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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树花开

2014-07-04陈志源

东风文艺 2014年4期
关键词:李英儿子

陈志源

周娴慧整理亡夫刘竞的遗物,在一件浅褐色夹克衫的内衬兜里,发现一张照片。照片是刘竞和一个大概十三四岁少年的合影。

这件夹克衫,刘竞生前最喜欢穿,穿得最多。这也就是说,这张照片刘竞经常贴身带着。照片用一张薄薄的透明纸包裹着,夹在一个鳄鱼皮钱包里,说明刘竞对这张照片视为珍宝。

这当然与照片上那个少年有关。那么,这个少年是刘竞的什么人呢?是儿子吗?

周娴慧和刘竞结合,两人都属于二婚。

周娴慧前夫是一位公安刑警,在追捕一个负隅顽抗的通缉犯时,不幸以身殉职。刘竞前妻离家出走多年,音讯杳无,刘竞办理了离婚手续。一个死了丈夫,一个离了婚。经人撮合,两个人心甜意悦走到了一起。

两人结婚的时候,周娴慧带过来一个女儿,刘竞没带孩子,他从来没有和周娴慧说过有小孩。现在照片上这个少年,假如是刘竞的儿子,那么刘竞为什么对我从来没有提起过他儿子呢?刘竞内心深处一定掩藏着难以启齿的隐情和不愿触碰的伤痛。现在面对亡夫的遗像,周娴慧有点懊悔,懊悔自己在丈夫生前,居然对丈夫情感世界的了解,是那么肤浅。

就在她自责的当儿,门铃响了。通过猫眼,看到外面站着两个农民装束的人,其中年老者大约70多岁,中年汉子40岁上下。她有点疑虑,我从来没有和哪个农民打过交道,也没有什么亲戚在农村,怎么会有农民找上门来呢?她迟疑了一下,没有及时开门。外面的老者说话了:我姓刘,是刘竞的父亲。中年汉子接着说:我是刘竞的弟弟。语言诚恳,情感真挚,周娴慧才把门打开。

刘竞的弟弟开宗明义说,我们是来和你商量刘竞儿子继承遗产的事……

刘竞生前,是市群艺馆的副馆长。初中毕业后,回乡务农。爱好文学,尤其爱好曲艺,在省市级说唱刊物上,发表了不少作品。记者出身的镇党委书记,是个惜才爱才的好干部,赏识刘竞,遂把他安排到了镇政府文化站。不久,刘竞调进了县文化站,继而调到市群艺馆。一路走来,顺风顺水。由他创作、市豫剧团排演的豫剧《汉水泪痕》,在省文艺汇演中获得一等奖,进京演出,引起强烈反响。由此,刘竞与《汉水泪痕》的女1号路聪贞相识相恋,直至结婚。

路聪贞长得像个大明星,是市豫剧团的台柱子。刘竞能与这样一个美貌出众才艺超群的女郎,同船渡,共枕眠,自然会引起人们诸多议论。有人说,刘竞怕是前世修来的桃花运。也有人语出惊人:别看他们两个人闹得挺热烙的,我把话儿先撂这儿,早晚有一天,他们要分道扬镳。

事情的发展,果真被这位先生言中。

市豫剧团应邀到南方一座城市演出《汉水泪痕》,邀请方是这座城市一家港商独资企业。企业老板是一位40多岁河南籍中年男子,自幼迷上了豫剧。他听说《汉水泪痕》在北京演出获得好评,就通过一家文化公司,发出了邀请函。

演出结束后,这位老板会见了剧组全体演职员,并合影留念。他对饰演女主角的路聪贞赞赏备至,据说,悄悄塞给她一个厚厚的红包。

剧组回来,也就一个月左右,路聪贞给剧团团长呈上辞职书,说她要“北漂”,看能不能找到拍影视剧的机会。她跟丈夫刘竞则说,剧团很多人嫉妒、排斥,甚至陷害她,她不想生活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要去外面另谋出路。刘竞本不支持,但她一意孤行,只好由她去。这一去,就没有了音信。

