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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女儿

2014-07-04张慧萍

齐鲁周刊 2014年23期
关键词:粪坑奶奶女儿

张慧萍

开栏语

这里是贡院墙根街2号,《齐鲁周刊》编辑部。

短短的一条小街,因位于贡院东墙根而得名。小街南端是“状元墙”,北端即《齐鲁周刊》。周刊不老,将将15周年,周刊也不大,奈何东邻文庙,西邻省府,背靠遐园、历下亭、奎虚书藏。士子情怀,文人气象,是地缘,也是血脉。编辑部同仁每每俯瞰大明湖,挥斥方遒,激扬文字,拍碎酒瓶。身体丈量千山万水、灵魂对话三教九流之余,一干人等血战平庸、枪挑泡沫、针挖深井,如堂吉诃德,不负醉一生。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刚吃完饭,女儿说,咱去看看俺爹吧,上午在医院陪他输血,几天前的复查结果也出来了,情况很不乐观。

我说,好,去看看。

带点儿什么呢?女儿说,什么也别带,带钱就行。

坐上了女儿的车,一路无语,唯有女儿的长发,在飘。

女儿读中学时,我和她父亲分手了。分手时,我提出,女儿我抚养,家里的东西随便他拿,只有一件不能动,钢琴。这是女儿的最爱。他说,女儿共同抚养,只是不能更改姓名,且户口跟他。而实际的情形是,他搬走了钢琴,我养了女儿,他养了户口本。

一气之下,我给女儿买了一架二手进口琴。离婚后,家里的一切连同人的气息都变了,唯一没变的是女儿的琴声。

女儿美丽,优雅,柔弱,寡言,完全不像我的孩子。每当我生气骂人时,女儿就会拿张纸擦擦我的嘴,然后,一串串“啧啧啧,还总编呢”。

大学毕业后,女儿留学考雅思,口试她的是一个英国老太太,问她,喜欢旅游吗?去过哪里?女儿说,去过新疆、西藏等地,和母亲一起去的。老太太打量着柔弱的女孩问,你照顾妈妈了吗?女儿说,是妈妈照顾我,帮我背着行李箱,还有吃的喝的,她很有劲儿,像头牛。逗得那个英国老太太哈哈大笑,给了她一个高分:7分。

女儿考取了伦敦大学金融投资专业的研究生。后来,留在北京成为一个小白领,再后来,又考取博士,每年几十万的收入,小日子过得对得起一个80后。

几年后,这一切发生了变化。

先是四年前,他的爹突发脑溢血作开颅手术,整整22天,女儿和她丈夫守在医院,擦屎弄尿,洗洗涮涮,累了,靠在躺椅上歇歇,困了,在病房的过道里铺个凉席闭闭眼,父亲的生病夺去了女儿的优雅。

今年春节,女儿本是回家过年,却也是在医院陪她爹度过的。无奈之中,她婆婆带着她儿子住在我家,两岁的小外孙每到晚上喊着找妈妈,喊得撕心裂肺。

过完节,女儿带她爹回北京看病,几乎跑遍了所有的大医院也住不进去,后来好不容易住进去了,女儿问医生,我爹的病还有没有办法?医生头也不抬:我哪知道。女儿说,你是大夫啊,医生理都没理她。

从不骂人的女儿急了,妈的,你就没有爹吗?

后来,她的单位领导帮她找了全北京最牛逼的专家,牛逼专家看看片子,又看看女儿说,你妈呢?这一问,女儿的眼泪流了一脸。

当女儿给我还原这情景时,把头伸到我的怀里:妈,你看,我都有了白发。

我从未想到,她的50多岁的爹把自己以及自己未尽的责任提前化作了女儿的担当。上班、跑医院、送饭、拿药成了女儿的生活常态。一天晚上,我有事找女儿,她很长时间不接电话,后来我才知道,她正忙着给肛裂的父亲熏屁股。如此这般,女儿从来不说。

刚开始,女儿也有过厌烦和抱怨,但后来,随着父亲的病重,所有这一切,都变成了女儿默默的承受。即使忙的吃不上饭,父亲还埋怨她:你怎么忘了把尿壶买回来?女儿笑笑,你看看,放你床底下了——一个生病的父亲即使无比的错误,也无比的正确。

不仅如此,还有她的奶奶,今天腿疼,明天胃疼,不疼的只剩下没完没了的电话跟孙女打个没完。

当我劳累时,也会数落她的爹,女儿或听或不听,从来都是一句话:你烦不烦啊,怎么着他也是俺爹呀。

这让我对女儿刮目相看。

几年前,当女儿拿到博士学位时,我还调侃她,女博士啊,都“第三种人”了。其实,我知道,几年的闯荡,女儿学会了做家务做饭,只是经常地把早饭做成午饭,午饭做成晚饭,晚饭做成夜宵,饿死人不偿命。

