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炼霞:纵一刻,也千秋
2014-06-25施立松
施立松
“炼霞吾妻”,看到这四个字,她全身的血液猛然凝固,脑子里一片空白,早春阳光里的丝丝暖意,仿佛突然被一股寒流击中,消失无踪。
周炼霞颤抖着从旧报纸堆里,找到那刚被胡乱撕开的白色镶蓝红条纹的航空信封。一串花花绿绿的邮票,圆的方的三角的邮戳,端庄而略带率性的繁体楷书,信封的右上角,她终于找到两只小小的、钢笔画的简笔蝴蝶。她轻抚着这飞过千山万水、飞过无数寒来暑往的蝴蝶,低声喊道:“绿芙——”一时间万千种感慨齐涌心头,泪,从她患疾多年的眼角,一串串滴落下来。她拿起茶几上的老花镜,坐到阳台的旧藤椅上,窗外梧桐枝丫的暗影,一遍遍碾过她的脸,像无声岁月留下的痕迹。信写得很长,而她只读到四个字: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一如她一直坚信的那样。
他,是她失散三十五年、杳无音信的丈夫徐绿芙。
那是旧上海最为繁华的年代,月份牌上的美人,旗袍衩已开到了臀下,十里洋场,女人们喇叭管袖子飘飘欲仙,上海滩空前的天真、轻松、愉悦。沪上知名书画家一个小型的沙龙上,周炼霞一袭花样素净的旗袍,修身玉立,俏丽清雅,一抹淡淡的哀愁,举手投足更显风情,在一群时髦张扬的女画家中,如鹤立鸡群。徐绿芙被她深深吸引了,他的心如鲜嫩的核桃被敲打开来,一股清流汩汩而出。
徐绿芙风华正茂,倜傥风流,爱好摄影,是上海滩小有名气的摄影师。周炼霞多才多艺,诗词书画样样拿手,又蕴藉风流,和吴青霞、陆小曼一起被称为“上海三大美女”,她在上海锡珍女校担任国画教师,并为王星记扇庄画扇面出售。那时,她刚离婚,心被上一段婚姻伤得千疮百孔。
徐绿芙开始疯狂地追求周炼霞,他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迸发着激情。他给她写求爱信,一天三封,信封的右上角,他都画上两只翩飞的蝴蝶。信里他说:“在孤独的路上,我看见你最美的时刻。我的梦里到处是你的语言。”他爱她,不管不顾,为她哭泣,为她欢喜,为她蜕变,他不在乎她年长他5岁,更不在乎她曾有婚史。
心与心的沟通,需要一道真诚的桥梁,而爱情的萌生,只需一条通往心灵的幽径。爱是伤人利箭,也是治伤良药,周炼霞曾经千疮百孔的心,被徐绿芙炽热的爱治愈了。他们像两只翩跹的蝴蝶,徜徉在爱情的花丛里。不久,他们在教堂举行了简单的新式婚礼。
婚后,他牵着她,走过了上海的角角落落。他以她为模特,拍摄了无数的照片,黄浦江边、钟鼓楼前、红梅树下、街头巷陌……到处都留下她的倩影。当年的民国《民众生活》杂志,刊登过一帧他为她拍的照片:一袭精致旗袍,轻盈婉丽的身形半隐于纱帘后,面容淡定,秀雅脱俗,略微上挑的嘴角浮动出万种妩媚,含蓄的娇美夺魂摄魄。他为她拍摄的照片和她的画作结集出版,取名《影画集》,作为他们结婚一周年纪念物。
美好的婚姻,像一壶醇香的佳酿,总能给人灵感和激情。周炼霞的创作激情勃发,她的绘画作品在加拿大第一届国际展览会荣膺金奖。她的小说《宋先生的罗曼史》《佳人》和《遗珠》,刊于《万象》杂志,同样是痴男怨女、有情无意的故事,她却写得卓而不俗,像是一枝世外清荷,温婉雅致。她还带头组建中国女子书画社。徐绿芙也步入政坛,节节高升。
上海沦陷后,徐绿芙去了重庆,原本以为只是小别,时局却动荡不已,留守“孤岛”的周炼霞,在枯等中难免寂寞。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她把时间消遣在装扮上。她说,每一天,美一天。本身就是美人胚子,再加上精心修饰,周炼霞虽人到中年,犹倾城。她又生性豁达洒脱,不拘小节,在交际场上左右逢源,应对自如,受到不少男人追捧。丈夫不在身边,乱世佳人,风言风语自然少不了,有一段时间,上海多家小报流传她的香艳故事,绘声绘色,连篇累牍,并戏称她为“炼师娘”。对那些不实之辞,她一笑了之,不以为忤。抗战胜利后,徐绿芙被派往台湾接管邮局。这一去,竟是数十载春去秋来,一湾浅浅的海峡,成了他们没有鹊桥可渡的银河。
