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蟋蟀

2014-07-08翟明明

少年文艺 2014年8期
关键词:城墙蟋蟀妈妈

翟明明

小时候,爸爸给我讲了个蟋蟀的故事。

明朝年间,皇帝喜欢斗蟋蟀,于是要全国各地进贡出色的蟋蟀。有个叫成名的穷书生,被县官逼着捉好蟋蟀进贡。他早出晚归,寻山问野,始终没有捉到一只像样的蟋蟀。眼看期限到了,愁得要上吊,幸亏妻子花钱求巫婆占了一幅画,按图索骥,在寺庙里的癞蛤蟆旁边捉到一只俊美健壮的大蟋蟀。成名小心翼翼地将宝贝装在笼子里带回家,准备期限一到就献给皇上。谁知道,九岁的儿子趁家里无人,打开笼子观看,不料蟋蟀跳了出来,儿子急忙捕捉,却失手拍死了。儿子知道闯了大祸,吓得跳了井,幸亏发现得早,被救上来没有死,却一直昏迷不醒。原来儿子变成了一只其貌不扬却英勇无比的蟋蟀,斗败全县无敌手,甚至敢和公鸡斗,咬住鸡冠子,把它打个落花流水。成名把这只蟋蟀献给皇帝,龙心大悦,重重封赏了成名,升官发财,后来儿子也苏醒了,一家人过上了好日子。

我听得入神,妈妈一声呵斥打断了:“讲什么蟋蟀,还嫌玩心不够大!”爸爸笑了笑,摸摸我的脑袋说:“哪个孩子不贪玩?大人有时还想玩呢。”

爸爸永远是慈爱的样子,只可惜在几百里远的省城上班,一年难得回几趟家。天天陪伴我的是严厉的妈妈。妈妈念过私塾,进过学堂,自打外公去世后,家道中落,辍学挑起家庭重担,养成了刚强、冷峻的性格。从我记事起,妈妈给我订了数不清的清规戒律。比如食不言、寝不语,我故意吃饭时嚼东西发出声响,妈妈便训斥:“吃饭吧唧嘴,长大没出息!”再比如坐如钟、站如松,我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妈妈立刻喝道:“腿放下!”接着训斥:“坐没坐相,站没站相,长大吊儿郎当!”……妈妈教我读“慈母手中线”,我心里嘀咕,孟郊一定是笔误,应该是“严母手中线”才对啊。

爸爸讲的蟋蟀的故事,没有因为妈妈的呵斥减弱对我的吸引。傍晚我蹲在院里,屏住呼吸,聆听墙根有没有蟋蟀的叫声,望望一街之隔的城墙,冥想着有一只打败公鸡的神奇蟋蟀,斗败了杂货铺“二鼻涕”的“大青头”“二青头”,哈哈,看他还摇头晃脑神气什么?流鼻涕去吧。夜里做了个梦,我家的狗狗“小花”变成了一只花头大蟋蟀,斗败了红公鸡,又斗败了黑公鸡,两只公鸡“咯咯咯”叫着落荒而逃。咦?怎么变成了“喔喔啼”,睁眼一看,天亮了,院里的芦花鸡在打鸣,小花摇着尾巴,舔我的脚丫呢。我有些懊丧,坐起来拍了拍小花的脑门,叹了口气。唉,小花从来不去井边,哪能指望它跳井呢。

俗话不俗,“苍天不负有心人”,我家大杂院里又搬来一户新邻居,祖孙俩,孙儿比我大两岁,叫个奇怪的名儿“半盆儿”,我们成了好朋友,是他圆了我的“蟋蟀梦”。

半盆儿哥长得眉清目秀,补丁摞补丁的衣衫遮不住细腻如玉的身体,瘦巴巴的像个女孩,可是“硬”起来,一条街的孩子都怕他。街坊四邻都说:“送子娘娘忙昏了头,公子哥投错了人家。”他出生时娘因为大出血送了命,五岁又死了爹。名字有个伤心的来历,为爹送葬那天,“搀孝”的堂兄千叮咛万嘱咐,“摔老盆”时一定要举过头,摔个粉碎。起灵时不知是力气小,还是“老盆”太重,刚举起便掉落在地,摔成两半,堂兄只好一脚踹碎。看热闹的人嘁嘁喳喳:“哎呀,这孩子命忒硬,还不知以后克谁呢!”办完丧事,奶奶说:“孩子啊,你命太硬,改个名儿挫挫罢,往后就叫‘半盆儿吧。”

