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生小说印象
2014-07-03程琪
程琪
一
刘云生的小说是很有些“自己”的。这“自己”,让他的小说具有了独特的质地。这种独特的质地是从他自己的经历、成长、生活、磨难、读书、冥想乃至人生、抑或命运中生发出来的,是从他的血液中流淌出来的。就像他的性格、他的癖好甚至他的相貌一样,成为他的一部分。对一个创作者来说,这至关重要,犹如“命门”。
一位熟识的朋友曾在一篇短文中写过这样一段话:“‘贫瘠、丑陋的黄土地,生发于斯,成熟于斯,亦将终老于斯。许多年前在杂志上看到刘云生的一张照片,他‘傻乎乎地站黄土峁上,照片旁写着这样的几句话。以后每每读到他的小说都会想起这段文字,想起照片上他的神情,于是他本人和作品,聪慧与愚钝,灵巧与朴拙都如远处的海天迷茫成一片,再也找不着界限。”这位朋友真不愧诗人,准确而灵性地捕捉到了刘云生的品性与气质。
还真是这么回事,与刘云生相识三十载有余,也算是志趣相投,但仔细搜索记忆,却好像从未与他有过淋漓尽致的畅谈。虽未及深谈,却又极是熟稔,是那种“毋须多言”或“尽在不言中”的透熟。
多数时候,他是一个沉默的人。他下乡插过队,却很少说乡下的农事;他下过矿井,却很少说下井的艰辛;他写小说,却羞于谈文学。朋友相聚,别人在那里狂放恣意,他呢,大多时候在一旁倾听,很少插话;或者干脆就神思游移了,直至有人召唤,才眼神迷离地应上一声,回一个微微的笑意。生活中的他平和而内敛,但也有这样的时候,因了朋友的一句话、一个短信或一个眼神,他会突然地情绪失控,眼窝泛红,甚至话语哽咽,将内心柔软的一面尽显于人,只是这样的时候极为罕见,就像他偶尔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一样,绝对稀有。但他的这稀有、这偶尔,却总是让众人耳边一震,眼前一亮,就像他的小说,让人始料不及,让人不由得会转过身来认真打量他一番——这个生得高高大大的汉子,这个眼窝深陷睿智硬朗的男人,他心里还装着多少鲜为人知的东西?他这口井啊,究竟有多深……
朋友们这样想不是没有缘由的。上世纪80年代初,他一出道写的短篇《熬年》(《山西文学》1981),就收获了首届赵树理文学奖;1986年发表的《爱》(《山西文学》1986年第3期),又被《中国文学(英文季刊)》(1987年第1期)转载;上世纪90年代发表的《蓝蓝的山桃花》《远去的粉蝴蝶》,一经《北岳》和《上海文学》刊发,即被《小说选刊》转载,并收入中国年度最佳短篇小说选;而《阳光》(2007年第11期)刊发的《一个冬天的童话》,一发表,便被《小说选刊》(2007年第12期)头条转载。可以这样说,刘云生小说数量虽不是很多,却命中率极高,几乎篇篇出彩。
刘云生的小说创作向以耐心与韧性见长。他的小说,温暖而悲情,恬淡而涌动,拙朴而智慧。就题材而言,他的小说几乎都离不开煤矿或农村,一直是在煤矿与农村这两个背景中切换。小说中的人物,也都是身边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男人和女人。熟悉煤矿生活的人都知道,煤矿的地域及文化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虽不无山野的粗犷,却终是有着重工业的构建元素;但由于其构成人员文化、素质及地域的特色,从物质世界到精神范畴,又天然地与农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此,没有深厚煤矿生活积淀的人是体会不到个中深味的。当然,只有煤矿生活而缺少艺术感觉的人也是不能有所感悟的。可喜的是,所有这些,在刘云生那里都不是问题。