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铺人物二题
2014-07-03吉方君
吉方君
琵琶仙
蕲州城中有一小河,初为小溪,碧流如玉,两岸杨柳依依,故名小柳河。流至荆王府水面渐宽,名为二郎河,注入长江成一道绿,如青龙戏水,直入云天。相传吴承恩在荆王府中创作不朽名著《西游记》,每至疲惫困惑之时,便到河边漫步,河风一吹,顿觉神清气爽,灵感天降,有如二郎神君相助,故赐名二郎河。明亡清兴,二郎河悄然易道,渐次消失,仅存上游小柳河溪水叮咚,清澈如故。
小柳河西岸有一旅馆,曰闹春楼,远离闹市却又得水陆交通之利。日本人占领蕲州后,城中许多旅馆店铺纷纷关门,原本清淡的闹春楼,生意却一天天地红火起来。
闹春楼里,常有一帮黑汉在此聚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酒叫上了劲,有人拍案而起,指天骂地;有人捶胸顿足,失声痛哭;有人捧腹嘻笑,笑眼泪流……席间,常有个操外地口音的年轻女子坐着弹琵琶。她叫郑九娘,艺名“琵琶仙”。她能边弹边唱,成为蕲州一绝。每逢九娘弹唱,汉子们全都停住闹酒。一曲未尽,常有人酒性发作。
郑九娘祖籍江西,先祖官至兵部尚书,传至曾祖父时举家迁往南京,乃石头城中的名门望族。民国二十七年,南京沦陷,郑府老少三十余口被日军屠杀,九娘因随爷爷回江西探亲才逃过一劫。因闻其兄郑正男逃至蕲州,便携爷爷来找。然而家兄没有找到,爷爷却染病身亡。她举目无亲,身陷绝境。
危难之时,幸遇好心人相助,帮她安葬了祖父,并将她荐到闹春楼唱曲谋生。
九娘年轻貌美,又多才多艺,自然不乏求爱之人;其中有个绰号“百里香”的最为殷切。此人本名田桂贤,因在家里排行老五,人称田五哥,乃蕲州东长街“百里香肠铺”掌柜,年过三十仍是单身。百里香白天打点店铺生意,晚上去闹春楼听九娘弹唱,春夏秋冬风雨无阻。久而久之听唱入迷,便拜琵琶仙为师,极尽模仿之事,竟也唱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常登台与琵琶仙唱和,大受票友喝彩,一时传为佳话。琵琶仙每遇坏人袭扰,田氏莫不倾力相救。
然而百里香与琵琶仙有缘无份,因为琵琶仙早已情定他人。此人姓张名乾,正是琵琶仙初来蕲州时遇到的救命恩人。
张乾乃鄂东怪杰,江湖人称铁头大哥,其父是油铺首富,在蕲州、汉口开有店铺,财纳四海,名满三江。张乾年少时,家父曾以重金聘请本地名儒教授,均无果而终。张乾厌文喜武,力猛过人,好结英豪,素以关张自居。年方十六,即上武当学艺,三年出师,闯荡江湖,下汉口,走河南,年至三十始归,娶妻陈氏。不料陈氏因难产亡故,幸留一婴。张乾抱着婴儿讨百家奶,始知为父之艰。
张乾乃重情守义之人。发妻死后,拒绝续弦,一晃年过四十。琵琶仙多次表明心迹,愿与张乾结伴终生,竟被张乾婉拒。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张乾并非不爱小琵琵仙。他是觉得,自己年岁大了,又生活无依,如若应允就会耽误姑娘的一生。其时张父过世多年,张乾将祖传产业交与弟弟,自己独走江湖,带着一帮穷兄弟走南闯北,快意恩仇,义薄云天,倒也活得顶天立地。因为行踪难定,他将小儿托付给琵琶仙,声言大恩大德来生再报。
如此重情重义之人,更得琵琶仙敬重。她心中暗誓,此生非铁头大哥不嫁!她决意等待,等待大哥犟牛回头。