刘竞北上京城,南下广州,东奔上海,西出长安,寻找路聪贞,没有获得任何消息;在媒体上刊登寻人启事,也毫无结果。他心灰意冷,放弃了。就通过法律程序离了婚。

若干年后,有人在香港维多利亚港见到过路聪贞。路聪贞一身珠光宝气,浓妆艳抹。详情不明……

路聪贞离家出走,把刚刚2岁的儿子小非,扔给了刘竞。刘竞要上班,要搞创作,要带小孩,忙不过来,就把儿子送回农村老家,由奶奶带养。到了上学的年龄,刘竞才把小非接到自己身边。

小非的同学都笑话小非没有妈妈。见到小非,就唱《世上只有妈妈好》中“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只唱这一句,反复唱。小非知道这是唱给他听的,心里像针扎一样难过,就大步流星走开。久而久之,小非就不愿和同学们在一起玩,性格慢慢地变得孤僻起来。

从小缺少母爱,如果刘竞能给小非充足的父爱,或许可以弥补母爱的缺失。而刘竞只是保障小非吃喝拉撒睡的物质生活,精神文化园地则是一片荒芜。没有看过一次电影,没有游过一次公园,没有逛过一次大街,没有……

刘竞没有工夫打理这些。他有一个远大的抱负,要写一部传世之作。像《茶馆》、《日出》一样,载入中国戏剧文化的史册。他全身心扑在这部传世之作的写作上,乃至烟头烧到了手指头,他都没有知觉,他的生活变得极其邋遢。买一件新衬衣,穿了一个月,也不换,等脱下来,洗涤的时候,一搓,领子就坏了!自己的生活都顾不上,哪还顾得上儿子的精神文化呢?

小非在家里享受不到温暖,在学校又遭同学们的歧视。人不能悬挂在空中生存!于是,小学将毕业的时候,小非就和社會上一些比他大三四岁的小哥们混上了,混得有滋有味。有了这帮小哥们做朋友,同学们再也不敢在他跟前唱“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了。再唱,老子一个唿哨,小哥们来一大群,揍不死你!他觉得自己的腰杆终于能够挺起来了。

腰杆挺起来了,学习成绩可就坐上了滑铁卢,连续两次留级,还因为打架被学校处分,受伤同学的家长找到小非家里讨要说法。刘竞赔礼道歉,还搭上了好几千块钱。晚上,刘竞就把小非狠狠地揍了一顿,小非跑了,彻夜未归。

小非初中毕业后,上了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因为在校聚众斗殴,屡教不改,学校劝其退学。

闲赋在家,无所事事,悠悠荡荡。刘竞担心这样会把儿子废掉,打算给儿子找份工作,征询儿子的意见,说:小非,你已经18岁了,成年人了,生活应该自立了……小非听到这里,心想:好家伙,小时候,你不管我;我刚到18岁,你就要撵我。好啊,我不需要你撵,我自己走。二话不说,冲出家门,消失在夜色中。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

小非没有跑远,就在这座城市。他租了一套二居室,独自生活。

小非有着非凡的音乐天赋,吹、拉、弹、唱,样样玩得得心应手,以吉他见长,在这座城市的娱乐圈小有名气。这个歌厅下聘书,那个歌厅送请帖,还有好几个吉他培训班,邀约他去携手合作。小非每月丰厚的收入,使他的日子过得美美滋滋,如果稳稳当当,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自可撑起一片诗情画意的蓝天。

年轻人往往不能很好地把握住生活的舵柄。这天,小菲和几个伙伴,各自领着自己的女朋友,去近郊一家农家乐聚餐。吆五喝六,正在兴头上,进来一帮小哥们。这伙人,在西头落座后,觉得东头小非这一伙,挟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女郎,嘻嘻哈哈,肆意张狂,很是有些扎眼,心有不悦。推出一个代表,没好气色地说:喂!东头的,你们收敛一点好不好呀!?小非这一帮哥们哪听得进如此刺耳的话呢?回话说:我们还从来没有见过,江湖上有狗咬吕洞宾的事儿。一句话扔过去,西头的齐刷刷站起来,其中一个怒发冲冠,率先冲到东头的餐桌边……

