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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朗读

2014-07-07蒋书丽

书屋 2014年6期
关键词:郑小琼诗歌朗诵江山

蒋书丽

一个世纪前,一个美国诗人——庞德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古典诗、词的意象美;一个世纪后,一个美国学者——石江山(Jona than Stalling)又让我们感受到了中国古典诗、词的音韵美。如果说,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是大力向美国读者推介当代中国小说的人,石江山则是大力向美国公众推介中国诗歌的人。正是透过他的眼睛和声音,让我重新感受到了祖国优美而深沉的诗歌之美。没有他,不知道中国诗歌还要被我冷淡多久?

作为一个中美诗歌的研究者,石江山目前非常有意义的一项研究工作就是“译诗存音”,即在诗歌翻译中最大限度地保留原诗的音韵,无疑这是一项非常艰难的尝试,而在我看来,他的这个尝试是非常有意义的,尤其对于中国古典诗词来说,失去了音韵美,其魅力无疑是大打折扣的。

因此,石江山提出了“夺胎换骨”这样一种诗歌翻译方法,即在翻译中尽可能地模拟原诗的形式和声音。当然,这里他主要指的是将汉语诗歌译成英文诗歌过程中的韵律、形式的模拟。他的理论基础是诗歌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古代都是包含着“诗”与“歌”两部分内容的,对于这一点,稍有文学常识的人都清楚。而对于模拟,即他所用的“夺胎换骨”一词,他也在中国古代典籍中找到了充足的根据,一是来自于中国古代道家炼丹术所追求的“夺人之胎以转生,易去凡骨为仙骨”的境界;二是来自于宋代诗人黄庭坚的一段诗话:“山谷言: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人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宋·惠洪《冷斋夜话》)不能不说,他所提倡的这种诗歌翻译理论是相当大胆的,但也的确是有根有据并值得尝试的。一直以来,中国古典诗词那种朗朗上口的韵律在英文翻译中尽数丢失,是极大的遗憾,而这种遗憾,将在石江山的诗歌翻译理论下得以免除,无疑又是一大幸事,这是一个外国学者为了保存我们原汁原味的诗歌所做出的努力。当然,遗憾也在所难免,那就是,我的文字无法呈现石江山用英语朗诵中国诗歌时那种绵润悠长,他仿佛又把我带回到那“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中国古诗词的优美境地中去。

坦诚地说,最初接受石江山的邀请来做访问学者时,对他并不十分了解,而是网络为我提供了有关他的第一印象,而这第一印象足够让我惊艳和震撼。这就是他的歌剧《吟歌丽诗》带给我的强大的视觉和听觉冲击,如同他在同名著作的序言诗里所写的最后一句话“我一直以为我了解自己的语言”,其实不然。

这也是他在汉语和英语的语音之间所做的另一个大胆的尝试。歌剧《吟歌丽诗》是在他的指导下,由云南大学艺术学院和云南师范大学的师生们共同完成的一场吟诵表演。他在《吟歌丽诗》里所做的尝试就是融合汉语和英语两种语言,创造一种“汉语语音式英语”。这样,无论对于说汉语的人还是说英语的人来说,都能够听得出来属于自己的一种语音系统,而这种吟诵方式,又再次将语言和音乐结合起来,让听众似乎感受到了一种久违了的听觉盛宴,但同时,这种“汉语语音式的英语”又给人一种全新的体验,其抑扬顿挫的韵律里跳动着的不仅是我们所熟悉的方块汉字,而且还有二十六个字母组成的英语句子。换句话说,这样一种诗歌吟诵方式,既是英语的,也是汉语的,二者相辅相成。通过语音,石江山将两种完全不同系统的语言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这看似不可能的工作他硬是做到了。

无疑,这是一种开创性的也是实验性的语言的、诗歌的创新,一种典型的美国创新精神使中国古老的诗歌吟咏重新焕发出的一种生机,其难度之高,挑战性之大,可想而知。很难想像,这样一种尝试会在国人中产生,我们的被各种“主义”和“理论”所禁锢着的灵魂和大脑,何以能如此地自由飞翔?且不说,这样一种尝试对于中美诗歌的发展有何价值和意义,单就其本身这样一种大胆的尝试,也足够发人深省了。

石江山到底是怎么做的呢?我们不妨做简单介绍。其同名著作的题目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学过英语的人都知道,“吟歌丽诗”的发音和英语“English”大致相同,但“吟歌丽诗”对应的英语意思则是“chanted songs,beauti fulpoetry”,直译即为“吟唱的歌曲,美丽的诗篇”。石江山就用这样一种方式讲述了一个中国青年初次来到美国所发生的故事,他用自己带有浓重汉语发音的英语开始了自己的美国之旅。因此,实际上就出现了三个层次的语言系统:第一层次是英语,第二层次是汉语语音的英语发音,第三层次是这些汉字所代表的意义。

