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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名记

2014-07-03高涛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7期

高涛

我再次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

接连几天,

我的病房成了接待中心,

我的床头堆满各色的鲜花,

我像挂彩归来的英雄,

疲惫而满足地躺在一堆花丛间。

1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透。我是被一阵“唰——唰——唰——”的扫地声给扫醒的。也许是我从石条凳子上坐起来得太急了,清洁工手中的扫帚“啪”地砸在地上。那个干瘪的老头子显然被吓着了,惊魂未定的样子像遇到一条突然从门背后蹿出来的恶狗。

我一坐起来,片片落叶就从我身子上滑落,枯萎的槐树叶金色的鳞片一样。

到底是晚秋,格外的冷。奇怪的是,我被一件不明来路的旧黄棉大衣覆盖得严严实实。我分明没穿棉衣啊。这多像一出童话。它该不会是长着长白胡子的圣诞老人趁我熟睡的时候悄悄盖在我身上的吧?怪不得那个扫地的老头子吓坏了,他一准把我当成了堆在石凳上的垃圾。也许,我真的太像一堆垃圾了。

我想起来了,从医院偷着跑出来时,口袋里只剩五十一块八毛钱,“518”——“我要发”,这个纯属巧合的数字多像一个好嘲弄人的小丑。脸皮上堆满不怀好意的笑,肚皮里却全是苍蝇屎。其他钱,我都给娘买了豆奶粉和面包。我算过,这些食物足够我娘对付几天的。我娘见我拎回来一大堆吃的喝的就埋怨我乱花钱。同房的病友却夸我娘要了个好儿。说男人家的,照顾起老人比闺女还中用。一个还伤心巴巴地感慨:嗨,儿女多顶啥用?一个个狼崽似的,这个撕一片,那个咬一块,爹娘都成唐僧肉了。有一个能巴望上的就烧高香呐。另一个问我娘,咋没见儿媳呢?娘唉了一声,又唉了一声。一声比一声重。我连忙把话头岔开,说那个啥……媳妇啊……去外地开会了,得些日子。

医院是没法待下去了,医生见我只一句话:钱!钱弄到了吗?钱!钱!钱!又是他娘的钱!这个字蝎子一样,动不动就蜇我一下。他们老是不厌其烦地在我面前念叨这个字。我一个劲打马虎眼说,快了快了。我说这话肯定不止一次了,他们显然被我的话逗躁了,吹胡子瞪眼地冲我吼,再交不上钱就停药!听听,他们就是这样“为人民服务”的,他们心里只有“人民币”。他们说到做到。前几日隔壁病房一病人因欠费被医院的保安连拉带推地拽出住院部,患者不到十四岁的女儿哭着把额头在地板都磕出鸡蛋大个血包也没用。嗨,那场景刀子一样直戳心窝。

光脚的想鞋,要饭的想吃。是人都一球样。我连蹲茅坑也在想钱。心想事成,一抬头就看见厕所木隔档一行行歪歪扭扭的粗字,一行是:高价求肾,135××543217,贾。另一行是:性,137××010223,白。我把号码存进手机。没准,它们会给我带来好运。

当天夜里,我就失眠了。那些歪七扭八数字蛇一样咬住我不松口。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医生,太早了,医生还没上班,我一夜没睡,头有些痛,眼皮也涩得邪乎,坐在楼道的排椅上,我险些睡着了。我不停地狠掐耳垂,好让自己保持清醒。医生走过来开门,我跟屁股就进去了。我对医生说我们可以签一份合同啊。那个长着大小不一的三角眼的医生惊诧地看着我,说签合同?签什么合同?!我说我可以把一个肾卖给你们,你们再把肾卖给需要的人。你们要的是肾,我急需的是钱。医生愣愣地盯住我。说,怪不得你眼珠子红得抹了鸡血,我看你是患了红眼病!那可是犯法的事你知道不?我说我卖我自己的肾我犯啥法。他说你个糊涂虫,你是你自己的没错,可你还是国家的人啊。我说,我是国家的人国家为啥不管我死活?三角眼被噎着了,没好气地说,跟你不说跟你说不清你是法盲!他屁股一扭走了。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大约是发泄对我的不满。

我当然不死心,找出那个在厕所看到的电话。我们约好在渭滨公园的鸟语林门口见面。那个烟鬼一样恐怖的男人一上来就抱住我乱摸乱啃。我吓坏了。挣开他,问:是贾先生吗?他尖着嗓门说,啥他妈贾不贾的,老子姓白,黑白的白,白痴的白!我掉头逃开。他嘴里一个劲地骂我变态。事后想想,一定是我想钱想疯了,情急之中拨错了号码。

后来,我悄悄将自己的想法跟同房病友的儿子说了。戴近视镜的儿子想了想,说,要不你去肾内科碰碰运气,那里有好些尿毒症患者都在眼巴巴等肾。

我瞅护士不在溜进肾内科。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一个个蔫头耷脑的,像世界末日真的要来。我不知道跟谁搭话。你找谁?一个瘦高个的男子警惕地死盯着我。我说,我……我……我谁也……不找,我就想……想问问……有没有人……要……要……肾?骗子!又是他妈的骗子!老子再也不信你们的花言巧语了!瘦高个歇斯底里地冲我吼,滚!滚!再不给老子滚老子就喊人!我说我娘叫杨美丽,住心血管内科56床,不信你可以去问问。瘦高个双手捂紧耳朵,厉声尖叫,再不滚老子真要报警了。他拿出手机摁键,我掉头逃掉了。