他多年生活在大同矿区,与这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同一片天,共一片地,悲伤着共同的悲伤,经历着共同的经历,加之他对生活与文学的独特感觉与感悟,能写出如此独特质地的小说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他的这种独特与“自己”,在许多方面都有不俗表现,比如他笔下的女性形象总是那么善良与纯美,让人过目难忘;他的语言总是那么拙巧,于朴素中闪烁着灵光;他的叙述节奏总是那么意味深长,韵味十足;他的小说情节常会于平淡中带入戏剧性元素,虽不免突兀,却又无可替代……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本文只就一个方面予以浅略分析。
二
读过刘云生的小说,一种挥之不去的印象顽强地占据着我的脑海,且越来越清晰,那便是——童话与现实的断裂与桥接。可以说,这一特色几乎涵盖了刘云生的全部小说创作,让他的小说具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质地。
这里我使用了“桥接”这个词。它是我落笔这篇文字时不期然蹦出的两个字。关于桥接,百度一下,得到这样的解释:“桥接,简单的说就是通过网桥可以把两个不同的物理局域网连接起来,是一种在链路层实现局域网互连的存储转发设备。网桥从一个局域网接收MAC帧,拆封、校对、校验之后 ,按另一个局域网的格式重新组装,发往它的物理层。”显然这是个专业术语,是物理范畴的名词,但冥冥中总感觉它又不仅仅只是一个物理现象,总感觉它背后其实隐藏着诸多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以至让我觉得它与我想要表达的意思竟那样的不谋而合。
一个是童话,一个是现实,生活中它们绝对是两个维面的东西,可以说风马牛不相及,也可以说相互排斥冲突。现实,就是当下,是可以触摸的现在,是充塞了喜怒哀乐酸甜苦辣爱恨情仇的人间烟火,是无奈、冷酷甚至惨烈;而童话,是美好,是虚幻,是不可企及,是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的美好愿景。就理论的层面上,它们是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具体的空间或时间中的。现实排斥童话,童话也拒现实于千里之外。只是生活却常常不能像定理定义那样一是一二是二,生活是一个复杂多变的存在,就像一条河流的走向,就像一片云的飘移,常常会有始料不及发生。从这个意义上讲,童话与现实又绝不仅仅黑是黑白是白,它们之间会有冲突和碰撞,而冲突与碰撞中既有断裂、扭曲与纠葛,又有桥接、幻化与融合。而恰恰就是这些断裂中呈现的扭曲与残酷,桥接中显现的人性之至善至美,为小说创作提供了绝佳的用武之地,让文学得以淋漓尽致地演绎出生活中的种种“可能”与“不可能”。刘云生小说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既真实而有深度地表现了童话与现实断裂的痛苦、无奈与残忍,同时又天工开物般呈现出二者之间的桥接与幻化,将生活中的种种“可能”与“不可能”真实自然地呈现出来。
刘云生的小说无疑是写实的,小说所涉及的话题往往很现实,很沉重,所演绎的情节常常揪心得令人扼腕,所表现的人物也都是平凡甚至卑微的,他们在琐碎的生活中年复一年地经受着琐碎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但他的小说又总能透出些许暖意,就像冬日午后那一抹淡淡的阳光,虽不灼热,却给人以些许暖意。这不能不归于他把握童话与现实断裂与桥接的分寸的本领。可以这样说,童话与现实的断裂让他的小说更接地气,更真实,更有深度;而童话与现实的桥接,则让他的小说叙事成为不真实,但正是这不真实,犹如一缕阳光照进现实,让生活更加鲜活生动。他笔下的断裂与桥接,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断裂的背后有童话的桥接,童话的背后又无奈地充斥了冷酷的断裂。他没有人为地去涂抹生活,甚至拔高人物,他只是朴素、诚实、坚韧地述说着一个又一个生命在这种断裂与桥接过程中所有的痛苦与欢乐,幸福与悲伤。于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那种深层的底部的断裂与桥接,以及这一过程中所迸发出的人性之真之善之美,尽显无遗。