正如有西方学者指出的那样,石江山这样一种尝试,让西方学者对中国文化和中国汉字有了重新的认识和评价,也纠正了在西方思想家中长期持有的一种偏见(包括黑格尔认为“说写汉语仅仅是一种重复,而不是理解”)。而石江山这一工作则告诉人们,每一个汉字都有着丰富的意义,而这些汉字的发音,也足以能让人产生新的体验和联想,超越了其原本的交际功能。在我看来,在石江山的这一尝试里,让我看到了拼音文字的英语和表意文字的汉语之间,存在着无尽的可能性。

如果说,通过语音、音韵让美国人了解汉语诗歌是一种间接的渠道的话,邀请中国当代著名诗人来美国交流,则是最直接的一种方式了。这里要非常感谢石江山,如果没有他的邀请,我恐怕没有机会在国外聆听和欣赏王家新的诗歌朗诵,更没有机会去了解郑小琼是如何从一个打工青年成长为当代重要的诗人。

王家新的名字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但坦诚地说,之前并没有认真读过他的诗。但一首《帕斯捷尔纳克》已足以在我心中奠定他伟大诗人的位置。作为在精神上备受压抑的一代人,我相信,他在帕斯捷尔纳克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以及“我们共同的悲剧”。这里,不敢对其诗妄加评判。而想说的是,王家新和石江山分别交替进行的中英文诗歌朗读是怎样再次震撼了我。

听众并不多,本就不大的艺术室里零星坐着二十人左右,用王家新的话说,这在西方的文学讲座类活动上是常态。坦率地说,王家新略带地方音的普通话最初很是让我为他的朗读担忧,事实却证明这担忧完全是多余。恰恰是那不很标准的普通话反而使得他的诗歌听起来更为真诚、直抵人心,那恰是他的诗句应该有的一种语调。尽管他面前坐着的听众完全不懂汉语,却能够真实地感觉到那就是诗,他的诗就是那样子的。而石江山那低沉缓慢的英语版诗歌朗读,又继续使得听众驻足在原定的氛围里,回味、再回味。本身作为诗人,可以说石江山非常准确地抓住了王家新诗歌的精神本质和基调,因此尽管他是用英语来呈现王家新的诗歌世界和精神世界,但毫无违和感,反而有一种主歌和副歌之间的相互映衬和呼应。endprint

诗歌,本就是一种朗读和聆听的艺术,而不是阅读的艺术。在这点上,西方的诗歌和小说朗读活动可以说是保持了文学最初口耳相传的艺术传统。我想,也许正是由于深谙诗歌朗读本身的艺术感染力,石江山才提倡保留诗歌翻译中的原声吧。正如他在《夺胎换骨:译诗存音》一文中提出的,“用外语书写和朗诵诗歌,它是全身心地入神,进入纯粹声音意境的一种方式,外语诗歌所呈现的声音完全超越了原初的交际需求”。此时此刻,在那些美国听众的耳朵里,王家新在诗歌朗读中的语词是什么已不重要,而是那声音已传达出足够的诗歌意蕴。

如果说,在王家新的诗歌朗诵中,我看到的是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求索的话,在郑小琼的诗歌朗诵中,我看到的则是新的一代青年在生存边缘的痛苦挣扎。面对他们,作为年长一代的人,有着深深的罪恶感和愧疚感,他们应该有着比我们更幸福的青春,比我们更幸福的生活。

第一眼看到郑小琼,心里有点微微的波动,这不是人们心中想像的女诗人的形象,而完全就是一个路人,一个大街上成千上万为生活而奔波忙碌的普普通通的年轻女性,不施粉黛,衣着简朴,长相普通。然而,一想到她的“打工诗人”的称号,我又觉得释然,这就是她该有的本真样子。

由于考虑到郑小琼女士非常害羞,加之语言上的障碍,在抵达当天的晚宴上石江山教授请我和另一女性访问学者张晓峰教授作陪。用餐过程中的交流,同样无法让人将这样一个羞涩、内向的女子和诗人的身份联系起来。那些泛着草根清香的文字,那渗透着苦涩青春的斑驳的厂房,还有在她笔下流水线上逝去的青春,每每直抵你的灵魂深处。这样一些充满了力量的诗句,是如何在她的胸中酝酿而成的呢?眼前的郑小琼,总是带着羞涩而谦卑的笑容,恍惚中总是让我觉得坐在我对面的就是一个腼腆的女学生,话语不多,来自偏远地区,让人忍不住有种怜惜和保护的冲动。

按照预先计划,郑小琼女士也会有面向公众的诗歌朗诵活动,但看到她的害羞样子后,石江山教授隐隐有了担忧。果然,听说要她当众朗诵诗歌,小琼连连摇头,表示拒绝。然而,我和张教授深知,没有诗歌朗诵环节,小琼此次来美的诗歌交流活动就不会圆满,也很难被当地的美国公众所接受。仗着我们都比小琼年长,我俩开始了对她的连番劝说,晓以利害,终于使得她勉强答应了。