半盆儿哥天资聪慧,虽然家里穷上不起学,可是学啥会啥,听评书过耳不忘,什么“三国”“水浒”“说唐”,张嘴就来,绘声绘色。一班孩子常常围着他听评书,如痴如迷,忘记了回家吃饭。评书里的众多英雄中,他最佩服秦琼。过年别人家贴门神,一边门上是秦琼,另一边门上是尉迟恭,他家两边门上都是秦琼。就是养蟋蟀,最厉害的角色,也被命名为“秦将军”。

半盆儿哥是蟋蟀高手,“捉”有绝技,“养”有高招。跟着他十天半月,我便成了行家里手。捉蟋蟀先要学会听叫声,有的不仅叫声洪亮,而且变换有节奏,有时像吹小号,有时像弹三弦琴;根据声音强弱,便能判断出蟋蟀的品相。院里墙角旮旯的蟋蟀都是“弱狗仔”,只有在城墙外的大壕沟里才能捉到能打善战的“角斗士”。循声搜索,深草丛、石头边、瓦砾间,都能捉到好蟋蟀。“二鼻涕”他们有钱的孩子用捕网,我和半盆儿哥赤手空拳一样捉到让他们羡慕得流哈喇子的“靓虫”。捉到的蟋蟀放进事先备好的纸筒里,两边封好,看看有了七八只,便开始挑选“种子选手”。

选一块平坦没草的地方,拔根蛐蛐草剥出绒毛,这种蛐蛐草玩蟋蟀的都认得,用绒毛拂一下蟋蟀的下颚,蟋蟀就会龇开厉牙,振翅高歌。半盆儿哥脱下一只鞋当赛场,我俩趴在地上,放两只蟋蟀进鞋里。用蛐蛐草逗引,只见蟋蟀对目相视,一只龇牙鸣叫,另一只不声不响上去就是一口,两只撕咬在一起,你退我进,弓身打滚,肚皮朝上还不肯松嘴,败下阵的会被胜利者追得四处逃窜。有时几个回合下来难分胜负,遍体鳞伤还咬住对方不松嘴,这时半盆儿哥就会分开撕咬的两方,双双入选。留下种子选手,其余的便放生。

种子选手带回家,养在小罐里,瓦罐最好,透气阴凉。先在罐底放些黄土,撒少许水夯实,这就成了蟋蟀的宫殿。蟋蟀吃的东西很杂,饭粒、豆瓣、嫩玉米……半盆儿哥喂的东西与众不同,蝉蛹加蒜瓣,这样喂出的蟋蟀又壮又凶。果不其然,我们养的“秦将军”,首战告捷,打败了“二鼻涕”的“大青头”“二青头”,此后一路凯歌,所向披靡,横扫三街五巷无敌手。手捧“秦将军”,走在街上底气足、腰板硬,那才叫神气威风。

一连好几天,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可是“风水轮流转”,“二鼻涕”仗着家里有钱,买了一只叫“虎王”的蟋蟀,来到家门口叫阵。“虎王”不可小觑,身体硕大,腿壮尾长,细观额头有三道花纹,像是“王”字。我们的“秦将军”和“虎王”连战五个回合,多处负伤不敌强虏,败下阵来。气得我咬牙跺脚,半盆儿哥却坦然,拍拍我的肩膀,像是在说评书:“胜败乃兵家常事,关公还有走麦城的时候呢。日后逮只靓虫,再与那厮决一雌雄。”

偏偏这时妈妈说,过罢夏天送我上学堂,加大了作业量。每天早早买了菜,妈妈搬个凳子坐在门边,一边纳鞋底,一边监视我“描红模”。我满耳朵都是蟋蟀的鸣声,找棉花塞住耳朵还是不行,看看妈妈严厉的目光,只得硬着头皮描“惟德学”。描着描着,怎么是只蟋蟀?你别说,还真是一只十分精神的大个头蟋蟀,用它一定能斗败“虎王”,正洋洋得意地自我欣赏,屁股上挨了一巴掌,妈妈喝道:“不长进的东西,描红还是画画?看你就是蟋蟀迷了心窍!”一把扯碎了寄托希望的蟋蟀,好可惜哟。

