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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晓菲的格子铺

2014-06-29安庆

清明 2014年4期
关键词:格子

安庆

林晓菲的格子铺

安庆

起初,林晓菲来六里屯只是租一个房子住。可她却被这里一溜儿的店面抓住了,似乎六里屯在等待着她的到来,为她做着开铺的准备。林晓菲浏览着,六里屯其实是一个小城区,不远处就是省城的大学城,街上走动的大都是在这里租房的学生。

一个月后,林晓菲已是一家格子铺的老板了。所谓格子铺就是把租赁的商铺再分成几间格子租出去,收取租金和管理费。赵凯能租下格子铺将近四分之一的柜台,是林晓菲没有想到的。之前,林晓菲在一家热水器的代理公司上班,赵凯是她的业务主管,如果说结缘,或者其他什么的都是从那儿开始的。

格子铺开张一个月后,林晓菲在“六里香”宴谢租户,一共是十一个人,放眼望去,赵凯的成熟和魅力一下子出来了:高挑的身材,平头,宽边套金框的眼镜,因为成熟抑或他是格子铺里最大的租户,自然被小弟弟小妹妹们推到主位,更显出他的出类拔萃,玉树临风。赵凯是经过场面的,坐得坦然,骨子里透出几分底气。只有林晓菲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另外一些内容:忧郁甚至猥亵。

喝过几杯,赵凯挑起一个话头,说:“我们敬林老板一杯吧!”一桌人被这句话挑动起来,蠢蠢欲动地端起酒杯,一个小弟弟已经把酒瓶握在手里。赵凯又及时制止说:“我们这样敬,岂不让林老板轻易过关了,我先敬,然后你们再敬。”林晓菲也许是太兴奋,忘记了戒备,不知道这可能是一个预谋。她一杯接一杯地应付,直到最后喝得有些晕乎,忘记场面是怎样散的,单是怎么埋的。第二天清醒过来,赶忙打电话到酒店,酒店总台的小姐说:“账结过了呀,林老板。”

“结过了?谁结的?”

“一个戴眼镜的男士。”

林晓菲马上想到了赵凯,又给赵凯打电话,说:“赵经理,我马上还啊。”

赵凯笑笑:“无所谓,怎么就一定该你埋单啊?”

林晓菲说:“不,不,这情我不能欠的,你租赁最多的柜台已经是对我的支持,我非常感谢了。”

林晓菲这才回想起昨天的事:从酒店出来,她被赵凯拉到了一个茶馆。赵凯要了一杯醒酒的茶,说:“晓菲,等酒醒醒再回,这样回去不好。”其实赵凯也多了,身子歪在椅子上,醉眼朦胧地看着林晓菲,手在林晓菲眼前挥动,滔滔不绝地说:“林晓菲,你开什么店我跟什么店,你到美国、澳洲我也跟着!林晓菲,我是你的追星族。”说着抓住了林晓菲的一只手。

林晓菲挣脱着,说:“你做过我的上司,不要这么说。我们喝了茶就走。”赵凯的眼瞪得圆圆的,下颌上翘,抓过林晓菲的手放到脸上。林晓菲触到了一块烧熟的碳,往回缩,却被有力的大手钳着,又摁到他的胸口。她使劲地抽出手,趔趄着往外冲,他从身后拽住了林晓菲,说:“林晓菲,你跑不了,我倾家荡产也和你绑着,你,你听我说……”

林晓菲对那种事,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种事,不可能主动。这和她内心的阴影有关,那个遭遇一直在她的心里窝着,成为一种障碍:那一天父亲和母亲争吵,又一次说到了分手,母亲顺手把她几十年的老琵琶摔了,又拾起来,划出几个音,心疼地看着落泪,对父亲说:“林国亭,为了一个小女人你致于这样吗?你还有良心吗?对得起我们几十年的时光吗?你好好想想,你就这样狠心甩了我们母女?”

一到这时候父亲就是沉默,这是他的杀手锏,以寡言销蚀对方的咆哮或者指责,让气氛窒息。母亲抱着琵琶流泪,偶然弹出的几声像在哭泣,她朝向窗外,一只小鸟静静地站在窗栏上。父亲开始抽烟,烟雾和他的沉默弥漫了房间,让林晓菲厌恶。林晓菲喝住父亲:“你不要晃来晃去的让我们心烦。”父亲没走,也没有吵下去的意思,踱到阳台,继续大口大口地吐烟,好像是一种掩饰,有些怜怜地看着晓菲,说:“我会对你好的,你干什么需要老爸帮忙,老爸都会支持。”

林晓菲说:“怎么变成了帮忙?不是你分内的事了。”

“孩子,别抠字眼儿,有什么事一定给老爸说。”

“我不稀罕。”林晓菲扭过头去。

父亲说:“话不能说得太早,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干革命离不开共产党。”

林晓菲瞥了父亲一眼,说了一句:“讨厌。”登登登下楼,楼梯震得炸响,似乎是一种示威。她想出去走走,在城郊的路上散步,天沉下去,月亮升起来,远远地看见城市的万家灯火。林晓菲在城市的楼缝里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房间,一扇楼上的窗户。然后慢慢地不情愿地朝着回城的路上走。

她遇到了一个醉汉。醉汉本来已经骑着摩托走过去了,又仄了回来,破摩托喘息几声扔在路边,酒气喷到了她的脸上。林晓菲身后是一个破墙,破墙围着的是一个破院,可能是一家破产的企业。林晓菲扭过头朝破院里跑,直到事情发生后才知道自己选择错了,她不该往破院里跑的。那个人追过来,她的腿软了,颤颤巍巍地躲到墙角,那人双手摁住她的膀子,又一只手撕她的衣裳。她感到了一种坚硬,像一把利剑要穿透她的身体。她恶心极了,夜空里,一只大鸟嘎嘎叫得瘆人。她用力抓住对方的头发,牙咬住对方的额头,可是咬住的只是干燥的头发,腹腔内一阵恶腥,强烈地想呕吐。她最终还是被摁倒了,被顶在角落,摁翻在瓦砾上,真的要顶穿她的身体,她几乎绝望了。这时候,林晓菲忽然喊,我可以做你的女儿,我可以做你的女儿了!呜哇,你家有没有女儿啊?然后是撕心裂肺地哭,哭声刺穿着整个夜空。这一哭一喊上边的人一愣,猛一松懈,酒好像醒了。林晓菲趁机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一声尖叫中她挺起来,狼狈地朝大路上狂奔。

跑进家,父亲睡在沙发上。她掂起凳子、书、塑料花,所有手边能抓到的东西不容分说地朝父亲掷过去。她披散着头发,父亲和母亲都过来拉住她,问她有什么事情,她钻进房间,蒙在被子里哭了一夜。