在楼道上,我撞见从水房出来的眼镜。他看了看我,问,咋样?碰钉子呐?我长吁一口气,说,狗日的当我是骗子。他说,坏人多,好人少,二球把人能绊倒。如今这世道就这样。他拉我在楼道外的长条木凳上坐下,说,要不……你去网吧试试,发个卖肾救母的帖子。留下电话就OK了。

眼镜说得没错,我花两块钱在网吧发了个帖子。刚撒的网,就有鱼撞进来。不到三分钟,果然有电话打来:“吴大哥吗?”“啊对对对,是我是我是我!”也许是太激动了,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打战。男人说他是“刺猬球”,又忙改口说还是叫他艾强吧,艾是艾滋病的艾,强是强奸的强。他这么一说我倒乐了。他说他可以帮我实现梦想,说他手里有好多配型数据,就是不知我的数据合不合适,他问我能不能面谈。我说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我把这个喜讯说给眼镜,眼镜朝我做了一个“V”形手势。不过,他还是提醒我遇事脑子多拐几个弯。

我们约好下午五点在医院附近的“水云间”见面。不到四点我就赶到那里。脸蛋白净的服务生笑吟吟地问,“先生要喝茶吗?”我连连摇头,说,不不不,我等一个人。等人到一边等去,别老在门口晃来晃去的!一秒钟前还生动的表情一下子冰凉如水。

眼看就五点了,那个叫艾强的还没显身。眼看要捉住的蝴蝶不会又飞了吧?我的心又悬起来。我一急老想尿,可又尿不出一滴尿来。一根烟还没熏完,艾强的电话就来了。要我去二楼的“悦雅阁”。我推开茶色玻璃门,服务员见又是我,说你这人咋又来了?我说我去“悦雅阁”。她温婉热情地说,“这边请,老板。”我说我不是老板。她笑了笑不回应。她领我到包间门口,兰指轻扣,门闪开一道缝,一个戴墨镜的猪肚男人就横在我面前。他握住我的手说,吴哥吧!不用说,他就是艾强。

艾强直奔主题。他说他的一个客户都等了两个多月,就是碰不上合适的肾。还说那个客户是厅级干部,说只要能配上型,价钱好商量。还说要没别的,一块去医院做个检查。啥?去医院?我不由打了个寒战。他大约意识到什么,转而善解人意地笑着说,当然,一切费用我包了。您就当做一次免费体检吧。看我发愣,又问,吴哥还有啥要求吗?我说没啥没啥,一切越快越好。他拍拍我的肩头笑着说,说吴哥一看就是个爽快人。顺手从钱包抽出五张“老人头”塞给我,说就算这两天的误工费。

回到医院,我把钱留给我娘。又跟眼镜打过招呼。眼镜说你走吧走吧这里有我你就把心放进肚子吧。

在古都医院折腾了两天,总算做完名目繁多的检查,医生说结果要两天后才出来。出了医院门,我就拐进了近旁的八仙庵,八仙庵是座寺庙,我跪在庙堂前求神仙保佑。

2

事情就是在我离开病房那两天发生的。

我没想到自己上了报纸上了电视。

医院不见我人,就喊来保安要把我娘清理出病房。我娘杨美丽抓住铁床架就是不松手,说就是出去也要等到我儿回来。我真搞不明白,我娘那么瘦弱的人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个酒糟鼻子的保安竟然拎出一截驴鸡巴样的黑家伙吓唬我娘,说再混搅蛮缠就……同病房的大叔看不下去,说人家儿子不是借钱去了嘛,你们不能这么欺负穷人吧!一名当班的副主任当即就火了,说你这人说话咋这么难听!啥叫欺负穷人?这里不是福利院更不是养老院!借钱有借了两天连个人影不见的吗?!别以为关掉手机我们就没辙了。一准没安好心!想赖账?癞皮狗!都耍赖,医院早关门了。有钱看病,没钱走人!厅局级干部看病倒是不掏自个儿腰包,病房里还有麻将桌按摩椅,你是吗?别拿自个儿当根葱!你想学雷锋做好事替她把钱垫上我们送你一面锦旗啊。几句话戗得大叔嘴角乱抖,说你们……你们……啥服务态度嘛!对方哼了一下,说啥态度?就这态度!咋咧?嫌态度不好你转院啊!

气急的大叔就打了“都市快报”热线,不一会儿满头大汗的记者就扛着摄像机来了。面对记者的镜头,副主任没有方才的嚣张,仍振振有词地说,医院没错,医院有啥错!没钱还想看病,天下有这样的好事吗?!

在记者的再三协调下,一位姓刘的副院长勉强答应暂缓一两天。说到时候再弄不来钱,就别怪医院下硬手。记者也答应会通过媒体设法尽快找到我。

上电视的事是眼镜发短信告知我的。那时我正在面馆吃面条,听邻桌的人在议论说《华西报》登了一条儿子没钱交住院费母亲被抛弃医院的文章。我又一次尿急,手中的面碗差点掉到地上。撂下饭碗,出门在书报亭买了张《华西报》翻开一看。好家伙,一大半的版面都是。文章题目《六旬老母被儿抛弃 医院谁之过》。文中引用几个网友的留言。一个叫“笨笨熊”的说:这样的儿子猪狗不如!另一个叫“一毛不拔”的说:什么鸟人,简直就是大粪!只有那个叫“一帘幽梦”的说了一句人话说:要不是贵得要死的治疗费,谁他妈的愿意当龟孙啊!

