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肖尔：各种可能性正在呼唤

江融

著名摄影家斯蒂芬·肖尔（Stephen Shore，1947～）是美国“新彩色摄影”流派创始人之一。2013年，英国专门出版视觉艺术著作和画册的出版商菲顿（Phaidon）推出了他的首部数码视频电子书—《纽约一分钟》（A New York Minute），在业界产生了很大反响。大家都在纳闷为何这位年近七旬的老摄影家要尝试最新媒介？为何一位擅长使用大画幅相机拍摄静态照片的摄影家会去使用视频媒介？他的视频作品与时下正流行的视频作品有何不同？事实上，肖尔自年轻出道以来，便一直在打破常规，超越自己。而对于读者来说，肖尔的不断试验也在打破我们被培养出来的既定阅读习惯。

始终要打破常规

1970年代，肖尔曾与另一位美国著名风景摄影家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1902～1984）共进晚餐。席间，肖尔亲眼看着亚当斯喝下六大杯伏特加烈性酒后，喃喃自语：“我在1940年代的创作曾经火过一阵子，之后就一直在重复自己。”仿佛是在告诫肖尔这位年轻艺术家。这次与亚当斯的邂逅和对话，使肖尔顿悟了，并立志从现在开始不要像亚当斯那样，要打破常规，包括自己的常规。

除了深受开创了美国“纪实性”摄影传统的摄影家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1903～1975）的影响之外，另一位对肖尔的创作产生重要影响的艺术家是美国“波普艺术”主要代表人物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1928～1987）。17岁时，肖尔曾在沃霍尔名为“工厂”的工作室目睹了沃霍尔如何引导他的伙伴共同进行创作，包括沃霍尔拍摄的一些实验性电影，让肖尔了解到艺术创作关系到如何做决定，而且“目的性”（intentionality）要明确。换句话说，需要观念先行。因此，肖尔曾在1971年拍摄过一部题为《十字路口》（Intersections）的实验性电影，以及一些观念摄影作品。

肖尔还曾与另一位美国著名摄影家保罗·斯特兰德（Paul Strand，1890～1976）共进过午餐。他曾告诫肖尔不要创作彩色照片，因为他认为，“有深度的情感无法用彩色表达出来”。虽然肖尔十分尊重这位老摄影家，对他的观点却不赞同。肖尔想到抽象艺术画家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1866～1944）色彩斑斓的画作有力地传递着强烈的情感。于是，他在1971年开始尝试用彩色照片进行创作，寻找新的创作方向。

刚开始，他是受所收集的明信片中照片的启发，先是用简易玩具相机拍摄，之后将它们送到柯达快照冲印店直接放大成5英寸照片。后来，他又用禄莱135相机拍摄如明信片式的彩色照片，送到专门印制明信片的工厂制作一组明信片，并寄放在书店销售。后来，肖尔自驾车到美国各地拍摄“在路上”的项目，创作了《美国表象》（American Surfaces）和《不寻常的地方》（Uncommon Places）这两部作品。它们既反映了上世纪70年代“美国文化的真面目”，又注重色彩与画面中其他元素的内在关系，被视为“彩色摄影的经典之作”。

1980年代，肖尔又开始挑战自己。他从纽约搬到美国内地蒙大拿州居住两年，在拍摄社会风景之后，又开始探索如何拍摄自然风景。但他不是拍摄沙龙式的风光摄影，而是探究如何能够利用前景、中景和背景物体之间的关系，来引导观者在平面照片上看出现实世界的立体深度。进入1990年代，当彩色摄影被接受为艺术摄影的媒介之后，肖尔又转向探讨黑白摄影照片。肖尔一直在通过颠覆传统观念来探索摄影媒介的各种可能性。

《书中之书》

随着本世纪电子和数码技术的高速发展，2003年，肖尔发现苹果电脑公司在因特网上提供了一项根据客户需求印制画册的服务。这种被称作iPhoto的应用程序能让用户将他们拍摄好的照片存入该程序，并利用该程序进行排版，版面有不同的背景颜色、带边框或不带边框、跨页或不跨页、可添加图说和文字、可装订成不同尺寸大小的精装或平装的画册。用户在排版结束后，直接上传给苹果公司，该公司会将画册印刷和装订好并送货上门。

肖尔意识到苹果公司提供这项印制画册的服务是又一个创作机会，便产生了利用这种应用程序制作摄影画册的想法。在随后的5年里，他用随身携带的卡西欧、佳能或理光等傻瓜数码相机和奥林巴斯数码单反相机拍摄一些日常生活的专题，每个专题均在一天内完成，一共制作了83本，每本限量20册，在画廊销售或自行出售。最终由费顿出版社将这83本画册合订出版为一本大型画册，名为《书中之书》（The Book of Books），共分两册，限量250本，每本定价2500美金。

