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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企承包第一人”马胜利这三十年

2014-07-03何西

2014年7期
关键词:造纸厂双星胜利

何西

马胜利渐渐服老了,开始喜欢做饭,喜欢跟孩子们在一起,平时周末也希望孩子们去看望他。谁要是来不了,他还会打电话问几句。人生快速上扬,又迅速跌落,一次接一次,他最终成为别人眼里悲情的“失败者”。

他已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马承包”,而是一个个子不高,身材偏瘦,戴副眼镜,和蔼的普通老头。他喜欢在小区里一边散步,一边听音乐,有时还会和小区的门卫聊上两句—

2014年2月6日,马胜利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程。这位“中国最著名的厂长”因病与世长辞,享年76岁。

如今,斯人已逝,“是非成败转头空”,他留给世人的唯有四个字:我不后悔。“失败也是财富,难道不是吗?”

时代的风口

在上世纪80年代,马胜利绝对是一个风云人物。四次受到邓小平接见、两次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个人事迹被选入高中教材,这在全中国没有第二例。

马胜利之所以能拥有如此之多的光环,是因为赶上了时代。于是,“果敢的个性”和“万象更新”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一拍即合。

1984年,中国的改革正由农村向城市推进。把“包”字引进城,引入到国有企业,正处于试点、探索阶段。就在这个时候,石家庄造纸厂的销售科长马胜利,在厂门前贴出了一份《向领导班子表决心》的“大字报”:我请求承包造纸厂,承包后,实现利润翻番,工人工资翻番,达不到目标,甘愿受法律制裁。

这一年,马胜利47岁。他的“大字报”就像是一块巨石,打破了国企平静的湖面。尽管改革已经开始,但固守的人们还没醒过神来。所以,这张大字报被解读为“抢班夺权”、“野心大暴露”,一点儿也不让人意外。马胜利的科长职务也随之被免。

其实,这个科长职务本来就是马胜利“硬”向厂领导“讨来的”。当时的石家庄造纸厂和几乎所有的国营大厂一样,仍在“原料由国家供给,产品由国家包销”的计划思维轨道上惯性前行。改革到来后,国家不再包收购,也不再管收购,往日“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的造纸厂,遭遇了生产1000吨,却积压了900吨卫生纸的窘境。

当时人人都对这个难题避之而唯恐不及,马胜利却毛遂自荐当起了销售科长。凭着对市场的直觉,短短3个月内,他就将这900吨纸销售一空。

初试啼声的马胜利尝到了改革的甜头。他已经醒了,不愿意再假装睡着。于是,在上级交付17万元销售任务,当时的厂领导竟然讨价还价要求减到14万元时,曾多次向厂领导进言改革却屡屡碰壁的马胜利爆发了。

“大字报”贴出半个月后,马胜利的挑战迎来了转机。市长王葆华带领160多人在造纸厂召开“答辩会”。经过答辩,组织上对马胜利的经营策略表示认可,当场宣布马胜利为石家庄造纸厂厂长。

马胜利不仅有闯劲,头脑也活。当时造纸的原料是棉短绒,价格是1600块钱一吨。有一天,马胜利看到《人民日报》登了一个今年粮食大丰收的消息。当时,他就想“农民多少年都没换过被套,改革开放了,大量的旧被套被换下来。那被套虽然旧了,但用来造纸纤维还是很长的。”于是,他就用1吨不到100元的价格把农民的旧被套买回来,原料成本一下降低了十几倍。

除了降低成本,马胜利还在产品开发上下功夫,生产了带香味儿的香水纸巾、厨师戴的白色帽子,以及卫生巾,这些在当时都是新鲜玩意儿。马胜利的做法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承包的当月造纸厂就实现利润21万元,他随即把承包的指标主动从当年的70万元,提高到140万元,翻了一番,到年底还超额完成指标;第二年,也就是1985年,造纸厂实现利税280万元,比1984年翻了一番;1986年,在原材料价格大幅度上涨的情况下,造纸厂仍完成上缴利税320万元。而在马胜利承包之前,造纸厂从1981年开始,连续3年,不但没有向国家上缴一分钱,国家还倒贴了10万元。