事实证明,在她那柔弱谦卑的外表下面,的确是一颗强大的内心。那晚的诗歌朗诵环节非常成功。除了第一首诗歌朗诵中有些略带紧张的颤音后,小琼渐入佳境,越来越自信,也是用她那不很标准的普通话,向美国公众传递出了中国新一代青年人成长中的挣扎和奋斗。石江山教授的英文版朗读更是锦上添花,他那低沉的嗓音越发为小琼的诗歌增添了些许的厚重和沧桑感。至今,我还记得那些滴着汗水和血水的文字:“有多少爱,有多少疼,多少枚铁钉/把我钉在机台,图纸、订单,/早晨的露水,中午的血液/需要一枚铁钉,把加班、职业病/和莫名的忧伤钉起,把打工者的日子/钉在楼群,摊开一个时代的幸与不幸。”(郑小琼《钉》)

真的非常感谢石江山教授,没有他的邀请,恐怕我今生无缘结识郑小琼,可能和她的诗歌擦肩而过,更不可能对他们这一代的打工人生有深切的理解。的确,她本人的经历和她的诗歌为我们每个人“摊开了一个时代的幸与不幸”。面对他们的残酷青春,我们每一个成年人都该感到愧疚。他们的青春本应该是无忧无虑的,本应该是属于校园里的,他们的生活本应该是充满欢声笑语的,而不该是轰鸣的车间和冰冷的机床。

我相信,小琼的诗歌已经记载了一个时代,而她与她的诗也终将被时代所记载。只是有些隐隐的担忧,成名后的郑小琼,当有一天变成一位举止优雅、着装得体的知性女诗人时,是否还会写出那样椎心泣血的文字?再读她的诗,是否还会让我一次次眼含热泪?

邀请中国当代重要诗人来美,还只是石江山向美国公众推介中国当代诗歌的一个方面的举措,另一个重要的方式当然就是他的汉语诗歌的英译,其中最重要的成果就是翻译了中国当代著名诗人食指的诗集《冬日》,并因此获得了国家翻译奖。值得一提的是,石江山最初接触到食指的诗歌,也是通过朗诵。他在“翻译后记”中写道:“我第一次听说食指是在2007年,在北京的老故事酒吧的一次诗歌朗诵活动中。他那深沉洪亮的声音纹理刺激起了诗歌中那些拘谨的元素,我被这种可怕的方式震惊了。在他大声朗读时,他闭着眼睛,身体微微摇摆,微妙的韵律层次和轻轻的民间节奏在某处盘旋着,像诗,又像低声的咒语。”正是由于这次印象深刻的诗歌朗诵,促成了石江山在当年开始了对食指诗歌的翻译。

该诗集共收录了食指七十六首诗歌,时间跨度是从1965年到2006年,可以说是包含了诗人大半生的创作,更是涵盖了中国当代史上许多重要的历史时刻。既有在“文革”期间在青年中广泛传诵的《海洋三部曲》、《相信未来》、《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也有他精神出现障碍后创作的《在精神病院》、《生涯的午后》、《世纪末的中国诗人》,也包括他后期创作的《冬日的阳光》、《远离尘嚣》、《家》等归于沉静的诗篇。可以说,食指的这部《冬日》呈现给读者的是整个一代诗人苦苦求索的精神历程。

作为诗人,石江山的翻译基本达到了“信、达、雅”的标准。对他来说遗憾的是,虽然几经尝试,还是不能保留原诗的韵律。为了更多保留食指诗歌的语义,他不得不放弃语音上的模仿。然而他在遣词用句上的选择,他对食指诗歌的理解,都是无可挑剔的。与其说是翻译,不如说是一个诗人与另一个诗人的灵魂对话,这种对话,是可以跨越语言、民族和时代的。

同是作为比较文学学者,我们都一样,一只眼睛关注着本土文学,一只眼睛关注着他国文学。石江山一边关注着中国诗歌,一边关注着美国本土诗歌的发展。整个一学期,跟随他的本科生聆听他的“二十世纪当代英语诗人”讲座,收获颇丰。不仅让我对二战后美国诗歌各流派有了全新的认识,更惊讶于他的灵活的课堂模式,那就是真正地让诗歌走进人们的生活中,或者,对于他们而言,诗歌,从未离开过他们的生活。而将诗歌和生活紧密结合的渠道则仍然是——朗读。一学期下来,已经记不清他邀请多少诗人来课堂上或课堂下进行诗歌朗诵了。学期末的最后一次课,石江山安排的是学生的诗歌背诵,当然,在背诵方面,美国学生的功夫远不及中国学生,但我要说的是,石江山最后的中国古诗吟唱,的确是完美的谢幕,令人回味绵长,同时又让我深有囧感。我,一个中国人,在美国听到久违了的中国古诗吟唱!

在中国古代,也不过就是一百多年前,诗词还曾是我们先人生活中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不过就是文人雅士唱和酬对的一种日常交流,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诗意的栖居”。如今,在房子车子票子和八卦绯闻政治黑幕充斥的语言交际中,诗歌,早已远离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更是远离了普通大众。没有诗歌滋润的心田,必然是粗粝冷漠的;没有诗歌滋养的灵魂,也必然是孤独落寞的。因此,我特别地对石江山充满了感激之情,不仅仅是因为他的邀请,更是因为他,我又重新遇到了诗歌,重新感受到了汉语诗歌的美。或者说,透过他那双纯真的诗人的眼睛,我又重新看到了祖国美丽的语言和美丽的诗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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