留在她记忆里的是一种恐惧。

林晓菲和朱光的恋爱是漫长的。从初中开始,父亲把她送到了省城的一所封闭学校。那一年父亲正和母亲闹得厉害,漫长的离婚马拉松一直没有终点。父亲当年是C市小有名气的企业新星,有人捧,有人奉迎,父亲正是被这些奉迎弄得头脑发胀,看不起母亲,母亲忍受着。她相信,围在父亲身边的苍蝇,迟早会被赶走。这样的气氛于林晓菲显然是不适合的,父亲还算心疼女儿,把女儿支在了一个远离C城的学校。可林晓菲有了自己的心思,女孩子成熟早,已经把痛苦装在心里,有时候从学校给母亲打电话,侧面问母亲饭吃了吗,身体好吗?母亲不会让女儿分心,给女儿报的都是喜讯。那时候林晓菲每一次回家,每一次走进楼道都有一种担忧,常常先站着往楼上望,听着楼道上的说话声。

就是这时候,她在学校里认识了朱光。和她一样,朱光的父母已经离异,父亲在省城开一家公司,把儿子带到了省城的学校。

两人从初中、高中,再到一个大专班;从林晓菲回到C城,又从C城回到省城,来到叫六里屯的都市村庄,他们分分合合,感情进展得不温不火。在C城,他们就曾在一起住了。在C城的南干道找了一家民居,置起家什。林晓菲把家里的音响抱到小屋,晚上关着灯任凭音响的荧光在铿锵的节奏中闪烁。林晓菲就是那时候喜欢阿桑,那种歌声中的忧郁和感伤,就像之前在大街上迷恋刀朗的苍凉。一次阿桑唱着,屋里没有响动,朱光用手一摸,林晓菲竟然满脸泪花。

男女在一起上升的不仅是感情,还有相融的欲望。可是林晓菲害怕、恐惧。这对朱光简直是一种折磨,欲火正旺的年轻人,同居本身就代表着身体的结合,为什么要亲近地远离,要艰难地忍受。终于,朱光忍不住了,他先在她的胸部听她的心跳,然后就是突然地从床上坐起来,低着头看着林晓菲,那目光是醉人的、逼人的、带电的、带毒的、强悍的。林晓菲不敢看,把眼眯上。朱光还是看,从上往下,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下看。说:“林晓菲,不要折磨人了,青春苦短,我们不能这样。”

林晓菲摇头。在摇过几次头后,朱光终于不能自制,强烈地动手,而且硬硬地直冲过来。林晓菲叫喊,拼命反抗,夺门往大街上跑,像一个疯子。就是那次,林晓菲忽然听见摩托的嗡嗡声,浑身颤抖。朱光怜怜地把她抱起,一直把她抱到楼上。

一夜,两个人先喝了酒,又放开了音乐,听林晓菲喜欢的歌,听阿桑寂寞的悲伤,王菲的忧郁,杨坤的空城。可惜,每次音乐都是林晓菲放的,或者是林晓菲逼着放的。朱光就是这一夜趁着酒兴,确切地说趁着林晓菲的醉,终于长驱直入,完成了一个男人的成长,一个男人的堕落。林晓菲醒来后刷刷的眼泪让他心疼,她楚楚地抽着鼻子,长发掩住她红红的双眼。以后的相融差不多都是这样完成的,朱光不知道林晓菲是故意把自己麻醉的,让朱光的做有些牵强,有些单调,一次次总是听不到对方的回应,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失落,但毕竟有了男人的体验,有了深夜的宣泄。两个人的心理似乎都挽了一个结,心照不宣。但毕竟,几次后,让她越过了那个坎儿,那个深藏在心里的结。

赵凯来格子铺那天,正有人在他的店里挑选,一个俏丽的少妇挑中了他的加湿器,看见他时还瞥了一眼,赵凯还了少妇一个微笑并加了一句谢谢。这个冬天太干,没有雪,整天都是干燥的冷风,刮在身上干硬,屋子里都能揭起一层尘土。赵凯很有眼力,不愧是江湖老手,他及时地把加湿器增补到格子铺,还有冬天里少妇们喜欢的居家用品。林晓菲悄悄地俯在他的耳旁:“赵总,挑你货的都是美女少妇啊。”赵凯耸耸肩,说:“这些客户,我还真是感谢她们,看着都让人养眼。”这天临走,赵凯一本正经地对林晓菲说:“林晓菲,我现在郑重地向你发出邀请,今晚我有个特殊的宴席请你赏脸。”林晓菲差一点喷出饭来,说:“赵经理,你怎么这样酸啊!”

林晓菲按照短信找到了这家旅馆,就在六里屯。推开门,林晓菲明白了:赵凯生日!桌子上一个大蛋糕,几十根蜡烛亭亭玉立,灯光一片粉红,房间的气氛充满了温暖。赵凯坐着,一副尽情享受的姿态。倒是林晓菲非常的尴尬,愣着,说:“赵总,你这就见外了,你怎么不说明白,你看我什么礼物也没有带的。”说着要返身下楼,被赵凯挡住了,说:“不用,我只是想自己隆重一次,有你这个贵宾就足够了!我也是第一次这样为自己过生日,以前从来没有。”

林晓菲做个略显惊讶的动作:“哎呀,赵总,我忘了你的贵庚了。”赵凯俯身,几十只蜡烛正徐徐燃烧,眼花缭乱得不可能查清。赵凯叹口气:“我都奔四的人了,35!”林晓菲说:“如日中天,如锦似玉的好年华啊。”赵凯说:“林晓菲,你也笑话我,我如什么锦似什么玉啊?我怎么如日中天啊?我吧,顶多也只是别人的一个附庸,现在我又成了林老板的股东。”

林晓菲不想说这些不太吉祥的话,不符合生日的气氛。赵凯感觉到了,音乐慢慢升起来,很温馨的“祝你生日快乐”。

然后吃蛋糕,碰红酒,气氛温馨。美妙的音乐让她忘记了白天的紧张,因为音乐,她和赵凯频频地碰酒,她不想让赵凯在他的生日感到扫兴。她的脚打着拍子,酒杯在烛光中摇动。她记得一次赵凯去格子铺,她正放阿桑“寂寞的快乐”,赵凯说:“林晓菲,把音乐换了吧,放欢快的,阿桑的嗓音让人压抑。”林晓菲换了《佛心》,凤凰组合的《自由飞翔》等。不想有一天几个女孩在买东西,停下来问:“老板姐姐,为什么不放阿桑了?”“阿桑?”“对啊,姐,我们第一次来就是因为阿桑。”“其实,我们是很喜欢阿桑的。”林晓菲告诉她们,从开始发现阿桑就没离开过,在家每天都听,尤其独自一人的时候。几个女生看着她,说:“谢谢!她的歌真是很好听的,有一种磁性。”林晓菲说:“好,你们听,我放!”阿桑的歌即刻就唱起来:开着车,开着窗,打不开的是心房……现在的女孩子心扉不知道是如何敞开的。看着几个学生的背影,林晓菲有些沉醉地听着。

