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湖笔走何方
2014-06-30雷虎
雷虎
文房四宝中,向来有“笔墨纸砚”之序。笔排在首位,不是因为价值居首,而是制笔太难。这笔,特指湖笔,出自浙江湖州。
在中国书画界,有“一部书画史,半部在湖州”之说。尽管靠笔尖滑动成就了中国书画艺术的辉煌,但湖笔却不同于其他三位兄弟的身价。相对于已经跻身高端藏品的墨、纸、砚,千百年来,毛笔作为快速消耗品的属性一直没有改变。四宝中的奠基石,如今过得怎样?带着疑问,我决定去湖州一探究竟。
寻笔厂不遇
湖笔虽以湖州得名,却产自湖州东南40公里处的善琏古镇。在出租车开动的瞬间,手机地图上显示出一个个优雅水乡的地名:织里、南浔、乌镇、双林……可街道两旁,到处都是林立的高楼和烟囱,空气中还弥漫着焦糊味。
出租车迂回行进了1个小时后,司机才松了一口气。“这就到善琏地界了,要换是以前,从湖州城过来只能走水路,要在船上折腾好几天。”车进善琏后,司机在鳞次栉比的湖笔招牌中迷失了方向,不断停车问路。“湖笔厂?这里到处都是湖笔厂!”“善琏湖笔厂?这里都是善琏湖笔厂啊!”直到一位老妪把我们指进了一条小巷,才寻见古色古香的牌坊上写着“善琏湖笔厂——沙孟海”几个大字。“以前这门前不是一条河么?河边还有个码头,有好多人往船上装毛笔的啊?”司机在迷雾中彻底迷失了。
牌坊后是一个宽敞的四合院,中心是一个10平方米的花坛,立着一块巨石,上面刻着字迹硬朗的碑文《蒙公祭》。原来,这庙桥弄6号就是现在的善琏湖笔厂,前身是毛笔业始祖蒙恬祠。
“直到前几年,我们湖笔厂前都是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石桥名为庙桥,南来北往的笔贩,都是坐船而来,在庙桥上岸的!”善琏湖笔厂的副厂长沈惠兴对湖笔厂的前世今生就如同名门世家在数家谱,言语中有说不完的自豪。自从2010年厂长邱昌明退休后,就是沈厂长负责接待了。
邱昌明是湖笔制作技艺唯一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如今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杭州照顾外孙。平时自己也做笔,放在湖州市博物馆卖,量不多,一年100支左右,每支笔大概2000元。但他每个月都会回好几次善琏,到厂里转转。“我从16岁进厂,干了大半辈子,对工厂的感情非常深。”以前他带了5个学徒,现在都退休了,被评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后,他又带了3个徒弟,如今都还在厂里做。
说是厂,不过平房一栋,小楼二三。“湖笔厂兴盛时期,这里有七百多号人。那是择料车间,这栋负责水盆,那栋里边专门制笔杆!现在厂里70人不到,一栋楼就够用了。”站在蒙公石前,老厂长指着空荡荡的厂房感慨万千。“以前总有领导问,这个技艺会不会失传?我说不会,就是人少点。至少在20年内,传承不是问题。”因为自从上世纪90年代后,大小笔庄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曾经汇聚百家笔工的湖笔厂变成了湖笔界的黄埔军校,待“黄埔生”毕业后,“军校”就破败了。
一支湖笔的诞生
厂长领着我们走进那栋唯一的工作楼,如今一楼已是湖笔博物馆,陈列着各种精美的文物,楼上则是制笔车间。看着“参观由里走”的指示牌,我明白,湖笔厂早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生产湖笔的地方,而成为了一个书画道场。因为在外人眼里,笔工平凡普通的制笔工作,却是书画艺术混沌初开的地方。