没想到这些庸常的烟火,很快就变成了女儿对父亲的无微不至,贴心贴肺。她做的炸酱面是父亲的最爱。而她的爹,无论孩子多忙,想要什么就得马上买,想吃什么就得马上做。甚至,严重的酒精依赖即使重病后也不能控制,经常偷偷喝上几口。女儿拉着他的手,跪在地上劝他,爸爸,不能再喝了,再喝就没命了,看在我和奶奶的份上。

当她的爹喝了酒犯浑,有时甚至对其母不敬,女儿说,爸爸,你看见我的儿子大帅了吗?吃喝拉撒,哭哭闹闹,多累人啊,奶奶收养你时,也是两岁,和大帅这么大。

我的女儿一不小心成了她爹的另外一个“妈”。

每到逢年过节,女儿都会把她的孝心分作三份儿,爹一份,娘一份儿,奶奶一份儿。而常常是一边给我送礼一边把我的东西悄悄转移到奶奶家。今年过节就分错了钱,把给奶奶的一沓厚的给了我,我说,将错就错吧,她说不行,第一世界不能占第三世界的便宜。

过去,我曾以为,女儿因我而有她,慢慢地我发现,因她也有了“我”。与其说,我们在帮助她的父亲,不如说我们是在做最好的自己。

女儿是种在我们两个家庭之间的一棵菩提树。

每次去奶奶家回来,她会给我描述一些场景。比如,爱管闲事的奶奶又生气了,和她爹又吵架了,和她爹的现老婆又闹别扭了等等。我说,奶奶想当国家主席吗?女儿说,委屈她了,弄个联合国干干还差不多。她爹再婚时,我问,找的老婆怎么样?她说,脾气比你好。后来离了。后来又找了一个,我说,这个怎么样?女儿说,这个像个卖菜的,不过,是个教授。

但就是这个所谓的教授,不好好卖菜,或许是因为卖菜挣钱太少,就打起了房子的主意,仅仅结婚九个月,就悄悄在我和前夫留给女儿的房子上加上了自己的大名,其手段如同教授们剽窃学生的论文一样娴熟。不仅如此,该教授还试图变卖房产,把老人扫地出门。endprint

本来不想打官司,卖菜的教授说,她不是为了房子嫁过来的,连鱼缸里的金鱼都知道他们轰轰烈烈即使燃烧了两颗心也烧不掉房子的爱情,我对女儿说,孩子,为了不侮辱那缸金鱼们,这个官司咱也得打。

于是,跑医院,跑法院,跑公安,找律师,把瘦弱的女儿折腾得疲惫不堪,唉声叹气。

而当下的社会生态,往往把各种显规则潜规则甚至无规则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粪坑”效应,无奈之中,谁都有可能在里边滚上一把,因为大家都在滚,所以谁也不觉得臭,有时候甚至还觉得奇香无比。

我自然也滚进去了。

就在许多个滚着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离婚,想起离婚带给女儿的影响。奇怪,所谓的悲悲切切,要死要活,全无体验。如果说稍稍有些伤感的话,这伤感却成了我的庆幸。

当年,如果不是克林顿的妈和那个种土豆还酒鬼的爹离了婚,或许就没有一个伟大的美国总统,如果不是那个非洲浪子不负责任的国际流浪和N 次离婚,大概也不会造就一个奥巴马。在任何一个具有普世价值的国度里,离婚都是一场事关个人的革命,关乎个人挣扎,关乎个人救赎,而无关他人。所谓孩子,这些“革命之花”,即使他爹娘的离婚是一坨牛粪,也得化腐朽为神奇,化牛粪为鲜花,无论在哪里都该有自己的盛开。至少,这些孩子还因了婚姻的名义拥有了生命和身份,而那个伟大的乔布斯,一个著名的私生子,岂不是连名义也没有,却让一只伟大的苹果开遍了全世界。

多少年来,我第一次向自己致敬,并高呼一声:离婚万岁。

尤其是当我带着女儿在那些“粪坑”里摸打滚爬的时候,我庆幸,自己还不是太老,还能给女儿助上一臂之力,至少,让她滚在身上的粪球能少一些。我还想告诉她,“粪坑”虽然肮脏,但这就是你脚下的土地,在这样的土地上,有些鲜花照样可以开的鲜艳无比,光芒四射。

我甚至还要感谢我的前夫,感谢他给了我一个婚姻的破碎,这破碎是对女儿的成全。还感谢他提前给了我一个机会,再晚几年,假如没有我的陪伴,女儿会不会在“粪坑”里淹死?也许,女儿会滚得更好,那可能是“粪坑”越来越大。

突然,我非常渴望见到我的前夫,真诚地对他说一声:“谢谢!”