又碰了一杯。林晓菲忽然说:“其实,这气氛更适合你和夫人……”

不想触到了赵凯的痛处。

赵凯的家不在省城,在另一个比C城还要远的地方,那里有他的一个家,有妻子和孩子,有他的父母。赵凯和妻子的结合有父母对亲家的一种感恩:在他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岳父家给过他们帮助。赵凯到省城上学,后来成为他未婚妻的小云去了另一个城市。岳父家在供应女儿的同时,拿出一部分精力支持赵凯,赵凯和父母非常感激,遇到寒暑假两家人都要聚在一起。赵凯和小云的接触在两个假期里多起来,虽然学的不是同一个专业,不在同一个城市,但共同的话题还是很多的,两人的关系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言而喻地确定的。更多的因素是双方的老人,他们说,这两个孩子挺般配的,把更多的空间给了他们。直到这时赵凯才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婚姻早已在预定之中。再见小云就多了一种挂碍,可那时候对方落落大方,后来两人的散步有了更远的去处,比如郊外的一个湖边,湖边上的胡杨林。爱情就这样来了,按照预定的方案,按部就班地朝前进展。问题是,赵凯在大三的时候又喜欢了一个女同学。女同学对他的攻势让他动摇了和小云的爱情,让他在不自觉中做了比较;因为更多的接触发现了更多的魅力,加上外表的对比。还有更大的原因,那个女同学每天都可以见到,而和小云的相见只是在假期里,女同学进入他的情感也算是乘虚而入。

他和她的隔阂产生了。在又一个暑假,他很晚才回到老家,对父母说的原因是在外打工。回到家对小云的冷淡没有逃过老人的眼睛。几天后,当赵凯想从家脱身时已不可能,父母在一天晚上兵分两路地坐在他的身边,父亲耐心地瞅着赵凯,似乎要把赵凯看到崩溃,投案自首。赵凯和父亲憋着一股劲儿,谁也不想主动缴械,都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母亲到底心软,对着丈夫说:“你有话就对儿子说啊。”老人不急,似乎在逼赵凯就范。母亲的眼泪憋出来了,到底母亲心疼儿子,心疼自己的男人,这样僵持着对谁都不好啊。母亲说:“孩子,你,你是不是要变心呀?”

“变心?”

“对,你就对妈说吧,是不是学校有了同学和你谈啊?”

“没有,妈!”

“交待吧,孩子,我们都看出来了。”

“没有!”赵凯还在坚守。

母亲说:“你不能忘了小云!”

“我没有。”

“没有?没有!你为什么不按时从学校回家?一放假人家小云就回来了,回来几天就来家问你,你也不和小云打个招呼,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意思。”

“妈看得出来,知子莫若母,你的心思其实是藏不住的。”

赵凯倚着床边,不说话了。

“说话呀!”

“你们不相信我,我说什么?”

父亲就是这时候急的,拍了桌子,椅子翻了。父亲手颤着:“你是不是想做陈世美,小云哪一点不好?配不上你?你好好想想。”

赵凯把头朝床里别。

父亲把他的头扭过来。

赵凯终于摊牌了。

赵凯不知道小云就在家里,这时候她推门进来,不说话就是掉泪,一只手抓着辫子。

最后的结果,赵凯离开了同学。

现在他和小云的女儿已经8岁。

赵凯摇摇头:“我们从来没有一起过过生日。”

然后赵凯说:“林晓菲,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我已经从公司辞职了。”

“你?”

“对!”

“那你,是跳槽?”

“没有,我跳什么槽?我把赌注都押到你这儿了。”

林晓菲真的吃惊了。

林晓菲说:“赵经理,你的赌押得太大了,对格子铺我也没有把握,也是试试。这么个小地方,你不觉得委屈?龙非池中物啊。”

“我感觉行。”

“托你吉言。”

“林晓菲,如果不是你先开了格子铺,我会再开个和他们竞争,你看,这里有很大的升值空间。”

林晓菲有些吞吐,说:“你,你可以开呀。”

“不,林晓菲,我不想这样,因为你的格子铺,我不会再开,我喜欢你。”

林晓菲没有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张大了嘴巴。

赵凯站了起来:“真的,林晓菲,你刚进公司的门,我就对你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赵凯还要说下去。

“不,不能。”林晓菲真慌了,她站了起来,打断了对方。拿着杯子的手有些晃荡,她觉得赵凯的话像醉话,是醉话,有点荒唐。“赵经理,你喝多了吧?”

“我知道你和朱光没有爱情。”

“不,不,赵经理!”

“我们喝酒。”赵凯端起一杯,红酒里一片烛光。

“啪。”酒把一支烛光洒灭了。

林晓菲找到了那条河:群鸟河。她听见了鸟鸣声,在深夜的郊外,都市村庄的一侧。鸟声让万物静下来,静得好静。这简直是另一个世界,原来喧嚣的市声之外总有一个幽静的去处。林晓菲想好好地看看夜色中的河,听夜河的流声;鸟鸣声也是河流的共鸣,河的和音。她本来想往前走的,现在她走不动,她被河的夜色迷住了。她只想看河,她想着河的静流可以梳理一切,河风送来凉意,但没有感到那种冬天的刺冷,鸟还在叫,冬天河流上的鸟鸣才是最可爱、最可贵的。在冬日的月光下,群鸟河静静的,看不见它的流淌,灯光像把一片片的金光洒在河面,明灭时,似乎是河水把灯光流走了;远远听见风中有一小阵水声,像鸟的翅膀,鸟的叫声被扇动起来,往远处流动,融进水波。一阵风吹来,她蓦然看见在月光下的东南处有一大片黑色的簇动。那是不是芦苇,冬天的芦苇啊?鸟儿在芦苇丛里休眠啊?芦苇是不是它们的家?有翅膀的鸟儿是更自由的,只要有天空,飞翔是谁也挡不住的,做个有翅膀的鸟儿多好。脚步禁不住朝有芦苇的地方挪,脚步快起来,再快起来。水向后移动,有一簇灯光朝芦苇扫过来,慢慢地近了。果然就看见了一大片的芦苇,在就要走近芦苇时她停了下来。以前,她去过一个苇湖,是在一个县城的东部。夏天,大片的苇湖,更多的芦花在水面上荡漾,她坐在湖边,想在苇湖里忘记一切。那是她刚刚目睹了父母的离异,自己又经历那个可怕的夜晚后。她曾经想在苇湖里盖一座小房,每天就生活在苇湖里,像一个出家人完成一个人的人生。后来,她没有,她不想如此颓废,自己又是个女孩子,实现这些愿望可能更难。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但那天离开苇湖她很留恋,离开很远很远,一次又一次地回头,对苇湖挥着小手,揉着手中的帽子,然后返身。