每位来善琏的寻笔者,都不会在博物馆浅尝辄止,在带了无数批寻笔者到制笔车间参观后,湖笔厂决定顺水推舟,把制笔厂变成工业旅游点,让参观者在漫游湖笔120道工序中,体会“一支湖笔的诞生”。
黄庭坚说:“唯笔工最难……研得一,可以了一生。墨得一,可以了一岁,纸则麻楮藤竹,随其地产所宜,皆有良工。”但是制毛笔太难了,对每个笔工来说,都要严格遵守“三义四德”。所谓“三义”,是指制作工匠技艺要秉承“精、纯、美”的准则;所谓“四德”,是讲生产出的成品湖笔要“尖、齐、圆、健”,四德齐备。
“善琏毛笔一直到现在都是由纯手工制作,湖笔虽小,但制笔却是一个系统工程。每支湖笔从原料进口到出厂,都要经过择料、水盆、结头、装套、择笔、刻字等12道大工序,而每道大工序,又可被分解为少则二三道,多至二三十道小工序。”
顺着斑驳的白墙走上二楼,阳台上的一幕立刻把我唬住了:几十个竹簸箕一字排开,每个簸箕里都晒满了如同水饺、竹笋一般的毛绒疙瘩,细看,才知是笔头。
推开木门,笔工们每人的左手拿着一团整齐湿润的羊毛,右手用指甲不断从羊毛团中抽丝。他们大多已过花甲之年,但手法却十分敏捷。每秒甚至能重复抽丝的动作二三次。“这道工序叫水盆,也叫水作工。笔工的任务就是将浸在水盆中的笔毛理顺,然后带湿剔除不适合做笔的杂毛、绒毛、无锋毛,最后把理顺的毛整理成半成品的笔头。”
善琏有句形容事情难做的俗语:“毛笔一把毛,神仙摸不着。”而湖笔笔工做的就是“神仙摸不着”的理毛工作。想把自由生长的狼毛、兔毛、羊毛做成蓄墨、聚锋的湖笔,难度可想而知。小小笔头上的每一根毛,都是“千万毛中拣一毫”得来的。就像眼前的水盆工艺,要做好,少则三年,多则十载。但制笔最关键的,还得靠自己多琢磨。有些笔有毛病,比如颜色不好,得想办法遮挡;遇到凹凸不平的地方,需要补平和切平,非常困难。“其实只要严格按传统工艺来做就肯定能做好,因为它的造型、做法都是经过老师傅们几百年的试验而固定的,只是现在很多人私自把工艺简化了,做出来的东西自然就不好了。”
好在善琏湖笔厂的笔工们对自己的工作都是“从一而终”。无论是水盆、择笔,还是刻字,要么不干,要干就是一辈子。endprint
我们的笔一直都供不应求
都知如今现代书画市场冷清,那这么多笔,该销往哪里呢?
“我们的产品其实一直都是供不应求的,只是它的产量实在太低了。我们缺人、缺原料,很多出口订单都完成不了。”沈厂长的回答着实令人诧异,在此之前,人人都以为湖笔快到了没销路的尽头呢!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湖笔厂有400多人,一年的产值有400多万元。当时是计划经济,国家制定计划,然后统购统销,一般是在新华书店销售。高档毛笔全部由上海进出口公司出口到日本。那时一个老工人的工资三四十块钱一个月,算是不得了了。学徒会低一点,只有15块钱一个月。但如今,湖笔厂新进员工的收入在2000元左右,老员工会更高,退休金也有4000多元,但善琏湖笔厂一年的产值才600多万元。几十年过去,人工成本增长了上百倍,产值的变化幅度却不大。再一打听销售渠道,除了象征性增加了网络销售外,其他模式几乎沿着以前的轨迹延续至今,没有一点变化与创新。
为了保护这张城市名片,湖州市从去年开始修建中国湖笔博物馆、举办国际湖笔文化节,降低制笔企业税率,还在湖州一些中小学开设相关课程推广湖笔文化。效果怎样呢?笔工建议我去湖笔街转转,因为国营的湖笔厂是善琏湖笔的非典型存在。要了解真正的湖笔,就得拜访湖笔街那些民营的笔庄,他们的生活才是湖笔真正的生态。
于是在湖笔街入口处找到一家旅馆住下,竟然发现整条湖笔街空无一人,仿佛一座“鬼城”。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尽管是下午3点左右,这条沐浴在初春阳光下的百米仿古街道却暮气沉沉,街两边连栋的笔庄有三分之二都闭门谢客,剩下的三分之一门可罗雀。好不容易看到一位清洁工扛着扫把走过,连忙凑上前去询问:“师傅,可知松鹤笔庄在哪儿?”