这套画册的出版再次表明，肖尔一直都在探索摄影媒介的各种可能性，在不断推翻常规的同时，又保持着自己独有的摄影风格。从这套画册的每一个单行本中都可以看出，肖尔始终是在观察现实世界所存在的视觉影像，并选择一个题材拍摄。例如，他观察观众如何以各种姿势使用傻瓜相机来拍摄巴黎卢浮宫内的名画《蒙娜丽莎》；他利用自己乘坐的飞机降落前的倒影作为线索来拍摄窗外的景象；他在维也纳旧货市场拍摄各种正在出售的画作和工艺品等。

2005年8月，肖尔看到《纽约时报》发表了关于美国发生卡特琳娜巨大风灾头条重大新闻报道之后，决定每逢《纽约时报》有头条重大新闻报道，便会拍摄那一天的民众生活状况，作为他拍摄这套画册中的一个系列。由此可见，肖尔的拍摄项目总是基于某一种创作观念。同时，他所拍摄的这些画面仍然保持着拍摄《美国表象》和《不寻常地方》项目中的技巧，将镜头对准日常生活中的社会和文化景观，而且他的照片总是充满丰富的细节和观看的乐趣。

他利用苹果iPhoto应用程序为他的作品找到新的呈现媒介，所制作的这套画册每一本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因而很快被许多收藏家收藏。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也收藏了他所有的83本画册。其实，在当下掀起摄影艺术家自行设计和制作画册的热潮之前，肖尔就已是“弄潮儿”了。现在他又转向另一种创作媒介，这一回，他是利用iPad电子书的呈现形式和视频媒介进行创作。

各种可能性正在呼唤

2013年由菲顿出版社推出的《纽约一分钟》电子书，是肖尔在他最熟悉的纽约市用松下摄像机拍摄的，16个视频组成。每个视频均不超过1分钟，是将摄像机放在三脚架上录制而成的。他没有推拉镜头，没有切换镜头，也没有现场录音，更没有配乐或旁白，完全是像默片一样，让读者自己欣赏观看。

虽然这些视频是动态影像，却是从摄影师的视角拍摄的。由于镜头没有推拉和切换的变化，加上肖尔总是借助一些固定不动的物体，如人行道、广告牌、十字路口、地铁出口处、路边的一滩污水等作为背景，同时让行人、汽车、树叶、影子、泡沫等不时移动，来产生动静结合的画面。如果不是树叶和门帘的影子在不时移动，其中有几个视频乍看起来完全像是肖尔的静态照片。因此，也可以说，这些视频是由一系列静态影像组成的动态影像。

这些视频各自独立，同时又有一定的内在联系。他们具有某些故事情节，但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不过，肖尔在编辑时，将不同车辆驶过斑马线的视频放在首位，并将三个在同一个地铁出口处拍摄的视频穿插在整本书中，中间还分别出现如同静态照片的视频与不断有行人走过的视频，以便使读者产生阅读的节奏和变化。此书还以路边一个架设阳伞的热狗摊贩与一位中年职业妇女在办公楼前吸烟的幽默视频作为高潮，并将包含“各种可能性正在呼唤”（The Possibilities are Calling）的三星手机广告词画面的视频放在末尾，形成了这本书的松散结构。

如同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1924～）利用汽车、留声机、高速公路和美国国旗这些具有时代和文化含义的意象穿插在他的经典画册《美国人》中一样，肖尔也有意识地将黄色校车、黄色出租车、纽约地铁站出口、意大利比萨饼店和街头的热狗摊贩等具有纽约特征的意象记录在他的视频中，并且，还记录了纽约不同族裔的行人，以及过于肥胖的美国人和大家使用手机等普遍性的时代特点，共同构成了一部关于这个时代纽约人剪影的电子书。

正如欧仁·阿杰（Eugène Atget，1857～1927）在20世纪初记录即将消失的老巴黎一般，没有拍摄埃菲尔铁塔，也没有拍摄凯旋门，而是用警察记录犯罪现场的方式，尽可能客观地记录巴黎老城区中的街道、大门、公园和橱窗，肖尔也是继承了这种“纪实性”的传统，他没有拍摄帝国大厦和时报广场等纽约的标志性建筑，而是将镜头对准纽约日常生活的细微画面。如同安迪·沃霍尔那些已成为经典的实验性电影一样，肖尔拍摄的这些视频很可能也会成为经典。

目前，肖尔又完成了一部用尼康D800相机的录像功能拍摄的视频电子书，该项目将会持续一段时间。近年来，他还到以色列、乌克兰和阿联酋等国创作新的摄影项目，不断给自己提出新的挑战，以便进一步超越自己。在肖尔看来，各种可能性正在呼唤，摄影媒介的可能性是无穷的。对于读者来说，阅读体验的多样性也是无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