这年中秋,铁头大哥带着穷兄弟从河南回到蕲州,当晚相聚闹春楼。散席时,琵琶仙抱着张乾的小儿,直视着风尘满面的结义大哥,忍泪问道:“大哥,嫂子还能从土里走出来养孩子么?”张乾心知肚明,却装糊涂,认真地说:“能啊!”琵琶仙胸脯起伏,把怀中小儿越搂越紧,沉呤半晌,又说:“那你把嫂子从九泉之下接出来吧,孩子要娘!”张乾从琵琶仙怀里抱过小儿,说:“你嫂子托梦给我,她在阴间守寡,等我做伴儿。九娘,要是有一天我真的去了,鹰儿就拜托你了。”琵琶仙一听陡然变色,急忙转身说:“大哥,您莫再说了……”张乾看她一眼,轻轻叹息一声,抱着孩子往门外走。刚出房门,琵琶仙哭喊一声:“大哥!”声音全变了。张乾回转身,见琵琶仙跪在地上。张乾慌忙把小儿放下,一步跨过去,双手将她扶起,说:“九娘,你……这是何必呢?九娘,你大哥为人一世,不图别的,只图名正言顺。我不能快入黄土时害你……”琵琶仙呆呆地瞪着一双泪眼看着张乾的脸,抽泣了好久才悲切地说了一句:“我真想死!” 立马就转身跑开了。
但是琵琶仙并未离开闹春楼。她时时牵挂着铁头大哥的生命安全。
次日灯草老爹来找琵琶仙。灯草老爹是张乾的结义兄弟,在河东烧窑。几天前,日本汉奸刁德恒带着保安队,耀武扬威地找到河东,限他五天之内烧好三窑瓦。“烧好了,皇军有赏;若有半点闪失,提头来见!”灯草老爹是个怕事的人,当下就满口答应了。场子里备有几垅干瓦坯子,烧三孔不成问题。
但是铁头大哥却不许烧。张乾说:“鬼子从百姓家里抢了很多粮食,要做粮库储备,以备秋季扫荡,我们偏不给狗日的烧!”灯草老爹不敢违拗铁头大哥之意,但又不敢得罪日本人。谁都知道,城中那些鬼子杀人不眨眼。左右为难之时,便想到了琵琶仙。铁头大哥阎王老子敢骂,刀山火海敢踏,但对琵琶仙却敬重有加,从未说过重话。也许只有琵琶仙,才能改变张乾的主意。
琵琶仙得知事情的原委,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对灯草老爹如此这般交待一番。灯草老爹仍有些怕,琵琶仙说:“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日本人那边我自有办法!”
次日晚,琵琶仙在闹春楼里开场弹唱。因有日本人横行城里,前来听歌的票友廖廖无几。琵琶仙扫视台下,心中暗喜。
场子散后,她将百里香留下。百里香受宠若惊,满眼期待。琵琶仙说:“田五哥,我有要紧事求您!”百里香慨然说道:“贤妹请讲,愚兄万死不辞!”琵琶仙便讲了灯草老爹那左右为难之事,又说了自己的想法。百里香颇感意外,心中无底,便说:“这事要让日本人识破,只怕要掉脑袋……”琵琶仙说:“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我就是要让鬼子知道,蕲州的泥巴不好捏!田五哥,你要是怕就算了,我再找别人吧!”百里香说:“贤妹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怕灯草老爹扛不住弄出人命来——我才不怕狗日的!”琵琶仙眉头一展,说:“好!我就知道五哥是条汉子!我只求你两件事,一,你连夜去小龙潭找铁头大哥,让他明天上午无论如何到我这里来一趟,就说我有要事相商;二,设法找到庄翻译,让他明晚到闹春楼来,就说铁头大哥有请!”
百里香一听要找汉奸庄翻译,心就有些虚了。他说:“小龙潭我这就去不在话下,但庄槐那小子跟鬼子住在一起,我哪敢找啊?再说了,日本人到处抓的就是铁头大哥,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琵琶仙微微一笑,说:“这个你放心,庄翻译的底细我清楚,他跟刁德恒不是一路人。明天中午,你送香肠慰劳太君,去一趟北大营,但要避开姓刁的保安队,庄翻译会悄悄来的。”
当夜,百里香去了小龙潭,将琵琶仙的话告诉了铁头大哥。第二天,又依琵琶仙之计,特意做了两笼香肠,抄僻巷小径送到北大营,果然畅通无阻,顺利接上了庄翻译,私下将琵琶仙的话传给了庄槐。
五天之后,灯草老爹果然烧了三窑瓦。刁德恒大喜,亲自组织人力将瓦运到北大营,码在营门口。看着碉堡似的一堆青瓦,他想这回又为太君立了一功。
是夜,天降大雨。次日,刁德恒兴冲冲地领着鬼子队长来到营前,却发现这堆青瓦悉数崩裂,残缺不全的瓦片散落一地。
鬼子队长大怒,“嚯”的一声抽出军刀,一把架在刁德恒的脖子上。“八嘎!你的良心的大大的坏了,死啦死啦的!”
