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妈妈还可以抱你吗？

海宁

我多么怀念那个曾经无赖一样赖着我的儿子，可是我知道，那样的光阴，再也不会回来。

和许多上世纪80年代出生的独生子女一样，沈非阳是个依赖感非常强的孩子，情感上，拒绝长大。14岁的时候，他已经高出我半头，每次洗澡，还会拉开浴室的门喊：“妈，给我拿毛巾。”我试图耐心说服他，有些事应该自己来做。可是他不肯听，他故意不听。在我面前，他的心思似乎永远停顿在孩童时，对我无所避讳，也无所顾忌。

18岁的时候，沈非阳读高三，长到180厘米，我几乎要仰着头同他对话，他却在每个周五的晚上复习完功课，坚持要求睡在我和他爸中间。

我曾试着不去管他，在他的自行车坏了的时候不去替他修，在他需要衣服的时候不帮着他买，在电脑出故障时，要他自己去维修……但却很不容易做到，因为他宁肯不骑自行车上学，宁肯不穿新衣服，也宁肯不用电脑。

事实上，他听话且乖巧，不叛逆。每次当我劳累的时候，他替我捶背捏肩，还晓得陪着他的爸爸跑步爬山……这都让我欣慰。也许他是贪恋这种做孩子的感觉。

高考结束后，沈非阳在家里打了三天三夜的游戏，我心疼他辛苦，由了他，陪着他玩到两眼发花。好在他很争气，不久录取通知书下来了，他考上了省城最好的一所大学。我既高兴又感慨。

开学的日子快到了，我开始给沈非阳恶补最简单的生活常识，教他洗袜子的正确方法，教他如何在取款机里取钱，教他怎样买票乘车，去什么样的地方买日常用品……19年来他一直跟在我们身边，在家和学校之间来来回回，我并不曾教会他这些，他也不会用心去学，除了长高和读书，他实在太乐于在我身边做个长不大的孩子。

可到底还是要离开了，走之前问他带什么，他说果冻。这样一种属于小孩子的食品，他从小吃到19岁，一直没有觉得厌烦。曾经有一天，他爸看不过去，劝他说：“沈非阳，你都是大人了，不能老吃这些东西。”他竟问：“大人吃的和小孩吃的难道有差别吗？”

我和他爸送他到了省城的学校，帮他办好报名住宿等所有手续，临分别的时候，沈非阳竟拉着我和他爸爸的手不松开，我掰他的手指，他的眼眶红了……

可我必须要放开手，虽然也舍不得。

开始，他每天会发无数条信息，打好几遍电话给我。有时候也不想说什么，就对着电话“妈”“妈”地叫个不停。有天晚上在家里用了免提接听，他这样一声声叫的时候，他爸忍无可忍，忽然对着电话喊：“叫什么叫，又不是吃奶的孩子。”沈非阳立刻用他的方式还击：“我叫我妈，又没叫你。”

他爸气结。

可是我不舍得批评他，他的离开，已经让我的生活骤然空洞下来。我承认我这样一个母亲，对孩子太过溺爱。

第一个周末，沈非阳早早回来了，带回来的，是脏的衣服和鞋子。问了才知道，一周的时间，除了知道在哪里吃饭，他依旧不会到取款机取钱，不知道在哪里买他需要的东西，反正有父母，他也不着急。

之后的一段时间，沈非阳虽然开始慢慢适应和熟悉他新的生活环境，对家的种种依赖，电话里还是显而易见的。他依旧是每个周末早早回来，让我们带着他买东西，陪他玩游戏。

电话短信忽然少起来，是在沈非阳上大二的第一个学期。似乎不知道哪一天开始，电话变得安静了，从早到晚没有他的消息，反而是我们惦记，打过去，他只说：“噢，今天忙得很，我忘了，没什么事。”然后挂了。

以后，就成了我早早晚晚追着过问他的消息，他的口气明显不一样了，再问那些琐碎的事情，沈非阳就变得不耐烦起来，这样回答：“我这么大的人了还会饿肚子吗……我大学都考上了能不知道怎么取钱吗……换了，袜子天天都换，我又不傻，洗袜子还不会……哎呀，妈妈你怎么总像跟小毛孩说话，我都20岁了……”倒是电话这端的我，常常会愣怔片刻反应不过来。