出了这样的事,我更不能回医院了。

晚上,我就睡在环城公园的青石条凳子上。冰凉的石头被我用身子暖温了。起初,我死活睡不着,闹心的事蠓虫一样在脑子里飞来飞去。后来,我就数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五颗、六颗,七颗、八颗、九颗……数着数着,竟真的睡着了。

我本可去澡堂睡,回城中村租住的小屋睡,可都不敢。担心有人守株待兔。

说起澡堂,不得不交代几句,下岗后我在城中村的澡堂找了份给人搓背的差事。搓一次背五块钱,有两块的提成。运气好的话,一天能搓二三十个。年前几天,一天能搓五六十个。那阵子,我一看见光脊背心里就直突突,那不是一个个光脊背,是一张张两块钱。夜里做梦那些光脊背也老在眼前晃。

我的活做得仔细,手法拿捏到位,不轻不重,一边干活一边爱跟人拉话,他们大都是打工的,做小生意的,出的是大力气,挣的是小钱。我和他们能说到一块。日子长了,有人要搓澡了就喊:老吴呢?狗日的老吴呢?

我的大名叫吴福娃,是我娘杨美丽给起的。

杨美丽说,我娃耳大如轮,一看就是个有福的娃,干脆就叫福娃吧。她就不想想“福娃”两个字咋能跟在“吴”字屁股后头呢?“吴”不就是“无”啊。我娘她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3

我娘的话一语成谶。

我十八岁殁了爹,四十一岁我老婆成了别人的老婆。我爹死后,我娘杨美丽扯着一尺长的鼻涕抱紧我哭,哎~咿~呀,福娃,我没福的娃~呀,你的福都跑到哪里去了?难道你白长了一双大耳朵?

我爹一死,我就接了他的班,在棉纺厂跟着麻脸师傅学修理。说起我师傅,流传着一个好笑的段子。我师傅姓焦,别人拿他开涮,问,你姓啥?他说,我姓焦。别人故意逗他,你“性交”?他说,我不姓焦你姓焦啊?别人就哈哈地笑。别人一笑他就明白了。后来,别人见面再问他姓啥?他就把嘴闭得紧紧的,别人又说,哑巴啊?他又憋不住了,吼道,你才哑巴!别人就哈哈地笑。

我师傅的手艺在棉纺厂是盖了帽的,他极少收徒弟。他看不上眼的人,谁说也是白搭。我娘杨美丽给他送过一次野兔肉他竟痛快地答应了。也有人说,焦麻子是摸了我娘杨美丽的大奶子才收我为徒的。他娘的说这话也不怕烂了舌根。我师傅修过的东西,我瞄一眼就会修了。我师傅抚摸着我一头黄发,像摸着一条形影不离的狗似的说,福娃,你他娘的天生是块干修理的料!几年后,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我成了棉纺厂手艺最好的修理工。那时候,我也带起了徒弟。我徒弟李丽英正是看中我的手艺才和我钻进一个被窝的。可是谁能想到,在我儿子十一岁那年,我俩却双双下岗了。棉纺厂给了我们一人不到一万六就把我们打发了。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了,你也知道,在物价像吃了增长素一样噌噌涨的当下,那点钱还叫钱?!往后的日子长得看不见头。起初,好多人都不签字,抱定生是棉纺厂的人死是棉纺厂的鬼的老主意。厂办就找我们个别谈话,要我们支持企业的改革,体谅单位的难处。可我们的难处谁体谅呢?大家思来想去还是不签字。都是在厂子干了二三十年的老职工了,别说离开日日相处的工友,连厂院的小草树木电线杆都像自个儿的孩子。几次说教无效后厂子不耐烦了,一摞帽子乱扣,说我们对抗企业改制破坏来之不易的稳定局面。说我们给“截访先进单位”抹黑。还说,这是跟党和政府叫板。最后公然警告我们,钱就那么多,爱领不领,要领了抓紧领钱按手印,不领了不要后悔,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本想吓唬我们,却成火上浇油,几十号人一块去市里省里闹腾,堵门、拉横幅。一位年青的警察对带头“闹事”的老皮说,老师傅,你们堵路是违法知道不?老皮说,我死都不怕还怕违法吗?一句话说得警察灰溜溜地走开了。大家都给老皮竖大拇指,说,老皮你真牛皮!老皮当然不叫老皮,十六岁进厂,直干到五十八,大家就叫他老皮。闹来闹去,屁大点用都没有。后来就有人撺掇把事往大的弄,弄到北京看谁慌。几次走到半道都被截了回来,老皮被不明身份的蒙面人打断胯骨,还瘸着拐着四处告状,后来听说被关进东郊的精神病院。再后来,都不闹了,都老实了。一个个乖得绵羊一样。都摁了手印签了字。