刁德恒只觉膀胱一紧,尿就失禁了。他哭着喊:“太君饶命,饶命啊太君!这瓦,这瓦,肯定是窑匠没有烧好!”
鬼子队长收起军刀,叽哩呱啦一番吼叫。庄翻译冷笑着说:“刁队长,太君令你五天之内再备三窑瓦。如果再误事,就活劈了你——还不快去备瓦!”
刁德恒提提裤子,便领着手下闯到河东窑。“烧窑的,你给老子滚出来!”刁德恒一反在日本人面前低三下四的狗熊样,双手叉腰,厉声叫喊。
灯草老爹听到喊声,从破窑里跑了出来。刁德恒甩着指头骂道:“烧窑的,你竟敢私通新四军,故意把瓦烧坏,老子毙了你!”
灯草老爹心中有底,便做出十分委屈的样子说:“刁队长,看您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我一个本份的窑匠,怎么会通新四军?再说了,现在是皇军的天下,你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刁德恒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听灯草老爹如此一说,知道揪不出什么辫子,只得改口问道:“那我问你,你的瓦,为什么一夜之间全都破了?”
灯草老爹做出吃惊的样子,说:“全都破了?怎么会呢?”
刁德恒一瞪眼说:“难道是我骗你不成!”
灯草老爹双眼一抬,直视着刁德恒问:“刁队长,瓦您是不是盖了?”
刁德恒说:“瓦是盖房子的,还用盖吗?——没盖!”
灯草老爹说:“嘿,那就当然破了!”
“此话怎讲?”
灯草老爹说:“瓦是盖房的不错。但是呐,我这是刚刚出窑的瓦,码在一起最怕雨淋。大雨一淋,热瓦冷缩,哪能不破呢?”
刁德恒一愣:“有这种事?”
灯草老爹说:“刁队长,您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胡说啊!”
刁德恒语气软下来,说:“好啦好啦,太君说了,限你五天之内再烧三窑!”
“能不能宽限几天?”
“不行!你连日带夜给我开工!五天之后交不出瓦来,太君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五天之后,灯草老爹又烧出了三窑瓦。这一次,刁德恒格外小心,运回营门口码成一堆,立即用油布盖了起来,并加了岗哨,日夜看守,生怕有半点闪失。
是夜,天又下起了大雨。次日来看,瓦一块未破。刁德恒大喜。这一回,总算为太君立上功了。
大雨下了数日,终于转晴。鬼子队长命人掀开油布,只见一堆碎瓦。随手拿起一块,轻轻一碰,四分五裂。
刁德恒吓得面如色土,直打哆嗦。“太君,这一定是新四军干的,是他们派人摁破了这堆瓦!”
鬼子队长抽出军刀举起老高:“八嘎!你的欺骗皇军,死啦死啦的!”
刁德恒连声求饶:“太君饶命,饶命啊太君!我对皇军如有二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啊太君!”
鬼子队长收起军刀,又叽哩呱啦乱叫一气。翻译庄槐冷着脸说:“太君要你把烧窑的师傅请来,他要亲自问话!”停了一下,又说,“把人给我好好地带来,不许碰他一个指头!”
刁德恒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正要带手下去河东抓人,却听有人喊他:“刁队长,刁队长——”
来人正是灯草老爹。
庄槐悄悄对鬼子队长说:“太君,这就是烧瓦的老窑匠,很有名望的师傅。这破瓦之事,我问问他就真相大白了!”
鬼子队长点点头,说:“哟西!庄,你的快问!”庄槐走过去正要发问,刁德恒却窜到前面,掏出手枪顶着灯草老爹的脑门喝道:“烧窑的,你连两次把烧坏的瓦送给皇军,你是新四军共产党,老子崩了你!”
庄翻译回头望了一眼鬼子队长,做出为难之色。鬼子队长一声断喝:“八嘎!”走上前对着刁德恒的脸左右开弓就是几个耳光。“你的滚开!翻译官的问话!”