然后，有两个月的时间，沈非阳竟没有回来。我到底还是惦记他，坐了车去看他。

他在学校门口接我，我走过去，以为他会抱抱我，像曾经那样，结果那小子一只手接过我带的东西，一只手塞在裤兜里没拿出来，说：“妈，你本来就晕车，你说你跑来干吗？”

我忽然就生了气：“兔崽子，你说我没事跑来干吗？”

看我生了气，他又弯身对着我的脸哄我：“妈，是不是女人都爱生气啊？我是心疼你晕车……”

这是我的儿子吗？

那天回去的时候，送我到车上，隔着车窗，沈非阳说：“妈，以后不用来看我，今年功课紧，有空了我就回去。”然后冲我摆摆手。

车开了，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失落，从我来到我离开，他都没有像以前那样抱我、腻着我，只是在过马路时，牵了两次我的手，过了马路又马上松开。我明显觉得，有什么，在我和他之间失去了。

之后，他依旧隔好长时间才回来一次，有天忽然在他的电话里，出现了一个女孩子的名字，他说得直截了当：“妈，我谈恋爱了。”轻描淡写，好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应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20岁的男孩，他已经有权利去恋爱。

然后一个周末，沈非阳回来了，很自然地在他进门的一刻，我伸出手来想要拥抱他。我从来没有像那样盼望着拥抱他，时间太久了。却没想到，两手被他握住，停留在了半空，然后他将我的手放下，闪身进门，拉过身后一个女孩介绍给我们。

他说了要带她回来，是我忽视了，有意无意地忽视了。

女孩看上去乖巧温顺，却让我觉得突然，好像这个家，冷不丁要多出一个人来，而我还没有做好接受的准备。

然后沈非阳要去洗澡。我听到他插了浴室的门，抬头看到他的毛巾在外面，喊他开门递毛巾，他在浴室里嚷嚷：“妈，让我爸给我拿吧。”

我拿着毛巾愣在那里。

洗完澡，沈非阳衣衫整齐地出来了，冲着女孩笑：“别拘束，跟在自己家一样。”女孩的脸就红了。他走过去，和女孩靠得很近，两个人低声说起什么来，边说边笑着。

我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受，从他出生到现在，他没有和任何人这样亲近过，除了我。

我似乎想掩饰什么，拿桌上的果冻给女孩吃，却被他拒绝：“妈，你看她这么瘦弱，别让她吃这些小孩子的东西……”

我拿着果冻继续发呆，天，他可是沈非阳？

当晚，他去睡，又隔着门叮嘱睡在客房的女孩不要看太长时间书，注意眼睛……转头只冲我说一声：妈，睡了。然后进了他的小卧室。

在客厅，我关了灯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好久，我有太深的失落感。我多么怀念那个曾经无赖一样赖着我的儿子，可是我知道，那样的光阴，再也不会回来。从此以后，我将彻底在某种形式上失去他。他的生活中将会出现新的女人，她将以另外一种方式，让他迅速长大成熟；而我，他一度最依赖的女人，只能成为他身后一个偶尔回归的港湾。

心底的一处，就这样感觉到了失落的空洞，我承认我不想失去，我承认作为他的母亲，我嫉妒那个让他瞬间长大的女孩。

坐了好久，打开手机，看他前不久发来的信息：美女，你可有点长胖了，以后要注意了，不然以后我可不给你买好看的衣服。还有，别老冲我爸唠叨，女人唠叨多了男人会烦的，要是他气你，你跟我说，回去我替你报仇。乖啊。

这样的口气，当时多么不习惯，如我是他的孩子。可这，不也是之前的20年里他所不能给予我，我也曾一度盼望的吗？如此，我失去了他，又得回了另外一个他，而我抚养他长大并无比爱他的目的，不也正是如此吗？

心，终究在浅浅的酸涩中释然。