轰轰烈烈的上访就这样草草收兵了。离厂前,我到车间最后一次看了看那些铁家伙,这里摸摸,那里摸摸,泪水把那些铁疙瘩都打湿了。铁家伙上蒙了层薄薄的灰尘,有的地方漆都掉了,老年斑一样。我找来抹布,拎了一桶清水,挨个给它们洗澡。我一边洗一边说,永别了,伙计们!那些铁疙瘩不吭声。我又说,永别了,伙计们!那些铁疙瘩还是不吭声。可以预见,在我们走后,那些铁疙瘩也逃不过被送进废品收购站的命运。

我媳妇都四十的人了,一没文凭二没技能,找工作的事,让她碰了一鼻子灰。一个劲地感叹:当小姐太老,抱孙子太早。后来给人家当起了保姆。我呢,肚子也没墨水,买了辆二手三轮车拉客。城管天天围、追、堵、截,逮住了,说得好了罚款,说不好了就扣车。我们如过街的老鼠,被城管这只猫撵得四处乱逃。有一个腿脚不利索的伙计被撵翻了车,送到医院没说一句话就咽了气。我和李丽英去太平间看他的时候,他瞎眼的娘被哇哇乱叫的哑巴媳妇搀扶着,他娘伸手一遍一遍摸他的脸,摸他的头发,摸他的眼睛,摸他的鼻子,摸他的耳朵,摸他的嘴。像摸一件价值连城的精美瓷器,她摸得小心翼翼又心惊肉跳,深怕错过每一处细节。他娘始终没出声,上面的牙齿把下边的嘴唇咬出了血。浑浊的泪水黄豆一样从他娘瞎眼眶滚出来。

李丽英伺候的是一位患过脑梗的退休教师。教师走路一拐一撇的,活像小品《买拐》中的赵本山。以前有老伴照顾,可老伴几个月前死了。儿子在加拿大多伦多一家贸易公司,女儿在澳大利亚与北京之间飞来飞去的,家里就剩一个老家伙了。一个礼拜的试用期一过,老人的女儿对李丽英相当满意,说老父亲有这样利索细心的大姐照顾我就放心了。并当即承诺将李丽英的工资由一千五涨到两千,一日三餐也可以免费在雇主家吃。女儿还从包里拿出一瓶香水送给李丽英,说是法国的“香奈儿”,一瓶上千块钱哩。李丽英从没用过香水,更没用过法国的香水。她把那只样子像葫芦的小瓶子看来看去,又凑到鼻子底下闻啊闻。隔着瓶子,她真的闻到了香。她就笑了,笑着笑着,眼角就笑出了透亮的露珠来。这样贵重的东西李丽英哪舍得用?她去东大街一家买化妆品的商店,掏出小瓶子问人家多少钱?对方接过去看了看,说,一千二百八。她说,我一千卖给你们。对方微笑着摇头。她让人家给个价。二百!对方倒很干脆。怪怪的目光探照灯一样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一准是疑心那东西来路不正。

老教师快七十的人了,除了腿脚不灵便,不会做家务外,脑瓜倒灵光,嘴皮子也溜。见了李丽英就像小孩子看见心爱的玩具一样两眼放光,喋喋不休地跟她讲在网上看到的稀奇事。从长了四只耳朵的狗到怀有身孕的人妖。从头上长出“犄角”的老人到山羊生下一只狗。李丽英一边择菜或者洗衣服,一边听他没完没了地说东道西。

让人没想到的是,几个月后,老人本已雪白的头发竟慢慢变灰,变黑。一棵枯树突然抽出新枝来谁会想到呢?女儿知道是李丽英的功劳。李丽英像一束火苗,父亲的生活被照得一片红。她回报李丽英的方式就是不停地给她寄东西,一条漂亮的披肩,一对好看的发卡,一盒口红,一套化妆品。弄得李丽英蛮难为情。几次要把东西退给老人。老人哈哈大笑,说我要涂上口红,戴上发卡不就成了老妖怪嘛!给你就拿上,娃们的一点心意嘛!

李丽英的工作就是给老人做饭,洗衣,陪老人下楼锻炼。老人的家离我家不算远,走路也就二十来分钟。李丽英抽空会回家做点家务。教师不忍心看着她来来回回地折腾,要她把家里要洗的衣服拿到那边用洗衣机洗完晾干再带回家。李丽英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偶尔也这么干过。这让她心里不安,挣人家的工钱还要用人家的水电,心里就有些虚。

老人啥时候改口叫她丽英的李丽英记不清了。印象中老人家起初一直叫她小李子小李子的。好像她就是他另一个女儿。初到人家当保姆的时候,她不知怎么就给人家说她一个人带着个孩子过。事后想想,也许是为了博得人家的同情。后来,倒不好多说什么了。

老人把工资卡、医保卡都交给李丽英,说,你想买啥就买啥。可李丽英从没乱花过人家的钱,每次取了多少还剩多少她都打好账单交给老人过目。老人看都不看就丢进纸篓,还气呼呼地说,往后再这样我可要真生气了。

此后李丽英就把发票放在老人床头的抽屉里。有次李丽英买菜回来,坐在沙发上的老人已睡着了,手里还有一张照片,那是李丽英陪老人去植物园看郁金香花展时拍的。拍快照的中年女人以为是父女俩,讨好地说老人家,你看女儿多孝顺啊,您老真是有福啊。老人呵呵地笑,她也懒得解释,就在郁金香前照了一张合影。成片的郁金香,黄的,红的,紫的,像花仙子在选美。