好像把心中的阴影淡忘了,这几年她开始敢一个人走夜路了。不过,她会有选择地走在某一个街道里,不会去太僻静、缺少人气的地方。她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一次群鸟河,看着夜色中的河流,听着夜色中的鸟鸣。在夜里来,她会打一辆车,给出租加钱,让司机等她。比如今夜,那个秀气的女司机就等在湖边,司机很随和,说:“如果走远了,你打手机我跟过去。”

她手机的音乐是母亲弹奏的琵琶曲。每次手机响起,先听到母亲的琵琶声,这种音乐,是她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种安慰,是想念母亲时的一种寄托。有几次,她打电话,放给母亲听,说:“妈,您听多好的琵琶,您听出来是谁弹的吗?”她又自己回答:“是一个我心中的大名人,大音乐家。”她听见母亲在电话那头笑,她也笑,笑得开心。

母亲难得有爽朗的笑声。每一次回家,母亲的身影总在阳台上,琵琶声从阳台上绕下来,阳台上的花在音乐里绽放。

好久没去见母亲了。她忽然感到惭愧。夜深了,鸟声显得更远。

出租车还在河边等她,远远的,尾灯闪烁。

回到家,朱光已经睡了,但她看见床边的一张字条:我要……她走近朱光,有些紧张地伏到床上,她知道她讨厌的那种东西今夜又在劫难逃,朱光会马上醒来,饶不过她。似乎已墨守成规,不知从哪天开始,每一次之前,朱光都会这样给她一个提醒。她知道朱光是不想让她反抗,让她痛苦,他自己也不想在一个女人的反抗中去进入她的身体,后来就干脆成了这样的默契。

每一次朱光都会先有这样的提醒。

老实说,这几个字给她的是更深的孤独。一次比一次更深。她试着改变过自己,可是不行!到了中间又会忽然蒙上一层阴影,仿佛朱光给她的是一场巨大的暴力。她曾经求过朱光:“朱光,给我一个过渡,好吗?”朱光每一次的回答几乎都是:“晓菲,我们已经过渡几年了。”她年轻,按说是喜欢的年龄,而且应该会有更强的欲望。可是,她真的培养不起来,强烈不起来,常常在朱光冲锋陷阵时,会忽然感到一片阴影,像一扇巨大的翅膀把她覆盖,把她攫住,把她推进荒凉的沙滩,身体在无望的半空旋转。她会有一阵喊,可那不是快感,是一种挣扎,像一个精神突然失常的人。朱光拼命地问她:“晓菲,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我这算强暴么?我为什么每一次都要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像偷情,像一个贼,像一个强盗?”“朱光!”有一次她这样一喊,眼泪就下来,她有一种强烈的倾吐欲望,想告诉朱光,你别急,你好好地培养我,让我有一个过渡,一个过程,一个气氛,让我忘记再让我适应。她却欲言又止。看到她的眼泪,朱光默默地为她擦拭,有一种惭愧。对她说:“晓菲,对不起,你到底怎么了?”她摇摇头,似乎倾吐的机会还不成熟,有一种担忧,她咬住嘴唇把想说的话又往舌头下压。她知道,如果长期这样下去,她对不起朱光。从几个月前开始,她采取了一种妥协,那就是吃药,催眠自己!之前用药,迷迷糊糊地让朱光冲锋,像在梦里,脑子里隐隐约约有一种运动,一个人在她的身上长跑。如果突然醒了,她马上再吃两片催眠的药,眯着眼又昏昏沉沉。她也有过一次爆发,有一段时间朱光很馋,要得很勤。一次她刚把药吞进去,朱光就迫不及待,简直有些疯狂。格子铺刚刚开业,林晓菲正累得晕头转向,朱光坚持干自己的事情,对格子铺的事,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在朱光扑过来时,林晓菲有了一种强烈的抵触,林晓菲说:“朱光,我累死了,你还知不知道心疼人?格子铺是我一个人的吗?我挣了钱没有你的份吗?我们不买家具、不买房子了吗?”朱光兜头被泼了冷水,眼睛闪着紫光看着林晓菲,伸手要把林晓菲抓在手里,往床上搡。朱光说:“林晓菲,我行尸走肉对不对?你女强人对不对?你在心里看不起我对不对?我和你一样在各个公司之间打拼!在城市间奔波!对,我们都是打工者,可中国的打工者有多少?我怎么就被你看不起了,我怎么连在你面前的尊严都没有了?怎么和我睡在一个床上的女人每次我都得低三下四,都要有一个漫长的等待?是,我没有尊严,尤其是在你的面前,我一点尊严也没有了!”

林晓菲感到了一种乏,干了一天的乏,那种慢慢上来的药力的乏。林晓菲大脑没乱,对朱光说:“尊严,我的尊严呢,难道只有我尊重你,你才有尊严,把自由和欲望全为你敞开才有你的尊严吗?我白天黑夜地忙碌,你在家看电视、玩游戏,回来还逼我就范,这就是你的尊严?”

朱光从沙发上跳起来:“林晓菲,你不要认为我们之间的协调就是小事!不,这是生活的一部分,重要的一部分!格子铺是你要开的,我一日三餐侍候你,我不想干涉你,我知道你的固执,包括对格子铺的位置、装修、进货、经营方式我和你有不同的看法,你不会听进去,我不想和你吵架,这就是我回避的原因。”

“你不要找托辞,朱光,你合理地提出来,我真的不考虑不接受吗?你不要折磨我好不好,你给我点自由,我不是小孩儿。”

朱光终于爆发了:“折磨你,究竟谁折磨谁,林晓菲,我的心被你折磨着你知道么?我的欲望被你折磨着你知道么?我被你煎熬着你知道么?和谐,我们的和谐在哪里?我们的未来是要从现在培养起来的。你不要光说你的格子铺,生活着才是主要的!生活是什么,是我和你现在的关系,我们的融洽,我不想畏怯,不想迁就,不想像强奸一样,不想趁火打劫一样……林晓菲,你好好想想,好好说说,林晓菲!林晓菲,你再这样下去,我可以去找小姐。”

林晓菲把一只花瓶摔了。

在摔下去时,她倏然想到了母亲的琵琶。

“难道生活就剩下了晚上的这点事儿吗?”

“我们白天没有工作吗?”

“朱光……”

她的药性上来了,可那一晚朱光没有找她。

现在,林晓菲又把药拿在手里,小药片在她的手心里打转,转动,幻成了水,像两滴眼泪。林晓菲往镜子前站,她对着镜子把药吞下。

迷乱的视线里是一个幕布,她迷迷糊糊地躺下,等待着音乐的弥漫。

赵凯没有告诉林晓菲,他其实就住在六里屯。

有一段时间,赵凯半个月都没有到格子铺来,他的货差不多卖光了,林晓菲着急地给他打电话,可是他的电话总处在关机的状态。林晓菲无奈地把电话打到原来的公司,问一个同事。对方说:“你说赵总赵凯啊?”

