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七首)
2014-07-07秦三澍
秦三澍,本名秦振耀,1991年生于江苏徐州。2013年毕业于同济大学中文系,同年入复旦大学中文系攻读比较文学硕士学位。曾担任同济诗社社长(2013)。诗作刊发于《诗刊》《延河》《诗歌月刊》等。
晚 餐
她说,到窄门来,到方程里来。
——安德《波函数》
到窄门来。我述说罪行的地方。
三个月,回忆在浸油的
餐桌上焚化。你们把虚构的火苗摆在
胸前,并以此来爱我。
烤炙我。我感到坚硬,烫;半熟的菜汤
把舌头活生生塞回去,这待罪的
器官,以及宽宥,正不止息地
在体内萎缩,缩成雨林之核。当未成形的雷
让泪水也触了电,我不祈求——
菜叶,也浩荡地掩埋我们。
止住吧,我单面的肉身
无以在悲壮与爱的撕扯中,完成这网状的
晚餐。我的面容将坠入池水
被瘦鱼分食。
到荷花池就停下。雨水
眼看就要升起,召回病逝的荷花。
背叛:在玻璃之内
那些被封装起来的人,从未说谎。久而
久之,你惯于在天阴之前途经我
的背脊,取走一间称作“里面”的空房。红色药 瓶,
还有余下的鲜肉馄饨,这些见证者,让
你放肆:游啊,在阴霾中,趁着雷声刚刚
起身;游啊,我在路边看戏,路面干燥,像一座
山峦。
我没有,你知道,我没有悲伤,哪怕在玻璃之
内
彼此安全,你双手扭起的世界
咸得发苦:游啊,在海面,馄饨店老板
生疑的目光隆起在平坦之上。
前路正显出你的唇形,坚硬而褶皱。似乎无路 可走。
我在墙后,那段薄墙还没来得及
遮住我湿透的肩部,你已明白
你从未悲伤过:封起的历史何其苦涩,这些反
复叙说的
事,我无法再次坦白——正如你
攒起“曾经”这个词,丢进我不算敞亮的怀里。
你提及一个多余的人,没有修饰地。“太晚了
他开始掉漆”。房子仍旧空着,马路
泛沫了。这件事,他知道,不如我知道。
细 雨
最后的细雨,浑身干燥得像桃核
面容皱在一起,寄生于少数的
被遗弃者。岁月无法与相貌吻合的年代
枯叶早已蔓延了,当鸟停在肚皮上
摩擦它们坚硬的脑袋,一夜间寸草不生
你们搭着我的肩,容许我像单身的鱼
溯洄从之。昨夜预备好的眼泪——有些已经
过期——像丝绒一样,游进毛孔
骨骼习惯了浮肿的情绪。
这不过是一次短暂的歇幕,我们在幕后
自由地挑选角色:主宰,那唯一的,混迹尘土
中
被鲁莽地抛起,然后丢下去。我们被称作
丛林里“微暗的火”,就这样
日复一日,把隐秘的命运缝进衬衣口袋
左边的,第三颗纽扣往上,红彤彤的心脏
朝向着渐渐远离的太阳。清冷的院落里
彼此用手势交换体温,和一场雨的恩怨
生灵起伏在水面上,泥沙俱下
白天赤裸地跳着,被爱的人逃了,余下的羽毛
融进土壤,抽出一朵朵秾丽的纸花
我们残酷地茂盛着,一丛无知的鸟
亲密地考证着细雨的缘起。
冷记忆·十月四日断片
我变得面目可憎,在鱼鳞拼成的
镜子前。我用舌尖,在镜面上烹调记忆。
1
你敲落吧。
你排出一辆接着一辆,绿色的
公交车,你偷窥我。你以不转头的方式
转动心思。
你敲落我心中忽大忽小的铆钉。
那不值一提的伤心事,正整齐地
悬在墙面上:生根,发绿,落灰。
