐喊助威!你们过去对俺就像侄女儿一样,俺想请你们也做俺亲友团的成员,也来为俺呐喊助威吧!”

说着拿出两张红艳艳的入场券,送给他们夫妻一人一张,一侧脸发现铺子里面还有一个老头儿,两手在面案上擀着饼子,却竖起耳朵听她说话,眼睛也直盯着她手里的票。她就又掏出一张,送给张师傅说:“大叔,请您也做俺的亲友团好不好?侄女儿谢您了!”

张师傅赶快擦手接着,夸奖她说:“这小姑娘,还别说听你唱歌,听你说话就比有人扯起一根破锣嗓子唱歌好听,明晚准能拿个冠军!你是我们京漂的骄傲,大叔得给你准备一束鲜花!”

白云朵看着他摆得满案的饼子,两眼滴溜一转说:“大叔您别花钱给俺买花,您还不如把这饼子带上一些,等俺一唱罢您就站起来发给观众们吃,记着一定给主持人发一个,逼他当场咬一口,人家都说主持人举足轻重!”

李坤兰拍手叫好道:“死丫头,亏你想得出这么个高招儿,明晚我们也带些狗肉包子去,连酱油醋葱姜蒜油炸辣椒水儿这些作料也给带上,不花一分钱就把广告做了,而且还是黄金时间!”

王炼钢也说是好主意,李坤兰说到不花一分钱时顿了一下,说完突然转身就走,白云朵猜出她要去干什么,双手拦腰把她抱住说:“大婶您别给俺工钱了好不好,您不说俺快成明星了吗,成了明星还愁没有钱用?噢,只顾得给亲友团送票,到现在俺还没吃中饭呢,肚子饿了,让俺吃几个狗肉包子吧,俺还想尝尝这位大叔的饼子,这饼子是不是叫芝麻火烧?”endprint

夫妻二人只好依她,由她自己去拿了几个狗肉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又把张师傅的芝麻火烧吃了一个,然后打手机通知送她来的那位朋友,说是现在可以把车开来接她走了。打完手机,白云朵看他们三张老脸上面挂着同一个疑问,扑哧笑道:“刚才俺说的朋友是这次唱歌大赛的赞助商,不是俺的男朋友,明晚的活动是他们主办的!”

红轿车很快再次开来,白云朵开门进到车里,降下车窗玻璃,像是提前进行歌星谢幕的演习,对他们挥一挥手,把明天晚上的事又叮嘱一遍。

9

这天晚上,王炼钢和李坤兰比平时下班要早,匆匆卖完几笼狗肉包子就不做了,留下张师傅一人独自再做一锅芝麻火烧,夫妻二人收拾好了锅灶笼屉,案台桌凳,就乘车转站回到远郊的住处,吃了洗了,上床休息。但是他们又久久不能入眠,就像自己的女儿明天要出嫁了,作为她的生身父母,他们明晚要去亲家那里光临盛大的喜宴。

王炼钢推说他容易忘事,把唱歌大赛的入场券交给李坤兰,像把全年的房租费交给张师傅一样,让她全权保管,李坤兰就一会儿开灯看看上面的地址,一会儿开灯看看上面的时间。这将是他们来北京后除了买粮买菜的农贸市场,第一次要去的大地方了,千万不能坐错了车,也千万不能误过了钟点。他们准备提前三个小时出发,吃饱了饭再带足水,以免在为白云朵叫好的时候喉咙干渴,叫出的声音没有别人响亮。

次日天色未亮他们就起来了,因为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昨夜忘了做,去到那么大的场合,参加那么大的活动,他们应该穿得体面一点儿,还穿平时做狗肉包子的那件褂子肯定是不合适的,说不定看守大门的还不许进呢。王炼钢提出他穿过年时新买的衣服,李坤兰立刻骂他疯了,理由是现在刚到秋季,就穿冬天的棉衣热且不说,别到现场被人当成精神病给轰了出来!她找出一套儿子送他的旧西装,让他今晚就把这个罩在外面,自己则穿女儿给她买的那套裙装。