“对。”林晓菲说:“见他了吗,麻烦你让他打个电话给我。”

“林晓菲,他辞职了,你不知道啊,在你离开之后他就跟着辞职了。我们还以为你们一起跳槽一起另谋高就了呢。”

林晓菲忽然想起他是说过的,还以为是开玩笑,给自己施加压力,原来赵凯说做就真的做了。林晓菲苦笑地摇头,人多的地方是容不下一点的风吹草动的,自己和赵凯之间有过什么吗?竟然把赵凯的辞职和自己扯在一起,匪夷所思。她打算自己去进一批货了,不能让货架上空着。格子铺现在已经形成了良性循环,赵凯在格子铺里的格子是最多的,不能空了,不能让半壁江山就这样的不景气。林晓菲自己说:再等等,再等一天,两天,就真的不能再等了!一定要把空出来的地方补上。她已经在做着去进货的准备。对于进货的渠道林晓菲不算生疏,从哪儿进货,从哪儿提货,怎样和对方盘价她基本上都掌握了。赵凯的失踪让林晓菲心生不快,也对赵凯有一些担心。

这天晚上她走在六里屯的大街上,不知不觉又走到了群鸟河,刚下过一场雪,群鸟河蒙上了一层白,河边树枝上挂着雪凌,脚底下是雪的吱吱声,踩上去有一种松软。偶尔还会滑一下,林晓菲赶忙扶住河栏。看不见那一片芦苇,到处是一片白色,影响了视线。她选择了个地方站着,不觉间她又拨出电话,电话竟然通了。她急忙要和他说话,电话响过几声又断了。

那个身影就是这时候在她的左前方出现,匆匆的行走的身影,一看就知道是个男人。赵凯!林晓菲脱口而出。她紧跑几步,如果是赵凯就好了,一定要和他好好谈谈,她朝身影跑,脚下吱吱的雪声更频繁地响起,她两手在雪地上甩开,有几次她瘦小的身体打了趔趄。她大喊几声,扶着河边的一棵树,看见前边的男人迟疑地停下来,向后趔了趔身。她喘着气,雪光返过来晃住她的视线,树上的雪粒被她一拽洒落一片,身影返过。赵凯——赵凯——她就是在这时候滑倒的,屁股狠狠地撞在地上,生疼,脚脖在滑行中扭了。她勉强抬起身,撑着地,在挣扎中身影快步地向她过来。可只走了几步,又更快地消失了,只有群鸟河在夜色里无声地流。

林晓菲把包丢了。

是进货回来的路上丢的,林晓菲瘫在椅子上。完了,两个月的经营,包里是格子铺的一切手续,她的手机,两万块钱的现金,她的一个记着心思的日记本。林晓菲觉得太乱了,自己的大脑都是浆糊,塞满了。

她给朱光打电话,朱光慌慌张张地赶来,晓菲的泪落了一脸。“我怎么办啊?朱光。”她把列出的清单递给朱光。朱光说:“我去公交公司报案,万一有人在公交车上捡了,交给了公司。”

林晓菲摇摇头:“不可能,两万块钱的现金,一个银行卡、手机,谁会有那么好啊?还有,我都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丢了。”还有一样没说,就是她的那个日记本,她记了几年的日记,她每天的生活,每天的经历,包括她的欢乐和烦恼都在里边。

朱光说:“那怎么办?我去报警吧?”

林晓菲摇摇头。

“那就这样等吗?”朱光问。

林晓菲没有回答。

几天过去,杳无音信。那几天的绝望和等待是无法描摹的。

第二天,她按捺不住给母亲打了电话,打通了就有些后悔,怎么能给母亲报这个消息呢?让母亲为自己担忧。她还是犹犹豫豫着给母亲说了,此刻,她特别地想让母亲抱着,偎在母亲的怀里睡,像小时候,眼泪在母亲的怀里哭干。

母亲说:“别急啊,妮子!”母亲至今还叫她妮子。“妮子,别怕,这都是经历,有些经历是绕不过去的,经历过了,以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

“嗯。我知道。妈,您好吧?”

“你不用担心妈,妈是过来人,都云淡风轻了。”

“嗯,妈,我想听您的琵琶了。”

“妮子,你手机里不是有吗?”

“不一样,我想看着您弹。”

“妈随时都盼着女儿啊。”

“妈,过一段时间我一定回来看您。”

“多长个心眼,妮子保重。”

妈顿了顿,突然说:“妮子,给你爸说了吗?”

“没有。”

“如果真困难了,别硬撑,找他,他说过的,何况我们就你这一个女儿。”

“我知道。”

“我先给你打些钱吧,别因为丢了钱饭都不舍得吃了。”

“不会,妈你放心。”

父亲的电话还是打来了,她知道母亲到底忍不住对他说了。

她拒绝了父亲过来,或者说来给她送钱,她说真的有困难会找他的。

就在这一天,林晓菲接到那个电话。

没有想到会有人来还她的包,她说:“朱光,你说这是真的吗?这会是真的吗?”

朱光笑笑:“人家电话都打过来了,还不是真的?”

到这时候林晓菲忽然害怕起来:“朱光,他们会不会敲诈。”

朱光仰仰头,再正面地看看林晓菲:“不会吧,晓菲,你想想,人家敲诈你什么?人家敲诈你还用得着还你吗?里面有两万多呢!在咱这个城市,不至于有人对两万块钱无动于衷吧。”

“那怎么他来还呢?”

“这说明真有无动于衷的人。”

然后两个人商量着该怎么办,要不要报警?如果完璧归赵该怎么感谢?最后否定,警是不能报的,对方说话的声音嗡声嗡气,像一个好人,旁边还有说话的女人好像对找到自己还非常激动。

林晓菲有点不知所措,她想让朱光陪她一起去,但想到包里还有一个日记本,那上边有她的隐私,是她的内心倾吐,这让他知道了,可不好。最后林晓菲决定自己去和对方约定好的地方——六里屯的一个小诊所。她想象不到拾主会让她来这个地方,来之前她一直想象着见到对方的情形:一对憨厚的夫妇,手拉手站在街边等她。然后,她会拿出钱来感谢他们。

六里屯不大,小诊所在六里屯的最东头,是一片老宅基,老胡同,老街路,还没有改造到的地方。林晓菲走下车,心里呼腾一声,她看见一个女人,个不低,但不妖艳,很质朴的女人,手里掂一个棕色的包。就是她了,那个包就是自己的!林晓菲匆匆走上前,原来预设的先悄悄躲在一旁观察,然后再见机行事的计划早被忘了。林晓菲站住,不知道应该怎样说。好久,从嘴间憋出来,说:“我,我叫林晓菲,我,我就是那个丢包的人。”

“哦,我们在等你,他在屋里,正在输液,所以我们选择这里。”

林晓菲心里一格登:输液,这个人有什么病?

对方似乎看出了她的狐疑,说:“没事,他耳朵感染,想快一点好。”

林晓菲看见了躺在床上的男人,点滴正在滑动,一瓶液体输了大半。男人的脸有些俊朗,让人喜欢,眼神里有一种平淡。他抬了抬手臂,说:“你是林晓菲?”