新中国成立不久,周炼霞在上海画院担任高级画师。海峡那一边,是不能碰触的禁地,更是无法企及的天涯。偶尔,会有人问起丈夫,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早死了。背过身来,遥望远方,默默出神,悄悄抹泪。身边有被她美貌倾倒的,也有被她才华折服的,有真心实意要呵护她一生的,也有位高权重要给她优渥生活的,她淡淡一笑,轻轻摇头,一概拒绝。她在等他。尽管丈夫就像冬日天边的一颗晨星,渺远,冰冷,遥不可及,但她无法忘记他。他更像她生命里的月亮,在静夜里,洒着柔美的清辉,永不消逝。她坚信,有一天,他会突然站在她面前。暗夜里,她端详着他的照片,在心底大声呼喊:绿芙,你还好吗?四周空寂,直喊得自己泪流满面。
思念折叠在心里,相思书写在纸上,曾经的爱,在纸上哭泣。他们是双宿双飞的蝴蝶,她断没有独自飞去的道理。她喜画鸳鸯双浴、蝴蝶双飞。她在自己的画作《唐人诗意图》中写:“独对千金怀一刻,纵一刻,也千秋。”纵一刻,也千秋,是她爱情的誓言与坚守。梦里,他依然是在火车站道别时的笑靥,依依惜别的深情,远远地,他走过来,正要牵住她的手,却被人流冲散。醒来,只留无限怅惘:“当时记得曾携手,而今只是成相忆,千种思量一梦无。”她还填过一阕《西江月》:“几度声低语软,道是寒轻夜犹浅;早些归去早些眠,梦里和君相见。丁宁后约毋忘,星华滟滟生光;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每天,她都早早睡去,期盼着丈夫能入梦来。她总在心里默默地说,两情相悦,无灯无月也无妨。自从他成为断线的风筝后,她一直住在上海,极少去外地,她害怕有一天他回来了,找不到回家的门。思念永远不会打烊,一直到老,她都等在路口,迎风而立,伸出双手,等他来牵。
等待中,时光是层层绽放的花朵,然而等来的不是芬芳的花蕊蜜汁,而是狂风骤雨般的运动。她没能逃过遭批挨斗的命运。她不写任何人的大字报,也从不揭发别人,只在挨斗时,喃喃自语:“我有罪,我有罪。”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跳楼的人比凋谢的花还多,她却没有丝毫轻生的念头。“无灯无月何妨”成为罪证,被指斥为“要黑暗,不要光明”。她被殴打,一只眼睛受伤致盲,她不但没有选择死亡,还请人刻了两枚印章,一枚用楚辞“目眇眇兮愁予”,一枚是成语“一目了然”。她内心里有强大的力量,就是等他。等他,让她的人生纯粹又超然。
从上海书画院退休后,她独自居住在上海的巷弄深处,眼疾越来越重,但不妨碍她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也不妨碍她的爱美之心,斑白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小髻,青色布衫,配一件勾花毛衣,纯朴中,尽是优雅和从容。岁月无声流逝,又遭遇百般磨难,生活中,他的印迹已很少很淡,但长年累月,等他,已成一种习惯。写诗作画,种花养鱼,所有与他无关的事,却似乎都与他有关。
终于有一天,他来信了。云开月来,她的生命,在耄耋之年,重又有了光彩。他从美国回来接她去探亲治病。在美国,她治好了缠身十数年的眼疾。异国他乡,他们相厮相守,把暮年过成春光明媚的花样年华。晚年的她重执画笔,再入丹青世界,她的山水画《洛城嘉果图》获得洛杉矶市长特别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