刁德恒捂着火辣辣的脸,像是一条断了脊梁骨的狗,立即乖乖地退到一边。
庄翻译微微一笑,对灯草老爹说:“窑师傅,皇军保护良民,你不要怕,只管回答我的问题:这瓦是不是刁队长让你烧的?”
“是,是刁队长让我烧的!”
庄槐将他与灯草老爹的对话,向鬼子队长作了翻译。
鬼子队长点点头。于是庄槐继续发问:“窑师傅,你这三窑瓦烧得怎么样?比如瓦坯、火候,你都把关了吗?”
灯草老爹回答说:“太君,烧这三窑瓦我可用心了,坯是最好的坯,柴是最好的柴,火候把得好,出窑的时候,这瓦啊,一敲响当当!”
庄槐又向鬼子队长作了翻译,接着问道:“窑师傅,这瓦运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为什么几天之后就全破了呢?”
灯草老爹眯着的双眼亮了一下,说:“太君,这瓦是不是盖了?”
庄翻译瞟了眼耷拉着脑袋的刁德恒,说:“对啊,是盖了,刁队长亲自动的手,盖得很严啊!”
“盖了多长时间?”
“七八天吧。”
灯草老爹一拍手说:“坏了,坏了!盖的时间太长,我这三窑瓦全捂坏了!”
刁德恒硬着脖子插起嘴来,说:“烧窑的,瓦要盖的是你,不能盖的也是你,你敢欺骗皇军,老子——”
刁德恒话没说完,鬼子队长就给他“啪啪”几个耳光。“八嘎!你的多嘴,舌头的,割下来的!”
刁德恒不敢再多嘴了。
庄翻译做出庄重的样子,继续问话:“窑师傅,这瓦为什么会捂坏呢?”
灯草老爹说:“瓦是盖在屋上的,本来就捂不得。”他看了一眼刁德恒,“当然当然,刚出窑的瓦例外,不能被雨淋了。但是出窑之后放一两天,热气没了,如果再盖就会破裂。这个道理,我本来想跟刁队长说,但他老拿手枪指着我,我就不敢多嘴……”
庄槐将灯草老爹的话向鬼子队长作了翻译。
灯草老爹的解释深信不疑,竖起大拇指说:“你的老头,专家的有!”回转身,一把揪住刁德恒的衣领,“刁,你的八嘎牙路,死啦死啦的!”
刁德恒见鬼子队长双眼血红,膀胱一紧,尿又失禁了。“太君,我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啊太君!”
鬼子队长狠狠一推,将刁德恒摔在地上。“庄,你的说说,刁该死吗?”
这时,刁德恒的小命全都掌握在翻译官手里。
刁德恒声泪俱下,说:“庄翻译,看在祖宗的份上,您救兄弟一把吧!”
庄翻译说:“好吧刁队长,你看这样行不行,就把你家的瓦献给皇军,这样既省时省事,又出不了岔子,怎么样?”
刁德恒连忙说:“对对对!好好好!就把我家屋上的瓦拆下来,献给皇军!”