“对!我是。”林晓菲看着正在下滑的液体。

“你包里都有什么东西?”男人欠了欠身。

这是预料中的。林晓菲把在家列好的清单递过去,两口子坐在一起看那个清单,又打开包对照检查。林晓菲盯着丢失又见到的包,心里有一种感觉,她恨不得把包搂在怀里,她克制着。两口子把包看完了,男的说:“给人家吧!”女的把包递过来,说:“你再点点东西。”林晓菲迅速地浏览了一下包,所有的东西都在,两叠新票依然在一个大红的皮夹里。林晓菲再也憋不住了,她噙着泪,说:“大哥,大嫂,你们,你们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男人说。

林晓菲不知再怎么说下去,她还是有些不相信。说:“大哥,我怎么像在梦里。”有一滴泪落在地上。女人说:“小妹子,不要这样,我们知道你不容易!人心都是肉长的,都一样。妹子,这几天让你着急了,对不住你。”

“对不住我?”

“对。”男的说:“实在是找不到你的联系方式,我们真的着急。我是读了你的日记才知道你的不易,才知道你有一个博客,我们家没有电脑,因为找你,我第一次进了网吧,在网上找到你的博客,才终于联系上你。让你受惊了,妹子。”

“不,不,我太感谢了!大哥,大嫂,我,我……”林晓菲把钱拿出来,随手扯出一把递给女人。

“拿着妹子,如果图钱,我们还用还你吗?”女人说着,推开林晓菲的手。

林晓菲丢下包,去缴医药的收费,又被女人一把拉了回来,说:“不用,我们不是图钱,我们都是不容易的人。”

“都是不容易的人!”这句话让林晓菲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她扯开身,几乎是喊着:“让我去缴医疗费,让我去——”

夜幕渐深,门外是夜归的车辆和行人,脚下是咯吱咯吱的雪声,雪把六里屯的夜映出一片异光,天空打出几个雪闪。林晓菲正准备打烊,门口站着一个疲惫的身影,像一头豹子,雪中飞裹得很紧。林晓菲停下手,有些狐疑,等看清是赵凯吓了一跳。“赵,赵凯,你去哪儿了,一个多月,杳无音信?”

赵凯裹了裹棉衣,哈出一口雾气。

“你冷吗?你,你架上的货我都替你进几回了。”

一说到进货,林晓菲又想起了那个包,想起那一对好夫妇,有万般的感慨涌上心头。当时包丢了,真是懊恼至极,在心里骂,都怨这个赵凯,怎么能不辞而别呢?让她的心乱乱的,正是去为他进货时把包丢的。后来却因祸得福,遇到了两个好人。后来,林晓菲又去看过他们,想不到两个人说话那样好听。一次三个人在一起吃了饭,账是林晓菲结的。走了一段路,林晓菲觉得女人是一个能说体己话的人,说:“嫂子,我在这六里屯无亲无故,以后我有话就来找你诉吧?”女人答应得很爽快,抓住她的手,说:“好啊,那我认下你这个妹妹了。”林晓菲又看着男的:“郭大哥,我找嫂子说话你不介意吧。”

男的叫郭敏。郭敏说:“我们在六里屯也没有什么亲人,你们有话尽管说,有要我帮忙的也直说,我们都是外地人。”

这句话,一下子把关系拉近了。

此后,林晓菲真的和女人保持着联系,两个人差不多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林晓菲和赵凯进了一家小酒馆。

林晓菲把遇见两个好人的过程向赵凯说了。林晓菲说:“你格子里的利润全是你的,把进货的钱给我就行了。”

赵凯说:“不,晓菲,你进的货赚的钱当然是你的,以后进货再说。”然后赵凯看着林晓菲,“你知道我去干什么了吗?”

林晓菲往椅背上欠欠身:“你们男人总有自己的秘密。”

“你为什么不问?”

“不问。我只想问你和格子铺的事。”

“那我说吧!”

“那我就听。”

赵凯说:“我先是回了老家。”

林晓菲手里握着一杯水,茶水徐徐地散着热气,两人眼前有一层乳白。赵凯说他回了趟家,这几年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知道自己对不起女儿,对不起父母。和家和妻子相隔的时间长了,有了一种疏远,这种疏远两个人都感觉到了。这一次两个人好好地谈了,平心静气地谈到了分手,一旦平心静气,有很多事情就显得好办。两家的老人也不好继续阻拦,他们顺利地办了手续。

赵凯说:“林晓菲,我现在是只身一人了。”

林晓菲仰起头,不想说什么,不想评价赵凯的对错。

喝了一杯酒,重新倒了一杯茶暖在手里。赵凯接着说:“我出去了一趟,和一个老朋友做了一趟生意,我得给她和孩子一笔钱,这是法律规定。我不给,心理上也过意不去。”

林晓菲一个冷颤,预感到了什么。

赵凯说:“我被人骗了,这就是我一直没有回来的原因。”

林晓菲仰着头,哈出一层雾气,屋里的热气把玻璃弥严了。林晓菲用指头刮了个孔,玻璃上透出一条小缝的灯光。

“林晓菲,格子铺的事我对不住你。”

林晓菲摇摇头,捂住冒着热气的茶杯,说:“你不用客气。”

“林晓菲,要不你把我的格子租出去吧。”

林晓菲摇摇头:“即使另租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不!我不会这样!”

“我,我……”

“不要说了,人都是有良心、有良知的。你可以用格子的周转金继续租赁,况且你的格子已经赚不少钱了。”

赵凯说:“你相信我,我会东山再起。”

赵凯继续说:“林晓菲,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林晓菲看见赵凯的头仰着,五官被一层水汽迷濛,眼睛里闪过两股光。赵凯抓住了她的手,“林晓菲,我如果爱你,可能吗?林晓菲,我对你有一种念想你知道吗?”

赵凯格登跪下了,仰头看着林晓菲。

“林晓菲,我不想再折磨自己了。”

林晓菲跳开了一步。那一刻,她简直要晕过去。林晓菲的嗓子哑了,像卡进了鱼刺,说不出话。林晓菲伸出手,又把手缩了回去,哑着嗓子对赵凯说:“赵凯,你站起来,你不要这样,你这样做我受不了;你做事不能这么草率,我尊重你,因为你做过我的经理。你怎么能草率地把婚离了?你快起来,我受不了,我和朱光已经多年,我们马上就要结婚。”

赵凯没有起来。赵凯说:“林晓菲,我喜欢你是真的,自从你进入公司,我就开始注意你,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气质,让我欣赏;你有志气、有内涵,别看你是一个女人,你将来能成大事;真的,林晓菲,你办格子铺,我找到了和你合作、接近你的机会。其实你离开公司我也就离开了,先是住的旅馆,后来我在六里屯租了房。”