自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刘云生小说的这一特色也是一步步锻造而成的。下面将以《熬年》《远去的粉蝴蝶》《蓝蓝的山桃花》和《一个冬天的童话》为例分而述之。
三
《熬年》这篇小说中,似乎还看不到童话与现实断裂与桥接的轨迹,但却是刘云生小说这种独特质地形成中一个不可忽略的存在,一个不可或缺的过程。
《熬年》发表于《山西文学》(1981年),是刘云生的小说处女作,于1985年获首届赵树理文学奖。小说写了一个叫杨树根的煤矿工人舍弃自己的春节探亲假,除夕夜坚守在队部值班的故事。小说中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故事情节,几乎什么事都没发生,不过是杨树根一些琐碎凌乱的思绪而已,但刘云生硬是通过挖掘人性中的“良善”,自然真实地把“好人杨树根”写得逼真自然,鲜活生动。
小说一开始就写了杨树根内心的犹豫——“下不下山去吃饭”?除夕夜,大食堂有免费的年夜餐,但杨树根最终还是舍弃了这顿年夜餐。不为别的,只因为每次他总是被人灌醉,成为那个“既爱喝酒却又酒量不大”、从而“供大伙耍笑”的人。这次,想象中他向大伙求饶的理由是“我今天值班哩”。他给了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和说法。这理由,这说法,让他心安理得,也让概念化的生硬陡然变得真实而自然。
之后小说写到空气中弥漫的浓浓年味儿,于是杨树根不由想到山下的小站,想到那列只停靠两分钟的列车,想到了家,想到了老婆。他又动摇了,甚至后悔让出探亲假……就在这时,一个外号“小卧车”的女人忽然站在他身边,拽他的衣袖,要他到她家去过年。他知道她想的是他的钱,他甚至都已经把手伸向衣襟下“五张硬铮铮、脆啦啦的十元新票子”了,可他忽然又想起了老婆。结果是他没有掏钱给“小卧车”,更没有跟她走。“小卧车”走了,杨树根甚至恍惚她又转过身来,当然是幻觉,那不过是“一根竖在地上的木桩”。于是,“杨树根长出一了口气,像是舒气,又像是叹气。他似乎觉得保住了什么,又似乎觉得失去了什么。”可当独自回到冷清的队部,当孤独与寂寞罩上心头,他又有些后悔,但旋即又为自己找到了“充足的理由”。不下山去吃饭,是因为“今天值班哩”。没跟“小卧车”厮混,是因为“有家有口的哩”。于是,“渐渐地,他从乱麻团中钻出来,解脱了,轻松起来了。”
之后又写了杨树根对于把春节探亲假让给“小算盘”的纠结。会上,连队长都说,他多年没回家过年了,要考虑让他一回。可他硬是鬼使神差地在会上表了个态,生生把本该属于自己的探亲假让给了“小算盘”。他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一身红秋衣,“这奖品,多上两个班就能买一件。”更不是为了光荣榜上“杨树根”那三个字,在他心里“就是不贴,一个队里,谁还不知道个谁?何况,用不了半年,(那墙上的字)就会挂满灰尘。”此时此刻,他真后悔为什么要表那个态,后悔自己总是忍让吃亏,本性难移,又忿忿然队长欲擒故纵的伎俩。可当他吃着队长女儿送来的饭菜,又听说队长大过年的又到单身宿舍去了,他的心又融化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大组长身份。……自己担着点儿责任哩。如果不准‘小算盘探亲回家,他十有八九也要泡病号回的。这样,就会多走一个人!而且,顺着“小算盘”来,他还能按时归队。杨树根觉得,自己的做法也称得上是‘深入细致了。就这样,他又解脱了,轻松起来了。”他又本性难移了。