几年后日本投降,刁德恒才知“破瓦”之事乃琵琶仙幕后主使。正是这个手持琵琶的弱小女子面授机宜,让灯草老爹烧窑时中途停火。这样一来,出窑的瓦就难经风雨,露着盖着都会自破。她又让铁头大哥和庄翻译暗中照应,才使得原本胆小的灯草老爹在凶残狡猾的敌人面前“出尔反尔”……
琵琶仙以此义举,让铁头大哥刮目相看。几年后,张铁头用八抬彩轿将郑九娘迎至油铺。小山村里,从此多了一位传奇母亲。
百里香
古城蕲州乃医圣李时珍故里,自唐朝始,设县制州已逾千秋。
民国二十七年,千年古城烽烟乍起,如狼似虎的日本鬼子烧杀抢夺,无恶不作。是年秋,城头插上了膏药旗。
小城沦陷后,日军主力开赴前线,城中仅留一百多个鬼子。为首的鬼子队长叫川矢。这家伙金鱼眼,塌鼻梁,个子矮,肥头大耳,满脸横肉,一双罗圈腿,走起路来成“八”字,像是胯里夹着一个南瓜。川矢的父亲乃东京城中一家餐馆的厨师。川矢应征时,父亲特意嘱咐他设法搜集中国民间美食秘方。
川矢跟随部队入侵中国后,除了杀人放火强奸抢掠,就是寻找当地的名厨,品尝当地的名菜,千方百计设套取美食秘方。秘方一旦到手,即杀人灭口。两年下来,这小子掌握了不少中国民间特色美食的制作方法。
到蕲州后,他很快就盯上了“百里香肠铺”。凭着警犬一般的嗅觉,他意识到,一宗世所罕见的中国特色美食就要登场了。
川矢队长的塌鼻子,又是一嗅一个准。
原来,这“百里香肠铺”乃千年古城的金字招牌,改朝换代经久不衰。现在的老板名叫田桂贤,年方三十,乃百里香肠铺五十六代传人。
田桂贤虽为一介厨师,却满腹经纶,多情重义。他曾就读于县立麟山中学。后因学校停办,辍学回乡子承父业,接了香肠铺子。他本性聪明,又勤奋好学,不久便学会了制作糯米香肠的家传绝技,还练就了一手飞刀削片的独门功夫。他的糯米香肠片薄如蝉翅,香甜酥脆,进口即化,堪为极品。外地客商路过此地,莫不慕名前来一品为快。艺高名扬,“百里香”的名字越传越远,而他的本名田桂贤却鲜为人知。
一日傍晚,川矢队长带着翻译官庄槐来到百里香肠铺。保安队长刁德恒领着一帮伪军守铺子门外,像是鬼子豢养的一群哈巴狗。
进门后,川矢笑容可掬地对百里香叽哩呱啦地说了一通,还比比划划,夸张地晃着大拇指,百里香一句也没听懂。身着鬼子军服的庄翻译说:“川矢队长说,他非常欣赏中国民间的美食文化,也非常喜欢百里香肠铺的香肠,愿拜阁下为师,学习中国厨艺,让中国民间的饮食文化融入大东亚共荣圈,使阁下成为大东亚乃至世界顶级的厨艺大师!冒昧相求,万望阁下恩准!”
百里香瞟了眼俗不可耐、丑陋无比的川矢,心想,你们这些日本鬼子侵我中华,杀我同胞,奸淫抢掠,禽兽不如,也配拜我为师?他冷冷一笑,说:“我一个做香肠的,不懂什么文化,也不想当什么大师!要吃香肠明天来,我要打烊收摊子了!”
庄翻译愣了一下。正要开口,刁德恒一步蹿了过来,撩开白绸子大褂,露出腰间的两把短枪,甩着指头说:
“百里香,你他妈的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太君拜您为师学习厨艺,那是你祖坟开裂撞上好运!还不快给太君做香肠!”
百里香对汉奸刁德恒早就恨得咬牙切齿。前年鬼子攻占蕲州时,身为县保安队长的刁德恒不放一枪一弹,就带着队伍弃城而逃,躲进山里当缩头乌龟。鬼子立住脚后,这家伙就曲意逢迎,给川矢队长的翻译官庄槐家里送三姨太。被送女子乃闹春楼当家主唱琵琶仙,是百里香心仪已久之人。危急之时,幸得同村好友坤二少爷及时相助,琵琶仙才得以脱身。此事虽末引起大的风波,但刁德恒的汉奸嘴脸让百里香没齿难忘。
此时,百里香就再也忍耐不住,指着刁德恒的鼻子骂道:“香肠是做给人吃的,不是做给狗吃的!”
刁德恒大脸一横,拔出双枪,指着百里香的额头吼叫:“你他妈的活腻了你,老子崩了——”
“八嘎牙路!”川矢队长没容刁德恒说完,就上前“啪啪”几个耳光,打得刁德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川矢乃阴险狡诈之人。他知道,对付身怀绝艺的中国人,不可以武相逼。他的计谋是屈意奉迎,以“德”攻心,麻痹对方。一旦秘方得手,即格杀之,以让此方在中国境内失传绝迹。
川矢喝退刁德恒后,迅速换上一副笑脸,又叽哩呱啦地说了一通。庄槐翻译说:“尊敬的百里香阁下,因为刁队长的愚蠢和粗鲁,让您受到了莫大的污辱,在下深表不安和歉意!我将以此为戒,严惩不殆!”