可下一次就不同了,李丽英发现老人家盯住她晾晒在阳台上的粉红色小裤头和小胸衣久久发呆,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脸当时就刷地红了。她想起教师说过的话来,教师要她把儿子接过来住,说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一个人住简直太浪费了,不如大家住一起热闹。

关于李丽英和教师的情节,一部分是她后来告诉我的,有些纯粹是我添盐加醋地想象的,但这并不妨碍我的讲述。

我过生日的那天晚上,李丽英和我都喝高了。李丽英竟然给自己喷上了从未用过的“香奈儿”。还涂上了玫瑰色的口红。我问她那玩意是哪来的?口红又是谁送的?她噘着花瓣一样的小嘴说,不要白不要,白要谁不要?我一巴掌就抡过去,两条红亮的毛毛虫就从她两边的嘴角缓缓爬出。

酒劲一过去,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吴,咱们离了吧!她说这话就像说一斤鸡蛋三块八,或者说,回家时别忘了捎一把青菜一样沉静。李丽英说这话时眼里噙着泪花。

事后我弄清了真相,当着李丽英的面,我把自己一颗被烟熏黄的门牙都打飞了。可她并不打算收回她的话。一起生活了二十年,我了解她,她的主意都在心里,轻易不吭声,话一出口,一盆水就泼出去了。

我想通了,离了也好。李丽英总不能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财产没啥好分的,那套老房子是二十年前单位盖的。五十多个平方,我们后来花了两万多一点买下了。我把房子还有那张一万三千四百三十七块钱的存折留给了李丽英和儿子。李丽英说,都给我娘俩,你娘俩咋办?她从箱底翻出三千块钱硬塞给我。

我骑着自行车出去找房子。李丽英说,不急,你啥时候找到啥时候搬,又没人逼你。

我不久就在城中村找了一间十三平方的房子。我和老娘搬出了那个生活了二十年头的家。我不能老赖在这个家里了。没人逼我走,我是自个儿逼自个儿。

李丽英给我一把钥匙,说我啥时候想回来看看就回来,我走的时候偷偷把钥匙放进床头柜。

后来,我就在居住的城中村澡堂找到搓澡的差事。这个差事虽说挣不到大钱,可它有它的优势,不摊本,不怕赔,有力气就行。再说了,照顾起我娘来也方便。

之后不到一年里,李丽英给我打过几次电话,电话里说说儿子,说说乏味的电视剧。有一回,家里的马桶坏了,李丽英要我过去看看,一点小毛病,放个屁的工夫就修好了。李丽英端了半盆清水放在我面前说,擦把脸吧。她还把一块很好闻的紫色香皂递给我,我闻了闻,香甜香甜的,又闻了闻。香甜的气息淹没了我。李丽英说,一块香皂有啥闻的?过来过去地闻?我说,你越来越像这块香皂了。她的脸蛋红得像一朵合欢花,说,吴福娃你嘴皮子越来越溜了,跟谁学的啊。走的时候,李丽英把一笼新蒸的青菜豆腐包子用饭盒装了塞给我。还把给娘做的一件棉护膝塞给我,说天凉了,当心娘的病腿。 还有一回,她说家里的淋浴器老滴水,要我过去看看。我过去一看,嗨,只是螺丝松了,动一动手就拧好了,我说你试试看,别等我走了又打电话。她说那你在沙发上看会儿电视。她自己进去洗澡了。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场足球赛,巴西队和阿根廷队踢得难分难舍。观众都站起来了,振臂高呼,摇旗呐喊。我听见李丽英在洗澡间喊我。我把声音调低。朝洗澡间喊,咋咧?是不是水烫?她说忘了拿搓澡巾了。我找来搓澡巾说,你把门开个缝。她一下将门拉得老大。我正要转身,听见她说,我是老虎还是豹子啊!我愣愣地看着光洁白净的李丽英,雾气太大了,她看起来像云中的仙女。我还没愣过神,就听见她说,进来啊,傻冒!今儿个你给我好好搓搓,别人给你五块,我给你五十,给你一百咋样?她笑着和我开玩笑。

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细说了吧。那样的情节在粗制滥造的电影电视剧中随处可见。

4

我没有想到,一万五千六百块钱那么不经花,那点钱,我攒了三年零四个月。可不到一星期就花光了。后来我又找亲戚朋友借,他们比我也好不到那里去,都三百五百地凑。借到的七千多块钱没几天又完了。我再次想起那句俗话: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每次去收费窗口时我腿就紧张得抽筋,心口也一揪一揪的。

我没猜错,记者果然找到城中村。(这些事情是事后房东和澡堂老板说给我的)房东一听找我,说,吴福娃!娘的在哪里?我也在找他。这个月的房租还没交哩。记者问以前也欠房租吗?房东摇摇头,说三四年了,一次都没有。人倒是个实诚人。楼上楼下谁不晓得是个孝子。为给他娘治病,他天黑了打着手电去城外的土壕挖蝎子,手背被蝎子蛰得一拃厚。他娘人干瘦,他担心娘坐在凳子上硌屁股,就给凳子缝了个棉垫子。他娘患了肩周炎,筷子都举不起,他每天晚上都要按医生教的方子给他娘反复按摩。三个月下来,他娘居然能梳头了。