只是那纠结却依然不依不饶,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看着眼前给他送饭来的队长女儿,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女儿,想起老婆孩子冰天雪地到井边打水的艰难,想起了女儿要他做一个小拔水桶儿的央求,想到了自己二十年来对家的亏欠。于是他下定决心,今天说什么也要给闺女做一个小拔水桶儿。他是怎么做这只小拔水桶儿的呢?小说极其细腻甚至近乎絮叨地写了这一过程——隔壁就是库房,钥匙就在杨树根手中。他翻起一块白铁皮,铁剪的双刃都张开了,最终却没有铰下去。他想到,这是队里的东西,队里有用哩。他觉得队里“不论哪件事,都比自己的小水桶重要几十倍,几百倍,几千倍!”于是他又揭起一块黑铁皮,已经铰开一个小口,却还是扔下了。最后他拾起一截废旧破胶皮管(还没舍得用八英寸的,因为那得从一截长管子上往下裁),扒掉两层胶皮,再抽掉里面的铅丝,做成了一只小拔水桶儿。偏巧这时一个怕睡觉误班的小伙子提前跑队里来了,杨树根一下慌了,涨红着脸做贼心虚不打自招地说自己“盗……盗窃点国家财产哩”。就因为用废旧胶皮给自家做了个小水桶儿,杨树根总觉得亏欠了公家,亏欠了队里,良心上过不去。比起明天就要退休今天还在井下顶班的老矿长;比起刚才闯进来的小伙子,因为怕误了明天的早班,今晚就跑队上来睡;还有队长,大年三十还往单身宿舍跑,他心里更加不安了,转来转去地想找点儿事做,他觉得只有给队里做点儿什么才能弥补自己的“亏欠”……至此,刘云生把好人杨树根良善的本性丝丝入扣地呈现给了我们。小说抽丝剥蚕般一层一层地写出了人物内心的游移及内心的冲突,打出一个又一个结,然后又不紧不慢地一一将它们解开。用什么?不是任何外在的力量,而是来自内心,是从内心生发出来的力量,是人性中善良所具有的能量。小说对人物内心的捕捉是精准的,比如写到杨树根对“老矿工”的感觉,“老工人了。穿烂十几身工作服了。离死又近了一年。老资格的自豪与淡淡的忧伤一齐袭上他的心头。”由于这种精准,那“淡淡忧伤”底色上的“自豪”便有了不一般的贴切与生动,也让这一形象更有说服力,更加生动感人。
小说就这样写出了一种平平常常的人生,我们身边千千万万人不都是这样活着吗?有快乐和幸福,也有烦恼和无奈。人生在世,总有些选择是不由人的。但它同时又是一种自觉的人生,并没有谁强迫,也没有谁规定,更没有谁监视,不过就是自觉的责任操守,不过就是在凭着善良的本性在过生活。这篇出手不凡的小说,显示了刘云生的功底。他一开始就很上路,就知道自己要写什么,就知道该怎么写,且能扎实、认真而执著地写下去。这显然与他深厚的生活积淀有关,与他对生活的感悟有关,更与他对文学的感觉及素养有关。
刘云生这一时期的作品,虽不能让人很明显感到“童话与现实的断裂与桥接”的独特质地,但已经可以隐隐窥出些许端倪。《熬年》之后的《爱》,也归于这类作品。
四
《远去的粉蝴蝶》与《蓝蓝的山桃花》均写于上世纪90年代末,《蓝蓝的山桃花》发表于《北岳》(1999年第4期),被《小说选刊》(1999年第7期)、《中国文学(汉法季刊)》(2000年第1期)转载,并收入《1999年度中国最佳短篇小说选》。《远去的粉蝴蝶》发表于《上海文学》(2000年第1期),被《小说选刊》(2000年第4期)转载,同时收入《2000年度中国最佳短篇小说选》。
有意思的是这两篇小说几乎写的是同一个题材,甚至人物也有类似之处——都是写了一个渴望读书的女孩儿,都有一个帮助女孩儿完成学业的老师。但刘云生却尝试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写法,《远去的粉蝴蝶》是散文的、诗意的,小说中虽不乏观念与偏见的阴影,但总体呈现的几乎就是一个超凡脱尘的童话故事,如天籁般纯净、清新和明亮。蝶儿,一个15岁的小女孩儿,面对父亲临终前不公平的安排:让哥继续上学,让她退学;给哥18头奶牛四间房,分给她两头奶牛一间房,她安之若素。爹死了,她就退了学去卖牛奶养活自己。她有一颗未被污染的天使般的心。她快快乐乐地挤牛奶卖牛奶养活自己。她一心一意地帮助哥哥,给哥哥开家长会,为哥哥向校长求情,劝哥哥读书上进。还不忘自学功课,最后终于在校长的帮助下,实现了上大学的愿望,她飞走了,这只粉蝴蝶。