接连经历了几场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王炼钢发现他们两人在家的地位已悄然发生了变化,他对李坤兰由过去的说一不二,开始变得言听计从,于是接过西装就往身上穿着,李坤兰却又骂他疯了,问他白天做狗肉包子能穿这个吗?王炼钢这才全面领会她的意图,承认自己疯倒没疯,只是高兴得有点儿发傻,便把夫妻二人的高级衣服装进一个手提包里,改说等他做完一天的狗肉包子,临行之前再把它套在身上。

收拾已毕,他们又从原路返回铺子,还像过去那样切肉揉面,剁馅儿包狗肉包子,但是精力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集中了,眼前老是出现电视里的那些精彩画面。有一次顾客要玉米渣粥,他们端去的是莲子红枣粥,后来只好按玉米渣粥收钱,还有一次忘了把零钱找给人家,直到对方提醒才想起来,点头哈腰地直向人家说对不起,又抓起两个包子塞给人家作为精神赔偿。他们专门蒸了一笼特别好的狗肉包子谁也不卖,晾凉后分别装在塑料食品袋里,一笼十屉,一屉一袋,一袋十个,总共一百个,塞满一只方方正正的纸箱,准备晚上运往唱歌大赛的主会场。

他们平常的日子是一天一天地过去,唯有这天却是一秒一秒地过去,很不容易才熬到下午将近五点,王炼钢对张师傅喊了一声“收班”,铺子里还有两个没吃完狗肉包子的顾客吓得身子一直,李坤兰慌忙解释道:“对不起先生,今晚我们有个活动需要早走,您的包子钱就免了,您能带回家去吃吗?”

张师傅也早已收拾停当,只等着王炼钢这一声令下,把装好芝麻火烧的口袋往肩上一搭,先他们一步跨出门去。后面的王炼钢和李坤兰换好衣服,抬了装有狗肉包子的纸箱正要出门,这时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膘肥体壮的汉子怀里抱着一条卷毛狗,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嘴里一边叫着:“王老板,搬到这儿来也不言语一声儿,不合适吧?”

夫妻二人只听话音,不用看人,除了那个好吃懒做的赫先生还有谁呢,李坤兰故意把眼皮往下一耷,一人拎了纸箱,昂着头从他面前直挺挺地迈了过去,还大声对背后的王炼钢说:“快走哇,小心被狗咬了!”

赫先生半点儿都不在意,回头看她一眼,继续前进道:“瞧你说的嘿,我家姑娘从来都不咬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的,是吧姑娘?”

他的姑娘这次不叫,可能饿了,为了保存体力,眼巴巴地望着他哼叽了一下。赫先生说:“听到没有,姑娘受委屈了嘿。王老板,今个儿我来是要跟你说几个事儿,干吗这么早就收班?没人气儿是吧?我就知道这里不行!我要跟你说的这第一个呢,是好长时间不吃狗肉包子了,说不想吃还真没人信,那就来它一屉吧!”

说着看准一个位置过去坐下,眼睛就直往蒸笼上瞅。李坤兰此时一条腿已迈出了门,想着后面的王炼钢还留在铺子里,只怕自己男人脸薄嘴软,一不小心又答应了,就毅然返身回来,决定撕破脸也要为他把上一关,大起嗓子嚷道:“想吃就掏现钱,新铺面,新规矩,亲儿子来了也别想破这个例!”

她原想着这么一嚷,又骂他亲儿子,又要他掏现钱,这个白吃白喝惯了身上从不带钱的老房东只好撤退,她的男人就可以抽身出来,抓紧时间去赶白云朵的唱歌大赛了。却没想到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赫先生难得从衣兜里摸出一张新崭崭的红票子,举起来摇了个响,啪的往桌上一板道:“这可是你说的话,没问题,一手钱,一手货,来屉热的!”

事到如今,王炼钢已经没法赶他走了,只得硬着头皮收过钱去,一赌狠端出一屉已收进柜里的狗肉包子,也啪的往桌上一板道:“来了!热不热我不知道,凑和着吃吧,我看你这肚子皮实,吃了没事!”又一咬牙对李坤兰说:“你跟张师傅先走一步,去了当怎么就怎么,别等我了,我今天要在这里多陪他一会儿!”