石家庄造纸厂在马胜利手里从亏损企业,摇身一变成为了全国明星企业。随后,各种荣誉接踵而至: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被频繁授予各种奖励、参加各类讲座、到各地参加考察报告等。马胜利的个人事业瞬间到达了顶峰。

英雄

彼时的马胜利俨然已成为时代的主人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不仅是造纸厂的骄傲,也是政府树立的典型、媒体报道的宠儿。关于马胜利、石家庄造纸厂的各种改革故事和细节被媒体津津乐道。马胜利成了改革精神的化身,造纸厂甚至专程安排他去医院做了牙齿矫正,把外突的门牙勒了回去,因为这样才能“更好地代表改革的形象”。

当时,和马胜利一样风头正劲的,还有“承包制”,“一包就活”和“一包就灵”,几乎成了中小型亏损企业包治百病的仙丹。于是,承包成为了马胜利的名片,马胜利也成了承包的代名词。

“马承包”的名号打响之后,其他地方的亏损企业就找上门来,甚至一些地方的领导还亲自出马,请马胜利去帮当地的企业搞承包。春风得意的马胜利,也认为自己找到了救活国有企业的灵丹妙药。这让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全国20个省,承包100家造纸厂,打造中国纸业托拉斯。”

这个雄心壮志让马胜利激动不已,他满怀热情投入到新的事业中,他奔走于全国各地,在其自传《风雨马胜利》中,他曾用“晓行夜不宿”来形容当时的状态。《“马承包”新传》中也曾记载了其所到之处引起的轰动:“他谈笑风生,话语幽默而又风趣,会场内外鸦雀无声,听得人们如痴如醉,长达三个小时的报告,竟无一人走动,有人憋着尿也不去厕所。”

就这样,马胜利一路看、一路讲、一路签,工作效率极高。一次去贵州,他晚上到贵阳,第二天就作报告,第三天就看厂,第四天就签承包合同。当年有媒体这样称赞他的高效:“这旋风般的节奏,本身就是一曲改革的颂歌。”

在这场承包风暴中,马胜利成了救世的英雄。“你厂子好我连见也不见你,哪个厂最困难确实现在都开不了工资了,这个样我就包,我光包这样的。”所以,他承包的100家企业全是亏损企业,这也为他的失败埋下了伏笔。

他对自己充满了自信,把集团成立的日期确定在1988年1月19日。国家轻工业部、省、市领导还出席了成立仪式,给足了他面子。然而,令马胜利始料未及的是,本想在更加宽阔的舞台上发挥自己的经营才能、书写更加辉煌的人生经历的“巅峰之作”,恰恰变成了自己“败走麦城”的开端。

仅仅在集团成立4个月以后,马胜利造纸集团就开始出现亏损,先是浙江,后是贵州,接着是山东,截止到当年8月,就有16家企业退出了这一集团。到1989年下半年,这个资金、管理、经营等诸多方面都先天不足的企业集团,很多隐藏的问题渐渐凸现。加之1990年马胜利的大本营石家庄造纸厂亏损300多万元,1991年5月,中国马胜利造纸企业集团宣布解散。

“我是清白的”

马胜利试图通过“承包”这种方式,以一个人的力量来挽救百家亏损企业,这显然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但如果将中国马胜利造纸集团的失利完全归咎于他个人,也是有失偏颇的。因为当时的大环境对马胜利是不利的,他承包的这些企业,“盈利了地方受益,他们高兴;可贷款时,就说集团总部在外地,困难很大。”