你从不亦步亦趋,即使我把
影子套上你的脚踝——即使你把脚踝
套上我的影子。
你吟诵绿色。你吟诵那拒绝吞我的
庞大机械。你在安全的动乱之中,吟诵:
“你必以亲吻我的姿势,走入堕落。”
2
你下车,拐进熟悉的巷子,晾出内衣
——旗帜。你把咒语缝在衣裤里。
你拨开浓密的人群,像一根针缝合他们
多余的口唇。你缝咒语。你背对我,在梦的夹 层中
——缺氧。
3
今夜,你的面容脱落,你揭开你的质地
如卸下沿街的路标——那些本该隐匿的,被
你
掘出,一一摆上我沉默的
白墙。你动手拆除我的自尊,衣领
以及手心里那几滴光亮。你要让路人都看到
并确信:眷恋,在遥远的北方
正轰隆隆地变薄。
4
“我等候你,厌倦。我把你的厌倦
切成十份,我独吞那第十一份。”
5
你未厌倦。你伏在指缝间,翻嘴唇。
你吐出血和钢珠。你拨弄我喉中的鸟歌
自行起落。
你涂抹,我干枯的身体。被浸湿的边界
四散入灌木;你悬起鸟喙,待哺。
我假装干枯。催熟你分岔的初春。
6
——多少初春,正拼命浮回上游的废品站。
我怕你未及喘息,已落入新的自燃。
吞吐史:土耳其烤肉
日光打断了我的懦弱。六月的土豆
在地里发酵,我们跳进池塘
清点溺水的青蛙,将要复活的
在次年冬天,直立着像人类一样叹息
入侵者安抚了漫长的邻人,蓬勃的
土耳其胡子来历不明,从石缝里渗出
性急的鸟产下草子,臃肿的,长满斑点
岁月把街巷都染红了,烤肉店的铁皮
被我们扭曲得只剩下一小块遮羞
作为这个世纪的颜色,一切都确定得太早
贫穷的,朝着落叶发抖,茁壮的遗孀
在街上是一堆棉衣,我们吮吸着溺爱中
仅剩的汤药,播撒了,乌云密布
祖父拎起我的身体,每个路人都是
熟透的果子,摇摇欲坠:大概需要一只鸟
与我相识,捡起的石子堆成一条海岸
半个世界将是你的,漏水的屋檐属于你
去年三月,一次失败的飞行,整个夜空
哭得像个女子,失眠者都在怀孕
无人相约在森林里接吻,叶子干渴地
咬痛了彼此。一代人转而睡着了
一条路堵塞了又走回来。
四月的园地
我几乎逃离了那片海水。
瘦小的脚掌,一间淡黄色的房子
男人们谈论起养花
四月的父亲生长在土壤里
果子都舒适地隐匿着,松柏中的活物
闪着火的双眼。父亲是
唯一的悠闲,顺着络腮胡的阴影
为我找来绒布的猴子:蓝白相间
脸上涂满了忧伤和饥饿
一位母亲在山上蹦跳,含着樱桃
没有风的日子,四周布满了
过时的温暖。那场雨伞遮蔽起来的仪式
一丛丛涨了水的卷发
我仍听见脚步,在我们三尺的园地
冒着雨水,城墙在树荫下
摆满了古旧的脐带
我们需要引用怎样的过去,当迟来者
坐在棉布上,一无所见
彰武路
海上生明月,渗出紫色的厂房
云也退去了大半,留下几朵
在土地上跳动,等着解渴的青草。
脚下,蘑菇吱吱地响
冗长的浸泡把空气都毒害了
你在街上跑着,风带着海水
漫天而来:你要更轻盈,像水流过蛋壳
蛋黄瘫软了,忸怩着被鸟啄食
一队疾驰的大狗忘了叫出声
你的褶皱,平铺在地上。
天变得温顺,我们赶上一个
最清澈的阴天。大地圈养了柔软的
鲸鱼:背起一座城池
我们怀里是空的,空空如也
容不下一只鲸鱼的触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