这无论如何都太像一个童话故事了,一个超脱凡尘的水灵灵的童话故事,但刘云生却把它写得那么真实、生动,有触摸感。虽然用的是散文化的笔法,但又是实实在在的小说。故事单纯,但有力;人物飘逸,却又生动感人。小说中这样写蝶儿的懂事——“哥哥在学校里却吊儿郎当,荒废着学业。她常常劝哥哥:‘要珍惜时光。哥哥说:‘屁时光。她常常劝哥哥:‘要珍惜生命。哥哥说:‘屁生命。”让人忍俊不禁。小说还写了小小年纪的蝶儿常常去学校给哥哥开家长会,让人心疼。尤其是写到蝶儿因为哥哥被学校开除去找校长求情的段落,让人不忍卒读。但也正是这偶然的机会,让蝶儿结识了爱惜人才的校长,并得以圆了自己的大学梦。现实原本是冰冷而灰暗的,父亲去世,自己辍学,生活无着,但小小年纪的蝶儿却硬是把日子过得快乐、明亮、充满了希望。虽然在整体明亮的色彩背后也有阴影、有磨难、有不和谐,比如父亲老旧的传统观念和偏心,哥哥的懒惰和不思进取,但所有这些在天使一样的蝶儿那里统统被化解为明丽。更为令人叹息的是所有这些化解都那么真实、自然、可信,让人不能不佩服刘云生童话与现实幻化中天衣无缝的桥接。
相比之下,《蓝蓝的山桃花》则是写实的,更多是表现生活的沉重与伤痛,充斥着嘈杂、丑陋、无奈与残酷。小说写了偏远山村一个叫山桃的女孩儿,还写了一个山村老师。小说的情节一直围绕着山桃要办一顿“谢师饭”展开。不就是请老师吃一顿饭嘛,原本一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但对于山桃一家却是天大的难题。父亲在城里打工出事故瘫在床上已经背了一身的债,让山桃上学父母已经尽了最大的力,可又不能不请这顿“谢师饭”。谢师饭,是山村人祖辈留下的规矩,是对知识的敬畏;更何况对于山桃,老师有着再造之恩。如果没有老师一而再再而三的来家动员,没有老师三番五次跑县里给山桃争取来一个减免学费的指标,没有老师从自己微薄收入中挤出钱来给山桃买纸笔文具,没有老师带领同学帮山桃家干活,山桃这辈子也别想跨进学校大门……于是为了这顿谢师饭,山桃起早贪黑到山上去挖甜草苗,再奔波几十里到县城的药铺去卖掉。终于凑够钱了,打酒买肉,把老师请到了家里,却不料因为打的是假酒,害得老师乙醇中毒身亡……
初看上去小说似在写山桃,写一个贫穷山村女孩儿渴望读书的故事。再看下去却发现,小说的笔墨更多倾注在那个没名没姓的山村老师身上。小说自始至终没写老师姓甚名谁,只用了“老师”这个称谓,这个看似不经心实则有意为之的一笔,其背后的含义更为弘大深厚而蕴意无穷。如果说山桃给人的是单纯的感动,那么老师给人的感动则要沉重得多,是酸辛的,是慷慨悲歌式的,是百味杂陈的。这个没名没姓的五十多岁的老师,“三十几年如一日,默默地厮守在这条长满野山桃的山沟里,一间破窑洞,一条大土炕,十多名学生,组成一个复式班,只他一名教员,一至四年级全教,语文、数学、音、体、美全教。除教书外,村里人遇到个急事难事,都要请老师说道说道,帮帮忙。老师是村里唯一的一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远知国家大事,近知鸡瘟狗癣的文化人。”这当中不仅仅有山里人对知识的敬畏,更因为老师的品行,为了让每一个山里孩子都能受到教育,老师投入了他的全部生命,吃着和村里人一样的饭食,住着和村里人一样的窑洞,虽然课堂上他用南腔北调的普通话来领读,但这丝毫不妨碍他每天都带领学生把校歌唱得“豪情满怀,慷慨激昂”。为了让12岁的山桃不失去读书上学的机会,老师到县上跑了三四趟,硬是给山桃争取来扶贫指标,并连夜从县上赶回来,裤腿和鞋都被露水打湿了。为了不耽误山桃的学习,当因乡里拖欠工资,再也没钱给山桃买纸笔文具时,老师竟像拾荒者一样,到县上“贵族”学校的垃圾箱去给山桃拣铅笔头、练习本,然后一张一张把没用过的白纸撕下来,再用莜面糊糊粘好,压到石板下。所有这一切,“老师为山桃儿捡破烂的事始终瞒着山桃儿”,就像“山桃儿想请老师卖甜草苗的事老师也不知道”一样。小说若仅止于此,虽感人,却终是另一种意味。但是,深谙小说之道的刘云生早有“谋划”,他让小说沿着另一条路走了下去。