赫先生看他脸色刚才还是红的,现在白里带青,知道他也打算拼了,就低了头在狗肉包子上面闻闻,又用手按按,每个都只剩下一点儿热气,就像一拨要死还没死定的人。转眼再看周边,酱油醋葱姜蒜辣椒水儿一样没备,还别说贵州陶华碧老干妈了,皱了一皱眉头,但他通过这夫妻二人的言行,认清今晚的形势之后也就退一步说:“就这样儿吧!”

说着他随手抓起一个狗肉包子塞进嘴里,吧唧几口就咽了下去,比从前的速度要快多了。李坤兰还嫌他慢,又骂王炼钢道:“死人,你叫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endprint

赫先生手里第二个狗肉包子已往嘴里塞了一半,听了这话又抽出来说:“得,这就是你们的不是了,今儿个来我不是你们的房东,我是你们的顾客,进了门,给了钱,要了包子,还不说缺这少那,冷哪凉的,就说我还没吃完呢,才吃一个你们就想轰我走,这事儿搁哪儿都说不过去吧?让你们刘片儿警来也不能说你们占理儿吧?”

王炼钢承认自己对付不了此人,而且早就承认,知道今晚看唱歌大赛的事十有八九会黄,心一横索性豁出来说:“谁说我们想轰你走?我还哪儿都不去了,就守在这里看着你吃,听着你说!坤兰,你跟张师傅走!”

赫先生说:“呃,听我说就对了,刚才我说到哪儿了?说到你们刘片儿警了!那我就还说他吧,知道不,这人原本也是个小漂,后来去读了个学校,出来就留下干这行儿了,他爹他叔,他哥他舅,还都是老漂呢,要不他干吗总跟我们较劲儿?想改朝换代,占领北京,移民不是?二百五似的还要当英雄,昨儿个说有人打了你们漂客,硬把人追到车轱辘底下,吧唧,辗成个大肉饼!这下可好,被人家属告了,关起来了,英雄没当成,成狗熊了嘿!”

王炼钢一听刘片儿警出事就呆了,李坤兰一时也忘了去看唱歌大赛的事,破口骂道:“那是他妈的有人该死,打人没错他跑个什么?刘片儿警就是英雄,关起来也比有些不关的人强,明天我就给他送饭吃去!”

赫先生说:“送得着吗?你以为你跟他挨得近,还能在这儿住多久?我再告诉你,这一片儿的房子立马儿就要拆了,包括我的房子,包括你们租的房子,都要拆,要不我还来吃一次狗肉包子,不就想落个念想吗?我的房子拆了我有的是大高楼住,不愿住就拿个千儿八百万块钱走人,看着哪儿好到哪儿买去!谁给钱?政府哇!可你们租的这房子拆了,你们就只好滚蛋喽,为什么?不是北京人儿,能跟北京人儿比吗?”

这一次,发呆的不仅是王炼钢,连李坤兰也发起呆来,就连已经出门的张师傅也返进门里,偏着脖子问赫先生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是叫我们滚蛋?”

赫先生更不理张师傅了,就像他坐的是大会主席台,专来给这夫妻二人讲话的,而张师傅不过是个旁听。他就继续往下讲道:“我来还要给你们报个喜信儿呢,不管怎么说也在一处住过,这不相当于同船过渡,前五百年所修吗?现如今上面要拆房补钱,我那太太又要回来跟我了,我知道她为的是分我财产,什么恩哪,爱呀,早就没有了的,所以我就在想,往后我是要她呢还是要小汪。小汪你们没见过吧,就是你们走后租我门脸儿房卖豆腐的那女老板,年轻着呢,嫩豆腐似的,比我女儿还小月份!姑娘你说,我到底要哪个合适?”

他喂怀里的狗一个狗肉包子,狗回答说:“汪!”

赫先生翻译说:“得,我家姑娘倾向于小汪,那我就确定要小汪吧。”

讲完了话,一屉狗肉包子也吃完了,赫先生打了个冷嗝儿,然后慢慢地擦嘴,慢慢地起身,慢慢地从铺子里走了出去。

李坤兰一直坚守在男人身边不走,这时她代表三个被耽误了宝贵时间的人,朝着赫先生的背影“呸”了一口道:“好你个老牛吃嫩草的,死在你的嫩豆腐上吧!”