经历了失败的马胜利并没有因此沮丧,他停止了对外地企业的承包,决定专心经营石家庄造纸厂。正当他要重新大干一场的时候,1995年月的一天,市轻工业局的领导突然把他叫到办公室说,上级决定免除你的厂长职务,为了顾全你的面子,你主动写个报告辞职吧。你不辞职,就强行免职。马胜利坚决不辞职。当天下午,上级宣布免去马胜利的厂长职务,公开的原因是:马胜利因年龄大而主动辞职。

后来他才知道,在上报他“辞职”的材料中,写的年龄是65岁,可当时的马胜利只有56岁。为什么把他的年龄写成了65岁,有关人员的解释是“写错”了。就这样,在“巅峰之作”倒闭后,马胜利遭遇了人生真正的“滑铁卢”:他不仅被免职了,还有人说他“贪污太多”、“把外国货冒充本厂产品到处吹”。

被免职的原因,除了众所周知的经营上的失败外,还有一种说法是他得罪了领导。这一点是有迹可循的,在他全盛之时,市里组织开会,他经常要么不去,要么迟到早退。连他本人都曾说过,因为去得少,他甚至连主管部门的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那些年受到的追捧太多,马胜利有些不把上级领导放在眼里。比如,成立集团这么重大的事情,他直到集团成立前几天才通知市领导,意思很明显,就是只请他们出席仪式,而不是征求他们意见。时任石家庄市市长的王葆华坦陈:“这么大的事情,之前他连个招呼都不打,没有给市里汇报,这不等于逼着我们干吗?”

另外,他在厂长任上,因为没搞好和厂内另一位领导的关系,以致“不被人理解”并被告发,一年之内曾招致9个调查组进厂调查。马胜利后来在总结早年失利的“十大原因”时,也把“不善于协调,更不会搞好与顶头上司的关系”看作是自己的“致命弱点”。“被退休”后,马胜利卖起了包子,起名“马胜利包子铺”。马胜利透露卖包子的原由,“我就卖包子给大家看,都这样了还能有经济问题吗?”事实上,退休后的马胜利每月领着130元的退休养老金,跟老妻和两个女儿挤在两间破旧狭小的平房里。

就在马胜利开包子铺的同时,他的一位旧部下召集了几十名下岗职工搭起了一个造纸厂,让马胜利承包,厂子的名字就叫“马胜利纸业有限公司”,马胜利给新公司的产品起了两个很古怪的名字,卫生纸叫“援旺”,餐巾纸叫“六月雪”,前者与“冤枉”谐音,后者则有“窦娥蒙冤,六月下雪”之意,其满腔悲愤,溢于言表。“我老马总不能像秋菊打官司一样四处奔波‘讨个说法吧!”

后来上级部门再度派出调查组,到造纸厂调查了几个月,结论是马胜利无论是在经济还是生活方面都是清清白白的。

壮心不已

马胜利的这家纸业公司效益一直不好,挣扎几年后便销声匿迹了。后来他又在满城、徐水等地先后承包了四家工厂,但最后都不了了之。随后几年,人们几乎听不到马胜利的任何消息了,他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马胜利的时代结束了,而曾经兴盛一时的承包制改革也被扫入历史的尘埃里。在某种意义上,马胜利是时代的产物。时代成就了他,而他也成就了那个时代。历史的车轮总是滚滚向前,像他这样曾经推动变革的人,终将被这滚滚的车轮碾过。这是历史的无情,也是难以挣脱的个人命运。

但马胜利是不认命的。2003年冬天,杭州青春宝集团的冯根生突发奇想,把1987年当选的“首届中国优秀企业家”的“幸存者”全部邀请到西湖相聚,马胜利也应邀前往。当聚会的大屏幕出现他当年奔波全国的照片时,他不禁老泪纵横。在这次会后,同为首届优秀企业家的青岛双星(000599,股吧)集团总裁汪海邀请马胜利加盟双星,他一口答应,此时他真正已经65岁了。