这天又是好天气,趁妈妈去买菜,我和半盆儿哥一溜烟跑出了家门,翻过城墙,直奔三里外的百草沟。这是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沟,长满了形形色色的野草,有狗尾巴草、牛舌头草、满天星、打碗花……百草沟名不虚传。草丛里百虫争鸣,有洪亮的、有低沉的、有粗犷的、有纤细的……组成田野交响曲。

我俩在交响曲中分辨出蟋蟀的叫声,不大工夫便捉了五六只,只是没有出色的。失望之际,忽然听到异常洪亮雄壮的蟋蟀叫声,循声找去,果然发现了一只硕大的蟋蟀。俩人围堵,三扑两抓,蟋蟀钻进了一个小洞里。洞很深,半盆儿哥让我往里面撒尿。依计而行,“忽”地从洞里蹿出一条花纹蛇,吓得我尖叫一声,提着裤子就跑。半盆儿哥抬脚踩住蛇,旋即抓住蛇脖子拎了起来,哈哈大笑:“别怕,这是无毒蛇,不伤人的。”刹那间,在我眼里半盆儿哥不仅是勇士,还是百科博士。

六月天,小孩脸,说变就变,抬眼一望,北边乌云黑压压翻滚着过来。半盆儿哥叫声“不好”,扔掉手里的蛇,顾不得寻找蟋蟀,拉起我就跑。没跑出一里地,枣大的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来,看看四周无处躲避,半盆儿哥脱下小褂,盖住我的头,光着脊梁一手拉着我,一手护着头,飞快朝家跑。听着冰雹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我心里害怕,哆哆嗦嗦一个劲问:“快到家了吗?”半盆儿哥牙齿咯咯作响,故作镇静安慰我:“别……别怕,前面就是城墙了,马上……”话没说完,一个响雷在头顶上炸开,半盆儿哥倏地抱住我伏在地上。过后我才弄明白,这是躲避雷击。

望见城墙了,冰雹停了,我俩慢下脚步。我毫发未伤,半盆儿哥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我轻轻抚摸伤痕,哽咽说:“很疼吧?都是为了我才……”他故作轻松,扮个秦叔宝跃马姿势:“伤些皮毛,何足挂齿。”把小褂抛起,来个“空中穿衣”,“诸君请看——什么也没有啦。”逗我破涕为笑。

来到城墙下,一拨人正在议论纷纷。原来下冰雹前,城墙下发生了一起惨祸,年代久远的土城墙坍塌,把两个捉蟋蟀的小孩埋在里面,一个救活,一个丧命。我俩感觉有些不妙,家里人一定在寻找我们,忐忑不安地加快了脚步。

还没有到家,就听见妈妈喊我俩的名字,声音都变了。妈妈看见我们,铁青着脸,什么也没说,一把拖我进了家,我知道一场暴风雨是躲不掉了。妈妈把我按在床上,来不及找鸡毛掸子,铁掌便雨点似的落在屁股上。开始我咬牙挺住,不及两下,便鬼哭狼嚎了。

吃晚饭时,我的屁股火辣辣的疼,不敢挨凳子,只好站着吃饭。妈妈两眼红红的,低着头扒拉饭,假装没看见。晚上半盆儿哥见了我,心事重重的样子,什么也没问,褪下裤子看了看我红肿的屁股,眼泪吧嗒吧嗒落下。第二天他把蟋蟀全部送给了街上的小伙伴,以后再也没有捉过蟋蟀。

爸爸回家听说了挨打的事,仔细察看我还未消肿的屁股,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摇了摇头,上街买了盒万金油,又买了一个蝈蝈笼子,里面有两只蝈蝈。蝈蝈笼子很精致,挂在廊檐下,蝈蝈叫得很响亮,可是我总觉得没有蟋蟀好听。

发稿/丁爱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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