果然,川矢一挥手,几名鬼子就下了刁德恒的枪,将之摁倒在地。川矢走过去,一脚踩在刁德恒的脸上,拔出军刀说:“你的,八嘎牙路!死啦死啦的!”
刁德恒吓得面如色土,哭着求饶:“太君饶命,饶命啊太君!我保证以后把百里香当爹当爷当菩萨,决不碰他一根汗毛!饶命啊太君!”
川矢听了庄槐的翻译,便收回军刀,又叽哩呱啦地说了一通。庄翻译说:“刁队长,太君要你自打五十耳光,向百里香阁下谢罪赔礼!”
刁德恒为了保命,只得扬起双手,对着自己的猪脸左右开弓一气老打,边打边说:“我不是人,我该打!田五哥您大人大量君子不计小人过!您是大爷我是孙子,我他妈的我是混蛋!”
刁德恒自掴五十巴掌之后,脸被掴得活像猪肝,川矢哈哈大笑。他走到百里香面前弯腰施礼,双手抱拳叽哩呱啦。庄翻译说:“百里香先生,今天打搅了,明天再来贵铺品尝您的厨艺!”
鬼子、汉奸走后,百里香就想:自己不过是沦陷区里的一名厨师,用得着川矢队长如此巴结? 这个丑陋的日本鬼子打的是什么算盘?是想做出友善的姿态收买人心,以图蒙蔽更多的中国百姓充当帝国的顺民?我百里香本为帝后,岂能在鬼子面前俯首称臣!
是夜,百里香悄悄来到县城东郊小柳河闹春楼,找心上人琵琶仙商计对策。走上楼来,却见琵琶仙坐在窗前泪眼蒙胧,不由心中一惊,急问道:“让鬼子欺负了?还是姓刁的又来找你麻烦?”琵琶仙哭得更伤心了。百里香以为琵琶仙定是受了鬼子的欺负,不由怒发冲冠,说:“我这就去找川矢,这个假仁假义的东西!”正待转身,却让琵琶仙一把拉住。“田五哥!”琵琶仙说,“这事与鬼子无关……”
哪是为啥?”
“是铁头大哥气的!”
铁头大哥名叫张乾,乃油铺坤二少爷的兄长,曾上武当习武三年,好行侠义,扶危济困,交结英雄,专与官府作对。满州事变后,组织义勇军袭击日寇,被关东军通缉,便潜回鄂东老家,带着一帮穷兄弟聚于闹春楼,以推花车送货为掩护,以图东山再起。百里香深知铁头大哥的为人,便问其故。琵琶仙说:“田五哥,您也不是外人,我就把实话告诉您吧!”
原来,琵琵仙早就爱上了年过四十的铁头大哥。铁头大哥妻子早逝,儿子年幼,因无妻室,生活很是艰辛。但他对亡妻感情很深,这多年来拒绝再娶。琵琶仙多次表明心迹,愿为其子继母,均被铁头拒绝。今晚掌灯时分,铁头大哥又来闹春楼,把寄养在此的儿子接走了。因为一片痴情再次被大哥拒绝,琵琶仙很是伤心。说到动情处,琵琶仙声泪俱下,悲痛欲绝。
百里香从末明了琵琶仙的感情,更没想到琵琵仙对铁头大哥用情如此之深,因此大感意外和失落。但他转念一想,琵琶仙初来蕲州身陷绝境之时,是铁头大哥出手相助,帮她安葬了客死他乡的爷爷,又将她荐到闹春楼唱曲谋生。知恩图报,情义无价,这样的女子更值得尊敬,岂能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而生怨意?果真如此,我百里香与无良小人又有何异?