随后几天,汪海“承包”了马胜利的消息,在外界又掀起一片涟漪。马胜利穿上了西装扎好了领带准备重出江湖,发誓“要在5年以后成为亿万富翁”。在双星聘任马胜利的新闻发布会上,马胜利说:“我得到的各种荣誉证书装了16皮箱。那时双星不如我,但现在我名落孙山,双星却蒸蒸日上。”马胜利说这句话时所站的生产线旁,有一个巨大的宣传栏,上面醒目地写着:“汪海总裁企业家身价达39.99亿元。”

汪海和马胜利是老朋友,马胜利大红大紫的时候,曾到双星做报告;两人的性格有相似之处,一样的“大事清楚,小事糊涂”;马胜利不爱开政府的会,汪海连青岛市委市政府的会议都敢不参加。

然而,两人之后的境遇却截然相反。

这次出山被马胜利视为背水一战,他依然像当年一样充满信心。“我始终没有掉队,这些年一直在学习,《哈佛管理丛书》已经读了好多遍。我的有利因素很多,造纸厂不知道我的人不多。我曾经承包的100多个厂中90%还在,有的我还管理过4年,这些厂会认我的。”

计划中的新公司由双星全资注册,马胜利任法人代表,实行承包责任制。他负责人财物、产供销,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在保值增值的基础上,利润分成,如果亏损就免职。

然而,这次“承包”很快便悄无声息了,原因至今仍然是一个谜。“双星”集团外宣处处长郭琳说:“当时我们给马老安排了房子和车,让他把老伴也接过来。但是他在这里呆了几个月就走了。毕竟,他离开市场已经10年了。”后来马胜利谈起这件事时只说:“刚开始(汪海)说办一个厂子来,如果办我就想给他帮帮忙,后来也没搞起来。那是国有企业,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汪海一个人说了算。”

最后一站

离开双星后,马胜利回到河北老家,待了几年,不甘平庸的他第三次出山,于2008年4月出任德州常兴集团的总经理一职。但这次,老马再没有引起广泛的关注。

他已经年过古稀,纵然老骥空余鸿鹄志,奈何壮心未酬岁已寒。

“当时我们就在这条街上来回跑着玩。”与马胜利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位老人说,“他胆子很大,那会儿我们都喊他‘老虎,没有他不敢干的事。”大起大落、风风雨雨过后,晚年的老马生活归于平淡。一天抽小两包烟,帮着四个女儿带孩子,闲暇时他也会上网看看新闻,甚至还在网上和别人聊聊天。

马胜利应该是最有资格感叹命运的人,他享受过成功的荣耀,也体会过失败的落寞。他曾经号准了时代的脉搏,尽管遭遇失败和变故,依然希望自己能回到主流,做出一番事业,但终究他还是与这个时代渐行渐远了。

跟上世纪80年代涌现的企业家,比如王石、宗庆后、柳传志等人相比,马胜利同样具备“做大事”的潜质:灵活的头脑,敢为人先的气魄。但他却不够稳健。柳传志谈到在80年代初开始创业的企业家中,自己之所以能“幸存”的原因时,说:“有机遇的方面,更多的我觉得可能还是对政治、哲学、经济的注意。研究过历史的,就不会太张狂,不会在某一个局点上抓住不让。”

其实,马胜利骨子里是一个传统的国企人,而非商人,他更看重荣誉而不是金钱。但是,没有强烈的追逐利润的冲动,就无法成为一个优秀的企业家。这也让他在被免职后不能安心做一个生意人,他总是想回到国企,因为他认为那才是他的舞台。

他没有大富大贵,也没有大贪大恶,如今记得马胜利的人已不多,他的去世也并未引起媒体的更多关注。2月8日“送别”时,只有几家媒体前去采访。瑟瑟寒风中,这位曾经创造过神话的人物,似乎只停留在了那些为数不多的送别他的人的记忆中。(来源: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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