记者后来找到澡堂,澡堂老板说,好些天都没见人了,说是给他娘去看病。一去再没回来,也不知他娘病好点了么。你要是见到他,捎个话让他赶紧回来,好多客人点名都要他搓澡呢。他这一走,老子的生意冷清多了。

5

第三天上午11点,艾强约我去“三羊居”酒店205房,说人家要见我。行话叫验货。目测一下“供体”的气色,高低,胖瘦,年龄。我就是他们说的“货”。艾强一把抓住我的手,嗨哟哟吴哥,你好福气啊!有人等了半年三个月不见得能碰上合茬的肾。你一来就碰上了。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娘好人好报。艾强指着一旁沙发上的方脸鼠眼的男人说,这位是孙总。方脸欠起身和我握手,说缘分啊缘分!

午饭是方脸请的,他还说老哥想吃啥就点啥。我惦念的不是吃,是我娘的病。他手一扬,手拿菜单的服务员就笑着走过来。四道菜花了一千二百三十五。我惊得咂舌。金菜还是银菜?这不明摆着坑人嘛!孙总却没事一样,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下次请老哥去“黄鹤楼”吃鲍翅。

狗日的方脸真牛皮!

方脸问我有啥要求,我说能不能快点,我娘的病耽搁不起。方脸不住地点头,说,天下患者一家嘛。

我娘是心绞痛,痛起来在床上翻跟头。瘦小的身子骨把床板砸得咚咚响。医生说得搭桥,少说也得两个,不然随时都……后面几个字,他咽了下去。

那天晚上我偷偷溜进病房。夜班医生办公室门开着,衣帽架上搭着件白大褂,一顶白帽、一个口罩。我顺手抓过来穿戴在身。

夜晚的病房不比白天嘈杂,病人都睡下了。还好,我娘的床位还在。我娘磕磕绊绊的呻吟声针尖般刺痛我。眼镜斜靠在床头翻看一本杂志,没瞥见我。我在他肩头拍了拍,他放下手中的杂志尾随我来到楼道外的僻背处,我摘下口罩。眼镜很惊讶,说,是你啊老吴!我点点头。他说这两天,天天有报社电视台的来找你。我说,报纸我看了。他盯着我问,你打算咋办?我说,办法有了。这一两天就能搞定。他说那就好那就好!

我打电话给艾强,希望先付部分费用,我娘急着做手术。艾强说签完协议先付你三万。手术前再给你一万。剩下的术后一把付清。

我问艾强为啥老戴副墨镜。他说,他眼睛有毛病,怕见光。艾强小声问我,卖肾犯法你知道不?我说什么狗屁法不法的,人都快没命了法算个球!他说这事跟做贼不差啥,不能叫人知道。就算亲娘老子也不能说。弄砸了,你娘……,孙总他爹……,就都……我冲他点点头。

我的身份证是艾强给办的,那上面我叫孙小龙,住址是阳光花园B座1305号。艾强要我把身份证号码和地址背熟,说,往后和他一起办事一定要记住自己叫孙小龙。艾强说,有人问就说你是孙总的表叔,是孙总他爹孙一民的表弟。还一再叮嘱,把嘴巴夹紧,免得露了马脚,鸡飞蛋打。他问我记住了嘛,我点点头。他就问我,姓名?我答孙小龙。住址?我答阳光花园B座1305号。他说,好!很好!还给我竖起大拇指。

谈好的价钱是九万。协议很快就签好了,我、艾强、孙总都摁了手印签了字。艾强当下就给我三万块,说这是第一笔货款。还说为了安全起见,他会派人二十四小时保护我。狗娘养的,他是怕我跑了,他的钱就打水漂了。

艾强请我喝酒,说怎么说也是一桩喜事,不喝两杯说不过去嘛。我俩把酒杯碰得咣咣响,一口一个“干了!”他娘的酒真辣,辣得我直掉眼泪。艾强不知怎么就喝高了,他脱掉上衣,露出一大片刺眼的胸毛来。我看见他腰右侧的黑草丛里藏着一条细长的疤痕,像一条粉色的七寸蛇。就问艾强,你……那里……?我没想到艾强会哇地一声哭了。抹着眼角说,老子的右肾四年前就没了。

艾强的故事让我唏嘘不已,下面是艾强的讲述:

我家在陕南镇巴山区,一家人的日子全指望坡地里那鹌鹑蛋大的土豆和圈里的几头干柴一样的瘦猪。说个不怕你笑话的事,那疙瘩人没见过挖掘机,听说乡上来了台挖掘机,翻了几十里山路成群结队跑去看稀奇。