当下,百里香便打定主意,一定找机会劝铁头大哥迎娶琵琶仙,以成绝世良缘,便慨然道:“贤妹放心,这个媒人我做定了!”琵琶仙破泣为笑,欲演琵琶一曲,以谢义兄。百里香哪有闲心听曲,便将川矢到香肠铺子“拜师”之事细说一遍。琵琶仙也觉蹊跷。百里香说:“我想今晚就把铺子关了,回乡下去,特来向你告别!”琵琶仙连说不妥。“川矢拜师,我看十有八九是装装样子,收买人心,”琵琶仙分析说,“这时候你一走了之反而不好,不如假意周旋,也好为铁头大哥做个内应!”百里香一听有理,当下便改变主意,返回铺子。
第二天,川矢果然又来拜师。百里香欣然应允,并设宴款待。川矢大为高兴,对百里香的手艺赞不绝口。拜师酒后,川矢不仅行了三叩九拜大礼,还奉上了一笔银票作见面礼。
这之后,川矢队长与百里香俨然成了一对师徒。百里香去日本军营,站岗的鬼子要立正敬礼。因为来去自由,百里香从鬼子那里打探了不少消息,为新四军游击队伏击鬼子提供了准确情报,打击了日军的嚣张气焰。
川矢队长在做了一番亲善的姿态之后,觉得时机已到,要百里香拿出香肠制作的祖传秘方。百里香心想,只要能够拿到日军情报,供出祖传秘方又算了什么?便欣然应允。
川矢心中暗喜。危急之时,翻译官庄槐避开鬼子,将川矢的企图悄悄告诉了百里香,劝他及早逃脱。
百里香听了,惊出一身冷汗。本想连夜逃跑,又心有不甘。川矢这等阴毒小人,不教训教训,有损为师之尊!当夜辗转反侧,思谋再三,终于想出一计。
次日,百里香告诉川矢,他要正式传授香肠制作的祖传秘方了。他说在送方之前,先要把制作香肠的绝秘方法演示一遍。这是川矢求之不得的,当即应允。百里香要川矢准备一头肥猪关入圈中,每日以清水喂之。待五天后,他要亲自配制香肠大料。川矢不知有诈,依方而行。
转眼五天期限已到。百里香待店铺伙计逃走之后,才提着香肠大料来到日军营中。当着川矢的面,他将糯米、花生、莲籽及香油、五香诸料放入锅中,先以大火烧开,再以文火慢熬。那锅中之物越熬越香,极为诱人。那饿了五天的猪嗅到香气,在圈中左冲右突,急不可耐。
大料熬好后,百里香釜底抽薪,熄火冷却。他又让人烧好一锅开水。
香肠大料降至温热,百里香盛到干净的盆中,置入猪圈。那猪已经饿极,扑上前一气老吃,将那一盆香喷喷的大料吃得一干二净。
百里香对一直跟随左右的川矢队长说:“我的香肠为什么香传百里,奥妙就在这里!半个时辰之后,待猪安静下来,捉来杀了,迅速用开水去毛,取出大肠,用白麻扎好两头,放入蒸笼蒸熟,再切成片,就可以吃了!”
川矢听得两眼放光,“哟西哟西”地点头称是。
见计已成,百里香以回铺子取方为名,迅速溜出了鬼子的军营。
且说川矢见半个时辰已到,便令部下将猪杀了,又按百里香所授之方,刮去猪毛,取出大肠,用白麻扎好两头,放入蒸笼烧火蒸之。
众鬼子围着蒸笼,有的凑到跟前缩着鼻子,有的吞着口水,巴不得立即吃到香肠,只有翻译官庄槐和保安队长刁德恒心知肚明。刁德恒几次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他是害怕好心难讨好报,一不小心被喜怒无常的川矢一刀劈了。
蒸了几个小时,仍不见百里香归来。川矢按捺不住,命人揭开蒸笼,一股怪味直扑口鼻。川矢心中狐疑,抽出军刀切出一段,对刁德恒说:“你的米西米西!”刁德恒吃过前几次亏,这回就乖多了。他毕恭毕敬地接在手中,硬着头皮吃了下去。
川矢见刁德恒吃得很香的样子,就说:“刁,香肠的好?”
刁德恒点头哈腰地说:“报告太君,香肠大大的好吃!”
川矢一招手,说:“米西的有!”众鬼子早饿得肚子咕咕叫,便一哄而上,抓在手中吃了起来。
一会儿鬼子们个个满嘴喷粪,“哇哇”地吐了起来。川矢仅吃一口,就被嘴里的“香肠”臭得大叫。直到这时,这个自以为聪明的日本鬼子始知中计。他命手下全城搜捕百里香。而此时,百里香轻舟过江,全身而退。
抓不到百里香,川矢就拿保安队长出气,割了刁德恒的一只耳朵。
百里香过江后,参加了新四军江南游击队。日本投降后,又参加了三年解放战争,屡立战功,此为后话。
单说大军渡江这年,百里香劝铁头大哥娶了琵琶仙,并为其主持婚礼,实现了当年的承诺。
(责任编辑/刘亚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