三人重新出发,一路上主要是为刘片儿警打抱不平,叹息这么仗义的人怎么偏偏碰上这么倒霉的事,接着又怀疑赫先生是在造谣,因为记恨人家,所以盼着人家被关禁闭,事实上关不了,就自己编个谎言来关。李坤兰越想越对这人的出现感到奇怪,她坐在车上问王炼钢说:“你说他今晚来到底是为什么?真为吃几个冷狗肉包子?”

王炼钢说:“这你还听不出来,吃狗肉包子无非是个借口,目的一是取笑刘片儿警,二是显摆他,这叫长自己的志气,灭敌人的威风!”

显摆是北京话炫耀的意思,跟赫先生同居这么一些日子,王炼钢也会说显摆了。张师傅笑起来道:“这人过去也白吃我的芝麻火烧,我都懒得跟你们说,今天估计是头一回给你们钱,他显摆个什么?”

王炼钢说:“显摆他又要有拆房款了,又要有太太了,还一下子就是两个太太,一个是开画店的家太太,一个是卖豆腐的野太太,他都拿不定主意要哪个太太好,只好请他的姑娘作决定了!”

李坤兰又要“呸”他一口,发现自己坐在车上,只好收回那个“呸”说:“老不要脸的东西!”

由于这么一耽误,他们一路上乘车转站,又是第一次去那么大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老要问路,终于赶到唱歌大赛主会场的时候,大门口已经没有一个人了,把门的保安不让他们进去,说是大赛组委会的规定,为了保持现场的秩序,时间一过就不能入内。三人一齐哀求,说自己是参赛歌手的亲友团,进去要给侄女儿加油,还要给观众和主持人发狗肉包子和芝麻火烧,请他放了他们一马,说着还要把带来的礼物送他一个尝尝,保安严肃地回答说:“不中!”

王炼钢彻底绝望了,把这一切都算在赫先生头上,心里真是恨透他了。李坤兰却仍不死心,听这把门的保安是外地口音,刚又说了个“不中”,就继续攻关道:“小伙子也是个漂客吧?”

保安问:“啥叫漂客?”

李坤兰说:“漂客就是来大城市打工的外地人,北京的叫京漂,上海的叫海漂,广州的叫广漂,像你像我们这样儿的就属于京漂一族,总的都叫漂客。今晚我侄女儿参赛的歌子就叫《漂客之歌》,里面唱的还有你哪:乘一阵风,漂一个梦,做一次异乡的客人……北京不也是你的异乡吗?放我们进去听听好不?”

保安的呼吸急促起来,脸上有了红色,但是很快又严肃了,回答说:“不中!”

王炼钢叹口气道:“别给他为难了,各行有各行的规矩,砸了人家饭碗你可是赔不起的,我们回去吧。”

他不再征求李坤兰和张师傅的同意,转成笑脸,向保安挥了挥手,弯腰拎起那箱狗肉包子,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猛听得背后一个外地口音紧急喊了一声:“师傅你回来!”

王炼钢一回头,见李坤兰和张师傅还站在大门两边,一左一右活像哼哈二将,那保安却正对他用力地招手,又喊了一声道:“师傅你回来,我给你们想了个好主意!”

三人一齐聚到保安身边,眼里充满希望之光,保安说声“跟我来吧”,就把他们带到一间小屋子里,让他们在一张钢丝床上坐下,“啪”的打开一个啤酒箱大的电视机说:“直播,都在里面,你们慢慢看!”

说完转身又向自己的岗位走去。李坤兰冲他后背嚷道:“还以为让我们从后门进呢,还是看这玩意儿,这叫我们怎么加油哇?怎么发……”

正嚷着只听王炼钢一声断喝:“出来啦!正是云朵!哪儿这么巧!好!”

连着叫了几个“好”,又“啪啪”地鼓起掌来。李坤兰把身子凑到近处,眼睛几乎贴着荧屏,使劲儿地看,使劲儿地听,突然气得照他后背给了一巴掌道:“是云朵吗你就叫好?是《漂客之歌》吗你就叫好?这是个男的装女的唱歌你没看出来?还鼓掌,鼓你的死脑壳!”

张师傅也大笑道:“装什么呀,颈脖上的嗉子都露在外面了!”

王炼钢立刻没有积极性了,身子一软仰靠在了墙上。但他很快又坐直起来,死盯着电视机说:“她会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又说:“她一定会出来的!”

责任编辑 杨 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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