我儿子四年前考上大学,村里人你一绺熏肉他一篮鸡蛋都来我家贺喜。都眼红我说,等儿子念完大学就等着住城里十八层高的楼房。可我却愁得整宿整宿闭不上眼。一年上万块钱的学费像一根钢丝勒得我喘不过气来。儿子见我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晓得我的难处,说大学他不上了,他要去东莞打工。我一个耳光把儿子半边脸都扇肿了,冲儿子吼,让你给老子放屁!老子就是砸锅卖血也要你念完大学。我去砖厂给人家起窑,你问啥是起窑?就是把烧好的砖块从火炉一样的窑里用架子车往外搬。搬运一千块砖能挣十块钱。我最多一天搬运过一万一千块砖,我把一百一十块钱揣进口袋那阵,早忘了汗水从尻渠子往下流的滋味。我算过,这样下去,两个月下来就能挣六千,再加上卖掉两头猪的钱,一年的学费应该差不多了。人算不如天算,谁知狗日的老天爷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一口气下了一个多月。我呆在屋里骂老天。我说,老天爷,我日你先人哩!老天爷不吭声。我又骂,老天爷,我日你八辈子的先人哩!老天爷还是不吭声。我把自己骂累了,也把自己骂哭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一日,我在报纸上读到一则卖肾的故事,心里几乎熄灭的火苗又重新燃起来。后来就认识了老黑。一个肾卖了五万。再干活,就觉得浑身没一丝气力,连炕上那点活都弄不动了。饭碗都端不起了,一动就满身的汗,我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完蛋了。一个靠身体里的力气糊口的人,没了力气和废物有啥两样!本想着儿子读完大学我家的苦日子就熬到头了。谁料一个本科生却到处找不到工作。推销一段时间的保健品,挣的钱连自个儿都混不下去。再后来被骗到哈尔滨跑传销。狗日的尽给老子惹乱子。传销组织给我打电话要我打两万块钱赎人。两万块!啊呸!钱是狗屙的!骂归骂,骂完了我就去找老黑。这一次,我听了老黑的劝告,入了伙。一个月五百块钱的底薪,介绍一个“供体”可得到五千块钱的提成。看起来不错,难就难在“供体”不好找。几个月也钓不到一条鱼是常有的事。

我算想明白了,人活在世上瞎活好活都得活,想活就得想活的路子。

我再次回到医院的时候,我娘床边堆满了花篮,蜂王浆,豆奶粉、各色水果……眼镜说,都是热心市民看到报纸电视送来的。医生还把一张一万三千七百四十五元的收费单转交给我,说这是一些市民自发捐来的,在捐款者附言里,一名叫白鸽的九岁小女孩捐了十一块一毛钱,她说,奶奶,这点钱是捡饮料瓶换来的,我还会捡的。我要是一个魔术师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变出好多好多的钱来。

6

我没想到,李丽英会找到医院来。她一来就埋怨我,说遇到这么大的事也不吭声。

我有两年多都没见过李丽英了。她白了,瘦了,更秀气了。蓝碎花上衣和藏蓝色的牛仔裤恰到好处反而更加撩人。小嘴唇粉嘟嘟的,像两瓣月季花,却又弥漫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桂花的香气。我就后悔以前怎么就没有好好看看好好闻闻李丽英哩。我盯住她——如饿狗死咬住一根骨头。她说,看啥哩,我又不是范冰冰,看把你馋的。(我曾在弄那事时对李丽英说过,你要是范冰冰老子就成神仙呐!后来,她就半气半笑地拿那话堵我)我说,你越来越有范冰冰的味道了。她说,吴福娃,搓澡倒把你的舌头搓巧了。

在我给她修完淋浴器没多少日子,李丽英就嫁给一个在康复路批发服装的。李丽英给我看过那个人的相片,串脸胡,长头发,看起来倒像个搞艺术的。我问过李丽英,是不是早看上人家了才和我掰的?说笑的话,李丽英竟当真了,说谁要是……我没让她说完就把她嘴捂住了。我说,李丽英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是啥样的人我吴福娃不晓得嘛!李丽英嘟着的嘴角就荡出一抹笑。

听李丽英说,胡子和前妻有个六岁的女儿,跟了她娘,胡子每月给六百块钱的抚养费。还说,咱儿子和老牛处得朋友似的,叫人家“胡子大叔”。我问,老牛有多老?她说,大她十一岁。我说,大那么一截子?你真看上他了?她说,人家对咱娃好。都这个岁数了,还啥看上不看上的。老牛吃嫩草啊!我酸酸地说。还嫩草呢?她嘁了一下,说等日子过好了,你这头老牛没准也能啃到一棵嫩草哩。

李丽英临走的时候,硬把五千块钱塞给我。我说我不要钱我现在有钱我要你钱干啥。她说你再这么说就是还记恨我。临走还不忘叮嘱我,等娘的病好了,抓紧给自己的萝卜寻个坑吧。

我娘做完手术第二天,艾强就捧着花篮拎着营养品来了,身后头还跟了个俊俏的女子。说了几句话,艾强就给我使眼色。我随他去外头。他说这里的事交给苗娜。我说,她?行吗?他说人家是护理专业毕业的大学生。艾强说,咱们去办正事。

我被领到一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面支了七八张架子床,有十几个人,老少不一,有五十多的,还有一个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大都三四十岁。拉在床架杆之间的细绳子上搭着毛巾,袜子,裤衩什么的。啤酒瓶,方便面袋,扑克牌,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臭味熏得人喘不过气来。有的蒙头睡觉,有的坐在床头垂头抽闷烟。艾强冲我说,看看,这帮伙计都来几个月了,他娘的就是碰不到合适的配型。你就不住这里了,谁让你走运哩。我被安排在宾馆住下。艾强又弄来牛奶水果,劝我多吃点多喝点,说明天上午十点半手术。还不忘提醒我说,记住,你是孙总他表叔,孙总叫孙浩,他爹叫孙一民,你叫孙小龙。我感觉自己都成了熊猫“欢欢”。