在那顿隆重又不无寒酸的“谢师宴”后,小说极详尽甚至不惜笔墨地写了老师内心巨大的痛苦。老师从山桃家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回学校,而是径直向桃花沟尽头走去。三十多年来,每当心情郁闷,每有纠结、悲伤与痛苦,他总是一个人去桃花沟排解,大概也只有大自然才能够倾听他的悲伤、压抑与痛苦吧。他怎么也没想到工作了几十年,到头来却连工资也拿不到手,老婆骂,连儿子也嫌他没出息。今天,他的痛苦和伤感还不止于此,他想得更多,也更远。像山桃这样的女孩子,即使能走出桃花沟又怎样?等待着她的将是更多的艰难、坎坷甚至凶险,不照样会被这个世界所埋没?“山桃们”的命运像一道无解的题,让老师心痛,让老师无奈,甚至让老师绝望。即使如此,老师还是想资助山桃读下去,让山桃体现她的人生价值,也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于是他边走边喝,喝一口酒,定一条雄心勃勃的计划,要让山桃成为一名大学生,要让山桃出国留洋……
小说的主题无疑是沉重的,贫瘠的山村,偏远落后的山村小学,山村老师的窘境,都是实实在在的冷峻现实。但山村女孩儿山桃想读书,老师想把山桃培养成一个大学生,还有县城里好心的赶驴老汉以及桃花沟深处那些高大、茂密的桃树林,所有这些又太像一个美丽的童话故事。特别是最后老师“死在一棵山桃树下”的结局,更有着不可言说的寓意。但现实却残酷得无比坚硬,老师死了,山桃接替了老师,生活还在继续——既是一个让人心痛的轮回,又给人以温暖的希望;既表现了童话与现实断裂的撕心裂肺,又呈现了童话与现实桥接中的人性之美。就这样,由于“老师”对山村教育的坚持与操守,由于山桃的纯净与善良,让这个沉重酸辛的故事散发出悦目的明亮。小说结尾写山桃站在学校的高坡上,摇起了老师曾经摇过的小铜铃,升起老师留下的国旗,唱响老师编写的校歌,像当年16岁初小毕业就当了老师的“老师”一样,山桃也当上了学校的老师,也是16岁,也是初小毕业,尽管这一抹亮色未免过于凝重,甚至让人一声叹息,但终究是亮色。
可以看出,在《蓝蓝的山桃花》这篇小说中,童话与现实的断裂与桥接已尽显其独特感人的质地。
五
《一个冬天的童话》始发于《阳光》(2007年第11期),被《小说选刊》(2007年第12期)转载。小说围绕着一个叫秀兰的女人想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展开。因为丈夫是一个因公致残高位截瘫的煤矿工人,这个最简单的生理诉求便成为了不可能。在丈夫的认同下,她同一个上海车队的司机有了关系。虽然只是为了要一个孩子,但也不是随随便便的:她要一个上海人的孩子,而且不是随便哪一个上海人都可以,她要看得上才行。这其实已经有了精神上的追求,而非纯粹生理的欲求,这样的一笔无疑提升了秀兰的品质。当一切如愿,知道自己已经怀孕后,秀兰绝决地斩断了与上海司机的关系。尽管她的心刀割一样的痛,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是这样的肌肤之亲。她本可以继续下去,不必这样决绝,周围很多人不都是这样吗?但她还是斩断了这段情缘,她只是在信守着与丈夫的承诺,也是信守着自己的道德底线。这样的一笔,让秀兰这个女人在我们心中陡然鲜活生动,让人爱怜。然而生活的不幸却并不因此而放过她,在经历了感情的生离死别之后,她又遭遇了丧子之痛。