一场恶性群架爆发了。

小非一伙中,有两个习武的,拳脚还挺利索,三下五除二把西头这一帮打得落花流水,四处逃窜,其中一个被小非抓住,打成重伤致残。

小非被捕入狱。

刘竞和周娴慧结合,是在小非出事半年之后。刘竞从不和周娴慧谈自己的儿子,他有严重的心理障碍。

儿子小非出事后,刘竞情不自禁想起了路聪贞。一个好好的家庭,在他手里变得妻离子散。他整天闷在家里反思。

尽管妻子离家出走,有悖公序良俗,但我也有责任呀!路聪贞说过,我像一个机器人,每天只有上班、吃饭、写作、睡觉四件事。路聪贞是一个浪漫多情的女人,我却没能在春光中给她蝴蝶的翅膀,没能在秋月下给她深邃的白云。她常常说,我应该去某个寺院当住持。是的,我有愧于她。

儿子的事,我也脱不了干系。在儿子的成长过程中,我又付出过几许呢?我完全失去了一个做父亲的职责。

他不敢把儿子的事告诉周娴慧,他怕周娴慧笑他无能,嫌弃他,像路聪贞一样,从他身边悄悄溜走。他不愿悲剧再次发生。

周娴慧与路聪贞属于两种不同类型的女人。周娴慧觉得,男人应该是一座山,而刘竞就是一座山。

山,沉静無言,但只要有声音,它就会有回音;这回音犹如一池秋水,在你心中慢慢荡开,涟漪不断,余音不绝。山的伟岸形象及其蕴藏的能量,赋予你充实、鼓舞、希望和激情,赋予你赏心悦目,赋予你无限的遐想。周娴慧的前夫,作为一名刑警,寝食没有规律,常常半夜回家,有时通宵不归,甚至10天半月见不到人影;家,几乎是他的客栈。在她与前夫共同生活的年月里,算起来,她一个人独守寂寞,远远超过两人同枕共眠的夜晚。但她从来不感到孤独,她总觉得身后有一座大山,使她澎湃的血液总能溅起朵朵浪花。前夫以身殉职,她身后的大山倒了!与刘竞重组家庭,她身后又屹立起一座大山。刘竞几近乎迂腐、痴迷、甚至癫狂,看书写作的执著,往往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但这是他所热爱和追求的生活,我也能从他这种生活状态中受到强烈的感染。他在书房写作,我在厨房做饭,仍能听到他的鼻息。从他鼻息不同的节奏中,能分辨他心律的搏动,能触摸他血液的喧腾,和他一起分享快乐与幸福。

回忆和刘竞一起生活的日子,有道不尽的内涵,现在刘竞走了,周娴慧心里又被掏空了。

如果刘竞的父亲和弟弟不找上门来,手里这张照片只能给她一个猜测的谜。现在谜底揭晓了,她签字画押写下承诺书,并在公证处作了公证,表明她对刘竞的遗产分文不取。

除此之外,她还要做一件事:去监狱看望小非。

刘竞生前,小非的爷爷和叔叔们,没有谁去过监狱探望小非,这对小非无疑是一个莫大的心结。我要以一颗继母的爱心,抚平他心中的伤痕,让他好好改造,重新扬起生活的风帆。

周娴慧有思想准备:她和小非从没见过面,他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继母,她在小非面前信任度只是零。

不出周娴慧所料,隔着厚厚的玻璃,与小非会面,她刚刚说明身份,小非一声不吭,甩袖而去。周娴慧瞠目结舌,一脸惆怅,狱警也不知所措。

第一次探监失败,周娴慧没有打退堂鼓,半个月之后,第二次探监。这次小非倒是说话了,只是那话,像钉子一样,扎在人心里,叫你疼得无法忍受。他说,你这个女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和你素不相识,以后你不要再来烦我了。