就在那个晚上,在咖啡厅的一个小包间里,我和他有了离婚以来第一次真正的相聚。

15年来,我们把对方的日子过成了自己的时间,把自己的时间过成了相互的沧桑。

他说,他要出书了,集纳了260首作品,足足一块砖头那么厚。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叫木村的日本农夫,十年拒绝化肥农药,他的苹果园十年里只开了七朵花,长了两个苹果。他不改初衷,甚至天天和苹果树说话,20年后,木村的苹果成为全世界最神奇的水果,一个“傻瓜”成为日本的苹果之父。

看着坐在面前的这个男人,所谓的作曲家,当年有个习惯,每次把挣来的十块八块的稿费换成面值一块钱一张的小票,凑成一打,向家人显摆。

几十年后,他的那些小票子不仅没有长大,反而成了负数,出一本作品集还得女儿替他赔上三万块。他大概不知道那个叫木村的农夫,但心里清楚几十年的坚守为什么没有长成自己的果园。

我对他生起了敬意,不管种了什么花,哪怕狗尾巴草,也是他自己的花。

他对我说,刚才一进门,你看见大厅里那架三角钢琴了吗?我问了,四万块。等我好了病一定挣钱给女儿买一架,你先别告诉她。

我说,你累了,咱们走吧。女儿一把抱住了他,一把抱住了我。

我们抱住了自己的六道轮回,前生今世。

我们也拥抱这人世间与人世间的每一个生命往来。

但,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刚刚去了火车站送我的小外孙回京。

在检票口,我牵着小外孙,他瘦小的奶奶背着大包小包林林总总,腾不出手来检票,我对检票的男人说,照顾一下,我送过她们去。

“不行。”

他一脸冷漠,甚至连看都不看你一眼。

我说,你看这一老一小,照顾一下吧。

还是“不行”。无奈,我掏出了记者证。

他说,你这不是工作。

我说,可你们高铁不卖站台票啊。

他就再也不理我了。

看着两岁的小外孙和背包覆盖着的奶奶挤在人群里像逃荒的难民,我的眼睛潮湿了。

什么是工作?假如那些大话空话套话假话废话是工作的话,其目的是否和无数个老人孩子有点儿关系?

什么是工作?一些所谓的责任和使命是不是应该和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有些具体的连接?

假如,我找个小头目或熟人通融一下,恐怕就是另外的情形了。正因为我没有再滚一次“粪坑”,就被所谓的规则挡在了门外。

我拿出手机打了12306铁路客服,在拨了总机又拨了分机后,没人接听——草泥马,这就是工作。

——这就是成千上万的老百姓的活着。

当我的女儿在北京大医院为了一张床位屡屡找人屡屡受挫时,居然是一个朋友跳广场舞的妈认识一个护士跳广场舞的婆婆,从而得到了一个床位。女儿的舅舅说,你就读书读傻了,根本用不着找这个求那个,医院门口就有做这生意的,找个床位查个体只需3000块钱。

一个女儿如果不爱她的父亲,妄谈爱她的国家。而爱是需要能力的,家庭是她的平台,单位是她的平台,而这个国家给她的最重要的平台是自己的信仰、价值观以及文化的终极关怀。

当一个80后的独生女四处奔波,孤独无助,当她婆婆和她儿子在茫茫人海中连“自己”是谁都找不到的时候,所谓主人、所谓尊严,就是全部的扯淡。

1985年,一个叫克林贺夫的美国游客在中东搭乘游轮时被暴徒杀害抛尸地中海,美国一新闻记者质问阿巴斯这个事件的幕后操纵者,为什么把克林贺夫扔进大海?阿巴斯说,大概他是想游泳吧。

阿巴斯的冷漠激怒了美国人,使克林贺夫这个普通的美国游客一时成为全世界的新闻焦点。

阿巴斯反问,以色列枪杀了巴勒斯坦人,美国表示过难过吗?巴尔格达有多少无辜的老百姓被你们杀害,美国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当然,不会。克林贺夫之所以被全世界人知道,只因为他是一个美国人,一个普通的美国老百姓。

在这个车站上,女儿因父亲频繁往来于京鲁之间,我和女儿也有了频繁的分分离离,每次分手我都匆匆离开,我不愿意让她看到一个母亲的背影,但,我却看到了一个女儿的沧桑。

(本文作者为齐鲁周刊社社长、总编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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