之前她曾带着18岁的儿子去了趟上海,希冀着能给儿子一个逃离矿山宿命的出路。却不料在生活的重压下,上海司机的命运亦如被践踏的小草,与自己相差无几。于是她又一次不辞而别,返回矿山。上海相见,这是一个递进,又是一个转折。它不仅照应了秀兰和“上海司机”心中共同存在的那段爱情,而且揭示了爱情在冷酷无情的生活面前是那么脆弱无力。后来儿子终于还是下井当了矿工,一年后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年轻的生命。儿子的葬礼上,上海司机来了,父子得以相见,却已是阴阳两界了。小说的最后,那些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纠葛的人都聚在了一起,“大汉老婆扶着秀兰,大汉背着秀兰的丈夫,春春媳妇儿抱着一个孩子,司机抱着一个孩子,他们一起给春春烧纸钱”。小草一样的矿工、矿工的妻子以及他们的子女、甚至还有他们的情人……小说中的人物一个个都是匍匐于大地之上的小草,但他们的心灵却一个个都美好得让人震撼,让人瞠目结舌,又心酸得让人战栗。
《一个冬天的童话》是刘云生“童话与现实断裂与桥接”质地最为出色的一篇佳作,最能体现他小说创作的这一特色。小说对这种断裂的表现几近残忍,以致呈现出一种巨大的扭曲力量,扭曲得近乎撕裂,甚至惊心动魄:他们培植了自己的情感,又残酷地在心底把它一一活埋。秀兰如此,瘫痪的丈夫亦如此,甚至“大汉”“上海司机”无一不如此;但正是这扭曲中呈现出的人性之美,让作品具有了一层童话的色彩。说它是童话,实不为过。秀兰的“借种”生子、与上海司机绵延20年的爱情、大汉死心塌地无怨无悔地专意于秀兰等等,都那么深情而自然地展现了一个凄美的人间童话,一个情感与道德的童话,一个“此情只应天上有”的童话。只是由于背后那无法逾越无法逃避的断裂,让这童话处处充满了悲剧的意味。或许可以这样说,正是童话与现实“断裂”与“桥接”这两种相左的力量,纠结成他们坎坷艰难而又倔强存活的命运。也正是这两种力量的存在,让生活悲剧的背后蕴藏并挽留着一个又一个情感与道德的童话。文学就是要写出人心的秘密和两难,写出在那些没有结果、无法结论、难以抉择的地方的人心的困顿,这正是小说最打动人的地方。
就这样,《一个冬天的童话》合乎情理地表现了所有人,秀兰、上海司机、大汉,甚至包括瘫痪在床的丈夫的情与爱,表现了他们对生命的尊重,对他人苦难的感同身受,还有对厄运的默默忍受与抵抗,从而表达了本应仇怨但却超越了世俗伦理道德的至善与大爱,昭示了煤矿这一个群体的价值观。
美国诗人杜克海姆在将康德的经典名言化入自己诗中后,曾写出这样让人耳熟能详的诗句:“让人敬畏的,除了星空和道德律令,还有那些日复一日沉默坚韧的普通人。”是的,日复一日,沉默,普通人,就是这些,成为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正如作家马骏在评述刘云生小说时说过的:“历史是什么?历史是生产的再生产,也是生活的再生产。《一个冬天的童话》描述了矿工的一段生活,描述了一帮草民的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小说对草民一类的人物作了生命的礼赞,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一部草民史!”
程 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至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一百五十余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两部、长篇小说一部、散文集一部,作品曾多次被转载并获若干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