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不算是一场告别
2014-07-08柯欣汝
柯欣汝
(一)
我居然会写下这样矫情的题目,自己都觉得出乎意料。
我记得很早以前疯狂迷恋过安妮宝贝,她有句名言:“这是一个告别的年代。”我那时大概觉得这样的话很忧郁很高端,便喜欢了。其实,从前我对告别一向难以接受。小时候要和阿婆告别,我都要延宕到最后一刻,上了车还要哭着从公交车上跑下来说不要走,最后扒在车窗上看着阿婆一点一点变小,然后心一点一点下沉。
后来我洒脱了很多。或者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我对人的热情大大降低,这样,离别时那个人带走的属于我的热情就会少很多,我的悲伤难过就会降到最低,好像真的一切不曾发生过。
当然也有不在自己掌控内的,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
2011年我去广州疯狂英语的总部参加魔鬼训练营。十三天吧,每天上课照例乱蹦跶乱跳舞,开些很无聊的玩笑,声嘶力竭地用李阳的方式乱吼,没有人需要故作害羞。
当站在高处,对着底下的讲师、外教、同学,以一种十分睥睨的方式吼出英语,夸张得险些从舞台上跌下去,你不知道其实你的英语很糟糕,你不知道自己其实像个疯子,你有无比无比优越的感觉,感觉世界在你脚下,你就是君临天下傲骨铮铮的帝王将相。我想李阳……便是从这里获得自信的。在这里认识了很多同甘共苦的朋友,寝室的灯不到凌晨两点不会关。
结营那天我们很舍不得,集体上台跳了蚊子舞,都是很简单的动作。不像书里的那些伦巴或者土风舞那么热情洋溢,可我们却跳得很开心很快乐,仿佛这个世界注满了激情。我想就这样跳到死去,像那个穿了红舞鞋的姑娘一样。
因为我是早上的机票,不得不提前出去,等学校安排的大巴把我送去机场。我一直埋头给各种人写告别信,写给我的同桌,写给一个貌似非主流的深圳女孩,写给我们的教官、我们的讲师、我们的三个助教,心里充满了深深的不舍。
我记得我递给爱德华我用蹩脚的英语写的信时,他天蓝色的眼睛里都是不舍和心碎。爱德华真的爱夸张,我都要落泪了。当我走到讲师面前把信给他时,他问:“这么快就走了?”不知为何我一下子就掉了眼泪,慌乱地转身要走,他拉住我说“一路顺风”,我觉得自己是近乎矫情地一边落泪一边点头答应。
出乎意料的是,教官把我带出去后又说:“其实你一会儿还是可以回来的,因为我们只是去登记一下名字。”我气得要去抓教官。我的教官是潮州人,又黑又瘦又很高,国语讲得一字一顿,就像小时候看过的TVB剧《烈火雄心》里的人物一样。
我说我不回去,眼泪都已经流过了,再回去不是笑话吗?教官却不答应,生拉硬拽终于把我拖回去了。进去之后我的同桌,大大的眼睛里马上就都是泪水了,她抱住我说:“我会很想你的。”那个疑似非主流的女孩也抱抱我说:“下次来深圳,记得联系我。”我趴在她的肩头哭得一塌糊涂说自己一定会来深圳玩的。一个同样来自浙江的女孩,也一样哭了。然后是男生,一个一个同我告别,握手或者拥抱,全是义气。
之后教官又是拉着拽着把我拖出了会场,送到学校门口。他故作潇洒地伸出手,我们用力地握手道别,大概此生是再也不会遇见了。
一回到家我就为那样盲目冲动的情感感到好笑,没有联系任何一个人,短暂的情感是经不起一点延宕的,所以,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不过话说回来,小学毕业、初中毕业,我从未因为和多年的死党分离哭过,何况是那样的哀恸,我都不忍回首了。
长久以来我都以为自己的情感很节制,那样放纵的时刻一般不被容许。可能,我本身便是一个世俗中更为世俗的人,是一个在表面把感情压制其实暗处波涛汹涌以至于壮阔的人,十几天的相处让我们彼此了解到对方最歇斯底里的一面,于是不怕把情感肆意发泄,不惮于袒露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也或者,知道彼此可能不再相遇,所以也就无所谓保留。保留,是用于朝夕相处的人的啊。
(二)
回温州的动车票又告罄,我们不得不选择大巴。大巴……意味着狭小的空间,意味着不洁,还有冗长时间里的无所事事。所以我只好躺在床上看月亮。
去上戏两次考试,结果都很不如意。和我同行的男生阿花也是这样。我本身便对自己很不自信,可阿花,倒是一个很自尊的男孩子,但我也不好说,他究竟是怎样想的。
我和他是初中同学,所以一路上有很多谈资,谈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事。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搞笑,连说的话都是有表情的。
第一次去是常年招,我们都不懂门道,散文写了抒情的。后来知道是直接被毙了,倒是另一个一起的女生进了复试。虽然我觉得自己第一场的面试应当很不错,有适当害羞、有谈到苏联的作家、有自信,这些,都是一个已经考上的学长教的。半个月左右出了成绩,其实并不很难过。因为,我是打定了主意好好考个大学的。可是呢,自己最后还是被鼓动了,决定轰轰烈烈地再去考一次。
我很用心地准备了故事,因为自我感觉故事是我的弱项。它不像小说,可以那么任性地写些很平淡的东西。
考试的第一天,我反复提醒自己散文要写实,要写实。可是等我写完,我又感到一种很荒凉的景致开始在我脚下铺陈开来。我意识到自己的散文,太普通太不动人了。