松鹤笔庄是湖笔厂的笔工们一致推荐的,老板章小华本是江西进贤制笔世家的后代。上世纪90年代,章小华想看看自己做的毛笔究竟有几斤几两,于是把最满意的几支笔带到荣宝斋掌眼,收获了这样一句评语:“真看不出,进贤也能制出这样的毛笔,竟然有几分湖笔的味道了!”正是这句话,改变了章小华的命运,他决定到湖州看看,真正的毛笔到底应该怎么做。
坐着乌篷船从南浔出发,沿着曲折的水道南行,章小华觉得赴湖州寻笔就如鲁迅《社戏》里的戏迷们去看戏,善琏无疑是这出湖笔折子戏最梦幻的戏台。可这却是一出猜不到结局的戏。
这15年间,章小华在技艺上不断革新,把猪鬃、尼龙等材料与羊毛掺和,增加毛笔弹性,还申请了好几项专利。他又把湖笔从大众经营逐渐转向高端路线,一步一个脚印地成为了湖笔翘楚,然而转身却发现,老家江西进贤毛笔似已赶超湖笔。
“湖州地区,因为人力成本、原材料等原因,近几年毛笔生产已经大不如前。”说到湖州制笔业的衰落,章小华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次,我到善琏周边的一个村子里收购羊毛。老远就看到羊倌正在杀猪,我纳闷了,问羊倌宰了这么多年的羊怎么突然改杀猪了。羊倌反问,你用过这么多年羊毛,羊没穿马甲你就不认识了?我定睛一看,好家伙,眼前的这只羊,有着猪一般的体形。”我乐得前俯后仰,但章小华却一脸愁容,讲起了“羊变猪”的原因。
最开始,羊毛衫走俏,于是人们就让羊少长羊毛,多长绒毛;后来,羊肉更好卖,于是羊就尽长肉不长毛了。以前,制笔人从来没为羊毛操过心,后来,只能去浙南的深山中寻羊毛,再后来,只有到内蒙、新疆才能找到合适的羊毛。如今的羊毛、兔毛的质量,相较于以前已经是云泥之别了。湖州虽然有延续千年的制笔传统和技艺精湛的笔工,却也面临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处境。
“制毛笔是劳动密集型产业,已经越来越不适应江浙地区的经济大环境!你看湖笔街上,虽然笔庄林立,但很多只有个空壳。偌大的湖笔一条街,除了举办湖笔节时能热闹几天,平时几乎见不到人,很多笔庄不再从事湖笔生产,直接从江西进贤进货。如果这样的趋势一直发展下去,湖州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会让出一千多年来中国毛笔业中心的位置!”章小华的语气中有数不尽的感伤。15年前,为了做最好的笔工,他背井离乡来到湖州。没想到15年后,当自己成为了湖笔界的招牌,湖笔作为一个行业却即将面临黄昏。
深夜,我走在湖笔街灯火通明却不见人影的街道上,幻想自己是个朝圣的笔工,艰难地迈步向前走,却在日出之时看到黄昏之象,是多么的无助与彷徨。若是此刻有一双温暖的援手伸出,真正改善笔工的福利、改进老旧的生产工具、拓宽新兴的经营渠道,湖笔的面子,或许才能长久地撑下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