林晓菲吓了一跳。

“林晓菲,男儿膝下有黄金。真的,我说不清楚我是怎么喜欢上你的,也许你身上有我那个大学女同学的气质。我也怀疑自己,问过自己为什么?可是,我真的放不下你了!晓菲,我会去努力,再干一场事业,我会让你,不,让我们幸福。”

林晓菲站起来,听不下去了,断然地说:“不,你错了!我有朱光。赵凯,世界上有很多一厢情愿的事,你就是其中的一个,你太感性,太过自信了,没有去为对方考虑,这就是你容易犯的错误。赵凯,这不可能,我和朱光去年都开始张罗结婚的事,今年我们还在打算……”

赵凯笑了笑:“打算,你们去年都在打算,为什么又放弃了?林晓菲,爱爱等你的人吧,那个人就是我!我知道你们之间没有幸福。”

“别说了,我和你原来只是上司与员工的关系,我们之间有多少理解?你这话说得太轻率了,我和朱光已经很多年了。”

林晓菲推开了一扇窗户。

“我有感觉,林晓菲!谁和谁结合,能不能碰撞出火花,有时候就在冥冥之中,每一次看见你,我都有一种悸动,仿佛我已经碰到了前世的缘分!”

赵凯的声音动情得有些低沉。

林晓菲几乎要被打动了。她扭过头,靠在窗前,伸出手把雾气弥漫的窗上印出了几朵花,透过掌印看见了大街上的车,夜路上的行人,天空的星星,在高空炸开的烟花。感觉,我的感觉在哪里?幸福,谁能预言我们的幸福?是赵凯吗?幸福如果可以预言,也许我们的人生会少了很多的迷茫,我们不怕通向幸福之路的漫长……

她的眼前又是夜流无声的群鸟河,她的眼湿了。

她说:“起来吧,赵凯,你的话怎么像背台词。”

“不,林晓菲,这全是我的心里话。”

林晓菲有一种急不可耐的感觉,想出去走一走,想有一张翅膀在天空飞,飞过六里屯的天空,飞过群鸟河,飞到那一角的芦苇湖,飞到自己曾经寻找到的一个苇湖,在苇湖的天空里大叫几声,凌空飞翔。

林晓菲再也忍不住了,使劲地拉开门,挣开了赵凯的手。

一阵清凉的风扑面而来。

她在六里屯的大街上走着,很快,越过了几个街道,远方又是几道雪闪,两边的街道为她匆匆地闪开,脚下的雪融化着,在深夜流成一道雪水的溪流,不知道会流向那里,是流向群鸟河吗?是流向更远的远方吗?夜风吹乱着她的长发,像一湖芦苇在深夜,在六里屯的夜色里飘拂着……

“林晓菲,你不要固执,不然,你不会幸福。”

赵凯沙哑的喊声不断在她的脑子里浮现。

混蛋!你能预言我的幸福吗?你真的理解我吗?我不相信!好久好久,她不知道走到了那里,她扯开了嗓子,喊着:我不相信——她走着,离格子铺越来越远了。

带着潮湿的鞭炮声终于响了。这是一个人的婚礼,两个人的婚礼。林晓菲和朱光携手走在红地毯上。司仪的热烈主持,双方父母、亲戚、朋友的注目,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正在进行,红色、红花,热烈而又隆重。

原来真正的结合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形式。林晓菲衣着鲜艳的婚纱,朱光穿着格外的郑重笔挺。可是,林晓菲感到了无聊,走进形式的有多少是真心的相爱,又有多少在内心里带着被动。林晓菲对后边的形式都麻木了,司仪带着煽情的主持让她感到太过的繁琐,到了后半场,她有些心不在焉。朱光提醒她:“唉,我们不用再站到台上了。”林晓菲笑笑,红色地毯上飘满了一路洒下的纸花,两个人的婚纱照,光彩夺人,亲戚朋友仰着一张张笑脸。林晓菲倏然感觉这也许是上天的旨意,一个人走到这一步是应该懂得珍惜的。

可是,这一晚,没有变的还是已经走过了多年的两个人。夜静下来,两个人的房间里多了几个大红的灯笼。朱光躺在新铺的床上,新被子散发出新棉的香味。朱光抱住了林晓菲:“林晓菲,我们重新开始吧!你别再拒绝我好吗?”

“我拒绝过你吗?”

“你没有?可你配合过我吗,晓菲?”

晓菲不想说这个话题,这将会是一场不愉快的谈话。她摇摇头:“今天不谈,朱光,别坏了今天的气氛。”晓菲却不能不想,和朱光为什么越来越别扭生疏,好像提前经过了七年之痒。为什么要是七年?为什么两个人像非常理智的陌生人?为什么去年要办的婚礼挪到了今年?

林晓菲还是走神了。

朱光把房间的灯光关了,只有床头的灯朦胧又孤独地亮着,像每一次朱光准备做爱前一样。不同的是朱光今天晚上的话显得格外轻柔,目光里充满了期望,话语里带着乞求。他把手撑在林晓菲的胸前:“晓菲,今天就不要吃药了,好吗?”

林晓菲把床头灯摁了。

赵凯还是从格子铺撤走了。

过了年,生意还没有上来,正是淡季,年前撤走的几家,年后没有再来。又下了一场雪,好像在补年前的雪量,街上更显得冷清。为了不使格子铺显得空旷,林晓菲自己先占了几个格子,进了几批货,不能让格子铺冷落了。只是销售额上不来,可能是受大雪的影响,每次变天生意都会像天气一样冷淡。林晓菲有些慵懒,坐在藤椅上,电脑上是马伊琍、佟大为主演的电视剧。林晓菲的两眼盯着文静深沉的马伊琍,前一段她刚看过马伊琍主演的《美丽无声》,外景是苏浙交界的乌镇,湖水太美了,林晓菲看过后就合计着,要去看一趟水乡,水乡总能给人美妙的遐想;林晓菲进过几趟山,山总是提不起她的兴致,单调,过分的粗陋和雄性,也许男人更喜欢山,这些话在她的日记里也曾经写过。

赵凯也是趁这个雪天来的,赵凯一身雪站在门口,往格子铺瞄了几眼,说:“林晓菲,不好意思,我要撤了,我可能有其他生意,怕我顾不了又冷落了货架,给你增添负担。”

林晓菲沉浸在剧情里,站起来,问赵凯:“你,你说什么?”

赵凯说:“林晓菲,我要撤走。”

林晓菲果断地点了点头,点得很有力度。

赵凯一撤,格子铺又突然变得空旷。赵凯临走时在雪地里叉着腰,仰头看着飘洒而下的白雪,不知是融化了的雪还是泪水,他的脸上一片潮湿,对林晓菲喊:“林晓菲,我还会回来的!”