出了考场我还是笑着的,去吃了午饭。回到宾馆躺下,想准备故事,可是,还是放弃了。打电话给妈妈,说自己心理压力很大。妈妈却说相信我,知道我很厉害的。
我没和她说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写得很糟,怕她担心——不知为何,眼角都沁出泪来。
只要想到自己这是第二次失败,就很不能接受。我真没想到自己这样不聪明,这样愚昧,这样不被幸运关照。
要出成绩的那天我睡了一整天,是不想自我折磨吧。结果下午三点多,宾虹打电话给我说,出去转转吧,找点吃的。我很不情愿地穿上衣服,和她出了门。我们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后来她说:“我们往外滩走吧。”
于是两个人沿着大路一直走一直走,风很大,吹得脸疼。宾虹还问我:“你看看我鼻子还在不在,没感觉了,好像冻掉了。”
走得我们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路了的时候,我们在红绿灯旁停了下来。正好有个很高很高的男生走来。宾虹不好意思,只好是我去问路。谁知那个人一开口便是老外腔,我再仔细一看,真是个高鼻大眼的帅哥。他似笑非笑像是说我们很荒唐:“外滩?你们要走路去外滩?——往前再走二十几分钟吧。”
我们又走了好久,看到一家餐厅,进去吃了点饭,继续前行。等走到步行街,原来已经过了快两个钟头了,两个钟头里宾虹一直在讲,讲电影啦三姑六婆啦,我只知我很爱讲,但那日的风头,都是宾虹一个人的。
终于,终于见到黄浦江了,此刻华灯初上,但我却一点欣赏的意思也没有。从前来外滩都是青天白日,觉得外滩的风情真的像冬日里凝缩在寒露中深沉的蔷薇化都化不开,在人的心里真要人窒息。可今日却见到了它黑夜的样子,各种霓虹灯LED灯闪闪地亮着。
宾虹还是很高兴的,拍了照。尽管她也有很多包袱,可是她总归是表现得洒脱的,真令人羡慕。
后来我俩手挽着手在黄浦江边走着,风从江上猎猎吹来,耳朵都是僵的,可还是打定主意要走下去。
走了好久,又坐了好久,鼻涕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宾虹嘴巴一刻也没有停过。有本小说里描述一个女人,我记得很清楚,整天价地说话、自娱,永远带着自己单调的热闹。宾虹此刻的热闹也是单调的,我的心已经被上戏晚8点要出的成绩带远了。但是她的热闹终归是大红大红很喜气的。大概又吹了两个小时的风,我们打算打的去上戏。
最沉重的时候来了。某个瞬间真的感到如果自己没有进复试,最后的心理防线就会崩塌,那时候,西湖水干雷峰塔倒都不算是什么了。
很快地,出租车十几分钟把我和宾虹走了近两个小时的路开完。走进上戏的大门我一直尝试着调整自己的呼吸。我对宾虹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对一件东西有这么赤裸裸的渴望。”
我拨开人群,凑到名单前,心慌意乱地找了很久,只看到了宾虹的考号。越来越多的人挤过来,我退出人群,什么也没想,只是有些怔,可能还难以接受吧。宾虹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我却坦然了。
我本以为自己会哭会觉得天崩地坼,会像三年前我没有考上自主招那样,不甘、愤恨、怨怼,像来时那样恶毒地诅咒。
其实我远比自己想象中的坚强,原来我可以这样坚强。我不但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我告诉自己:是你技不如人,起码在考试的那两个多小时里,你技不如人。
走路回宾馆,静安区静安区,小说里反复出现过的静安区,这一刻居然让我有了身世之感和开阔壮美的情意,只是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还是一场告别,告别上海,短暂地告别我的文学生活——高考以前不再看书不再写文章,要变得坚定不移要变得歇斯底里,只为了高考。
阿花发来短信说:怎么样,咱俩都要卷铺盖走人了。我回复他:我现在还好。那就走吧,回去安心高考。
安心高考。
妈妈说这是让我断了所有念想所有后路,要逼着我努力学习。我不置可否,甚至感到快乐。我的高中大都是荒废着的,我记得自己原来是坚定着要考个好高中再考个好大学的想法,只是后来渐渐迷失了——虽然我还不承认这就是迷失。确定的是我终于可以心甘情愿地像个正常的高中生一样,为那最后一役奋斗。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究竟有多可怕?上戏一行后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每一个人长到一定的年龄,会自然而然地体察到,每当一个确定的挫折出现后,就会知道它对自身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尽管我没有考上上戏,但是我深知这件事会令我成长,会让我变得比以往更勇敢——只要我回去,在众人面前宣告我没考上,承受他人的唏嘘感叹,我就能变得比以往更勇敢——这些我都知道,甚至感到期待,期待那个更为成熟的自己。
所以我还是幸福着的。本来,这世上的事就是很客观的,是我们的价值观让它们变得有喜怒哀乐有悲欢哀惧。假设有一个时空,是以悲为喜以忧为乐呢?那我们的境遇都要不一样了吧。
只是当南熏风起,长空焰日的时候,我会在哪里呢?
指导老师/黄忠
发稿/丁爱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