艾强从皮包抽出一扎钱,说,你数数。按合同约定,术前付你的一万。我把钱揣进贴身的口袋。

7

进手术室时我心里还咚咚地跳。艾强悄悄告诉我说医院的各个环节都摆平了,叫我不要担心。他竟然独出心裁,不伦不类地唱了几句:老哥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头啊……我是被戴上眼罩由两个人搀进手术室的。我说,蒙得人难受。艾强说,都这样。担心你害怕。我说,我不害怕我死的心都有了我怕啥。他说,不害怕也不行这是规矩。麻醉针一打,一觉醒来就可以回家抱老婆舒服了。

我是啥时候醒来的,我也说不清。胸口的疼痛在撕裂着我。我看见白被罩上“慈爱医院”几个红字。就纳闷怎么到的“慈爱医院”?

我想挣扎起来,可却不得不再次跌倒。身体不听我的。胸口的疼痛狗一样咬住我不松口。一脸雀斑的护士厉声呵斥我不要乱动!他呢?雀斑脸不知所云地看看我,说,谁?他是谁?你找谁?我说,艾强!艾强是谁?我说送我进来的人。那个戴墨镜的。雀斑脸说,你又在说胡话,你是被几个好心的路人送来的。他们在城市运动公园的草坪上发现了你。再说,这里也没有戴墨镜的啊。

我下意识去摸里面的口袋,里面的东西没有了。我当时就昏厥过去。

再次睁开眼,我的口腔、鼻孔都插着管子。我像一台变压器上面接着一条条电线。

医生见我醒来,说已经通知家属了,很快就会过来。

家属?通知了家属?我想问医生,但我说不出话。

我恍惚眯瞪了一觉,后来我就看见李丽英。以为是一个幻影,伸手去抓,真抓到她温软的手。奇怪的是,竟不觉得怎么疼了。

李丽英眼圈红红的,但她还是挣出一丝笑。

艾强就这样消失了,那个电话成了空号,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叫苗娜的女子。

一切再清楚不过,我被人骗了。

狗日的艾强!

没几天,我已能下床挪动了。李丽英这边要照顾我,那边还要照顾我娘,她一定累坏了。我说,李丽英你图啥嘛。李丽英说,吴福娃你啥都甭说了你是个爷们。她劝我想开些,活着比啥都要紧。还说,有人,就有一切。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连做梦也喊艾强。整夜整夜地喊。

李丽英一定是不忍心看见我这样折磨自己才给媒体打的电话。

电视台的记者很快就来了。一男一女,女的拿着话筒,男的扛着摄像机。

我向他们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当天晚上,我声泪俱下的哭诉就出现在电视上。

《华西报》用了整整一个版面在报道这件事情。文章的题目:《孝顺儿子为救母卖肾被骗痛不欲生》。

我再次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接连几天,我的病房成了接待中心,我的床头堆满各色的鲜花,我像挂彩归来的英雄,疲惫而满足地躺在一堆花丛间。镁光灯晃得我眼睛泛花。面对镜头,院长激情洋溢地说,能为我这样的道德模范治疗是医院的荣幸,还承诺要给我荣誉员工的称号,答应我以后去他们医院看病可以终生享受八折优惠。

《今日看点》的记者评述则有点像央视的颁奖词:他是一个下岗职工,他是一个搓澡工,他是一个父亲,他是一个儿子,可他却用自己的行动感动着这座城市,感动我们每一个人,他是一面镜子,在他的面前,我们是不是应该反思一下,他能做到的,我们能做到吗?

警察很快就找到医院。信誓旦旦地说定会将凶手迅速捉拿归案。我说,其实……他……也怪可怜的。警察愣愣地看着我,说,自己都被人骗得差点丢了命还替人家说话。我没有给警察讲艾强的故事。我知道讲了他们也不相信。临走时,警察提醒我做好接受处罚的准备,毕竟我做了一件违法的傻事。

《在线说法》节目还围绕发生在我身上的案例做了一期节目,在观众中再次掀起热议。

消息像癌细胞一样迅速扩散,不到几天,全国有一百三十八家报纸,三十六家网站,二十三家电视台都报道转载了此事。

我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热的名人。

电话一个接一个,短信一条连一条。

每到一个地方,几乎都有人能认出我,他们会出其不意惊叫:这不是吴福娃么,纷纷上前要和我握手、合影,说要沾沾我的福气和人气。

康达药品公司找上门来,声称要花十万元请我做产品代言人。悦味食品公司竟然想到用我的名字“吴福娃”做商标。不断有公司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考虑去他们公司就职,月薪都在五千以上。说出来连你都不信,竟然有不少女子来电来信发来QQ号希望和我喜结良缘。其中,不乏一些刚刚从大学校园出来的大学女生。

一次,我和李丽英在电话中说,这个世界真是疯了!李丽英笑了,说,你的好运还在后头呢!谁让你是福娃呢。

回头想想,也许我爹娘真的有先见之明。

选自《天津文学》2013年第8期

原刊责编 杨 荣

本刊责编 陈智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