周娴慧理解小非,没有任何苛责。她所思考的是,耐着性子,忍受委屈,锲而不舍一次一次探望,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接纳我。铁树有开花的时候,何况人乎?然而,这样做,时间太长,而且属于硬攻,摭不可取,得另辟蹊径。

只要有心,总能从必然中遇到偶然。小非的一个朋友给周娴慧透露了一个很有价值的信息:小非的女朋友赵兰是市内某中学的音乐教师。

赵兰应邀在一家歌舞厅演出的时候,和吉他手小非相识。不久,两人亲亲密密开始热恋。赵兰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发现女儿和一个没有正式职业,没有固定收入的男孩谈恋爱,极力反对。赵兰我行我素,对父母的规劝,置若罔闻。当小非被捕入狱后,赵兰要去监狱看望小非,她的母亲拽住她的衣服,哭得天昏地暗,她的父亲则拿着一把菜刀,要自杀。吓得赵兰赶紧回转身,钻进卧室,趴在床上失声痛哭。

周娴慧按图索骥找到赵兰,两人一见面,便相拥在一起。原来赵兰是李英的女儿,赵兰这才知道周阿姨是小非的继母。

周娴慧与赵兰的母亲李英是好姐妹。那年,李英的妹夫唐克和李英的妹妹李帼闹离婚。李英通过熟人找到区妇联主任周娴慧。周娴慧经过明察暗访,了解到唐克成为大款后感情变化的来龙去脉。周娴慧苦口婆心的规劝,使唐克浪子回头,与李帼恩爱如初。李英和李帼姐妹感激不尽,李英和周娴慧就成了一对好姐妹。

有了这层关系,周娴慧毫无顾忌地把她怎么和刘竞结婚,刘竞的儿子怎么入狱,她去监狱探望小非如何遭拒,等等,一一道来。最后,周娴慧声明:我不是来撮合小非和小兰之间的事情,年轻人的事,由不得我们作主。我只是要小兰和我一同去监狱探望小非,这样,我就能借小兰这块跳板,与小非进行沟通了。李英满口答应了周娴慧的要求。

周娴慧携手赵兰第三次探监,如她所预料,小非笑逐颜开,快快乐乐接纳了她这个继母。回来不久,接到小非的信,周娴慧读得声泪俱下——

妈妈:

面对女同胞,从我的嘴里喊出“妈妈”,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

生母抛弃了父亲和我,父亲对我不闻不问,我有爹有娘,却像一个孤儿。我不想沦为社会渣滓,我要挺起胸膛做人,在人生坐标图上,我选定了音乐。哪怕命运注定我不能登上中国音乐之巅,与聂耳、冼星海、施光南、华彦钧比肩,但,我喜欢音乐,我要用我的心血驰骋乐坛。这是我的梦,也是我肉与灵存在的寄托,是我精神的舰艇之所以没有颠覆,尚能在风雨中颠颠簸簸航行的强大动力。我要用未来的成功,痛斥存在于今天生活中的那些龌龊、自私及麻木。

然而,一时性起,昏头昏脑,我成了囚犯。一只鸟被关在笼子里,翅膀再强劲,也无法在蓝天翱翔。铁牢里,我还能有什么音乐梦想呢?尤其是精神上的致命一击,让我全盘崩溃。

赵兰曾山盟海誓对我说过,任何惊涛骇浪都无法冲散我和她手牵手走进红地毯。可是我入狱后,给她写了两封信,竟如泥牛入海。她背叛了自己的诺言,背叛了自己的心灵,背叛了我。她用无声胜有声的冷冰,给了我当头一棒。人世间变化无常的冷暖凉炎,叫我万念俱灰,我甚至觉得尘世上没有一个好人。就是在这样的理念中,我恶狠狠地拒绝了你。

我错了,妈妈!请饶恕我。

您和赵兰来看我,欣喜地见到了赵兰,知道了所有一切事情的真相……

请您放心,我会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提前回归社会。等我回到您的身边,一定好好孝敬您。

我向狱方提出了建议,组建一个文艺宣传队。我要用我微薄的能力,在监狱酿造一个有快乐有希望的舞台……

周娴慧读完信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铁树终于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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