林晓菲咬住嘴唇,使劲地对他点头。

赵凯说:“林晓菲,你怎么不挽留我,也许我可能回心转意。”

林晓菲摇头。

几天后终于来了一个补充的客户。是一个女孩儿,手插在屁兜里,水灵灵的大眼里有一层空濛,发型像《在悉尼等你》里的薛佳凝。

女孩扫视着格子铺,站到赵凯刚撤的货架前,仰着头,嘴唇一咬,女孩说:“就是这几组货架,全包了。”

林晓菲看眼前的女孩,1.60米的样子,南瓜脸,有副好看的鼻骨,直直地盯着林晓菲等着回答。林晓菲故意压低声音,说:“你好,小妹,这可是商铺子里最大的格子最大的空间啊。”

女孩说:“我赁,赁得起!”

“一个人刚撤走的。”林晓菲朝窗外看看,似乎在看赵凯的身影。

“他经营什么?”

“小电器!还有……”

“是的。”

“当然,不信去周围问问。我都替他可惜,对他的走我都不解,如果你不赁,明天我就自己进货。”

“你不用这么说。”

“是真话。”

“真不真,我都定了!”

林晓菲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雪路上。女孩喊:“唉,你过来看呀,我可定了啊,最大的格子。”

“随你!”男人说。

“你过来呀!”女孩跑下台阶,挽住男人,挽进了屋里。

林晓菲看着,在心里说:这对男女,将来会有故事。

半年后,林晓菲去了趟C城。发生了很多事,格子铺经历了又一度春秋,租户换了很多人,最坚守的是来接替赵凯的女孩。林晓菲一直感觉应该发生的故事没有发生,只是掀起了一点小小的波澜。不久前一个中年女人来了六里屯,先在格子铺前徘徊着,后来从格子铺拽出了女孩儿,当众辱骂着。林晓菲看不下去,把女孩夺回到格子铺,对女人说:“这能怨女孩一个人吗?你怎么没有管好自己的男人。”问题是,中年男人真的跟黄脸婆走了,几天后男人把电话打到了格子铺,说:“林老板吧?”林晓菲说:“你有话要说?”电话里说:“你帮好那个女孩儿,我谢谢你,她有什么困难你告诉我,我还会帮她。”

林晓菲说:“好吧!”心里替女孩难过。

“我回不去了,让她别等我。”

“嗯。”

林晓菲庄重而悲凉地点头。她抬起头,看见女孩站在门口看着她。林晓菲擎着电话,电话里已是忙音。她想对女孩说:就这样算了?一个男人真的会被一个女人困在笼子里吗?现在的男人真的都没有责任感了,真的要堕落了,把渺茫和失落留给一个女孩儿;还有,一个女人究竟该怎样珍惜自己的青春?挥洒是一种珍惜吗?她又想起苇湖的鸟叫声,深夜的鸟叫声究竟是一种坚守还是寂寞。我应该把女孩带到湖边,让她去听听深夜的鸟鸣,让她以后多想一想,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生活,好好地料理自己。

朱光到底找了小姐,把小姐带到了家,被林晓菲撞上了。朱光在女人的叫声中很陶醉。林晓菲敞着门,小姐仓皇地离开。林晓菲不说话,站在门口,咬住嘴唇,脸上绷出一层淡笑。朱光尴尬地站起来,说:“林晓菲,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说话不是折磨我吗?”

林晓菲还是不说话。朱光最后头顶着林晓菲,说:“林晓菲你说话好不好?你对我说话,你骂我,打我,你对我喊,对我哭,像野兽样大叫好不好?林晓菲,我求求你,林晓菲……”

林晓菲咬着嘴唇,就是不吭,不爆发,只是摇头。尔后像一只猴子跑下楼,一股劲儿跑到一条小街的偏僻处,终于歇斯底里地哭了出来。

接下来发生很多事,主人公轮番登场,看得都有些麻木了。出了正月,她的生意好起来,客人中产生了许多想加入格子铺的人,格子铺马上就满了,琳琅满目。每天她都不能正常地关门。她不断地催促着租户:“你们快补充货物,快,明天就要卖空了。”与其说是一种着急,不如说是一种激动。看她的生意好,原来租过柜台的人纷纷都想回来,一些想加入的和林晓菲预约,情愿再增加租金。林晓菲摇头,静下来在那些预约名单上找熟悉的名字,她的选择是把熟悉的名字打掉,他们在淡季给过她打击,如果再遇到一些因素迅速给她打击的可能还是他们。有些人你要记住,难关是更需要共同坚守的,他们给你的不单单是效益,而是安慰。

果然有人在六里屯建新商铺了,这个世界日新月异。他们早早地先把广告打了出来,声称要做最好最快最大的格子铺,承诺各种优惠的条件,就在和林晓菲格子铺遥遥相对的六新街,同时也在建一个大型的超市。

但这不是更大的挑战,更大的挑战是她没有想到她格子铺所在的位置必须拆迁,而且拆迁是因为C城到省城通了城际公交,城际公交的车站在六里屯,要修一个大站。如此大的动作谁也阻拦不住,房主在对林晓菲说这个消息时眼泪都下来了。林晓菲有点痛不欲生,人找一个驿站多不容易啊,生意好不容易喂了起来,打击又一次从天而降,防不胜防,也根本无法去防。她决定离开六里屯,那个原来租来的房已经买下了,她最后送给了朱光,给共同生活过的人留一个纪念。然而又一个让她想不到的是,和朱光要住在一起的是她曾经的大租户,接替赵凯货台的的那个女孩儿。林晓菲独自地摇头:生活真是万花筒啊。

她离开六里屯之前又去了一次群鸟河,似乎在和群鸟河做一个告别,在河边坐了很久。她自己沿着河边走,一直走。她的手机里放着几首歌,都是阿桑的,寂寞而又深入骨髓,哀婉里有一种静谧。接着她去见了郭大哥夫妇,告诉他们自己要走了。其实在得知拆迁的消息时她已经在C城做好了准备,在C城的大学城租下了一个房子。她说:“大哥,大嫂,我想给你们留一间,和我一起去那儿干吧,C城是省城之外大学最多的城市,那里会有生意。”

郭大哥夫妇非常感谢,但郭大哥说:“我们就在六里屯吧,我们用不了多大的地盘,在哪儿都是一把手艺,安身立命,况且,在这儿已经熟了。”林晓菲很诚恳:“大哥,嫂子,房子我先给你们留着,你们随时,随时都可以过去……”

“好,好吧。”嫂子搂住了林晓菲,像搂孩子一样搂着。林晓菲偎着郭大嫂,说:“我还在记日记,把一切都记在日记上了,我有时间再拿给你们看啊。”说着像个孩子,眼泪已经淌在大嫂的怀里。

林晓菲真正离开六里屯那天,六新街的那家新商铺开业典礼,一场旧的过去,新的诞生。林晓菲站在六新街想听完鞭炮再走,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个身影——赵凯!她的心一阵悸动。赵凯,我要走了,可你回来了,你想到我的格子铺会拆迁吗?

林晓菲返身没入六里屯的人流。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是母亲的琵琶。林晓菲握着手机,任琵琶声响着。

责任编辑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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